?

躲殺

2018-11-16 12:27阿蠻
紅巖 2018年6期
關鍵詞:娃子頭兒船長

阿蠻

迄今為止,我所經歷過的最驚險一幕發生在我童年時候。那年母親讓姐姐帶我去鄉下“躲殺”。

這個詞說起來挺嚇人,但母親就是這么說的。這是她的語言專利。舉個例子,小時候我和姐姐不愿幫母親做家務事,姐姐就去鄰居姐妹那里串門聊天,我則跑到巷口看大人們下象棋。母親把我逮住,就厲聲譴責說:“你躲殺呀!”

再舉個例,我若惹了禍,被母親拿刷把頭追著責打,情急之中逃進鄰居家躲避。鄰居大媽站出來勸阻。母親無奈,一邊與鄰居大媽解釋打我的理由,一邊隔了距離喊:“快出來,你今天躲過了殺,明天也躲不過!”鄰居大媽并不驚奇,曉得她只是夸張,于是笑著把我交出去任她領走。

但這次母親非常嚴肅地說,要姐姐和我去鄉下舅舅家躲殺。我一下便體會到了這個詞的真實含義。

那時我就讀的小學關了門。姐姐的中學也成了紅衛兵的武斗據點,由她的男同學們拿槍據守著。女同學有膽子大的也去了幾個,還學會了打槍扔手榴彈。姐姐膽子并不小,本來也想去學校的,但母親堅決不準。母親說:“女娃子家家的,拿刀拿槍的成什么體統???”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便把姐姐和我拉起來,說:“不行,你們兩個都不能再留在城里了,今天就走,趕早班船到鄉下你舅舅家去?!币娊憬阋荒橌@訝,又說:“你也不小了,該曉得個厲害?,F在城里到處都在打槍,一亂起來哪個顧得了哪個?這些天都有人提著槍從巷里跑過,你們也看見了。兩派的人真要碰上打起來,把我們家當了武斗工事,那還得了???走,馬上去趕船,這是躲殺!”

與姐姐匆匆趕上船,船艙里已經滿滿當當都是人了。姐姐拉了我從前艙走到后艙尋找座位,竟然找不著一個空位。

但要說完全沒有空位也不準確。船上的座位并不是一個一個的靠背座椅,而是十多排長條木凳。一排坐六七人或八九人不等,總有擠的可能。我拿眼掃視船艙,分辨人頭密或人頭稀的地方。果然被我發現了一個空位,是一只脹鼓鼓的黃色軍用書包占著的。書包的主人是一個看上去很文靜的姑娘,此時正埋頭看著一本厚厚的書,一只手搭在書包上。

姐姐也看到了那只書包,拽了我手走過去。還沒走攏,書包的主人便抬起了頭,打量我和姐姐的眼神滿是警惕。不過很快那警惕就舒緩下來。姐姐要她把書包占的位置騰出來。她看看書包又看看我,不太情愿地拿起書包,說:“這也坐不下你們兩個人啊?!?/p>

姐姐把我按到座位上,說:“就他一個人坐,免得他到處亂鉆惹人煩?!闭f完沖她一笑。書包的主人終于也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整齊潔白,像玉石琢磨成的。

輪船沿嘉陵江向上游駛出一段后,船艙里漸漸清靜下來,似乎也沒有先前那么擁擠了。姐姐沒有再去找座位,倚著船舷欄桿站著看江邊風景。我幾次站起又坐下,想讓姐姐坐我的座位,卻又擔心自己離開座位后其他人會蠶食過來,所以一直不得安寧。

與我右鄰的姑娘看一會兒書,又抬頭看看江水,終于忍不住對我姐姐說:“你還是找個座位坐下來,你弟弟一直扭個不停,我也沒法看書了?!?/p>

姐姐對她歉然一笑,指了我命令道:“你這家伙,坐好就不要動!”我委屈地申辨說:“我沒有動,我想讓你坐這位子?!苯憬阌趾攘钗遥骸皬U話,我要你操心嗎?”

看書的姑娘干脆站了起來,把我拉起來,錯過身子向我左鄰的旅客說:“喂,麻煩你稍微擠一擠,這姑娘帶著她弟弟呢?!?/p>

左鄰是個農民模樣的漢子,聽了她話順從地往那邊挪了挪身子,讓我的座位寬出一些來。姑娘自己也往外挪了挪,讓我姐姐坐了下來。

天氣很熱,姐姐身體有些胖,這時擠下來,立即又熱了許多。姐姐自覺有些對不起人,感激地看看那姑娘,又問她看的什么書。姑娘便合上書讓姐姐看封面。我也看清了,是《毛澤東選集》。姐姐會心地一笑,說:“我走哪去也常帶本《毛選》,我喜歡看書里的注釋,像看故事。那樣也安全。不能帶別的書,像《青春之歌》也是毒草了?!?/p>

姑娘也笑了,說:“其實我也看過《青春之歌》,不過現在也喜歡看《毛選》,不是看注釋,是看毛主席的文章?!苯憬惚阌行@奇了,又問:“你看哪些文章呢,都看?”回答說:“不,我選一些看,反復看,比如《赫爾利和蔣介石的雙簧已經破產》,還有《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讀起來有音樂感?!?/p>

姐姐更加驚奇了,說:“怎么還會有音樂感,那是打國民黨寫的呀?!?/p>

姑娘看著我姐姐想要說什么,最終卻是偏過頭來問我是到哪里去。姐姐回答說到鄉下舅舅家去。姑娘又問:“你們去舅舅家過暑假,舅舅家好玩嗎?”姐姐搖搖頭,沒回答。媽媽警告過,在外面不要跟人說去哪里。

我突然覺得姐姐不回答有些不夠朋友,因為這位大姐姐明顯是個好人。我無師自通地接口說:“媽媽讓我們去舅舅那里躲殺?!?/p>

“啊,躲殺?”

她睜大眼睛驚奇地看著我,神情充滿疑問。一會兒對我微微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齒。又扭頭看著我姐姐。姐姐便解釋說:“那是我媽說的,她說現在城里搞武斗很危險,讓我們去鄉下躲避。我媽膽子小,聽到風就是雨,就說是躲殺?!?/p>

“不,你媽媽說得很深刻,她是語言天才。真的很危險,真的是躲殺?!边@樣說了,好看的大姐姐便沉默下來,眼神也黯淡了許多。

姐姐也感到了她的神情變化,把話頭引開說:“你也是去鄉下過暑假的吧,也有親戚?”

姑娘沒回答,卻反問:“你是哪個中學的?”姐姐作了回答。姑娘立即又說:“那你是A派?”姐姐遲疑一下,搖搖頭說:“不是,我是逍遙派?!?/p>

姑娘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姐姐,最后終于釋然一笑,說:“我也是逍遙派?!眱扇硕紩牡匦ζ饋?。

輪船??苛艘粋€小碼頭上下客。

重又開行不久,船艙里便起了一陣亂。許多人鬧哄哄地站起來,都扭頭向船后看。一艘插著紅旗的快艇“突突突”地向我們趕來??焱Т^一邊標有“漁政”兩個字,說明它的權屬是地方單位。而紅旗上則沒有任何圖案或文字標志,看不出這快艇由哪一派控制著。

不過巡邏艇具有某種強制力則是肯定的。艇舷邊站著的人都拿著武器,艇上的喇叭威嚴地命令我們客輪停船接受檢查??洼啗]有違令,乖乖地放慢船速,又緩緩地往回駛向剛才??康拇a頭。

立即有旅客抗議:“他們是漁政不是公安,我們是客輪不是漁船,怎么能他叫停就停?”提抗議者是個大學生模樣的青年。盡管那時他已經滿腮胡須,臉色黝黑,穿著長褲襯衫也與周圍旅客無異,但從他剪得講究的短發和光芒閃爍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不是工人也不是農民。

船工中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從船頭走過來解釋說:“我們也沒辦法,你不見那些人有槍?現在還分什么漁政、公安,都歸了武斗指揮部。再說客輪也跑不過快艇?!?/p>

便有旅客附和老船工的話,認為他說得對,真要不理它,跑又跑不過,還會招來槍打,傷了船上的人就劃不來。

大學生不再爭辯,重又坐下,神態卻不安寧,不時扭動身子左右前后地看。最后他身子不再動了,而且上身挺直,眼睛平視前方,似乎不注意任何人。但他的手卻悄悄地按住一只帆布提包,動作輕微地拉開拉鏈,把手伸進去摸索。很快又抽出手把一件什么東西往懷里揣。整個過程都非常隱蔽。他的身子一直挺直地坐著,眼神也是一派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究竟從提包里拿出了什么?我一直不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在巡邏艇追上來,把客輪逼回碼頭躉船??康臅r候,我走過大學生坐的位置,故意在他面前跌了一跤,令他不得不伸出手來拉我。那時我便從他敞開的襯衫里看到了別在腰間的東西,是一支手槍!

這個判斷是確定無疑的。雖然我沒看到手槍的全貌,只看到他褲腰上露出的一截黑黑的槍柄,但也足夠了。我認識真手槍。鄰居有個中專學生曾經帶我去他的學校玩過手槍,還讓我打了兩發子彈過槍癮。

大學生在拉我起來的同時,發現我已經看到了他的秘密,臉色便顯出一絲緊張。之后他攥住我的手,一邊使勁捏,一邊朝我狠狠地瞪下眼。我被他捏痛了,但沒有叫出來,只是嘴里“咝”了一聲。他發現了我的痛苦,似乎也發現了我的堅強,松了手后,愛撫地摸了一下我的頭。又沖我和解地一笑,便讓我走回自己的座位。

姐姐和那個好看的大姐姐顯然也注意到了我和大學生的相會,好奇地看我,卻沒有問。她們似乎也顧不上問我了,巡邏艇已經靠上客輪,拿纜繩把兩艘船系在了一起。

所有的人都看清了巡邏艇的面目,那的確是一艘屬于民間武裝組織的快艇。艇上的人除了都戴著礦工用的藤條安全帽外,衣著十分雜亂。所持武器也亂七八糟,有蘇式沖鋒槍,有三八大蓋,也有半自動步槍和五四式手槍。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小伙子赤膊舉著一把生繡的大刀,刀刃上還有幾個缺口,像剛從某個廢舊倉庫翻出來的。

幾個拿長槍的小伙子跟著一個別手槍的漢子跳上客輪的船頭,高聲叫著誰是船長。剛才那個老船工立即迎上去應答。很快就有消息從前艙傳到后艙,說是要檢查旅客的身份,看有沒有搞武斗的B匪。

快艇是A派的,他們的對手就是B派,現在被稱作了“B匪”。

當A派武裝人員在前艙挨個檢查旅客的時候,剛才被我發現藏有手槍的那個大學生慢慢地站了起來,又悄悄地向船尾走去。船尾有兩間廁所。大學生走到廁所門口,回頭看沒有人跟著,便快速拉開廁所門閃了進去。

我猜想他可能會把手槍藏起來。那樣很明智。他若真是B派,憑他一個人一支短槍要與A派的人搏斗肯定是不行的。但我同時也為他擔心,船上的廁所沒法藏手槍。此前我也進廁所撒過尿,曉得里面的情形。那廁所既沒有水箱,也沒有字紙簍,連蹲坑都沒有,只有艙板上挖的一個三角形的洞直接對著江水。我撒尿時船正行駛著,洞下的江水湍急嚇人,我只能站在廁所門口戰戰兢兢地撒完尿就趕快逃。

這時一個持沖鋒槍的人已經來到了后艙,大學生再要若無其事地從廁所走回座位已辦不到了?!皼_鋒槍”并不檢查旅客,只是監視后艙的動靜。在他那充滿警惕和殺氣的眼光監視下,后艙的人都一動不動,安靜地等待命運的調遣。我姐姐和那個好看的大姐姐面無表情地坐著,她們的手卻緊緊抓在一起。那大姐姐的神情顯然更緊張一些,她挺直了身子,眼睛平視前方,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為什么這樣,我沒有多想。我更關心廁所里的情況。

糟糕的是,“沖鋒槍”聽到了廁所里有響動。他把槍往胸前一順,幾個箭步沖過去,拿槍口對著廁所門大聲叫道:“哪個在里頭,快出來,不然我開槍了!”

全艙的人隨著他的叫聲把頭扭過去看,緊張和恐懼一下籠罩了船艙。有孩子便哇哇地哭。正在前艙檢查的另兩個持槍者也跑過來,邊跑邊吼:“不準哭!都不準動!誰動打死誰!”

小孩的哭聲戛然而止,艙內立即一片死寂。廁所里發出“咚”的一聲響,像石頭扔進水里。

廁所門開了,大學生走出來,看見面前的槍口,自然地舉起了雙手。沒有舉得太高,而是向前平端著,手指朝上,亮出手心。我猜想他或許不愿意讓人認定自己就是敵人,因此不像電影里的“敵人”那樣舉手投降。但不舉起手怕又不行,總要表示一下自己沒有敵意。與此相配合,大學生討好地微微一笑。

持槍的人毫不理會他的笑,幾支槍托同時向他捅去,又厲聲問:“剛才丟進河的是啥東西?是不是槍?是不是手榴彈?說,你是哪派的,是不是B匪!”一連串的問,根本不容他一一回答。

一陣混亂后,大學生再向他們討好地一笑,說:“誤會了,誤會了。我不是B匪,我是A派,我們是一派的?!?/p>

這話的可信度不高。拿槍的人警惕地圍了他再問:“不是B匪干嘛要躲我們。說,剛才在廁所里干什么?”“沖鋒槍”邊說邊摸進廁所四下看,想弄清里面是否還藏有東西。

他的結論與我先前的判斷一樣,廁所里什么也藏不了。又回過頭來逼問:“究竟把什么東西丟進河里了,說!”輔助他問話的則是一槍托,這一下更重。

大學生不再勉強笑了,一邊撫摸著被打的肩頭,一邊回答:“是,是一支槍。我不騙你們,我是A派,CC大學戰斗團的。剛才見你們巡邏艇追過來,以為你們是B匪,我記得這一帶本來是B匪的地盤。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盡量避免不必要的犧牲。如果真遇上B匪,敵強我弱,我無法跟他們打,所以把槍扔掉了?!?/p>

大學生的解釋邏輯圓滿。所有人,包括與這事無關的旅客都松了一口氣。但拿槍的人并不罷休。三人中持手槍的漢子(看上去像頭兒)看定大學生,皺一下眉頭,突然大喝一聲:“把他抓起來!”另兩人立即撲上去,抓住大學生的手反扭過來。大學生被扭痛了,哎喲地叫出聲。

頭兒這才接著說:“什么A派,假的!這一帶早就被我們奪過來了,你在大學里,又是搞武斗的,會不知道?肯定是B匪的奸細!帶走,押回總部再審問?!庇謱Υ髮W生調侃地一笑:“我們抓你,無論怎么說也錯不了。就算你真是A派,丟了武器,臨陣脫逃,喪失革命原則,也該治你的罪?!?/p>

大學生不甘心地再次爭辯說:“我不是臨陣脫逃,我是為了保存革命力量。你們不能死守原則,不懂辯證法!”

頭兒不再笑了,眼睛轉而露出鄙夷的神色,拿手槍柄往大學生背上狠狠搗一下?!斑恕钡囊宦?,大學生痛苦地叫起來。頭兒不依不饒,再拿槍柄狠搗幾下,說:“什么辯證法,這就是辯證法!讀了幾年書就臭起來,還敢說老子不懂辯證法。老子倒要看看,究竟是我不懂辯證法,還是你不懂辯證法!”

“沖鋒槍”也捏了拳頭往大學生臉上身上塞。大學生臉上開始淌血。

船艙里又起了一陣亂。首先有小孩不顧禁令哇地哭出來。接著有見不得血的婦女發出嘖嘖嘆息,幫著大學生表示痛苦。老船長也被同情驅駛,向拿手槍的頭兒求情:“別打了,問就是,還是要文斗不要武斗?!?/p>

老船長話語里插了一句毛主席語錄,但聲調不高,近乎哀求,聽起來沒有多少力度。頭兒不耐煩地把他一推,跟著也背了一句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么講究!”

頭兒說這話的語氣比老船長強硬了很多,但他把毛主席說的“雅致”改成了“講究”。我姐姐和好看的大姐姐目瞪口呆地望著頭兒,那神情似乎對于有人竟敢如此公然地篡改毛主席語錄而大感驚訝。

大學生被押走后,船艙里的緊張情緒便松弛下來。人們開始大聲說話,議論世道的危險。有婦女大聲逗哄哭鬧的孩子,也明顯帶了緊張得以釋放的快樂??上禽p松的氣氛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又被一種新的緊張所替代。

巡邏艇并沒有立即解纜開走。剛才抓走大學生的幾個武裝人員重又登上客輪檢查旅客。這次他們似乎更加從容自信,不慌不忙地又從前艙開始一一查問,不時還與老船長和被查問的旅客說話打趣,解釋他們一再滯留旅客的理由。后艙則沒再派人監視。

很快又有說法從前艙傳到后艙來,A派要抓的“B匪”是被打垮逃散的一所中專校的學生。他們懷疑剛才抓的那個小伙子并不是什么CC大學的大學生,而正是那中專校的中專生,是B派搞武斗的頑固分子。既然已經抓住一個,那就有可能還有第二個,第三個,所以要把全船的人都盤查清楚。清查的重點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不分男女。女的更要重視,因為被打垮的中專校武斗隊也有女學生,其中一個還是廣播員。據說在A派攻打中專校的過程中,那女廣播員一直不停地廣播,號召自己的同學堅持抵抗。更令人惱火的,女廣播員還起到了動搖A派軍心的作用,因為她說的是普通話,并且嗓音甜美,字正腔圓,極富煽惑力。A派武斗總指揮對她恨之入骨,揚言一旦抓住,就要割她舌頭下酒。

在輪船旅客中傳述的清查理由中,我之所以能如此清晰地理出一個中心線索,是因為我知道那個中專校剛剛經過的戰爭。

的確是戰爭,而不是一般的武斗。因為那是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武斗開始以來動用現代兵器最多,打死人也最多的一仗。那場仗一打,全城武斗形勢便升了級。母親之所以急匆匆地要把姐姐和我趕到鄉下舅舅家去,多半也是感受到了武斗升級的威脅。至于那次戰爭中的一些細節,我也聽人講述過,就是帶我去他學校過槍癮的那個鄰居哥哥,他就是那所中專校的武斗隊員,當天也在場。學校被打垮后,他趁夜色掩護爬過農民的田埂僥幸逃脫,回家躲了幾天又逃走了。當然,沒有跟我們一起乘船躲殺,他雖然信任我,卻不信任我姐姐。我的姐姐并不是什么逍遙派,而是屬于A派,也曾經把鄰居哥哥叫作“B匪”。

也因為此,在A派武裝人員盤查前艙的過程中,我姐姐的神情是比較平靜的。相比之下,那位與我們同行的好看的大姐姐則不一樣。她很緊張,不時拿眼睛環視一下四周,之后則低下頭與我姐姐說話。除了說《毛選》里的文章,也說天氣熱,旅客多,船久停著讓人難受之類。當前艙檢查旅客的聲音越來越向后艙逼進時,我看到她的臉色已經變得青一塊白一塊了,眼睛里滿是絕望和恐懼。她的緊閉的嘴唇也開始輕微地抖動起來,好看的牙齒無論如何也不再讓我看到了。

姐姐向她伸出了援手。姐姐任她把自己的手握緊,又使了些勁把她的手反握一下,便低聲問道:“你不是逍遙派?”

她點點頭。姐姐又問:“你當過廣播員,跟起先那個大學生是一起的,他們要抓的就是你?”

好看的大姐姐遲疑了一下,之后堅決地搖搖頭:“不,我不認識那個大學生,是真的不認識。但我當過廣播員,他們要是曉得這點,不管是不是那個學校的,肯定也會把我抓去。同學,好妹妹,你幫我想想辦法吧!”

她的緊張和焦慮令我也為她著急。問題很顯然,她究竟是不是那個中專校的B派廣播員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怎樣證明自己既不是廣播員,也不是B派。這兩項證明中任何一項不成立,她都有可能被當成“B匪”抓走。其后的事就更難說了。就算A派的人冤枉打了她,錯割了她的舌頭,她也只能忍受了侮辱,沒有人為她伸冤。

但她顯然過高估計了我姐姐的智力。姐姐在表露了對她的同情之后,面露難色說:“哎呀,我也不曉得啷個辦耶,要不你去找船長大伯請他幫幫忙?”

“不!”我一下急了,伸過頭去,插進她們的談話,說:“船長現在跟槍在一起的,你去是自投羅網!”

我這話一說出,廣播員姐姐(我已在心里認定她就是那個B派廣播員了)再次變了臉,變得像紙一樣白。她立即搖了搖頭。

我姐姐顯然不喜歡我這時插嘴,斜睨我一眼,說:“你懂什么?多嘴!”

廣播員姐姐卻拉一下我姐姐的手,充滿期待地說:“讓他說,你弟弟也許有辦法呢?!?/p>

我姐姐不再說話。我受到了鼓勵,想一想,說:“我有個主意,我曉得電影里的花姑娘要是遇到日本鬼子進村干壞事,就拿鍋煙墨往臉上抹,裝成很老很丑的樣子,鬼子就不會抓她了。你如果能裝得丑一點,裝得不像廣播員,他們就不會懷疑你了?!?/p>

我的話立即遭到姐姐否定。姐姐不屑地說:“我以為什么好主意,結果是裝老太婆。不行!她哪能裝得像?這船上也沒有鍋煙墨,不行!”

廣播員姐姐卻繼續鼓勵我:“他說的也對呢,我要讓他們不把我當成廣播員?!苯憬阏f:“除非你把牙齒抖掉一顆,而且要抖掉門牙才行。門牙掉了,說話不關風,那樣才不像廣播員了。但是……”姐姐沒說完,她似乎覺得自己的主意太殘忍,說了又想收回去。

我也認為姐姐出的簡直就是個餿主意,無論如何不應該。前面說過,我認為這位好看的大姐姐之所以好看,很大原因在于她那口牙齒,整齊潔白,像玉石琢磨成的。我不愿想象假如她抖掉一顆牙齒,而且是一顆門牙,會變成什么樣子。

不料廣播員姐姐竟然眼晴一亮,問我姐姐:“門牙怎樣才抖得掉?”天,她真的決定抖掉自己的門牙!

姐姐和我都沒有回答,驚訝地看著她。廣播員姐姐把手伸進她帶的黃色軍用書包里,開始翻找東西。我以為她是想找到一件堅硬的東西,比如鐵鉗或者鐵鎖之類,以便抖掉自己的牙齒。但她找了一會兒卻沒有拿出什么來,而是站起來,扭頭向船尾看去。船尾就是廁所。她剛要轉身走去,姐姐伸手把她拉了坐下來。姐姐說:“他們已經過來了?!?/p>

是的,先前那個背沖鋒槍的小伙再次走過來,監視著所有人的動靜。廣播員姐姐如果去廁所,正好成為他注意的目標。

廣播員姐姐坐下后仍不得安寧,又抓住我姐姐的手使勁攥緊,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某種沖動。我心里緊張起來,既有擔心,也有激動。想到剛才大學生也翻找過自己的手提包,我懷疑她會不會也藏了一只手槍,一旦不得已就與A派的人拼上一拼。這也許不算最壞的選擇。假如廣播員姐姐真的與A派的人打起來,這客船就成了一個小小的戰場,那我就能看到一次真實的戰斗,比任何電影都精彩。當然,假如她能像電影里那些游擊隊女英雄一樣武藝高超,能夠最終戰勝敵人,那就再好不過。我這想法現在看來實在殘忍,但那時我就是這樣想的。

這時持槍者開始檢查第一排旅客的身份。我看到廣播員姐姐十分注意地觀察著他們,臉上仍是一派焦急神色,不由又為她想著化裝的辦法。真的就想到了一個新主意。我拉一下姐姐的衣袖,說:“大姐姐可以咬破她的舌頭,她說話不清楚,別人就不會懷疑她是廣播員了?!?/p>

看到我姐姐不屑的眼神,我怕她再次否棄我的提議,搶著又說:“大姐姐不要咬舌尖,咬舌根不會被人發現是假的。你不要怕痛,痛一下就算了,我吃飯就經常咬到舌根?!?/p>

姐姐打了我一下,扭頭對廣播員姐姐說:“他是個餓癆鬼,吃飯跟搶一樣,所以經常咬到舌頭?!?/p>

廣播員姐姐很認真地看著我,眼里又一次閃出光亮,之后她轉過頭,挺直身子,眼睛平視前方,又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當持槍者檢查到第二排的時候,我看到廣播員姐姐身子抖動了一下,眉頭緊皺著,嘴唇閉得更緊,腮幫輕輕顫抖。一會兒,她低下頭來左右地看,似乎在船艙里尋找著什么。我姐姐焦急地拉過她的手,另一只手伸出食指豎到嘴邊做出一個制止的手勢。

廣播員姐姐顯然看懂了我姐姐的意思。我也看懂了,廣播員姐姐閉著的嘴里包著東西,很可能就是咬破舌頭涌出的血。剛才她那樣看地上,也許是想找地方吐出來。我姐姐制止的就是她的這個動作,舌頭的血吐到地板上根本無法遮掩,還會引起懷疑。

姐姐把廣播員姐姐那只黃色軍用書包推給她,示意她找找包里的東西來接她口里的血。廣播員姐姐把書包接了,伸進手去翻找。一會兒卻扭過身子,背對著人面朝艙外。她似乎拿了樣東西捏在手上,又低下頭接近她手上的東西。之后再次把手伸進書包。再扭過頭來時,她的神情已經輕松了許多,還沖我和姐姐微微一笑。姐姐也朝她會心一笑。

我卻沒有回應她的笑,因為已經來不及了。我看見剛才那個拿手槍的漢子,也就是那頭兒,突然撇下前排旅客快步朝我們走來。站定后,充滿疑問地看看廣播員姐姐和我姐姐,便回頭叫道:“皮娃子你過來,先檢查這兩個女的?!?/p>

皮娃子就是那個拿沖鋒槍的人,他手勢麻利地把本來倒掛在肩上的沖鋒槍提到手上,做出隨時準備沖鋒的姿態。老船長也跟著跑過來,一臉緊張。全艙的人都整齊地扭過頭,把注意力集中到我們這里。前幾排的人還站了起來。卻被頭兒喝?。骸白伦?,看什么看?各人吹冷各人的稀飯!”說的是個比喻,意思是自己只應該管自己的事。

頭兒問廣播員姐姐和我姐姐是干什么的。姐姐搶著回答說,是城里中學的學生,到鄉下親戚家躲避武斗。頭兒又問她們是哪派的?姐姐又搶著回答:“逍遙派?!?/p>

頭兒有些不相信姐姐的回答,又指了廣播員姐姐問:“你呢,你怎么不回答?”

廣播員姐姐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問話,卻抓起身邊的黃色軍用書包往里面摸。說時遲那時快,頭兒一把將書包搶過去,遞給拿沖鋒槍的皮娃子,說:“仔細檢查里面有什么東西!”又盯著廣播員姐姐的手看。

廣播員姐姐已經拿了樣東西捏在手里,藏向自己身后。頭兒向她伸出手,厲聲命令道:“手里是什么,交出來!”所有的人都被這聲喝命吸引,注意地看廣播員姐姐背著的手,都很緊張。

眾目睽睽之下,滿臉通紅的廣播員姐姐伸出手,將握在掌心的秘密公之于眾。同時迅速地伸了一下脖子,像是吞下了一包口水,之后便說道:“我要上廁所,我要上廁所!”

她連說兩遍,第二句話明顯提高了聲音,似乎在強調著自己的權利。而那聲音聽起來則有些含混不清,仿佛一個患了大舌癥的孩子說出的話。我知道那正是我所出主意產生的效果,咬破了舌頭說話就是這種效果。

廣播員姐姐說完即轉身向船尾走去。沒有誰阻攔她。頭兒沒有,皮娃子也沒有。他們只是怔怔地看著她走去,進了廁所,把廁所門“砰”地一聲關上。

頭兒和皮娃子之所以沒有對她的行為采取限制措施,顯然是因為相信她完全沒有值得他們戒備的武裝。在此之前,包括我、我姐姐、頭兒、皮娃子以及老船長,所有的人都看清了廣播員姐姐攤在手上的東西,是一疊紅布帶夾著的長條形草紙。草紙是濕的,有很鮮明的血跡,是婦女用的衛生紙。

廣播員姐姐在廁所里呆了很久才出來。出來時她臉色已經平靜了許多,不再那么紅。但她的眼睛仍然紅著,樣子像哭過。重新坐回座位后,她一直低下頭,把書包緊抱在胸前。之前,書包已經被皮娃子仔細翻檢過。皮娃子向頭兒報告說,里面除了幾件衣服、一把梳子、一只小圓鏡外,還有一本《毛選》。頭兒接過書包掂一掂,沒再翻看,就扔還給了我姐姐,走過去繼續檢查其他旅客。

姐姐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低聲對廣播員姐姐說:“好了,過了?!睆V播員姐姐一直躬著身子,一會兒又搖搖頭,依然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后來,姐姐在鄉下舅舅家跟我說,廣播員姐姐那時仍然在緊張和焦慮之中,關鍵就是那疊帶血的紙,很容易被識破是假的。我問她那血紙怎么是假的。她竟有些凄惶地一笑,說:“你不懂?!?/p>

我的確不懂,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姐姐說的那被人識破的危險。

原來廣播員姐姐在咬破自己舌頭后背對著我和姐姐所做的動作,就是把口里的血吐到她的衛生紙上。那時她不愿讓一個小弟弟看到她作為一個女人的秘密。后來她被迫把紙拿出來給大家看,浸染在紙上的鮮艷的血跡,其實就是她的舌頭血。她以舌頭上的血冒充下體的血騙過了當時人們的眼睛,卻擔心不能騙過經驗豐富的人。因為所有的婦女都知道,作衛生巾用的草紙上的血只能出現在上廁所之后,而不可能出現在那之前。

在目睹廣播員姐姐以舌頭血做假一幕的人中,除了我姐姐外,還有可能識破騙局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老船長,那時他皺了下眉頭,一改先前的沉默,主動跟頭兒說話,要他們趕緊檢查完放船趕路。實際上是在岔開頭兒的注意力。

而另個人就是那頭兒了。頭兒看上去有40歲年紀,一雙眼睛充滿不無邪惡的老練之光。果然,在他和皮娃子檢查完最后一排旅客后,又走回到我姐姐和廣播員姐姐這里繼續盤問。他再次拿過廣播員姐姐的書包,打開口子往里翻看,突然問道:“你包里怎么沒有另外的紙了?”

就像一出好戲久演不完也會令人煩,頭兒和皮娃子等人再次重復檢查,令船艙里的旅客煩不勝煩。眾人不顧先前的禁令,紛紛向老船長發出抱怨,說他故意耽擱行船時間。有的還要求退回船票。老船長息事寧人地說:“好說,好說,走就是,走就是?!?/p>

頭兒聽出眾人的抱怨實際上都是指向自己的,不耐煩地吼一聲:“鬧什么鬧!哪個要說就站出來說,要退票找我退?;畹貌荒蜔┝耸遣皇??”見眾人都不再說了,又轉向廣播員姐姐,厲聲問道:“你呢,問你怎么不回答?”旁邊站著的皮娃子也把沖鋒槍一指:“站起來,快說話,不然我就不客氣了?!?/p>

廣播員姐姐和我姐姐都站了起來。廣播員姐姐緊閉著嘴唇,似乎還在忍受著舌頭咬破的痛苦。我姐姐不能不又搶在頭里替她作了回答:“你們已經檢查了,還要我們說什么?你……”

“什么你啊我的?”頭兒一下打斷我姐姐的話:“我是問她,她的紙,紙……”

頭兒似乎也感到自己的問題表述起來有些困難,不耐煩地一揮手,又對我姐姐吼道:“不是問你,我要她回答,要她說話?!?/p>

廣播員姐姐再次伸了下脖子,艱難地又吞下一包口水。這個動作太明顯了,我為她著急。頭兒顯然也發現了問題,死死地盯住她的臉,突然命令道:“你,張開嘴,嘴里有東西!”皮娃子也跟著吼道:“快點快點,喊你把嘴張開!”

這不是一般地檢查和回答問題了。全艙的人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我們這里。廣播員姐姐再次感到了受侮辱的憤怒和委屈,眼淚一下涌出來。卻仍咬著牙,拒絕說話也拒絕張口。

頭兒得意地扭頭對皮娃子說:“看看,她有問題,哪里躲得過我的眼睛,剛才那草紙上的血是假的!把她帶走,還有她。她們肯定是B,B派?!?/p>

頭兒的語氣在這里轉了一個彎。他用了一個比較尊重對手的詞,把“B匪”改稱了B派。這讓我后來回憶起,對他也多少有了一分尊重。我猜想或許因為在他面前的是兩個姑娘,無論如何與“匪”所應具有的內涵聯系不上。但他的命令仍然帶有邪惡的性質。我急了,一下撲過去,一手抓住一個姐姐的手,連聲說:“不,不!”

我也哭起來。是那種半是恐懼半是撒潑的哭。撒潑,在這里具有煽動眾人同情的意義。

果然有旅客被我煽動起來。首先站出來說話的就是老船長。他對頭兒和皮娃子說:“這兩個妹子已經說了她們是逍遙派,是到鄉下躲武斗的。你們已經逮去了一個人,何必再為難兩個妹子?!?/p>

許多人附和他的話,紛紛要求頭兒和皮娃子放過兩個姑娘,就此罷手離船走人。船艙里吵嚷聲大起來,男人女人都為能在那時發出自己的聲音而情緒亢奮。

頭兒似乎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惱怒地喝令:“安靜,不準鬧,不準擾亂革命秩序!”

眾人依然吵嚷。頭兒更加惱怒,突地拔出手槍,朝天開了一槍。眾人頓時啞了口,都把眼睛看向頭兒仍然舉著的槍。手槍顏色是黑的,槍聲響亮清脆,槍口冒出的煙呈灰白色,辛辣刺鼻。

槍聲響后,全艙的人都停止了吵嚷,小孩子也不例外,都惶惶地看著頭兒。頭兒得意地環視眾人一遍,把手槍插回腰間,又轉向廣播員姐姐和我姐姐說:“還是你們兩個,不想找苦頭吃,就跟我走。協助追查B匪,也是你們對革命勝利的貢獻。怎么樣,走!”

皮娃子也把沖鋒槍口橫過來,對廣播員姐姐點一下,說:“走!”

對于頭兒所說革命道理與皮娃子所持沖鋒槍的奇異組合,我感到了一陣恐慌,童年的直覺使我把頭兒與日本鬼子聯想到了一起。鬼子進村抓花姑娘,說帶她們去炮樓,只是為了保護她們不受壞人侵犯,誰會相信?我不顧一切地拉住兩個姐姐的手大哭起來,既為宣泄恐懼,也為煽動同情。

但這次的煽動效果不大,眾人保持著沉默。皮娃子的槍口仍指著廣播員姐姐。廣播員姐姐最終咬咬牙,眼神一橫,掙脫我手,用依然含混不清的語音說:“要走我一個人跟你們走,我妹妹和弟弟不可能參加武斗?!庇执舐晫ξ医憬阏f:“回去叫舅舅來接我,記著是漁政船?!?/p>

廣播員姐姐這話似乎起了作用。頭兒疑惑地問:“你們三個都是一家的?”姐姐搶著回答:“是,我們要走在一起?!闭f罷也“嗚嗚嗚”地哭起來。她的哭更多了些撒潑的意味。

終于有一個人被我和姐姐撒潑似的哭煽動起來。老船長再次站出來,伸手護住我們,對頭兒說:“我向你求個情,這三個孩子都是我的旅客,他們先前也說過是到鄉下舅舅家去。他舅舅我也認識,跟我們船送過菜。我今天若是把他們弄丟了,他舅舅以后找我扯皮,我不好交待。到時候還不是要找到你們負責。出來之前,港口就通知了我,因為武斗,明天起就停航了,我這趟船是停航前的最后一趟。最后一趟還出點事,以后我還有什么老臉跑船。這個消息船上的人是不曉得的,但城里和鄉下兩頭港口都曉得,以后追查起來,我們都不好說?!?/p>

老船長說話的語調平穩沉著,卻隱隱含有一種力量。艙內旅客又開始紛紛議論,說幸虧趕上了這最后一趟船,不然就耽擱在城里了。又說老船長說得對,搞武斗就搞武斗,何必多惹些事在以后難得說清楚,這種槍哪里玩得了多久。眾人說這些話時并沒有吵嚷,說罷就安靜下來,注視著頭兒和皮娃子的槍口。

頭兒終于猶豫了起來。皮娃子也不自覺地退后一步,把槍口朝下傾斜。艙內居然寂靜了一會兒,無聲無息。這顯然使頭兒感到了某種難堪。他故意提高聲調再次問廣播員姐姐:“我問你那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不回答!”

天!過了那么久,他的問話仍然能夠準確地回到關鍵點上。多年以后,我都對頭兒所具有的超出一般武斗參加者的素質深感吃驚。

廣播員姐姐顯然也極不情愿再次回到那個問題上。她再次急紅了臉,語無倫次地說:“我,沒有,我……”她的廣播員口才瞬間喪失殆盡。

倒是姐姐似乎有了急中生智的聰明和勇敢。她一把抓起自己的布包,打開來胡亂翻了一陣,然后向頭兒伸出手:“說,這里的,是不是,你看嘛,我給姐姐放著的,難道這也違反了毛澤東思想,你非要繳去呀!”

啊,我姐姐居然說出了這么具有邏輯力量的話!她的意思是說,她和廣播員姐姐使用衛生紙既然不違反毛澤東思想,那就是合法的。而這正是革命時期的規則。

我看到頭兒一時張口結舌久久說不出話來,臉色脹得如風干的豬肉。好一會兒,他終于回過神來,尷尬地看看四周,又看看我姐姐仍然伸著的手和手上攤著的紙,突然把手一甩,說:“走!”便領了皮娃子和另幾個武裝人員走向前艙,又跳上巡邏快艇,很快消失了。

當一切復歸平靜后,廣播員姐姐和我姐姐便相互摟抱著大哭起來?!巴弁弁邸钡目蘼曧憦卮?。老船長和全艙旅客都看著她倆哭,也不勸慰了,仿佛跟她們一道感受著某種哭的痛快。

那樣哭過之后,廣播員姐姐慢慢回過神來,拉住我姐姐的手,用仍然含混不清的話語艱難地說:“謝謝你和小弟弟救了我,不然我上了他們的巡邏艇真的也不想活了?!?/p>

老船長有些吃驚地問:“原來你們不是一家的?”廣播員姐姐沖他點點頭,說:“他們倆姐弟是一家,我不是,剛才我是騙他們的?!庇终f:“船長大伯,您也不認識他們的舅舅對吧?”

老船長點點頭,又問:“他們要找的廣播員不會就是你吧?”

這話一出,全艙的人再次啞然,都齊齊地把目光集中過來。廣播員姐姐再次脹紅了臉,最后說:“船長大伯,您也救了我,我不想騙您,我就是那個中專校的廣播員。但我沒想跟他們打仗,我只是喜歡廣播朗誦?!?/p>

艙內再次起了一陣嘈雜,都為她慶幸。一個中年婦女看著廣播員姐姐說:“我早看出來了,你那紙上的血是假的。好危險??!以后再不要去參加武斗了?!?/p>

老船長又問我姐姐:“你們去鄉下真有舅舅接你們?你們家大人也是糊涂,現在哪里都亂得很,走船都不安全了,害得我也為你們著急?!苯憬慊卮鹫f:“我們真的是去鄉下舅舅家的。不信您問我弟弟,他不會說謊?!?/p>

沒等船長再問,我補充說:“其實我媽媽不糊涂,她說鄉下總比城里安全些,她讓我們去鄉下是為了躲殺?!?/p>

“躲殺?”全艙的人聽到我這話,都笑起來。

責任編輯 劉魯嘉

猜你喜歡
娃子頭兒船長
小蠟筆頭兒的憂愁和快樂
出發吧,船長
頭兒都要練嗓子
當船長
上班的感覺
船長,我的船長
山里來了學娃子
真好玩游樂場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