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存手記

2018-11-16 12:27陳年喜
紅巖 2018年6期
關鍵詞:書攤

陳年喜,男,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生,陜西丹鳳縣人。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寫詩,有詩數百首散見《詩刊》、《詩選刊》、《星星詩刊》、《草堂》、《揚子江詩刊》和《天涯》等報刊,也有散文小說評論發表。獲2016中國工人詩歌桂冠獎。

丹鳳縣城書攤考

我并不具有考據和論證這方面的資源與能力,這里的考,最多只能算觀察、途聽和記憶。準確地說,應該稱作記錄更合適些。

丹鳳縣,讀過幾本當代文學書籍的人大概都不陌生,它是著名作家賈平凹的家鄉。說起來,這座水陸碼頭,人謂九省通衢之地,縣制的歷史并不比賈先生年長多少。據百度,1949年6月1日,首設丹鳳縣,1950年和1958年兩次撤并,1961年10月1日,正式恢復丹鳳縣至今。僅七十年時間而言可謂數易名姓,風雨飄搖。

商山自古名利路。作為連通南北的著名通道,秦之尾,楚之門,地理物利門戶,南方學子由此往長安求取功名,商賈們經古道追逐天下物利,百里蒼山古地留下過太多故事和詩篇??傊?,這是一個有歷史和文化的地方,簡牘與紙張都曾尊貴過。

1990年6月,我第一次進縣城。

這一年,我寫了個古裝戲劇本《桃花渡》,內容講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在情節上,我努力地讓它出了些新意,但現在看來并無多少價值。劇本起因之一是我此前讀了許多大伯父的藏書,《打金枝》、《轅門斬子》、《武家坡》、《巧合奇冤》等等。起因之二是,那時候的戲劇比小說詩歌要紅火得多,商洛花鼓《六斤縣長》、《屠夫狀元》紅遍中國,這些原本最底層出身的編導作者們因此統統一夜改變了命運。

我把劇本寄給了當時的商洛戲劇研究院院長陳正慶先生。他很快給我寫了回信,希望去院里談談劇本,并留下了一個五位數字的電話號碼。我因此得幸第一次進城,第一次接觸到書攤。

在縣電信局柜臺,我戰戰驚驚的用轉盤式電話機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電話那頭是一個少年的聲音,他告訴我,他爸爸去西安開會了,要幾天才回來。我有點蒙,不知所措,付了兩元錢的話費,走了出來。一年后,陳正慶先生調到了省戲劇研究院,無法再聯系他,《桃花渡》永遠擱置了下來。去年,在老家閣樓上的一口紙箱里,我見到了初稿本,已被蟲子蛀成了網篩。

電信局門口,一溜擺著長長的書攤,花花綠綠,中國當時發行的書刊,這里幾乎盡有。書攤前人頭攢動,男女老少混雜。攤主一律很高冷,一副皇帝女兒不愁嫁的樣子,任顧客怎樣討價堅不讓步。

那時候,我正是一位熱烈的文學青年,左鄰右舍能找到的書已被我讀遍,在貧困遮蔽的鄉村世界,得到一冊新書比得到月亮都難,對于我來說,那是個別樣饑餓的時段。這就是我夢里無數次來過的書攤??!真來了,怎能空回,何況口袋里還有余錢。

那真是個讀文學書的年月,無論哪個書攤,都以文學書刊為主打?!度嗣裎膶W》、《收獲》、《詩刊》、《當代青年》、《今古傳奇》……,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當月新刊。說明著這里與當下文學前沿聯系的緊密。

我問,怎么沒有《詩神》?那時候,寫詩的人讀河北石家莊出的《詩神》,《詩刊》雖掌詩界大旗好多年,已顯僵老,精品度遠不如后起之秀。攤主揮手向西:那邊有的是。

縣城西頭,是車站和縣醫院所在地,書攤更鋪張,真是書籍如海,除了期刊,更有雜書,《云海玉弓緣》、《七劍下天山》、《保衛延安》、《小五義》,也有西方名著。最火的是汪國真的《年輕的風》。

我傾囊所有,買了一抱書。心里想,住在縣城真是好。又想,做個書攤主該多好啊。

自此后,隔三差五,我就會進城買書。

那時候,從家鄉小鎮上到縣城還沒有正規的班車,一輛大解放,綠漆斑駁,車廂攔腰系兩根雞蛋粗的草繩。這樣的作用是,可以防止乘客們巨大的搖擺力量把車廂撐開了,又可以讓人身有所倚。山路崎嶇而坑洼,一廂人柴禾一樣碼在一塊,騰云駕霧似的來去。在無緣坐乘它的時間里,我無數次艷慕地看著那些去往大世界的人們。

慢慢的,和幾位攤主成了朋友。有一位河北來的老王,可稱忘年之交。老王在丹鳳郵政局門前擺攤已經五年,他是保定人,聽他說,此前就一直做書攤生意,為把生意做得更大,老婆在老家擺,他來到了這里。

老王賣書也讀書,文史知識頗豐富,常讓我云里霧里又無限羨慕。他常捧一部《清通鑒》,讀得忘乎所已。與當時流行的二月河正好相左,對康雍之治他自有一套自己的觀點,他說,以康熙對待文士們的手段態度,他就是個混球。他賣的主要也是文史書籍。我問他賣書掙錢不?他神秘兮兮一笑,我知道了那一笑的內容:掙錢。有一回他告訴我,他的書來路便宜。原來他的老家有人專門做盜版書,什么書緊俏就做什么書。他說,陳忠實得感謝我們,沒有我們,他傳不了那么遠。我突然想起來焦作的一位書商朋友,他說讀大學時假期掙學費和飯錢,倒騰的書大多也來自保定。除了錯別字多些,紙張差些,于讀者而言,盜版也沒什么不好,多少紙頁深處的事物和思想湮滅無聞,因為地下盜版它們得以留存。

到1999年去礦山打工之前,我差不多讀了十年書,十年里,我把命運理想和山上地里摳出來的收成都壓在了這些書本上。我肚里的一點底子,就是那段時間打下的。記憶特別深的是一對夫妻,兩人共同經營一個書攤,一把架子車,早晨拉來,傍晚收攤,從未間斷。架子車上鋪一張巨大的木板,他們擺的是流動書攤,東西南北到處竄。女的特別能吆喝,男人則訥訥少語,他基本上是個純粹車夫的角色。這位男人,后來成了不著名作家,一副眼鏡,一身總不合體的舊衣服,一張苦臉,像一根苦瓜。在縣城的街上,我總能經常碰到他。丹鳳苦焦,物無產出,人無出路,有數不清的這樣的人群,夢想以文字改變命運。文學害了他們,從某種深層上說,他們也造成了彼此互害。

除了賣書的攤,也有收書的攤。有一位河南洛陽小伙,不叫不喊,一個牌子寫兩個大字:收書。鐵劃銀勾,堪稱書法。他專收線裝書,繁體,豎印。有時一天收到三五本,有時一本也沒有,不知他靠什么生活。我想起小學時,公社土樓地下室有很多這樣的書,那是民兵們從各家的箱底收繳上來的??纱藭r土樓早已不在,人事幾易,問也無處問了。

還有一位攤主,留著當地青年少見的長發,自稱詩人。極善辯,他擺書攤好像不為賣書,是為了和人爭辯。他熟讀艾倫坡、里爾克、馬蒂,甚到熟悉他們的隱秘。

整個九十年代,丹鳳縣城有多少以擺書攤為生的人,恐怕誰也不能有一個準確的數字。他們來來去去,生生滅滅,像一茬茬草木。但總的說來,是烈火燒不盡的春草。公辦的新華書店無力與它們對抗,扮起了煙酒皮條客營生。

1999年冬天,我開始了礦山打工的生活,山南川北,漠野長風,一去十六年。

十六年里,也有過無數次的回來與離去,每次,我都盡力拐到縣城的書攤上,買幾本書刊。礦山生活苦累而荒涼,書本可以打發那些令人窒息的時間。

漸漸的,我發現書攤的數量在變少,它們的根據地在萎縮,城東城西的書攤都集中到了人口稠密的中街一帶。書的種類也在變化,算命的,八卦的,更多的是學生輔導書籍,純文學書刊基本消失了。老王回了河北,據說做了鍋爐工,肚子里的文史隨著一鍬一鍬煤喂進通紅的爐膛。那對本地夫妻賣起了舊家電,更多的攤主干起了別的營生。當然還有堅持的,比如花白頭發的老張。他原是企業工人,因為改制下崗了。他的書品相好,價錢也硬氣,我一直是他的???。

有一天,我從甘肅天水回來,正好有兩個小時候車的時間需要打發掉,我又去了書攤。書攤早非昨日氣象,換上了年輕的新面孔,他們用電喇叭叫賣。

老張正把書往一只編織袋里裝,離天黑還早,他早早收攤了。一起一伏之間,他的頭發更加暴露出花白。他嘟囔說,真是賣不下去了。他對我說,你隨便挑吧,不管好賴,兩塊錢一本。我突然有些難過。為了安慰他,我挑了一大包,給了他五十元錢。不知什么時候,他終于消失了,那個落日黃昏,是我最后一次買他的書。

丹鳳縣城早已不復去年風雨舊亭臺,座座高樓仿佛一夜冒了出來,那些沒有來得及拆建的老房子,像鄉下來的尋親人,蒼老而羞愧。偏偏霓虹燈的光總要打在它們身上,讓它們更加無處藏身。

我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發現縣城的書攤也更加少了。它們被巨大的商業的聒噪聲埋壓在了角落和縫隙里。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有些不適應。身體學上有個說法,說一個人失去了某個肢體器官,很長時間里,他會覺得那個肢體還在,老想著用假想中的它們去完成一些事情。已漸漸不復存在的書攤,那些認識不認識的攤主們,就是我和許多讀書人身上的那個肢體器官。

2015年,為了孩子高中陪讀,我們全家搬到了丹鳳縣城的一處租住房,也是從這一年,我離開了礦山,長年機器和炮聲的震蕩,聽力幾近喪失,人到中年,不得不重新選擇,開始另一場生活。而當我重新打量將于此生活的這座小城,一切似乎已變得無限陌生。

縣城的規模已經擴大了三倍,據說城東到城西有十公里路程。到處都在建設、促銷,資本的力量無處不在。書攤和報亭徹底退出了舞臺,上場的是各類咨詢、培訓和卦攤。人們的命運飄搖茫然,似乎這是唯一可以打探和把握未來的地方。鳳冠山開發成了旅游點,唯有流了千年的丹江一日小過一日,變得渾濁不堪。

走在快遞員和城管呼嘯穿越的街道上,我常常想起那些書攤,那些擺攤的人們,那些可能早已化作紙漿或塵泥的書籍,心里止不住輕聲問一句:你們還好嗎?

黃瓜,本無味

我特別愛吃生黃瓜。

愛吃到什么程度?有少年故事為證。讀小學時,性子非常野,家住在旱原上,卻喜歡跑幾里路下河洗澡,每年春天一到,必是第一個下河游泳的人,早發的春水冰冷刺骨激起一身雞皮疙瘩。那時候,峽河水量充沛,慷慨高歌,一個深潭連著一個深潭,幽不見底,每年都有游泳的人淹死。我從不害怕。

從常常游泳的那個最大的水潭回家或去學校,必經過一家人的自留地,那是一片豐盈的菜園,幾乎一年有一半季節,竹架上都吊著黃瓜。一茬老了藤蔓再續種一茬。這家人從縣城搬來鄉下,生活上有些講究,別的人家種南瓜北瓜大冬瓜,他家種黃瓜芫荽柿子椒。四月才過,他家的黃瓜就長出來了。偷摘的黃瓜不敢明吃,藏在衣袖里,舉袖,咬一口,再舉袖,又一口,突然碰到人,硬生生的咽下去,噎出兩眼金銀花。

時間一久,大約偷竊行為被覺察了,每天主人把黃瓜摘得干凈極了,只剩下根本無法上手的懷崽瓜花,為了比主人更早摘到瓜,我經常起得很早,在瓜地邊等啊等,等候黃瓜長大,等到太陽出來,摘了寸許長的小瓜兒,去學校。

黃瓜的花蒂部分有一絲兒苦味,為了不糟蹋,我發明出一種吃法:連瓜花一同嚼咽,瓜花的清香正好抵消了花蒂的澀苦。如果瓜花碩大,花粉足夠充盈,清香就會大過了苦味,香味會在嘴里留存很久,直到早操結束,被一陣早讀的吐納運動消弭。

瓜的主人姓張,他兒子和我同學,十八歲時在山上給人砍樹,被倒下的樹砸壞了腰,我每次回老家,都看見他坐著輪椅在路邊搖晃。峽河水也一年小過一年,終于只剩下細細的一條鏈子,在石頭下晃蕩。

我現在打工的地方,當地人采買生活日用品時使用的背簍非常有特點,圓筒形,竹篾編織,精致細巧,上至肩頭下到屁股,方便行走也方便就著地坎歇息,不占用雙手還能負重。市場上,鄉下來趕集的人們也都背著背簍。背簍里裝著辣椒、白菜、竹筍、李子、葡萄、黃瓜……。早市時縣城的巷頭巷尾,是一片背簍的世界。

藍天菜市場在這個縣城非常有名,不僅是規模大,還有時間厚度的原因,僅從藍天這個名字,就能感覺到它的歲月味道了。這個世界,藍天已很少出現在人們的頭頂,所有事物的冠名也少有藍天字眼了。藍天是一個過去的詞語。

出藍天菜市場東門往左拐不遠,是白馬市場,在拐彎的地方,我邂逅了老黃,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先邂逅了他的一簍黃瓜。這是一簍帶著頂花的、來自鄉下的黃瓜。我見到它們時,它們渾身沾滿了鄉間的露水。采花的土黃蜂大概離開花芯不久,嫩黃的花粉溢出了蕊心。

這是真正的黃瓜,一種老品種,在很多地方已經失種。一半綠一半黃,黃綠糾纏在一起,兩種顏色孤立又混雜,你分不清,誰多一點誰少一點。咬一口,脆,脆里有一股香。大多黃瓜本來無味,因為這一股香,味道復雜無盡。它不像新式品種,粗而短,無刺,簡單。

黃瓜的主人穿一件白襯衫,干凈、齊整,和市場的紛雜,和他的一簍黃瓜顯得很不搭調?!敖o我來五斤?!蔽业谋狈狡胀ㄔ捵屗汇叮骸澳阋粋€人吃?”我說是?!包S瓜不過當天,過了就蔫了,二斤夠你一天了?!彼美鲜奖P子秤稱了二斤遞給我。那天,知道了他姓黃,家住在有些路程的鄉下。

三天一集,老黃幾乎一集不落,賣些別的,多數還是賣黃瓜。我們漸漸熟悉起來。他不是本地人,本籍蘇南,因為作生意虧得血本無歸,老家回不去了,經人介紹,在這邊鄉下買了農村的老房子,落了戶。沒了本錢,種些菜賣。人活著,得吃飯。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p>

有一回喝酒,三杯下肚,他突然唱起來,是昆劇《牡丹亭》的橋段。不知道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婉約的唱腔嚇我一跳。人聲沸沸的飯店大廳,他一件白襯衫,與時令已顯得不相宜,只有頭上漸白的花發與早到的秋天有些相配。

有一段時間,老黃不賣黃瓜菜果了,他來到了城里,做裝修。似乎做得還不錯,手下有了十多個工人?;罱拥煤艽?。業務擴大到水暖、基建。買了輛二手皮卡車。

生活是一道圍城,每個人的圍城都墻高院深。關于老黃的私人生活,沒有人知道一二。有一天,他跟人打架了,因為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臨河路大排檔是小城最紅火的大排檔,夜夜人群不息。臨桌是一群鮮衣怒馬的青年。不知為什么,他們爭吵了起來,一位壯漢抽了一位女子一個耳光,又抽一個耳光。女子連連賠罪,嘴角流著血。也許她本從事的是晝伏夜出的工作,沒有力量站直腰身。老黃實在看不下去,把女子拉到了自己身后。雙方一場混戰,對方人多,老黃頭上挨了一酒瓶,鮮血滿面。那群人揚長而去,老黃從地下爬起來,洗凈了臉,把女子送回了住處。我說你是何苦,他說我受不了人被欺負。

過了一段,老黃又擺起了菜攤,位置還在原來的地方。離開了近一年,那個位置還在,仿佛知道他還會回來一樣。家里的土地已經荒掉,這回的菜都來自批發市場。大概是因為我的所愛,他依然會買一些黃瓜,不過已經是新品種,根根綠得嚇人,有一尺多長。

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拔乙吡??!蔽覇柸ツ睦?,他回答不知道。兩個男人,在下著小雨的街上緊緊抱了一下,互相拍了拍背。那件白襯衫已經有些舊了,質地依舊精良。季節已有涼意,襯衫被他套在夾克里面。我突然看見衣領間有一行字,絹秀的、黃絲繡成。

后來聽人說,老黃被欠了很多錢,也欠了別人很多錢,為了還債,他把鄉下的房子賣掉了,賣掉了皮卡,已身無所有。往白里說,世界雖大,他已無立身之處。

每天上下班,還是打那個拐角處經過。不自覺地總要看一眼那個攤位,攤位早已換上了別人,攤煎餅的小夫妻忙乎得熱氣騰騰。我有時想起那些翠黃的黃瓜,有時想起杳無音信的老黃,有時把他們一同想起,或者遺忘。

那件雪白的襯衫是一個永遠無解的謎。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p>

無眠的晚上,我有時也會突然唱起來,不過不是昆劇,是秦腔。怕打擾到隔壁的人,我用被子把頭包起來。美好的詞句蒼啞的調門莫名的惆悵,一起落在枕巾的絨紋里。

抄稿記

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我的字已經寫得非常好了。因此,常常接到抄稿任務。黑板報文章,老師的備課教案,學習資料的油印板刻,開學時同學作業本封面課目和姓名填寫。

我就讀的初中學校是全鎮唯一的中學。那時候還不叫鎮,叫區,轄制著五個鄉二十多個村。從初一到初三,有一千名學生。那時候,很多家庭并沒有供孩子上中學的條件,很大一部分孩子都在輟學中,早早參與了家庭生活生產勞動。這一千名學生,是同齡中的幸運者。唯一的學校,自有唯一之處,它青磚結構,白灰勾縫,烏瓦為頂,精致而結實,教室整齊的三排,教工學生宿舍整齊的三排,與遠處的農家比較表現出醒目的雅致之氣來。而操場大得跑一圈要餓掉褲子。

唯一之處,還有它的院墻,土磚壘成,高兩米,墻頭長滿了仙人掌,仙人掌們在季節到來時,會開出黃色或白色的小花,奇香在空中飛翔,又綢子一樣掛在草尖上。它的利刺根根指向天空,在太陽下發出利光。院墻根,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據說,它們來自新疆。枝葉密匝,樹冠直抵云空。

如此高墻深壘,還是有一陣風從仙人掌的刺尖和白楊的枝葉間吹了進來。它就是文學。那時候,文學是一陣颶風,吹折多少大王旗。

姚老師是初中二年級一班班主任,他調來學校時,我已上初三,本來無緣交集。他寫小說,寫了一個中篇《大丁子》,一本方格稿紙,五十頁,從頭到尾改得密密麻麻。他認識我的地理老師。他大約沒有時間,字也寫得極歪扭,他通過地理老師請我抄寫。

小說的內容我至今記得非常清晰,兄弟倆,父母亡故,相依為生,哥哥輟學供弟弟上學,初中,高中,大學,到弟弟有能力可以報答哥哥恩情時,哥哥卻離開了這個世界,故事很凄美,細節如歷,多少有《人生》的影子,抄得我常常掉下淚水。

初三課程緊,抄稿要得更緊。我個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桌上一摞書,我躲在書后面抄寫。抄著抄著,進入到了小說情節,想象著也有一位這樣的哥哥,供我衣食書費和暖涼,考上大學,有一位美麗善良的城里姑娘愛上自己。抄到情深外,止不住嘆出聲來。

老師以為我遇到了難題,停止了講課,轉到我身后,想幫我一把。我兀自沉浸在故事和想象中奔跑,被捉個現形,沒收了稿本,要我當堂檢討。我急出一身汗,不是急自己檢討丟人,是急小說稿有去無回,急姚老師被暴露,急大丁子小丁子的故事從此可能無緣出現于文學現場。我信誓旦旦,保證今后再不抄小說稿了。

一周后,我又被捉住了,這次,怎么保證也沒有用。我被當堂授予“林彪”的綽號,因為林彪當面念馬列,背后搞陰謀,我當堂做保證,背后又抄稿。品質上是一路貨色。這個綽號一直伴我讀完初中,離開鎮中學。那個多雨的夏天,我將它和書包一起丟棄在了中學盡頭的路邊。

不久,姚老師調走了。我一直不知道,經我手抄寫的《大丁子》有沒有被發表出來。我沒有錢去訂閱一份雜志,何況雜志那么多。姚老師很年輕,一副眼鏡,戴不穩似的,過一會兒,扶一下。后來知道,小說內容寫的就是他自己,他出身苦寒的鄉村。

那時候,這片地理上鋪滿了美好的文學情結。而后來的時間,為這些情結和命運提供了足夠荒誕嚴肅的答案。

我現在才知道三毛本名陳平,和我同姓。二十七年前,我抄過她的《鬧學記》。

1990年的冬天漫長又寒冷,那一年冬天的雪下得異常冗長,從十一月一直下到春節。我坐在我家僅有的一扇玻璃窗后給遠方的一個人寫信。那封信也異常冗長,整整寫了二十天。信的內容是三毛的散文《鬧學記》。

遠方的人是一位女孩,她住在白山黑水間。她的家鄉以盛產樺樹林和金礦出名。那一年,她二十歲。

《鬧學記》寫了一群孩子的學習和生活,打打鬧鬧,恩恩怨怨。我覺得寫的就是我和她。把它抄寫下來,就是一紙最好的表白,遠勝過一本裝訂的書。紙是藍色方格稿紙,紙質細膩,是一位鄰居在市電視臺做保安時拿回來的電視臺專用紙。筆尖落在格子里,像光從木格窗欞上打進來一樣柔順。我不讓稿紙上出現一個錯字、一個有誤的標點,甚至不愿漏掉一個字符,我要讓她真切的看到三毛生命里的一段時光和微瀾。因為這些微瀾也是我們的。抄寫得異常緩慢。

整個冬天,窗外慢條斯里地飄著雪花,太陽有時候出來,映照著它們在空中飛舞,地上的雪,薄下去,又厚起來,如此往復。冬麥青潤,大地交由它們宰割。遠處的五峰山松濤如怒,把雪花吹送到山那邊的異鄉。

翌年,我去了她的家,在洛陽買了件御寒的仿皮夾克,坐火車,五天五夜,到了她的城市。她來火車站,拿著我抄的《鬧學記》做接頭的信號。天空下著雪,她穿一件駝毛風衣,沒戴帽子,頭頂一片白雪。

一年后,她來信說,一場大水,家被淹了,書信全沒了。最后說,我要結婚了。

2012年,機緣巧合,我路過她的城市,她帶女兒來接我。女兒眉清目秀,分明是那年我抄寫的一本《鬧學記》。時序正是四月,她頭頂一縷雪,和那一年的一樣白。

世事蒼茫,世界仿佛一只魔方,如今,我們再也不用手抄稿了。也再沒有人能見到我那時的字,一如沒有人能進入到另一個人過去的時光。這也包括我自己。

在澠池,我第一次見到了黃河

那是第一次出遠門。那時候,我還未成家,結婚是遙遠的兩年后冬天的事情。在此之前,我到過最遠的地方是丹鳳縣城,見過最多的人是縣客車站擠來擁去吐著各式方言的人群,以至于在1996年麥穗懷胎時節的某天,見到310國道三門峽至洛陽澠池段兇猛的車流和人海,我突然有一種穿越到書本里陳勝吳廣揭竿而起的大澤鄉的眩惚。

終于在日落西山時到達了一個似乎廢棄多年的院落。我查了隨身地圖冊:澠池縣張村鄉曹窯村。院子破敗,開裂的墻縫擠出一道微黃的燈光,像一枝柳樹梢在薄暮里搖晃。門吱呀一聲開了,伸出一顆碩大驚喜的光頭:“到了、到了!”到了的我們一擁而入。

吃了飯,收拾住處。住處是一座磚塔的底層,五米見方,室徒四壁,地上鋪一層麥草,為防止麥草外溢,邊上橫一根樹干,攤鋪開被褥,就是一溜大通鋪。同行除了大表姐,是一群比我還要年輕的青年,他們來自河南盧氏縣官坡鎮,與我家鄉僅一山之隔,說一口與我完全相異的方言。大表姐三十六歲,高大,豐乳肥臀。她是我們這支新組建的烏合工隊的炊事員,自然要在灶屋里住。

關于這座磚塔,當夜以至此后到現在,我有無限內容的猜測。它高約十米,呈金字塔形,共三層,內部有旋轉的磚梯通至頂層,每一層開窗大小位置不等。墻磚笨厚,白灰粘縫。它非廟非寺,似獨立,又似乎與身旁的這座院落有著某種骨肉撕扯。它顯然比這座院落滄桑許多,建于何時?干什么用的?如果是做為家族用的防衛碉樓,它又抵御過誰?在這座磚塔里,我們一直住到1996年的第一場大雪來到。其間發生的許多故事,一部分早已煙消云散,一部分作為我人生的一鱗半爪成為命運的淺淺印跡。

夜里一場大雨,早晨起來,天地如新。

院子門前二十米處就是鋁礦的坑口,卷揚機不停地提升下放著礦斗。礦石一斗斗被提升上來,一個人專門推到幾米外的礦倉倒掉。礦石綠豆色,巨細不一,有笨重的汽車拉去冶煉廠。據說出來就是鋁錠。

離礦口不遠是一座煤礦,渣石堆積成一座高山,盤山的鐵軌形如鏍紋,一圈圈繞向山頂,日夜有礦渣傾倒下來。渣山實在太醒目了,后來它成為我們外行歸來的座標,遠遠看見一座冒著黑煙的孤峰:哦,我們終于到家了!

因為鋁礦常年缺水,這個叫義馬分礦的職工大澡堂成為我們此后每周偷偷光臨的地方。在這里,我們洗去一身的污垢,也見識和聽到一群我們從未見到的人群別樣的生活和人生。在職工理發室,寬大衣袍難掩腰身的姑娘,手里的推剪剪去我們青春猛長的頭發,細膩的手指和偶爾噴到頸脖的氣息,讓我們魂走竅外。

曹窯的杏花似乎比別處開得早一拍,在麥浪如海的塬上,它們蓬勃而妖嬈。塬上少樹,除了不時從懷穗的麥垅飛起的山雞,這是這里春天唯一生動的證物。受到驚嚇的山雞有時會飛得很遠,連同一串驚叫,一直飛過塬頭,落到塬的那邊。

鋁礦石在二百五十米垂直的地下。從井口到地底,差不多要五分鐘。既吊運礦石又乘載工人上下班的礦斗大小一米見方,可以同時站立兩個人。纖細的鋼纜唰唰的上抽,仿佛在把人的腸子從嗓子里一節節拉出來。

采場的旁邊是一個巨大廢棄的空采場,高到礦燈也法沒照見頂。黃土在每天子夜時分會掉落一陣子,每一次爆破過后也會掉落一陣。在我們離開后的第二年的一天,聽說它終于旋升到了地表,一位騎摩托車路過的人連人帶車永遠陷落了下去。

鋁礦石并不堅硬,但綿,破舊空氣壓縮機產生的風量太小,一個兩米深的孔要打半小時。我的搭檔是一個煙鬼,一個班下來,要抽一盒黃金葉。他叫安子,盧氏縣人。他與我同歲,叫我師傅。這是我第一次被人稱作師傅。自此至今,這個承載著某種義務與壓力的稱謂,像老虎頭上的王飾,再也沒能拿下。

生產兩班倒。渣工白班,炮工夜班。炸藥的供應總不能接繼。還有電,常常斷電。生產進度異常緩慢。礦倉總像水洗過一樣,高高的冶煉爐冒著白煙,在山那邊看著我們。

炮工的工作并沒有量的要求,可以多干,也可以少干,只要供應上渣工一天的出礦量就行。炮工和渣工,都靠出礦量掙工資。因為炸藥和電的原因,總是停產,我們身上的壓力一直很大,常常黃昏苦干到天亮,有時候早到了渣工上早班的時間,機器還在我手上跳蕩轟鳴。這臺風鉆已經使用了多少年,油漆和橡膠護件駁落到盡是鋼鐵,那時經驗尚淺的我,無法分辨。整個晚上,它不停的怠工、擺停,我一遍遍地拆卸、修理。安子蹲在一旁不住地抽煙,在機械面前,他形如癡傻。我氣急了,會朝他狠狠踹出一腳。

風鉆作業,需要用水,有水鉆孔,叫水孔,沒水鉆孔,叫干眼。干眼省事,但石塵彌漫,戴一個防塵口罩,基本沒用。下班了,嘴里眼里耳孔里全是石粉,洗三盆水都洗不下來。那時還不知道,干眼會造成矽肺,矽肺后期,痛苦無名,任神仙都沒有辦法。

安子有一個兒子,叫李兵還是李冰,我一直沒弄清。三歲。那時間都還沒有手機,一張全家福照片,安子揣在身上。安子的工作其實簡單,就是搖晃一臺手動抽水機為風鉆供水。他奇瘦,臉長,頭頂一片少白頭,我工作中有時候回過頭,看見他和細長的手柄一起幽幽晃動,像一個影子。安子手感極好,一塑料桶五十斤裝的水正好夠完成一個孔,不多不少。從鉆孔流出的水細細涓涓,流過采場,沿著巷道一直流到另一個低處的巷道里。沉淀過的細流如一條逃跑的灰蛇。聽說,那個巷道開鑿于1958年。

如果下班晚,站在井底向上看,可以看到碗大的天空,天空灰暗或瓦藍。它隨著礦斗上升,越來越大,至井口時,天空嘩地一聲鋪滿了山邊。

又停電了。

停了電的時間是最難熬的。我們一行人去看黃河。

我們奔行三十里,翻過一道叫老虎嶺的山梁,黃河陡現眼前,它莽莽蒼蒼,狀若巨帶,不知所來,不見所終。我們都是第一次見到黃河,青春與興奮,讓我們向它奔下去奔下去。黃土丘陵,看山跑死馬,到黃河邊,已是正午。

無遮攔的太陽照射頭頂。這一天,是農歷三月初八。河水冰冷,但岸上氣溫已燥熱得讓人難以著衣。黃河那邊,是山西平陸的一個村子,一所小學校,飄著鮮紅國旗。兩岸的莊戶都開始了耕種,種早玉米和花生。牛拉著木犁在山坡上緩慢行走。地坎邊的酸棗樹上掛著去年沒掉落的酸棗。棗樹發芽晚,這時間樹棵黑乎乎的,不知死活。除了莊戶院邊的泡桐和槐樹,除了一垅一垅的麥子,余下顯得光禿禿的。一位洗糞桶的老漢告訴我們,這個地方叫槐扒。

這一段黃河水居然是清澈的,水里的石頭、野魚、種種沉淀雜物,可以看得很清。后來我們知道,上游不遠就是三門峽水庫大壩,千里泥沙被攔截、沉淀。河水很寬,我們用盡了力氣,誰也沒能把石頭丟到對岸去。安子說,人都說跳了黃河也洗不清,我們都來洗洗,看清還是不清?說洗就洗,大家呼啦啦都脫光了衣服。兩岸的人,都回頭看著一群裸體的青年。

怕水的王雙從岸坡上的小商店里,買來了肥皂和一袋主人種剩下的花生種子。河水刺骨,深處呈現出碧綠色,丟一塊石頭,嗵地一聲,水深叵測。誰也不敢遠游。大家就在河邊,把滿身搓起肥皂泡。鉆進水里,又從水里冒出來,人人打著牙顫,都嘴硬說一點也不冷。

看看太陽早過了正午,大家爬上岸。該回家了。來時一路興奮,已經忘記路途遠近了。出了水,都才發現肚子真的餓了。七尋八找,從口袋翻湊出八元三角五分錢,去商店買吃的。

商店是一孔窯洞。白壁磚地,十分干凈,一看就是才開張的。比商店更鮮亮的是它的主人,一位小巧的新媳婦。那新衣上的一朵紅花還在。商店很小,除了油鹽醬醋,吃食只有方便面。我們的錢正好可以買一箱。小媳婦在說話時,露出一對小虎牙,那牙上泛著淺淺釉光。在給我們打包時,我看見她把拆了口的一包小餅干悄悄放了進去。它顯然不是賣的,是她解饞的零食。她算不上美,但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眼睛很細,一只眼梢的下方長一粒小痣,像一粒黑豆,經過了雨浸,似要破土吐芽,瀅潤至極。離開的時候,她告訴我們她是河北人,其實就是黃河北岸的山西,現在嫁到了河南。對于我們這群遠行千里的老鄉,她覺得又新鮮,又好奇。

下山容易上山難,上到坡頂,太陽已偏西了好遠?;仡^再看黃河,似乎更加盛大,在浩大的黃土丘陵深峽之間,又顯得無比馴服。平陸那邊的小學校,正在放學,孩子中有一部分,羊群一樣奔跑到黃河邊,一只輪渡將載他們過河,回到河南的家。黃河上游的黃土原野,疊疊重重,愈遠愈漠糊,直至一無所有,只??彰?。

下山不遠,一戶人家的院墻外邊的小樹上掛著一支土筒,筒長近一人高,锃光瓦亮的前部槍管部分比木托長許多。我認得,這是打兔子和鳥用的。槍管里插著一根細細的蘆葦稈,蘆花雪白而輕巧,顯然是裝填了槍藥。王雙順手操起來,對著麥地嗵地放了一槍,一只山雞驚叫著斜斜飛向另一片麥地。

若干年后,怕水的王雙因為狩獵,因為拒不繳槍,因為拒不認罪,被抓到了看守所,后來因為誰也不知道的原因,再也沒有出來。

大表姐是我大姨家的長女。

她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并且都已不小了,一個讀中學,一個讀小學。表姐夫勤快,那時候讀書花錢也不多,表姐喜歡出門,為錢,也不完全為錢,就出來了。包工頭是老鄉,也是她遠房親戚。

四月初的天,比哪一個季節都亮得早。但表姐要比天起得更早。六點必須讓工人吃到早飯。她四點必須起床忙活。工人宿舍與廚房只隔著兩道墻。我每天總能聽到她起床、洗臉,接下來案頭的叮叮當當。這時候我常常是下夜班剛剛睡下,巨大的睡意還沒到達。在工人們吃早飯時,我才正好沉沉睡去。

除了停工,我很少吃早飯。安子不一樣,他總要把早飯吃了才睡,即使這樣,他依然奇瘦。這種瘦一直到2016年某天在開往鄭州的火車上不期碰見他時,依舊如一件皺巴巴的外套掛在他身上。

表姐的工資不高不低,每月二百。除了每天三頓飯的忙活,她比我們更有閑松的時間,這使她對整個曹窯村時事風云的了解比我們更及時而豐富。表姐除了做飯,還負責買糧買菜。曹窯村不大,零零散散,村子如一群污臟的羊散落在山坡上。人不多,也就沒有集市,趕集要去二十里外的張村集上。二十里,不算遠,但對沒有自行車騎沒有公交車坐的人來說,來去并不容易。除了三天五天的來自張村派出所民警查身份證的呵斥,沒有人知道張村是大還是小,是貧還是富。

糧和菜都不用出村,自家的地,這些是不缺的。所謂的糧,主要是面粉,偶爾也買一點小米,用來做早飯的粥。而菜,就要豐富得多,小青菜,老白菜,大頭白,西芹、紅白蘿卜……。一桿盤子秤,桿愿翹多高就翹多高,沒人計較。

有一天早晨,表姐收到一張錢,那是一張百元的票面,那時間,一百元的票面并不是很多。那個能說會道的胖嫂,是表姐來此第一天就結識的朋友,她男人在義馬礦上上班,這樣的票子,據說每月都能發很多張。那天她并不是賣糧或賣菜,她換錢。換了零錢,胖嫂就去張村趕集去了。

這天中午剛過,表姐就出事了。

工人們還沒下班,礦斗上上下下,提礦的卷揚機像撒歡的少年。表姐把饅頭蒸好,白菜蘿卜絲炒到一半,發現沒鹽了。她端下鍋,封了火,去小店買鹽。她做這些的時候,我正在呼呼大睡,當穿著制服的協警押著表姐,把我揣醒,我竟一時東西莫辨。

表姐用的那張百元鈔票,店主認出是張假幣,報了案,假幣上的數碼正好與前幾天立案未破的制假幣案中收邀的假鈔連號。表姐成了假幣販賣犯。

三天后,我去澠池縣看守所給表姐送燒餅時,看她瘦了一圈。在派出所審訊室,審訊了三天,表姐堅不吐實,說不出出處,就是抗拒,先拘留半月。

表姐釋放那天,我去接的她。其時麥子初泛石榴黃。街道旁、公路邊、溝溝峁峁,槐花如雪。有一陣,幾片槐花瓣落在表姐的頭上,我突然發現她有了白發。那花瓣兒在她頭頂,細小、粉白,如別著的好看的發卡。

轉瞬就到了八月。

秋風到,莊禾收。其實在曹窯,秋天的八月并沒有多少莊稼收獲。這里施用的是倒茬種,麥子收了,地就荒著,讓它歇半年,蓄蓄肥力。地也像人一樣,不能總是閑著也不能總被使用著。我后來到過許多地方,從河西走廊到八百里關中,以至山西河北,中國北方大部分地區都是這樣耕作方式。

渣工換了好幾茬。這活重,一噸重的車子,每天搬裝駕運,曲里拐彎的上百趟,沒有人能頂得住兩個月。只有我和安子沒有換。技術活,熬的是時間,拼的是耐心。除了安全,還有技術能不能支持效益的風險,不是誰都可以承受的。

再過幾天就是中秋了,早晚的風已經有了涼意?;睒?、楊樹們的葉子還很綠,但若仔細看,樹下已有落下的葉子了。那提前落下的樹葉,邊緣或某個角,泛出了一絲隱隱黃跡。這個時節,天空每天都是晴朗的,云就特別的白,也特別的高遠。朝四處看,一眼能看幾十里外隱約的群峰,幾十里外,那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里有同樣的人煙,同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樣的歌哭與悲喜。

晚飯有點晚,放下碗筷時,正好八點。工人們去村里看露天電影了。電影是戲劇片《七品芝麻官》。和安子走到井口時,正好聽到牛得草的嗓門。天有點陰,天上無星也無月,那婉轉的高腔劃過夜幕,像把天空撕了一道口子,更重的黑暗嘩地倒下了四野。

才接手的時候,礦斗落底的倉臺到采場只有七八十米,現在已經有三百米遠了。出一車礦石越來越難,也越來越慢了。老板說,鋁價不好,給你們漲不起工價,再看看吧,實在不行,只有停掉了。

今天的工作有些難度,采區底部的雜石冒到了兩米多高,礦石萎縮到了頂部不大的空間。和所有的礦床一樣,鋁礦石也是時純時混時富時貧的。好在早已準備了兩架鋼管梯子,可以空中作業。只是安子不能壓水了,他要在梯子上協助,今天只能干眼。

鋼管的厚度不夠,梯子有些軟,風鉆巨大的后座力,振蕩得機頭不停搖擺,幾次差點把我掀翻下來。我努力控制住風鉆,既要保證鉆孔的角度,又要保證釬桿不會突然折斷,那樣,后果不敢細想。安子站在另一架梯子上,釬桿傳帶的石沫落在他的安全帽上、身上、膠鞋上,白白一層。采場的地面像落了一場雪,另一些雪在空間飛舞、飛舞,久久不能落下。

我把消音罩的風口轉向安子,安子身上的石末一下就被吹凈了,他回過頭沖我討好地笑。笑里有感激也有一種歉意。他瘦弱,膽小,白白做了半年的徒弟,風鉆也不敢摸。

現在的采場頂部離黃土層大約不遠了,礦石在變得更加松軟,鉆頭常常被卡住、卡死,用倒吹風的方法有時會從鉆孔里吹出一股粗糙的石粒,石粒噴出來,像槍子一樣有力。鉆頭在經過石縫時,我能感覺到它不一樣的振動,石縫寬窄深淺不同,傳導過來的振動也不同。這時候就要特別小心,控制進度,讓鉆頭與巖石若即若離,讓它慢慢磕打出不偏不倚的孔洞。如果石縫的走向與鉆頭的走向不同,鉆頭會隨著走偏,結果是釬桿變彎、卡死。后來有一年在河南秦嶺金礦,我親眼看見一只缺少經驗的鉆頭被卡死,機器巨大的扭力讓釬桿瞬間折斷,插向前方同伴的大腿。

更有一種可怕的情況讓人防不勝防,就是鉆頭在進入巖石很深時,整片巖石突然脫落。這種情況在結構很差的巖石條件下經常發生,脫下的巖石巨大快速的下墜力,會造成機損人傷。

這一天,1996年8月13日,這樣的不幸發生了。

多少年后,我到了安子家,那個好聽的叫蘭草的鎮子。一樁低矮的瓦屋,黃土泥墻。一棵茂盛的核桃樹罩住屋頂。他兒子長大了,參了軍,提了干,在西北某地駐防,在駐地娶了妻,生了孩子,已經五年沒有回來過了。安子說,兒子再也不回來了。愛人給兒子帶孩子,也幾年沒回來過了。照片上,大漠雄關,缺了安子的一家人,笑得燦爛。

他用缺了兩顆手指的手給我搟面,把抽了一半的煙卷夾在耳根里。由于長年煙不離嘴,落下了嚴重毛病,隨著身體用力不斷發出陣陣咳嗽,他拼命忍著,憋得面紅耳赤,但還是不住有星沫落在面頁上。我為鍋洞添火,看著他搟,最后,看著把面搟得薄成案板的一部分。

面端上桌,他喊了我一聲師傅。

創作談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這是偉大現實主義詩人杜甫的兩句詩,無論是詩歌還是人生,杜甫都是我無限敬仰喜歡的。

我有過近二十年的礦山生活,那是一種近于死亡的生存,加上這些年的城市漂泊,背井離鄉整整二十五年了。這些夾風帶雨的行歷,似乎與杜甫相等,或者更甚。今人的悲愁比古人多了更豐富的內容,生計的困頓,心靈的囚扼,孤獨、茫然,生與死糾纏,無邊無際。

2016年始,我開始寫一點散文,此前以至現在,散文是什么?真的是一無所知。像我的所有詩歌一樣,我寫,是因為我有話要說。從心靈的意義上說,它就是一道出口,一種釋放。說出和釋放出人間世界的悲歡離合,世道人心,命運的幽微部分。用心作客,用命登臺。

渺小、茫茫、潔白,是落在這個世界的雪,亦是生命真色,如頭上漸添的白發。

猜你喜歡
書攤
感謝陪伴
幸福小書攤
幸福小書攤
我的小書攤
書攤·茶攤
書攤讀書
路邊攤C1
書攤老鄭
賣書的老李
書攤兒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