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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尾巴(短篇小說)

2018-11-19 02:19陸榮斌
紅豆 2018年11期
關鍵詞:張北棉花

陸榮斌,1980年生,廣西大化人,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曾在《廣西文學》《紅豆》《北方文學》《民族文學》《滇池》《延河》等期刊發表小說?,F居大化。

1

陽光把張北的影子投射在滿爺家門前的青石臺階上,他清晰暗黑的影子如潛行的蛇,攀上一級又一級臺階,甚至越過了橫亙在門口的青石門檻,與紡車的影子部分重疊在了一起。婭滿仰起臉,搖動紡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張北看到一張老人的臉,皺紋密布,干枯如秋后的絲瓜,卻倍感親切。婭滿對眼前這個陌生人的突然造訪似乎并不詫異,只是微微笑,像對著疼愛的孫子笑。然而他不是她的孫子,他得表現出一個陌生人上別人家門時應有的禮貌:“奶奶,您好!” 婭滿還是不說話,只是點頭微笑。張北問:“奶奶,您這是在紡線哪? ”婭滿停止搖動紡車,搖搖手,嘴里嘰里咕嚕說著他聽不懂的方言。

張北環顧屋內,想看看是否還有別的人。這時,他被滿爺嚇了一跳。在離門最遠的角落,有一口看上去有些年歲的漆黑壽方敞開著,壽方蓋擱置在旁邊。他隱約看見里面仰躺著一個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這戶人家應該是剛有人過世,頓生恐懼,雙腳下意識地向后移動。在他轉身就要離開的剎那,滿爺的聲音便急匆匆地朝他趕來:“誰?!”那是剛睡醒的人才會發出的聲音,像從某個遙遠的深處傳來。張北忍不住回過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發現壽方里躺著的那個人現在坐起來了,兩手正扶在壽方邊沿,瞇著惺忪的睡眼望著他。滿爺這一看,張北再次被嚇著了,頓時像只受驚的小鹿噔噔噔飛奔下門前的青石臺階。身后,婭滿像在安慰自家孫子似的叫道:“傻孩子,怕什么咯?” 張北聽不懂婭滿的壯話,也沒聽清,只顧著快點逃離,差一點就跌倒在青石臺階下。

張北疾走在七百弄弄籟屯的青石板小巷中,他的慌張與落魄被迎面而來的德春撞見了。身著保安制服的德春警惕性頓時被提高了起來,心想大白天的,這個年輕人慌里慌張的干嗎,就叫住了張北。此時,張北已經走過德春身旁,突然停下腳步。他往德春的背后不安地張望了一眼,確定安全后才說出自己剛才的所見。德春頓時哈哈大笑起來,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在我們這兒,有哪一家沒有一兩口壽方的?哦,對了,我們不叫棺材,叫壽方?!睆埍眴枺骸盀槭裁??”德春說:“這是我們的風俗,給老人預留的唄。不過,別人家的壽方都閑置在閣樓上或隱蔽的角落里,可滿爺家的壽方卻是個例外。他家有兩口壽方,一口在閣樓上,那是婭滿的;一口在堂屋的角落里,那是他的。你看到坐在壽方里的老人,準是滿爺,九十一歲的滿爺,整天嚷著活得不耐煩的滿爺?!?/p>

原來,在廣西大化瑤族自治縣,壯族家中如有老者,一般都備有用木棉、松樹、杉樹或椿木等大塊木板拼合制成的棺材,平時用來存儲谷物。這是晚輩們對老人尊敬和愛戴的信物,也是晚輩們對老人健康長壽的一種祈禱和祝愿。如今,大化許多壯族家中已漸漸擯棄了這種備棺習俗,但弄籟屯的許多人家還是保留著。

聽罷德春的話,張北松了一口氣,可還是有些疑惑,那個叫滿爺的老人為什么躺到棺材里去?德春說:“在我們這,給老人預留的壽方要么空著,要么暫時當米倉用,像滿爺這么用來當床睡的,還真沒有過,天曉得他午睡時為什么不到床上去偏愛躺到壽方里?!睆埍薄芭丁绷艘宦?,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好奇。當前,他最關心的不是一個老人為什么午睡時喜歡躺在棺材里而不是床上,他最關心的是,還有沒有一個讓他長住的地方。

張北是個網絡作家,有一次,他跟隨南寧一群熱心公益的朋友到大化的一個教學點開展愛心公益活動,在感嘆那個地方貧窮落后面貌的同時,也不禁贊嘆起那個地方美麗的生態環境來。張北對愛心公益活動的領隊說:“這地方真好!對我們這些城里人而言,簡直就是一個世外桃源。要是這里通網絡,我真想帶上我的筆記本電腦來這里寫作?!鳖I隊笑了笑,說:“這就算世外桃源了?你沒來過你不知道,這地方不僅沒網絡,還很缺水。把你丟在這地方,你還有心思寫作?你還是先想想怎么生存下去吧?!睆埍弊猿暗匦α诵?。領隊又說:“你要真想來山里寫作,我介紹一個地方給你去?!睆埍眴枺骸澳睦??”“大化七百弄弄籟屯,人稱‘世外桃源,那里已開發民宿旅游了,你去那里肯定能安心寫作?!?/p>

張北把領隊的話記在了心上。剛進入夏天的時候,他沿著從山外逶迤而來的水泥路出現在弄籟屯東面山坳口,看到了參差坐落在北邊山腳下紅磚黛瓦的半樓式干欄建筑和一座座雪白的平頂房,還有南邊山腳下流淌著的一段河流,以及河流邊上的景區接待中心。整個屯落被四周的青山緊緊圍攏著,真是個安靜的所在。他想,自己選擇來這里避暑寫作看來是對了。

景區接待中心是一棟四層的仿全樓式干欄建筑。弄籟屯被開發成度假山莊后,保留了原有的磚瓦房,通過裝修其內部,發展民宿旅游,同時在屯子邊上建起雪白整齊的二層小樓讓村民們居住??墒?,在這個只有二十來戶人家的屯落里,也就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家常住在小樓房,另一半多的人家因為地處偏遠,早已在縣城里買地建房了,旅游開發公司幫建起來的小樓房只是他們偶爾回故鄉的落腳點。而滿爺,拒絕搬出自己的老房,搬到小樓房里去。

張北來到景區接待中心,穿著無領破胸對襟衣的女子很不客氣地對他說,民宿已經全部住滿人了,接待中心倒是還有幾間客房,不過你就是住上十天半月也沒用,住在老瓦房里的游客最快的也得到夏天快結束時才離開。

張北想,在弄籟屯長住的愿望看來是要落空了。他找到德春,想在德春家的新房里住一段時間,德春不答應。張北說:“我付給你房租就是了唄!”德春說:“旅游公司規定,屯里的居民不能私自留宿游客。我看哪,你就在接待中心住幾天,玩夠了就回去?!睆埍闭f:“我不是來玩的?!薄澳悴皇莵硗娴哪銇砀墒裁??”德春的警惕性一下子又提高了起來?!拔摇睆埍眲傄f,想想還是算了,說了德春也未必讓他住進他家里。德春說:“你倒是說??!你不說清楚就別想走?!钡麓阂幌伦泳咀×藦埍钡囊陆?。張北掙脫掉德春的手,沒好氣地說:“說了你也不懂?!钡麓翰桓吲d了:“喲呵,你這小子,你不說清楚我還真不能放過你?!睆埍北坏麓豪p得沒辦法,只好說:“我想在這住一段時間,好好寫小說?!薄皩懶≌f?!”德春像遇到知己一樣高興。張北說:“對,寫小說。你也喜歡小說?”德春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對,喜歡看點?!闭f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個智能手機,摁亮屏幕刷刷兩下就給張北看:“你是寫這種小說嗎?”張北瞄了一下后搖搖頭,說:“我不寫懸疑推理,我只寫奇幻異世類的?!钡麓赫f:“哦,那些我也喜歡看,我還喜歡看驚悚恐怖、科幻異能類的。反正一天到晚我都是在這山弄里巡邏,有的是時間,就喜歡看小說來打發?!?/p>

突然,德春瞄著張北狡黠地笑了一下,說:“你要是答應讓我當你小說的第一個讀者并不用付費,我可以幫你去問問滿爺,他或許會讓你住進他家里。他家在我們屯是個例外?!?h3>2

初次見面,睡在壽方里的滿爺著實把張北嚇得不輕,但在目前住房緊缺的情況下,滿爺要是答應讓他住下來,他求之不得。他答應了德春的要求,跟著德春又來到了滿爺家。在滿爺家門前,滿爺正扛著綁成一捆的兩截枯竹走過來。德春忙迎上前去,想從滿爺的肩膀上接過枯竹,卻被滿爺拒絕了。德春知趣地閃過一邊,和張北亦步亦趨跟在滿爺的身后,登上門前的青石臺階。張北看到了滿爺身后垂著的雪白的棉花條。婭滿還在門邊上紡線,看到張北回來,臉上就漾開了漣漪一樣的笑。張北也報之以微笑,掏出手機蹲下身來對著婭滿拍了幾張相片,還給她看。婭滿看著手機中的自己,那笑容已不只是漣漪而是浪花了,笑聲也如浪濤聲一樣悅耳。

滿爺把枯竹扛到廚房去,德春也跟著進去,就東拉西扯地跟他聊起來。滿爺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兩人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張北想借宿的事。滿爺說:“到別處去!我家不歡迎陌生人?!睗M爺家是三間紅磚瓦房,中間堂屋,連著堂屋后門就是伙房。他和婭滿睡東廂房,兩個女兒出嫁后,西廂房就一直閑置著。滿爺又說:“再說我們都是老人家了,跟著我們住一塊,只怕他不習慣?!?/p>

張北走到堂屋后門,看著德春跟滿爺在廚房里聊著,一句也聽不懂。張北問:“怎么樣?答應沒有?”德春不耐煩了,說:“哪有那么容易?你去外面等一下,這事包在我身上?!睆埍敝さ鼗氐教梦?,蹲在婭滿的旁邊看著她一手搖動紡車,一手捏著棉花條。那棉花條像蠶吐絲一樣,被抽出的細細線條緊緊纏繞在紡輪上。婭滿安靜地坐著,悠然地搖著,不疾不徐,不時地轉過頭來微笑著看張北一眼,還對著廚房里正在說話的兩人插上一兩句。張北看著婭滿抽到第三根棉花條的時候,聽見德春叫道:“小張,進來!”張北忙不迭地進去,問:“答應了?”德春說:“答應了,但你得答應滿爺一個條件?!睆埍闭f:“只要讓我住下,別說一個,三個都行!”德春說:“滿爺說了,他不收你的房租,但要認你做干孫子?!睆埍毕?,這樣的條件對他來說不是個條件,可以接受。

3

在南寧,張北習慣晝伏夜出,每當華燈初上才開始一天的寫作,到人們開始入睡的時候,才散步到中山路去吃夜宵,回來再繼續寫作到凌晨三四點。在弄籟,在夜里寫作,對他來說,很不適應。他有些懷疑,他來到的地方不是一個被開發成風景區的山寨,而是一個原生態的山寨。那種無法抗拒的靜謐會時時刻刻如絲如縷地浸透到他的骨髓里,讓他覺得萬分安逸,一心只想蜷縮到被窩里睡大覺。雖然已進入夏天,可夜里還是很涼。他蜷縮在單薄的被窩里,聽著滿爺的絮絮叨叨在空曠的老房里回蕩。因為聽不懂,再加上是在夜里,那綿延不絕、像是在自言自語的絮叨聲也就顯得不煩人,習慣了城市噪音的張北依然可以安然地寫作或睡去。而每天清晨,他會在滿爺的叫聲中醒來。滿爺主要是叫張北起床吃早餐,盡管張北多次跟滿爺說不要叫他起床了,他睡到自然醒會自己找吃的,滿爺還是一如既往準時準點地叫。張北也沒辦法,他得接受這份好意,雖然他起床后不吃兩位老人煮的玉米粥,但是他也得起床,開始一天的寫作。久而久之,張北發現,滿爺經常一大早就出門去。出門去的滿爺,腰上綁著一條用布條搓成的繩子,繩子靠近脊椎骨的位置,還懸著一條拇指粗的雪白棉花條,一直垂到他的膝彎處。

張北很好奇,滿爺為什么會在屁股后頭懸著棉花條?他問過婭滿,可當他的話一出口,他才恍然記起,婭滿是不會說普通話也聽不懂普通話的。晚上,他拿著當天寫好的小說去給德春看,順便問起滿爺在屁股后頭綁著棉花條的事,德春淡然一笑,說:“滿爺就那樣,像一個任性的孩子,我們早就見怪不怪了?!?/p>

德春繼而說道:“二十多年前,屯里來了一個城里的照相師傅,住在滿爺家,整天除了給我們屯里的人們照相,就是讓滿爺帶著他到暗河里去拍照,到山上那些溶洞去拍奇形怪狀的鐘乳石。就在滿爺帶著照相師傅爬到東山頂上去看那個清朝時期的瞭望臺,順便拍弄籟屯全景的時候,照相師傅不小心失足從山頂上摔了下去。面對照相師傅的家人,年近七十的滿爺無助地跪了下去,訴說著他的悲傷和歉疚。照相師傅的家人似乎也沉浸在極度的悲傷中,全然不理會跪在面前的滿爺。村民們把照相師傅抬出弄籟去到村部邊上的公路上車,滿爺始終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跟在照相師傅家人的身后,一遍又一遍地訴說,從最初的歇斯底里到后來的喃喃自語,照相師傅的家人都沒有正眼看過滿爺一眼。屯里的很多人都很為滿爺感到不值,說那個城里人又不是滿爺推下去的,再說,那個城里人到東山頂上去,也不是滿爺主動帶去的,是他讓滿爺帶去的。在那之后,滿爺經常喃喃自語,訴說著東山頂上的事故。直到有一天,滿爺向婭滿要三條棉花條綴連在一起,懸掛在屁股后頭上山去后,婭滿意識到,滿爺可能是瘋了。一連幾天,滿爺都沒有下山來,大人們就山里山外、山上山下問了個遍、尋了個遍,也沒見到滿爺的蹤影。直到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滿爺才像個邋遢鬼一樣出現在婭滿面前。那個夏天,滿爺并沒有走遠,一直跟在一群猴子的后面,游走在弄籟屯四周的山林中,渴望有朝一日變成一只猴子?!?/p>

“變成一只猴子?!”張北很驚訝。

“是的,變成一只猴子!” 德春說,“我們都認為,滿爺是瘋了,才相信屯里口口相傳的一個常用來嚇唬小孩的慣用語?!?/p>

“什么慣用語?”

“在弄籟屯,人們小的時候都因為調皮搗蛋被奶奶們嚇唬說再不聽話,就在屁股后頭粘上棉花條趕上山去與猴子為伍?!?/p>

張北“哦”了一聲,德春又說:“很多年后,我聽說,如果照相師傅聽滿爺的話,也不至于摔下山崖。那天在東山頂上,滿爺就站在他的身旁,不停地提醒他不要太靠近懸崖邊??墒撬麨榱苏镜礁玫奈恢门恼?,還是向前挪了挪,一不小心就失足了。滿爺在驚懼之中,發現他懸掛在崖上的那株榕樹上,就試圖循著崖壁攀爬下去,可是沒辦到。滿爺又試圖在山頂上找些粗壯的藤蔓伸下去,讓他抓住,可是他還沒等到滿爺找到藤蔓就已經支持不住了。滿爺一直認為,對于那次事故,他是負有主要責任的?!?/p>

“屁股后頭掛棉花條上山去就能變成一只猴子啦?這滿爺真是瘋了?!睆埍闭f。

“可不是!村民們說,可能是當時照相師傅家人不理會滿爺的傾訴,使得滿爺心懷抑郁,才整天念叨著,他要是像猴子那么靈活矯健,就可以快速地從山頂攀巖而下,救下卡在鷹嘴巖榕樹上的那個城里人?!钡麓赫f,“沒有人能確定滿爺是否真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再怎么拖著棉花尾巴上山去跟那幾只猴子混在一起,也不可能變成它們中的一員。后來,他漸漸失去了在屁股后頭懸掛棉花條上山的興趣?!?h3>4

滿爺想變成一只猴子的渴望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2009年夏天的一個午后,山上的草木靜止不動,鳥兒也不知隱遁在何處,人們都待在自家的屋里,村支書帶著鄉長和幾個外鄉人來到了弄籟屯。留守在家的十幾個老人在村支書的吆喝下,陸陸續續地聚攏到了曬坪邊上的大榕樹下,聽著鄉長像樹上的知了聒噪了一個下午。老人們在村支書、鄉長一行離開后,紛紛回到家里,拿起無線電話,把鄉長的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傳到了散落在山外各地的弄籟人耳朵里:弄籟屯就要開發成風景區了。

老人們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和感慨,想不到偏遠閉塞的弄籟屯竟也有被外界青睞的時候,更想不到的是,帶來這一切的,竟是一張相片。當鄉長從其中一個外鄉人手里接過那張相片,跟老人們展望弄籟屯的未來藍圖時,老人們都看出來了,照片里就是他們世代居住的弄籟屯。他們基本上都能從照片上認出各自房子的位置,只是,沒有看見屯里僅有的幾間平房。鄉長說,當然看不見了,這是很多年前拍的照片。老人們似乎已想不起誰在很多年前就來給弄籟屯拍照,而且拍得那么美,讓他們一看見照片就懊悔,自己在弄籟屯呆了一輩子也沒發覺弄籟屯是那么美,像圖畫一樣。只有滿爺,注意到了相片右下角標注的一個名字,想起了那個從鷹嘴巖上墜落的人。那張照片,就是那個照相師傅拍的。鄉長說,要是李總早發現這張照片,弄籟早就變模樣了,弄籟的青壯年勞力也用不著背井離鄉到處打工了。滿爺想起照相師傅的時候,心里不知是應該懷念,還是應該埋怨。那天晚上,他比平時多喝了一碗酒,話就像南山腳下的暗河一樣滔滔不絕,又像山里的風一樣,這里刮一陣,那里刮一陣,全無章法。

沒過幾日,散落各地的弄籟屯青壯年勞力們陸續回到了屯里,村支書、鄉長又帶著幾個外鄉人來到了弄籟屯。他們談了整整五天,終于就開發弄籟屯成為民宿旅游景點達成了協議。轟隆隆的機器轟鳴聲開始在弄籟屯此起彼伏。水泥路,一米米地鋪向山外;登向東山頂上瞭望臺的石階,一級級地向山頂盤繞而去;屯子前面的田地里,蓋起了一棟棟小樓房;南山腳下河流流出的巨大溶洞里,漸漸被改造成一個巨大的大廳。弄籟屯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滿爺變得煩躁起來,他無法忍受一個被改造了的弄籟,更無法忍受在余生里被擾亂的生活。在這一派繁忙的景象中,滿爺悶聲不響,從家里那個樟木衣柜抽屜里,又拿出婭滿存留的棉花條,綁扎在腰間,奔上了后山。在滿爺的潛意識里,與其整天被人們叨擾著,不如上山去與猴子為伍。

人們都忙于建設一個全新的弄籟,再加上滿爺不像從前那樣一去就是一個夏天,沒有人注意到他怪異的舉止。即使滿爺站在一個顯眼的地方遠遠地看人們修路,人們也沒有去注意他,注意他那冷酷的表情和哀怨的眼神,還有那條垂在他屁股后頭的棉花條?;蛟S,人們是注意到了,只是假裝沒看見,就像早已看慣了路過身邊的山羊或攀援于樹枝上的猴子。

人們對一頭山羊的重視,是在準備宰殺它的時候。同樣,人們重視滿爺的時候,是在他們需要滿爺搬出老房子的時候。那時候,除了滿爺家,弄籟屯其他人家都從老房子里搬進了嶄新的小樓房,老房子的內部被裝修得和酒店一樣漂亮。就剩下滿爺家最后一家沒有裝修了,人們想動員滿爺和婭滿搬進分給他們的小樓房,可是滿爺總躲著,不給人們動員的機會。他就那樣一如既往地拖著長長的棉花尾巴,走在人們的視線之外。直到有一天,有人說,你們就不要費盡心機去動員滿爺了,就讓時間去動員他吧。人們一開始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待領會過來,也就放棄了動員滿爺搬出老房的念頭。這時候,人們開始動員婭滿。人們動員婭滿,不是讓她動員滿爺搬出老房子。在家里,滿爺說的話才算話,從年輕到年老,一直都這樣。指望她去動員滿爺,基本是浪費時間。人們動員婭滿做的事是,讓她重新拿出她的紡車,每天坐到家門口紡線。

婭滿已經很久沒有紡線了,她的紡車就閑置在樟木衣柜上。人們把她的紡車拿下來,對她說,你每天沒事時就紡紡線,尤其是有游客登門的時候。婭滿還搖得動紡車、捻得住棉花條,就照做,反正每天閑著也是閑著。漸漸地,她發現,那些從山外來的人,路過家門前,看見她在紡線,就很好奇地來到跟前,看她從一根根棉花條中抽出一條細長細長的線條,繞成一個又一個鼓鼓的紡輪。有的人覺得很神奇,就要求也動手紡線。婭滿沒有反對,讓過一邊,笑呵呵得看著他們把一根根棉花條扯斷時無計可施自嘆不如的樣子。經常的,也有一個人,甚至是三五個人,端著照相機對著婭滿咔嚓咔嚓地拍,或者是或蹲或站在婭滿的身旁,讓同伴幫忙照相。每每這時候,婭滿都旁若無人、自顧自地紡線。日積月累,婭滿身邊就堆積著一堆纏滿棉線的紡輪,旅游公司的人就來把那些紡輪收購起來,還額外給她工資——婭滿以八十幾歲高齡整天坐在門口紡線,不僅為弄籟度假山莊制作壯布提供源源不斷的棉線,還形成了一道獨特的人文景觀。滿爺知道這事后,把旅游公司額外給的工資還回去,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錢就是廢紙。滿爺說的是實話,他和婭滿每月不僅都能領到政府的高齡補貼,還領到旅游公司給的生活補助。對于習慣粗茶淡飯的兩人來說,已足夠應付生活了。最令滿爺感到不快的是,度假山莊的人竟然把婭滿當作賺錢的工具。為此,滿爺不讓婭滿再紡線,還數落了婭滿好些天。婭滿對滿爺從來都是言聽計從,可滿爺還是不放心,就整天陪著婭滿呆坐著,有時候兩人一整天不說一句話,有時候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閑得無聊透頂時,滿爺不知開的哪個腦洞,叫德春幾個年輕人幫把閣樓上的一口壽方抬到堂屋的角落里。德春幾個年輕人正納悶滿爺叫把壽方抬下來,是不是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了,正要問,滿爺卻抬腳邁進去,很享受似的躺了下去,說:“這人啊,活得太久了也是一件挺沒意思的事?!崩^而伸出手來對德春幾個年輕人揮了揮手:“沒你們的事了,該干嗎干嗎去吧?!?/p>

滿爺沒有德春幾個年輕人猜想的那樣時日無多,他活過了九十歲。婭滿,見滿爺經常綁扎棉花條上山去,或是躺在壽方里午休,很少和自己聊天,覺得挺無聊,就又拿出紡車來紡線。滿爺也沒說什么,只是留心著不讓人踏進他的家門。有一次,他躺在壽方里正要午休,突然有游人有說有笑地走上石階去和婭滿這個老壽星合影留念,滿爺一骨碌從壽方里爬起來,沒好氣地呵斥了一聲:干什么呢?!把那幾個游人嚇得魂飛魄散。

自那以后,鮮有游客上門去和婭滿打招呼,也少有游客再去和她合影。

5

張北每天除了呆在滿爺家里寫作,到德春那里上傳他新寫的小說,還經常到屯里四處走走,看看游人們在操場上舉行碰蛋活動。這碰蛋活動本來是當地壯族青年男女在每年的“三月三”歌圩上傳情的一種方式,如今成了一個旅游活動項目。張北偶爾也拿著用紅色染料涂紅的熟雞鴨蛋跟其他游人互相碰擊,被碰破蛋成為輸家的時候,他把破蛋交給贏家,卻無法唱首贊美的山歌給贏家,只好唱一兩句流行歌曲搪塞過去。

張北去得最多的就是東山頂上的觀光亭,和南山腳下有河水流出的那個巨大溶洞。去觀光亭,他主要是去聽聽每天坐在亭子里的三位大叔和三位大媽對唱山歌。他們是弄籟屯唱山歌的好手,弄籟屯開發成旅游景點后,他們常常對唱山歌給游人們聽。張北不想聽的時候,就眺望眼前那些挨挨擠擠、密密麻麻的峰叢洼地。去溶洞,則是為了游泳鍛煉。經常的,張北會看見滿爺,靜靜地站立在某個地方,冷冷地朝著他看過來。那時候,張北說不清楚,滿爺是在盯著他看,還是盯著他周圍的游客。有幾次,張北走過去和滿爺打招呼,滿爺卻像不認識他似的,看都不看他,就更別說應答了。張北很納悶,滿爺在家里和在外面對待自己,簡直就是天壤之別。知道張北在滿爺家住的人,就問張北,那老頭子好古怪啊,你住在他家不害怕嗎?張北反問,那么和善的一位老人,有什么好害怕的?

張北說的是真話。沒錯,他第一次踏進滿爺家門的時候,是被滿爺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回,那真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住進滿爺家后,他發現,滿爺除了喜歡拖一條棉花尾巴上山去,以及經常在夜里沒頭沒腦地自言自語外,跟一個正常的老人沒有啥分別。住在滿爺家,張北感受到的不是害怕,而是溫暖,是那種被寵愛后心底里不由生出的汩汩暖流。那股暖流,就像南山腳下那段裸露的暗河,表面上看知道來處,也知道去處,其實真要追根溯源,也難說得清楚。在張北不喜歡吃玉米粥早餐的時候,滿爺會像哄三歲的小孩一樣,告訴他吃玉米粥的好處,硬是讓從來沒吃過玉米粥的張北迷戀上了玉米粥。漸漸地,張北心甘情愿地和滿爺婭滿一日三餐都吃著玉米粥和自家種的綠色無公害蔬菜,有時還能吃到滿爺從山上采摘來的野菜。也因此,張北改掉了在城里養成的飲食不規律的毛病。重要的是,張北感受到了他不曾感受到的來自祖輩的關愛。

在滿爺家住久以后,張北恍然覺得滿爺婭滿就是他的爺爺奶奶,而他就是他們的孫子??刹皇?,張北要給滿爺生活費,還有住宿費,滿爺一概拒絕。滿爺說,我和你奶奶歸西后,這個房子就送給你了,交什么房租?!提了幾回,滿爺都不收,還一直說要把房子送給他。

張北就把這事告訴德春,德春說:“你是不了解滿爺的心思。滿爺只有兩個女兒,本打算讓其中一個女兒招個女婿上門,來供奉自家香火,繼承自家財產,讓他們生育的子女隨自家姓氏。不曾想,兩個喜唱山歌的女兒偏偏在對唱山歌時看上了兩個都是家中獨子的小伙子。沒辦法,滿爺婭滿成了五保戶。特別是弄籟屯開發成旅游景點后,他們想把滿爺的房子改造成民宿,滿爺堅決不同意。如今,他是想待他兩老歸西后,寧愿把那三間老房子贈送給你,也不愿把房子讓給旅游公司?!?/p>

張北聽見德春這樣說,心里頓時涌起一股暖流。自此,他再也不跟滿爺提起房租的事,真就把滿爺家當成自家一樣,把自己當成了滿爺家的一員,也敢在聊天時斗膽問滿爺,為什么總是喜歡拖著條棉花尾巴上山去,又為什么總是在夜里自言自語。面對張北的提問,滿爺從來就沒有給予過回應,倒露出一副茫然無辜的表情,好像很奇怪張北為什么會問這樣的問題,好像拖著條棉花尾巴上山以及半夜里自言自語不是他經常干的事那樣。

6

眼看著夏天就要走遠,秋風開始吹過弄籟的草木間,婭滿看看煮晚飯時間到了,一向按時下山的滿爺還沒見回到家,就來到山腳下,朝山上喊著滿爺的名字。沒有任何回應,那茂密的樹林把婭滿所有的叫喊聲都收了起來。

后來,德春和張北在滿爺家后面的山腰上,發現了滿爺。他躺倒在一棵香樟樹下,像是已經睡熟的樣子。在周圍的樹木上,三五只猴子靜靜地看著滿爺,見到張北和德春到來,就都一哄而散了。

看著攀援樹枝而去的猴子,德春幽幽地說:“從此以后,滿爺再也不用與猴子們為伍了?!?/p>

張北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對于滿爺而言,開發成景點后的弄籟不再是他熟悉的弄籟,更不是他滿意的弄籟;可對于來這里避暑休閑的城里人,包括自己,卻是喧囂的城市之外,一個幽靜的、宜居的僻靜之所。

按照壯族習俗,滿爺在外亡故,是不能抬進屋內的,人們只好在滿爺家門口搭起涼棚,把滿爺的壽方抬出來。人們把滿爺安放到壽方里,他的模樣,也和往常睡在里頭一般自然。滿爺壽終正寢,人們為他舉行了最為隆重的道場。在道場中,除了他的兩個早已成為奶奶的女兒,張北也為他披起了麻戴起了孝。

有人說,滿爺走了,婭滿應該也不會活很久了,她跟著去只是早晚的事。他家的老瓦房,遲早會成為新的民宿。德春說,不可能!滿爺生前答應把房子留給張北了,他也為滿爺披麻戴孝了,他可是要陪著婭滿終老,繼續在這世外桃源里、在滿爺家寫作、生活下去的。

現在,春天就要來了,婭滿還經常坐在門口紡線。張北不寫作時,也常常坐在她的身旁,看她慢悠悠地搖著紡車,一圈又一圈,像無數個日日夜夜,輪回往復。

責任編輯?? 練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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