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獒

王虎

藏獒是佛祖的坐騎，這是十五年前一位紅衣喇嘛告訴我的。

當我再次走進牧區，在這座金頂寺廟前停下腳步時，背有點駝的老喇嘛披著紅衣走了出來，他說他知道我會來。

我不得不相信師爺的商業頭腦，十五年前他就來到位于牧區的這座寺廟里，從紅衣喇嘛手里牽走一雄一雌兩只小藏獒。那兩只藏獒當初在報紙上報道過，大家贊賞它們的靈性，原因是我一個人穿越甘南河曲一處山地時發生高原反應暈了過去，是這兩只小藏獒叼著喇嘛的衣服，把喇嘛引到我身邊救了我。我的事跡上了新聞后，不光我師爺，很快許多暴富起來的人踏進這片藏族人放牧的草場，他們不為別的，只想在牧民手中收購藏獒。那時候牧民們沒有大量繁育小藏獒，如果不想讓母藏獒多產子，在交配期分開雄雌兩只藏獒，控制好相處的機會，就達到人為避孕的目的了。藏獒食量大，不是普通家庭能養得起的。

信息靈敏的生意人雌雄配對買走藏獒后，很快就出現了根據毛色和高低大小進行的“行業”分類，分類的結果是對藏獒進行選秀一樣的排名，然后根據排名進行標價，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藏獒能賣好多錢，也第一次領悟到什么叫商業包裝與營銷。從最初的一只藏獒換一輛自行車、摩托車，到后來一只藏獒的價錢抬到幾十萬、上百萬，全國各地開始大量飼養和買賣藏獒，這些本來在高原嚴寒地區生活的動物，很快被運到炎熱的南方。因為利潤豐厚，有些南方商人干脆給藏獒建空調房，請獸醫進行人工繁育。要知道，人工繁育的主要目的是增加小藏獒出生的數量，人工受孕可以控制受精卵的數量，跟天然受精完全不同。

有錢人家以別墅大院里有一只兇猛威武的藏獒而自豪，尤其是有客人到訪，藏獒發出一聲類似老虎般粗獷的叫聲，那完全是養藏獒者炫耀富貴身份的象征。有些老板開始挖掘藏獒文化，口口聲聲說藏獒最大的特點是忠誠，是狗中最忠誠的。其實養藏獒的人忽略了一點，藏獒在天氣炎熱的南方，它身上那層跟雄獅頭部一樣厚的毛著實讓它難受。傳說有位有錢人出差三四天，忘記給家里的藏獒喂食，結果他進門的時候，差點被餓瘋了的藏獒給活吃了。有錢人請來警察，以該狗為瘋狗為由，請求槍擊藏獒。自從傳出藏獒餓了會吃人的消息后，許多有錢人對藏獒進行重新定義：藏獒的忠誠是有條件的，它的兇猛似乎更可怕。有錢人開始不養藏獒了，一些跟風養藏獒的人也開始把自己的藏獒廉價出售。這種把砍人的罪過歸到菜刀鋒利上的邏輯，跟我走到喇嘛跟前時，看到他一臉無奈的表情有點近似。

喇嘛把我帶到藏獒收留院前，鐵絲網圍起的露天院子里圈養著上百只藏獒。

喇嘛說，用信眾供養的錢給它們買狗糧，更需要我這樣愛狗人士的社會捐助，這些藏獒一天的生活費，超過寺廟里所有喇嘛大半年的生活費。它們活著，就得給它們活下去的理由，誰都沒有剝奪生命的權利。為控制數量，村里的領導請人對這些藏獒做了絕育手術，要不然這么多藏獒待在一起，遇到繁殖期，雄性藏獒為爭交配權會互相攻擊不說，藏獒的數量還會急劇增加，后續狗糧就無法解決了。放開不管嗎？這些藏獒會在自然中野化，最后野化成比狼厲害跟獵豹一樣兇猛的動物，會大量傷害牧民羊群的。管嗎？以前在商業利益驅動下繁育的數量太多了，現在這片草原上隨處可見丟棄的小藏獒，還有許多人打來電話商量收留藏獒的事，要不是村里幫忙解決狗糧，一座寺廟要養這么多藏獒確實有很大的困難。

我明白了喇嘛請我回到寺廟的原因，當初師爺放下收入低微的裱糊匠頭銜，從南方跑到西部大量收購良種藏獒，成功舉辦了第一屆民間藏獒爭斗賽，炒高了藏獒的價錢。市場規律是，養的人越來越多，藏獒的價錢也就變得越來越低。師爺八年前把他的四十條藏獒轉給師父，師父三年前也以年老為由，把他手中的二十條藏獒便宜轉給了我……

面對這個藏獒收留站，看著這座曾經因小藏獒救我而出名的寺廟，我心中真不是滋味。我沒有踏進寺廟大門，對喇嘛深鞠一躬，說了句“再見”后轉身離開。

我睜開眼睛是在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知道我又一次發生了高原反應。床前站著紅衣喇嘛，還有兩只張開嘴巴時，能夠看到殘缺牙齒的老藏獒，我認出這是十五年前救過我的那兩只藏獒。師父說過，它們因年老失去繁殖能力后被他送回了牧區。

喇嘛說，是這兩只流浪回來的“東方神犬”發現了我，它們咬著他的衣服來到我暈倒的地方。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