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芝琳
“五分鐘后,姑娘仍和小雞一般,被野獸壓在那里。男人著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盡量地充漲了血管,仿佛他是在一條白的死尸上面跳動,女人赤白的圓形的腿子,不能盤結住他。于是一切音響從兩個貪婪著的怪物身上創造出來?!盵1]
一次次地妥協過后,金枝告訴男人自己懷孕了,而男人仍絲毫不顧及金枝的身孕和她憔悴的身體,像野獸一般任憑著自己的獸性將女人俘獲、占有。甚至,快要生產的金枝仍要從早忙到晚,不但絲毫沒有使成業心疼,還時常遭罵。男人不顧金枝和肚中胎兒的安危,仍要放縱自己的欲望從金枝孕育著胎兒的身體中獲得性的安慰。于是,第二天金枝便迎來了“刑罰”。最后,喪心病狂的男人甚至在一氣之下把不足月的孩子摔死了。
在成業“本能的要求”中,愛情是蕩然無存的,他與金枝的戀愛乃至婚姻的結合,充斥著的唯有丑陋的“性”;完完全全是男人對于女人身體強制的利用和占有,而非男女雙方“靈與肉”的結合。這種“性”中是無愛的,它并沒有承載著男女雙方共同的享受和歡愉。它的指向是單一的,是男人對于女人的“俘虜”,而不是雙方愛情的升華。女人是無法成為性的主體的,在性關系中她們永遠受著變態的奴役和粗暴地對待。
王婆服毒自殺,還沒有死,男人的當務之急不是為女人謀得一個好醫生,而是次日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去亂葬崗給女人尋個位子。女人的死,比不上菜價的跌落讓他受到打擊,讓他難過。他把還沒有死的王婆放進了棺材準備下葬。在其它女人們傷心痛哭之時,男人們卻說:“抬呀!該抬了。收拾妥當再哭!”[2]當王婆把口中的毒血吐出來時,男人并不為一個人的死而復生感到歡喜,卻說這是“借尸還魂”,拿來扁擔就向王婆的腰間狠狠切去。
筆觸之下,男女間的愛情往往是缺位的。這些個男女關系似乎都以“性”為出發點而結合,這種愛戀和婚姻只來源于所謂“身體的沖動”卻不曾上升至精神的層次。而這種兩性關系又是以男性為單一主導的,女人身在一段戀愛或婚姻中時根本只是作為一種卑微的附庸和“他者”,又或者說作為一種對于“君王”的“仰望者”、“被奴役者”的地位而存在的,時時刻刻要受著這些“兩只腳的暴君”的奴役和暴烈地占有。戀愛和婚姻中所謂的愛情,就被這種野蠻的“身體沖動”和男性壓迫所解構。
偉大、而又美麗的“誕生”在蕭紅的筆下便全然失去了光環,它們在相當意義上失去了美而增添了丑陋和血腥。生產是被解構為一種毫無美感的“動物性”的生理過程,它成為了婚姻中一個與死亡接壤的意象。蕭紅用自身的身體經驗關照這些正要生產的女性,生產是痛苦的,因此蕭紅把生產稱之“婦人們的刑罰”。讓人看了觸目驚心。如:
等到村婦擠進王阿嫂屋門的時候,王阿嫂自己在炕上發出她最后沉重的嚎聲,她的身子是被自己的血浸染著,同時在血泊里也有一個小的、新的動物在掙扎。王阿嫂的眼睛像一大塊的亮珠,雖然閃光而不能活動。她的最張的怕人,像猿猴一樣,牙齒拼命地向外突出?!渡缊觥穂3]
這種生育過程的丑陋和“死亡性”也影射了與其相對應的兩性婚戀關系的丑陋和冰冷。有學者說“這種偉大的創造到了蕭紅筆下,相當意義上已經失去了主動的有意識的創造成分,而只是一種被動的無意識的生產?!盵4]
那么,蕭紅筆下那些無意識的生育仿佛使人類的生命意義和價值從存在的一刻起便得到了否定。也許是為表達這一點,她在作品中十分喜歡把人類生產的場景與動物生產的場景用文字同時展現出來。在這里,生的意象再次和死的意象融合在了一起,卻與“生既是死,死既是生”的生死輪回不同,蕭紅筆下的生,意味著對新生的解構和虛無,生命一開始已經如同死灰。
“可見溫順也不是怎么優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結果。甚或是招打的原由?!盵5]蕭紅以自己的人生體驗清楚地感悟到女性在婚姻、愛戀中的悲劇不是完全由男人就可一手造就的,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
因此,福發嬸兒和金枝即使害怕,卻依舊甘愿用自己的身體去和男人的暴虐妥協。因為,她們每個人的頭腦和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劣根性的“認命”思想在侵蝕著她們的自我。
西蒙娜·德·波伏娃曾說:“凡是個體都力圖確定自身是主體,這是一種倫理上的抱負,”[6]女人一定也想成為主體,但是“除此之外人身上還有逃避自由和成為物的意圖;這是一條險惡的道路,因為人被動、異化、迷失就會成為外來意志的犧牲品,與其被超越性分離了,被剝奪了一切價值?!盵7]女人之所以具有變態的依附性,是因為女人想要“回避經濟上的危險的同時,也回避自由帶來的形而上學的危險?!盵8]因此,更本質上的說法是,女人在婚姻和戀愛關系中為了逃避更為艱難的“創造者”的分工,便由惰性使然,產生了“物的意圖”異化為男人的“物”,寧愿成為“犧牲品”也不愿自我超越,而選擇一條“更容易走的路:這樣就避免了本真地,承擔生存所帶來的焦慮和緊張?!盵9]長久以來的依附關系誤導了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們使她們形成了“認命”的思想,認為一切對于男人的依附是理所應當,是必然的常態化行為。
她們對男人的過度依附,對男權的迷戀和奉承使她們最終淪為了男人的同黨和男權的維護者?!逗籼m河傳》中老胡家,大孫子媳婦“雖然她的丈夫也打她,但她說,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也心滿意足地并不以為那是缺陷了?!盵10]在這個胡家大孫媳婦的話語中我們看到了那種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在作祟,當她說出這樣的話的同時也就代表著,她自認身為女人就應該低男人一等,理所應當要受這樣的虐待和委屈。
《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只有十二歲,她的身上充滿著無邪的童真和爛漫的童趣,而這些在呼蘭河的老女人們眼里卻變了味道。后來小團圓媳婦因為無法“收斂”一個十二歲孩子的天性,被“她的婆婆說她有病了跳神給她驅鬼?!庇谑窃谶@個過程中,婆婆盡力地虐待、毒打團圓媳婦,那些“長舌婦”們不斷地為團圓的婆婆出著所謂“治病”的餿主意。如此一來,這些扭曲的女人們被男人的行徑所同化;她們無止息地摧殘著自己的同類,被男人壓抑已久的內心深處的“獸性”和“報復心理”又被亂向轉嫁到了其她同性的身上,而不敢對男人做出絲毫的叛逆行徑,這就是女人內心根深蒂固的“奴性”。因此她們的命運中失去了自我,把自己僅剩的尊嚴也用來“阿諛”男人,成為男人的同黨,進行著同類相殘的勾當,制造著一個又一個女人婚戀中的悲劇。
我認為,比起麻木俯首為奴者,蕭紅筆下許多女人是無可奈何的,她們在婚姻和戀愛中一切悲苦的根源不是因為麻木,而是在于那種“不想被壓迫,卻又不敢反抗”的矛盾心境。以王大媽、翠姨等為代表的,她們對于自己的戀愛和婚姻是產生了“頓悟”的,她們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而苦痛,卻是為依舊逃不開這種命運而尷尬、苦惱。與麻木恰恰相反,這種苦痛來源于對夢醒后無路可走的窘迫境遇。
王大媽由“紅玻璃花筒”這樣一個觸發點瞬間體悟到了女人們在婚戀中所遭受的痛苦是猶如命運輪回一般的堅定和循環的。如此可怕的命運竟還要像詛咒一般的在自己的女兒、孫女……身上無限循環和重現,卻偏偏不能得到解除的辦法,這種“夢醒后”的無奈使王大媽不得其解而郁郁而終。
王婆一生中可以說完成了兩次這樣的“頓悟”,兩次各來源于她兩個孩子的死。而第二次尤為深刻,王婆由兒子的死中感悟到,自己命運的悲哀。她在經歷了三段婚姻,兩次與骨肉的生死相離后王婆徹底崩潰了,她徹底絕望于這無可跳脫的悲慘而無依無靠的命運。
但最無可奈何最悲哀的女人莫過于《小城三月》當中的翠姨。他那樣的愛著“我哥哥”卻又被自己頭腦中根深蒂固的舊禮教綁架和緊緊束縛住,作繭自縛。于是她漸漸地抑郁、病態最終郁郁而終。從某種程度上說來,翠姨的殉情是毫無意義可言的,她想要表達的她那超越生命的愛絲毫沒有傳達到她所愛慕的人那里去,他甚至對于她的死毫無頭緒。
事實上,蕭紅筆下的婦女也經受著那種“夢醒后無路可走的悲哀”,既然如此,蕭紅筆下的一部分女人并非依舊是非麻木的,而是在頓悟之后無可奈何,是明明想逃脫而不得已的矛盾掙扎。這些女人們也許正是擔憂著“夢醒了無路可走”的迷茫和無奈;在鄉村,封建的思想、頑固的舊禮教并沒有走遠,它們在任何的角落里虎視眈眈著這些女人們,稍有不慎就會被撥筋食骨,萬劫不復。所以,就算“醒了”又怎么樣?這群無奈的女人誰敢掙脫牢籠呢?不如繼續沉睡吧,夢魘終究比慘痛現實快活啊。因此,這些女人們無奈地繼續經受著“這兩者之間的沖突:總是作為本質確立自我的主題的基本要求與將她構成非本質的處境的要求?!盵11]這才是女性婚戀悲劇的源泉和根源。
注 釋
[1]《蕭紅經典》,海南出版公司,2001年版
[2]《蕭紅經典》,海南出版公司,2001年版
[3]《蕭紅經典》,海南出版公司,2001年版
[4]高芳艷:論蕭紅作品中鄉村女性的婚戀悲劇,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
[5]《蕭紅經典》,海南出版公司,2001年版
[6]【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
[7]【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
[8]【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
[9]【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
[10]《蕭紅經典》,海南出版公司,2001年版
[11]【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