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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與周艷

2018-11-28 07:24焦沖
中篇小說選刊 2018年4期
關鍵詞:張軒安妮

焦沖

安妮乘坐的航班抵達北京時,已是后半夜。停機坪上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客機,猶如鎩羽的大鳥。遠處跑道上的邊界燈發出綠色和橘色的光,像在舉行某種嚴肅的儀式。下了飛機,跟隨一幫睡眼惺忪的旅客登上擺渡車,幾分鐘后便到達亮如白晝的機場大廳。她沒有托運行李,拉著一只小型粉色旅行箱,穿過引頸而望的接機人群,直奔出租車區域。

坐車的人不少,排了十多分鐘才終于等到。安妮對司機說了酒店名字和地址,然后塞上耳機,合上眼。一番折騰,睡意全無,她只是不想說話,尤其是和出了名健談的北京司機。機場二高速上此刻一路順暢,汽車得以疾速行駛。夜風從沒關嚴的窗縫鉆進來,涼颼颼的,像蛇尾巴,有一下沒一下掃著她的臉和暴露在衣衫之外的皮膚。

北方的風是硬的,這讓她找回了一絲熟悉的感覺。十多年前,準確地推算,應該是十二年前了。九月的一個夜晚,她拖著行李箱,從大望路打車到機場,之后坐了兩個多小時的飛機到長沙,接著又坐了將近一小時的汽車才回到老家那個縣級市。從此結束了短暫的北漂生涯,繼而結婚生子。

和老公張軒是在回鄉前一年的春節時認識的。彼時的她對愛情尚且抱有浪漫的憧憬,看多了青春小說,總以為和真命天子不會以相親這種老土和毫無創意的方式相遇,因此當父母讓她去見個人時,她是排斥的??山榻B人是舅母,總不能拂了她如跳廣場舞一般的熱情,即便去敷衍一下也應該。懷著完成任務的想法,她赴了約。沒想到這一見竟然決定了今后的人生走向。對方還不錯,雖說不上怦然心動,倒也有好感。加之他曾在上海打拼過,兩人還有些共同語言,算是聊得來。后來,他便對她愈加上心,除了電話和網上傳情,還曾去北京找過她兩次。在第二次,兩個人發生了實質性的關系。

在這之前,她還從未有過魚水之歡,并非她不想,只是一直沒找到符合她要求的對象。上大學時,宿舍里的其他姐妹,不管比她外在條件好還是差,都相繼交往過男友,只剩她直到畢業依然是處子之身,因此被其他人戲稱為“守門員”。倒不是她長得難看,沒有人追她,但追她的人中沒有讓她特別中意的。在她看來,凡事第一次都要講究質量,這并非僅為性事,還有愛情,有幾分神圣感摻雜其中,所以一定要找到滿意的人才可以。

在幾個追求者中,有一個酷愛打籃球的學長尚能入眼,在他畢業前夕的一個晚上,他邀她去了他的宿舍。宿舍里沒有別的人,進去以后他便鎖了門,因此她很清楚他要干什么。其實她也有點期待,甚至為這一天的到來而松了一口氣。學長很有經驗,沒聊幾句就坐到她身邊動起手來。他呼出的氣息一直在她脖頸處,她等待的是熱吻,卻始終沒有發生,等到他脫下自己的衣服,依舊沒有要親吻的意思。她一瞬間便泄了氣,像忽然關了情緒的閥門,完全不想再配合下去,用力將他從身上推開,一邊整理衣服一邊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覺得他并不喜歡她,只是想發泄而已,不然他為什么不親吻她呢?這么重要的一步如果跳過去,只想著抄家伙長驅直入,和動物交配有何區別?

所幸,張軒做足了前戲。不僅溫柔細致地親吻她的嘴唇、眼皮和耳垂,還調動舌頭,操控氣息,靈活中帶著粗野,謹慎中透著自信,并佐以喃喃情話,欲望中燃燒著滿腔愛意,從身體和心理兩方面攻城略地,頃刻之間便將她收入囊中,讓她放下了驕傲和自尊,放下了戒備和掙扎,徹底淪為他服服帖帖的小綿羊。床上一旦和諧,接下來的事水到渠成,好辦得多了。兩個人迅速確定關系,且急速升溫,異地交往幾個月后,他便抓住機會,說服她回老家。

在北京,她并沒什么可牽掛,工作談不上多好,基本看不到前途,最要緊的是北京這里沒有她的男朋友,即便有暗戀之人,可她知道那是無望的。就算那個眼神清澈笑容陽光名叫Eric的男同事沒有女朋友,她和他之間也不會發生什么,他不可能看上她,盡管他為數不多地與她對視時目光明亮,可她十分清楚那里面不僅沒有雜質,更沒有任何內容,她不會讓他產生想法,她窮盡一生也無力改變這個事實,她只能把那種感覺深藏于心底,就像從未有過。為此,她甚至絕望過,在心底無聲地哭泣,懷疑過生命的意義。幸好張軒及時出現,春風化雨般一點點把她從谷底拉了上來。當然,他只是無心之舉,他根本不知道她那時的心境,更無從得知她曾喜歡過別人。即便是知恩圖報,她也會答應張軒,何況她對他已然日久生情,逐漸接受現實,把他當成了值得托付的人。

張軒原本在市里的交通局工作,送了幾次禮托了幾個人,幫安妮在民政局找到一份清閑差事。但做了還不到一年便辭掉了,因為她懷孕了。生下兒子后,她更是做起全職主婦,從身體到靈魂,整個撲在兒子和老公身上。尤其是兒子,讓她母愛泛濫,第一次體會到了何為無私的奉獻。為了他的幸福,她真可以放棄一切,為了讓他開心,她能夠毫無原則地去做任何事。在以前,于她是無法想象的。她從沒想過母愛的力量會這么大,幾乎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兒子,比她的生命還重要。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多年,她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兒子和老公便是她生活的所有,他們的快樂便是她的。

兒子三歲時,張軒辭掉工作,開起了廠子??克墓べY,倒餓不死一家人,卻也發不了財,無法從根本上改變現狀。隨著兒子一天比一天大,他們感到了壓力,就算為了給兒子提供優渥的生活和學習條件,也不能再繼續安于現狀。她本想找工作,張軒說那治標不治本,要干就破釜沉舟大干一場。說這種話是因為他在官場上認識了不少人,亦和很多商人有著不錯的交情,做生意的想法基本上已成熟,如今只是契機來了。事實上,生意也算得上成功,兩年多便撈回本錢,接下來一直發展穩定,盈余逐漸增加。日子因此有了本質上的變化,就在前年,在長沙市中心買了套大房子,一家人搬過來后,兒子也轉入了附近的國際雙語小學。

車速明顯慢下來,估計進城了。安妮暫時放下回憶,睜開假寐的眼,搖下車窗,外面的景致一時讓她分不清是哪里,直到從四惠長途客運站前經過,她才意識到已進入東四環。隨即,華貿中心的三棟寫字樓赫然現于視野中。夜半時分,玻璃幕墻散發著模糊的暗光,在深藍色的天幕和幾點星光的映襯下,竟讓安妮產生一種孑然孤寂的感覺。以前,她曾和同事們在商場底層吃飯、逛街,但基本不會購物,那些奢侈品牌憑她們的工資根本消費不起,只能飽飽眼福。當時她的辦公室也不在這三棟樓里,而位于后方商住兩用的公寓內,設施和配置明顯降低,租金相對便宜。猶如走在繁華世界旁邊不起眼的小徑上,每日上下班路上,中午外出覓食時,都會隔著一層櫥窗,仰慕著不會屬于自己的生活。他們真實的日子散落在東南西北四環之外甚至大江南北二三線城市和廣大鄉村的褶皺縫隙中。

離開這么久,北京在她心中依舊閃閃發亮,那些當時沒能滿足的愿望沒有實現的理想在此刻一一浮現。她還以為自離開這里后,就能忘掉諸多遺憾,忘記灰暗和失敗,況且經過這幾年的蛻變,她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剛剛參加工作經濟拮據的小白領。如今她所擁有和享受的物質生活早就超越了當年所渴求的程度,甚至達到空前的滿足??蔀槭裁匆粊淼脚f地,多年前的情緒似乎又上了身,惶恐和惆悵不絕如縷,與當年離開北京時如出一轍呢?難怪這次北上,她一開始就抵觸,也許她害怕的擔心的正是那些沉睡在心底的感傷吧?

酒店在建國門南大街附近,每晚一千六百多的豪華大床房。辦好入住手續時已凌晨三點多。在電梯里,將身份證放進錢包,這時她又瞥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周艷。這名字用了三十多年,她依然覺得俗氣,不喜歡。在北京上班時因為服務的客戶多是外企,甲方對接的人都有英文名,因此老板也讓大家起了英文名,同事之間亦如此稱呼,她給自己起的名字叫Anne。一開始覺得別扭,甚至要反應一下才明白在叫自己,可后來一旦習慣,她就愛上了這個名字,既洋氣又復古,充滿韻味和神秘感。時間一長,她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成了安妮,在辦公室里以另外一種身份活著,仿佛有著顯赫的身世,只是錯生在平民之家,也許某一天就會有人來尋她,進入王侯將相之家,就像小時候的那些公主夢。從北京回到老家的最初那段時間,聽別人喊周艷,她總要愣上片刻方如夢初醒,似乎他們叫的是別人。

房間不小,還有個圓形浴缸??匆姶蟠?,她立刻覺得周身疲乏。關掉所有的燈,脫掉衣服,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她瞇著眼,瞧見半個月亮躲在窗角,一臉嚴肅中又帶著幾許不屑,靜靜地審視著人間。不過幾分鐘,她便沉入了夢鄉。待到醒來時,酒店的早餐供應時間已過。洗個澡,淡淡地化了妝后,她從包里掏出那封信。信上只有幾行字,其中有個手機號,她想了想,最終撥了過去。幾聲長長的嘟音后,有人接了。

問好后,安妮又道,您是甘旭然先生嗎?

你是安妮?對方的聲音清脆悅耳,有幾分少年感,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種職場中年腔。

我是。她依舊覺得納悶,對方怎么會知道安妮這個名字,她上班時和甲方對接的機會并不多,而她十分肯定公司里的同事沒有過“甘旭然”。

你好,我是周蘇燁的委托人,你到北京了?

是,我昨晚到的。她道,什么時候見面?她想,既然對方是委托人,該屬律師之類,那一定早就調查過她的經歷,想必他知道她曾在那個廣告公司短暫任職,因此知道她曾用過“安妮”這個名字也算不得奇怪。

別著急。甘旭然道,晚上吧。

為什么是晚上?下午不行嗎?晚上并非辦公時間,她覺得這樣不正式。

我今天的日程排得很滿,只有下班才有空。甘旭然道,這樣吧,我請你吃飯。

吃飯倒不必。安妮道,晚上就晚上,幾點?她只想趕緊把事情辦妥。

大約七點多。甘旭然道,我會盡早聯系你,白天沒事干,你就到處轉轉。

行。她說,那你先忙,我不打擾了。

一點都不打擾。他道,期待晚上的會面。

她說了再見。她覺得這個人有些油嘴滑舌,不太正經,似乎不靠譜。

結束通話,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信紙上。這封信是父母兩周前收到的,發信方是某個事務所,落款人是甘旭然,并附有周蘇燁的親筆簽名,主要內容為安妮的姑媽周蘇燁即將赴加拿大安度晚年,她在國內的部分財產要轉贈親屬,因她沒有子嗣,便決定將位于郊區的一套別墅和一千兩百多萬存款轉給血緣關系最近的人,也就是安妮的爸爸,考慮到他的年紀比周蘇燁還大,這份財產的受贈者自然變成了安妮。

在這之前,安妮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有個姑媽,是個歌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紅極一時,如今網上還能找到她的幾首歌以及少量演出視頻。但在家里,她很少聽父母或其他親戚談到姑媽,就像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似的。父親把這封信壓在手里考慮了好幾天才告知安妮,她亦非常震驚,就像忽然有人告訴她中了彩票頭獎,可事實上她并沒有買過彩票。

準是有人惡作劇。得知這個消息后,安妮道,她根本沒見過我,憑什么給我巨額財產?

不像。父親道,你姑媽從來不按常理出牌,況且人一老就會意識到親情的重要性。

她又不需要我照顧,有什么重要?她是您親妹妹?安妮終于問出多年來的疑惑。

同父異母。父親道,你爺爺娶過兩房媳婦,你奶和你爺是包辦婚姻,婚結得早,還不到二十歲,你奶生了我以后,你爺就去城里做買賣,一去就是四年多,回來時帶了一個女人和剛會走的女娃,那女娃就是你姑媽。

后來呢?安妮好奇道。她沒想到那個年代里,爺爺竟然如此前衛,她沒見過他,家里有他兩張黑白照片,國字臉,戴一副眼鏡,看起來像個文化人。從她記事兒起爺爺就已經不在人世了,只有奶奶和他們一起過,奶奶活了七十六歲,是在安妮結婚的第二年去世的。

其實,你奶和你二奶相處得還不錯,但你爺死得早,他離開時你二奶還年輕,你爺死后兩年你二奶帶著女兒改了嫁。父親回憶道,開始我們還走動,后來越來越少,自然斷了,直到你姑媽唱歌出了名才重新有聯系,但也沒有持續下去,她當時住北京,離得遠,交通不像現在這么方便,再說你姑媽本來就孤僻,我也不想巴結她,好像要沾她光似的。

她怎么會突然想起我呢?莫非她知道我的存在?安妮還是想不通。

父親道,她見過你,出名后她來過老家一趟,那時候你才兩三歲,根本不記事兒,她還抱著你唱了一首成名曲呢,現在她老了,沒兒沒女的,想起她唯一的親人也正常,她一個老太婆,那么多錢根本花不完,不給你給誰?

聽您這意思,這么多財產我可以受之無愧?安妮道,我覺得沒那么簡單,還真有掉餡餅這種好事?

你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嗎?父親道,又不會有啥損失,在家待著也是無聊,就當串親戚。

我再考慮考慮。安妮并沒有馬上答應,年輕時她也夢想過一夜暴富,可那是不諳世事時的異想天開,是沮喪時聊以自慰的幻想,不會有誰因為沒有實現它而感到挫敗,大家最終都能接受現實,變得愈加務實,成為一個只顧做好眼前事活在當下的人?;畹饺缃?,安妮最大的愿望便是歲月靜好安安穩穩,她希望生活能被自己掌控,不要發生任何意外,比如老公出軌或者其他天災人禍。飛來橫財雖然算不上壞事,卻也打破了她的平靜。心神不寧地度過了兩日,終于忍不住,才告訴張軒,希望能聽聽他的意見,她在短期內無法拿定主意。

你居然還有這么好的親戚,以前怎么沒聽你提過?張軒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情況比較特殊。安妮簡單回顧了一遍那段家史。

原來是這樣。張軒道,那你姑媽后來不唱歌了又干什么?靠唱歌不可能賺那么多錢,我根本沒聽說過這個歌手,想必也不怎么出名。

嫁人了。安妮道,嫁給了一個商人,她自己也做生意,很早就退出歌壇,算是走上了女強人的道路。張軒對周蘇燁的身家感興趣的程度讓安妮不太舒服,她道,你別總問這些沒用的,給我分析分析,我該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張軒不明所以。

我到底要不要這財產?安妮重申題旨。

為什么不要?他道,這么好的事打燈籠都難找,還有什么值得考慮的?

可信上說必須我一個人去,不讓我帶別人。安妮道,你不覺得這像陰謀嗎?

你是電視劇看多了吧?他道,哪有那么多陷阱,人家一片好心,你可千萬別辜負!

安妮哼了一聲,稍微鄙視道,我說你怎么著也算是見過世面的成功人士,不比我這種整日待在家的婦人,怎么還這么見錢眼開?就算真想要,你就不能矜持點?

你不懂。他道,正因為我每天都在賺錢才深知其難,辛辛苦苦東奔西跑嘴皮磨破好話說盡,一年下來休息不了幾天滿打滿算也不過賺上一百多萬,那別墅再加上存款總得有兩千萬,我干上十年能賺那么多就不錯了!不管如何衡量,都不是小數目,再說,只有這種錢花起來才舍得才會有感覺呀,自己拼死拼活掙來的誰又忍心揮霍?

照你這么說,我要接受這份財產了?安妮問。

那當然。張軒道,腦子有病才會拒絕吧?這么多錢,可以做好多事呢!首先,兒子以后上學結婚買房的錢不用操心了,我還可以擴大生意,再開倆廠子,以后的生活基本就不用擔心了,就算這些你都不做,把它們存在銀行里,光是利息一年也得四五十萬,夠你零花了。

他想得倒挺美。安妮心想,她對錢的要求并不高,也許她是小富即安的人。張軒的那些打算基本不能說服她,畢竟沒有這筆橫財,他的生意照樣得做下去。唯一讓她動心的是他對兒子未來的考慮,這一點比較實在,讓她覺得有必要去北京一趟。如果真能擁有這筆財富,那兒子以后的人生會比一般人省力得多,不管他想讀研讀博一輩子做科研還是出國留學,都會有強大的經濟支撐,即使什么都不做,只量力而行順其自然做個普通人,他也不用為房子車子和婚姻而過于勞累。正是基于這一層,她才最終下定決心,買了北上的機票。

本想點外賣,可面對手機上那么多餐館和食物,安妮犯了選擇困難癥。點來點去最后她干脆退出軟件,心想不如到外面走走,隨便找個吃飯的地方,反正還不怎么餓。出門之前,她先給張軒和父母打電話報平安,讓他們不用擔心,一切還算順利,只是還沒和委托人見上面。張軒和父親說的話差不多,讓她不要著急,家里的事不用她惦記,只要全心完成此行任務就好。兒子的學校是寄宿制,每周五下午才回家,即便想念,她也沒法和他通話。

酒店附近的餐館不多,不管哪一家看上去都讓她沒有食欲。此處距離華貿并不遠,于是她打上一輛車,決定去故地重游。以前上班,每天午飯時她和同事們會到眾多高樓大廈之間隱藏的一條小吃街,新光天地的地下一層也經常光顧,那里可供選擇的食物種類更多,看上去也更衛生和高檔。這么一回憶,以前吃過的餐廳全都涌進了腦海,比如綠茶西貝莜面村漢拿山味千拉面等,順帶也勾醒了肚里的饞蟲。到了以后她才發現,商場已更名SKP,門口開通了地鐵14號線,地下美食層的裝修和布局幾乎面目全非,但依舊讓她有似曾相識之感。

午飯時間剛過,還有不少白領來來往往,吃飯,逛街,打包喪茶或咖啡。安妮仔細地觀察著他們,似乎被感染,融入其中似的,仿佛吃完飯也要回辦公室做PPT。很多店面已易主,沒變的有肯德基和多樂之日等。這時,一家麻辣香鍋店讓她不由得駐足。在公司的最后一天晚上,總混在一起的幾個女同事為她餞行,就是在這里吃的飯。她還記得有哪些人,后來她們怎么樣,在微信上偶有得知,但并沒和哪一個有過聯系。女人最終的結局也只能是嫁人,即使有一個曾去留學,看似要和命運對抗,結果在國外戀愛,學業沒完成便結了婚。

安妮走進餐廳,裝潢自然變了,服務員的態度似乎比以前好,盡職盡責地招呼她。桌子還是實木的,敦敦實實地趴著。安妮記得當時她們六個人坐在靠左手邊的位置,她走了過去。菜單遞上來,她點了幾樣愛吃的,選擇了正常辣。那天她們不光吃飯,還喝了不少啤酒。話題比以往放得開,每個人都在掏心掏肺,竟有些“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意味。

女人聚會,話題總會扯到男人身上。扎了丸子頭的同事問安妮交過幾個男友,她如實道,就張軒這一個。丸子頭露出無比惋惜的神情道,一個就把你收了,太不值了,那么多好風景你都沒見過呢,就是一般規律來說,也得談上三四個才能挑出合適的吧。涂著藍指甲的同事趁機揶揄道,我倒覺得挺好,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么瘋,以睡遍天下男人為己任。丸子頭醉笑道,安妮長得好看,有資本多玩幾年,那么早結婚干嗎!藍指甲道,能和初戀結婚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我倒是想,卻不可能啦!安妮只是露出滿足而倉皇的笑容,不知該說什么。隨即,話題逐漸變成痛陳自己的戀愛史,不知那些人的話里有沒有編造的成分,但不管怎樣,安妮發現相對她們豐富多彩的經歷而言,她簡直算得上白紙一張。

像盥洗池那么大的黑瓷碗端了上來,香辣撲鼻。安妮忍不住深深吸了兩口,無辣不歡的她居然被嗆得淚光閃爍。抓起木鏟翻了翻,先夾出海蝦、午餐肉、魔芋絲和油豆皮,這是她最愛吃的。每樣菜吃過一遍后,酸梅湯已喝下兩杯,肚里暫時獲得水飽。安妮望著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外面不斷有人經過。這時她的耳邊突然回響起了那個問題:你們有沒有想過和男友以外的男人做愛?是丸子頭問的,她問的是大家,目光卻朝著安妮。

安妮當時趕緊搖頭,極力否認。藍指甲道,安妮害羞了,看你這問題,小心把人家教壞!丸子頭帶著幾許炫耀道,那感覺很棒的,刺激,有機會你們一定要試試。其他人低低地笑成一片。這個問題被一帶而過,為緩解尷尬氣氛,藍指甲問,你們少女時喜歡過哪個男明星?大家都愿意答這個,掀起了懷舊的氛圍。安妮說了一個名字,其實不是她真正想說的。她記得上高三時,臺灣偶像劇《流星花園》火得一塌糊涂,她對男主道明寺沒感覺,倒是花澤類的憂郁氣質深深打動了她。為此,她還買了一張周渝民的單人海報,貼在門口。貼上沒多久便被父親發現了,當著她的面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桶。并怒罵她不知羞恥,讓她不要想那些用不著的,難道她以為自己是公主?能嫁給那種人?倒不如認清現實好好學習迎接高考是正經。安妮氣得臉上掛不住,轉身跑出家門,在大街上邊走邊哭。她不明白父親為何如此大動干戈,難道少女懷春喜歡一個人有錯嗎?即使滿腹委屈和理直氣壯,她也不敢表現出來,從小到大都沒有忤逆過,那時她只求趕緊考出去,然后離開家,離父親遠遠的??烧l能想到呢?就算在外面上了四年學,到北京工作了一年多,最后還是回了老家。也許這就是命,她覺得,她無意與命運對抗。

吃過飯,她又在華貿這一片走了走,但很快就喪失了興趣。這里除了滿坑滿谷的欲望,剩下的只是靠化妝品和裝嫩的言行一廂情愿拖延著的青春,盡管窘相畢露,但那些白領到底比安妮年輕,比她有活力,可笑剛才自己還在做著少女夢,真是太可笑了!她頓覺無地自容,趕緊打車離開,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了,好像自己是妖精,走晚了就會現出原形。

回到酒店,閑極無聊,安妮上網搜了姑媽的資料。照片的像素不高,視頻比較模糊,但仍能看出是個美人,娃娃臉,嬌滴滴的一雙含情目。這種甜美長相年齡大了一旦保養不當很可能垮掉,乃至慘不忍睹。不過這倒用不著她杞人憂天,姑媽那么有錢,什么護膚品用不起,什么營養品吃不起呢?接著她又耐心欣賞了周蘇燁僅有的幾首歌,她的歌和品相倒蠻搭,走的甜歌路線,模仿鄧麗君,但歌路太窄,所以她后來嫁人轉投商界還算明智,這可能是很多女明星最好的歸宿。想到今晚會見到遲暮的美人姑媽,安妮禁不住黯然,感覺有點兒殘忍。但即便如此,晚上的會面她早已決定要化妝,哪怕略施脂粉也是必要的。

手機響了一聲。估計是張軒的微信,安妮滑開,卻有人加她好友。昵稱是“釋然”,附言為:你好,我是甘旭然。這家伙定是搜索了她的手機號。要不要通過呢?真麻煩,安妮想,不過是一錘子買賣,以后不會再有交集,加什么微信???她不喜歡陌生人加微信,衡量一番,看在姑媽和錢的面子上最終通過了,但只開了朋友圈十條內容的權限。通過后,對方很快便發來消息,問她在哪個酒店,她于是分享了地址。他即刻回復,那不遠,晚上七點在這家酒吧見面。隨之給她發來詳細地址。那酒吧名字叫“LOST”,在幸福二村附近。那不就是三里屯嗎?安妮不解道,為什么在酒吧見?對方道,你不吃飯,只能選酒吧了。安妮道,我也不喝酒。對方道,不喝沒關系,就見個面,然后帶你去別墅。她以為去別墅會見到姑媽,心中盡管有疑問,但沒再多說,畢竟和他又不熟,問多了倒像是沒話找話,跟他調情似的。

安妮很少去酒吧,即使以前在北京上班時也只去過兩次,且是被朋友拉著。她不喜歡那種氛圍,不管是喧嘩還是安靜,其本質都是曖昧,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僅有的兩次,她待了十多分鐘便找個借口出來回了家。難道這個委托人是個所謂的夜店咖,聽他說話的語氣倒有幾分可能。還沒有見面,安妮對這個人先就存了不好的印象。

酒吧街開始熱鬧起來是在晚飯后。晚飯前,安妮洗了一個澡,重新化了妝,淡淡的粉底掩蓋細紋的同時提亮了膚色,櫻桃色的口紅讓她比平日里多了幾分活潑,整個人因此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雖然她鼓足了勇氣,但真正置身燈紅酒綠的酒吧街時仍然拘謹,猶如農民進城。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進進出出的都是小年輕,打扮入時,嘴里蹦出的潮詞讓她感覺陌生。她意識到這不是中年女人該來的地方,但又為那些有著年齡歧視的行為而生出幾分怨氣,看上去倒讓她變得無畏了似的。

穿過酒吧街,到了幸福二村,這一隅也多為酒吧和餐館,卻比剛才低調得多,燈光亦沒有那么庸俗和招搖。在一個窄小的門臉下她停住腳步,酒吧的Logo簡單至極,只有一個英文單詞:LOST,閃著幽藍的光。終于找到了,司機不知道該酒吧的具體位置,因此只把她放在了太古里旁邊。猶豫片刻,她進了門,經過一條沒有燈光的小巷,縹緲的音樂漫過來,像潛在水底的暗流,不仔細聽聽不見。

服務生攔住她,讓她買門票或是辦會員卡。她說進去找人,服務生說沒有門票不能進。門票倒不貴,只要六十元。她給甘旭然打電話,對方讓她進去等他,他還沒到,接著他又說請她喝酒,她只好買了門票。酒吧內地方不小,卡座上坐滿了人,但安靜得出奇。正在找空位時,服務生把她引到樓梯,這才發現還有二樓。坐下后,服務生給她上了酒,見她詫異,便解釋說門票里包含酒水。藍色的液體,像深海裝進了杯中,喝起來味道有點兒怪,她慢慢呷著,一邊觀察周圍,燈光暗到只能看清人臉的輪廓。喝到只剩冰塊時,視線變得模糊,她這才意識到這酒勁頭不小。才一起身,只覺天旋地轉,只得又坐下,她后悔不該喝,即使喝也不應該喝得如此猛。

一個男人坐在了她對面,看著她的眼睛道,你應該點紅粉佳人。那個適合你。

度數低嗎?她脫口而出。喝酒最大的壞處就是失去對陌生人的防備,嘴比腦子快。

不,因為你是紅粉佳人。他的聲音明明就在耳邊,卻像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

油嘴滑舌。她抬起頭,本打算給他一個嘲諷,卻在半路轉變成了驚訝而寬容的微笑,像是發現錯怪了好人。他青春逼人,年輕到讓她自卑,低到了酒杯里,他的五官太好看,好看到不像是現實世界里會有的。他的聲音有點兒熟悉,她想了起來,便問,甘旭然?

是我。他點頭,盯著她,貪婪而純潔的目光讓她不由得再次低頭,仍不自在,起身欲走。

等到她搖搖晃晃經過木桌一角時,他準確地抓住她的手道,坐下,出去干嗎?

他的手很清爽,手指細長,骨節突出,手背上生著淡淡的汗毛,襯得他的皮膚更加白皙,在燈光下顯出一種透徹的青蒼。她幾乎被這雙手誘惑了,生出一股沒來由的親切感。

不是去別墅嗎?她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沒有喪失理智。

不著急,等我這杯酒喝完再過去。他溫和的口吻中透著讓她無法拒絕的力量。

她重新坐下,眼神迷離地看著他。

其實你并不想走,他自信地分析道,你有著典型的女性心理,你的行動經常會違背內心,如果有人揭穿,你會死扛到底,你認為一旦承認有失體面。

你干嗎?看相嗎?她道。

他繼續道,小時候你的家庭條件雖然不算優渥,但也衣食無憂,而且家教甚嚴,潔身自愛,把自尊和名節看得無比重要,你天性羞怯,不喜歡在別人面前表現真實的想法,在你看來,那就像在公眾場合光著身子一樣可怕。

你少自以為是!她有點氣急敗壞,掙脫開他的手回敬道。

被我說中了。他笑道,看你,別那么孩子氣嘛,我只是不想像你周圍的人,光說些無聊的話,我說的可能不中聽,卻字字發自肺腑。

少裝蒜。她道,我猜你不管遇到哪個女人都是這套話,看似真誠,實則無禮。

大多數人都這樣,寧愿聽假的恭維和客套,也不要刺耳的實話。他依然保持著微笑。

你喝的是什么?她看著那杯碧綠色的液體,試著轉移話題。

事實上,你并沒有你表現得那么脆弱,你內心甚至很強大,很倔強,很有原則,但你的成長環境讓你失去了嘗試新鮮事物的勇氣,導致你習慣性地不敢正視內心的某些渴望,哪怕它很正常,你也覺得難為情。他還是不依不饒,像個心理咨詢師一樣不厭其煩地剖析她。

這個可以稱得上全然陌生的男人幾乎一眼看穿了她,像是強行褪去了她的所有偽裝。她本該生氣的,尤其是他那傲慢的態度,讓她覺得不舒服,可奇怪的是她沒辦法真正發火,還從沒有人這樣直抵內心,像勢均力敵的對手,在她感覺被冒犯的同時也體驗到了樂趣和人世的希望所在,更要命的是,她好像上了癮,根本無法對他說不,還想繼續聽他分析下去。

他不再咄咄逼人,輕輕晃動著手中的杯子,對著眼神發直的她道,深水炸彈,想試試嗎?

幾秒鐘后她才緩過神兒來,直接拿過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這才對嘛!他道,想干什么就去干,不要還沒做就考慮后果。

我沒那個資本。她道,以為我像你那么年輕,又是個男的?

別妄自菲薄。他道,要想男女平等,女性的集體意識就得改變,不要刻意強調自身性別,至于年齡,更不是障礙。

你的大道理可真多。她道,該不會是個職業騙子吧?

那你愿意被騙嗎?他再次抓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剛才有了溫度。她沒有抽出來,任他摩挲著,肌膚之親讓她心生喜悅。有一種東西在倆人之間漸漸發酵,她癡癡地笑道,該走了。

出了酒吧,兩個人站在馬路邊。她以為他要打車,便趁此機會打量他。白襯衫束在卡其色鉛筆褲里,筆直的腿,棕色皮帶蛇一樣盤在腰間,加之黑色高幫皮鞋,愈發顯得身材挺拔頎長。安妮將目光上移,見他眉毛漆黑,睫毛密實而長,眼睛恰似微風拂過的湖面,時而綻開一渦笑意,一閃,又消失了。眉目之間竟有幾分神似Eric,但比前同事更精致,使得他愈發高冷,猶如一座冰雕。有幾秒鐘,安妮甚至忘記了呼吸,斂聲屏氣盯著他。

黃色的路燈棲在枝杈間,如同寒縮的小鳥。幾輛空車陸續開過,他都沒有招手,神情中仿佛有心事。她忍不住道,怎么不攔車?他扭頭看著她道,我開車來的,跟我走。他牽住她的手,她想掙脫,卻被抓得更緊。有一陣兒,兩個人都沒說話,似乎在認真想著話題。安妮和張軒戀愛時也沒少牽過手,在白天或夜晚散過步,甚至比這浪漫的事都做過,可她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仿佛即將開始一場冒險的旅行,有著無窮的快樂和未知在前方等待著。原來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有的只是新人,換個人做同樣的事,體驗往往就天差地別。

風從平原爬到水泥森林后亂了陣腳,忽東忽西,像一頭困獸鉆來鉆去,撞擊著夜行的人們。安妮能感覺到一陣陣涼氣圍攏著,仿佛置身大海中,有些身不由己。

你是不是冷了?他順勢將她攬入懷里。

她說,冷點兒好,能保持清醒。

他笑道,你害怕了?

她否認道,才沒有。

不然去喝杯熱咖啡。

我晚上可不想失眠。

那買點吃的,關東煮行嗎?

她眼角的余光瞥見左前方有一家711便利店,于是嗯了一聲。在外面等他時,她又想起了前同事Eric,有一次兩個人加班到十一點多,他便到樓下711便利店買了關東煮拿上來一起吃。直到他的女朋友來公司接他之前,那一晚的燈光都顯得特別溫馨。如今,她和這個認識還不到一個小時的男人坐在路邊長椅上,只用一雙筷子,他一口她一口,在脈脈含情的對視中吃著蘿卜、土豆、海帶和竹輪。時光仿佛倒流,她沒想到有些感覺這輩子還有機會重溫。

吃過東西,他帶她來到一輛雪山白的寶馬車前。他繞到車子對面,拉開副駕駛位置的車門,道,上車吧。她想都沒想,一彎腰鉆了進去。他一只手撐著車門,俯下身來貼近她的臉,一股類似葡萄柚的微微發澀的香氣從他的腋下飄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CK的男士淡香水。關好車門,他從另一邊上車,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抓住方向盤,啟動車子。

下高速后,拐了個彎,路窄了。行道樹是移栽沒幾年的泡桐,才扎了根便鉚足勁頭生長,樹冠宛如張開的手托舉著無邊的夜。沒有路燈,周遭黑黢黢的,兩道車燈似利刃在蠻荒歲月中切出一條文明之路。一絲恐懼爬上安妮的心頭,她側過頭去看甘旭然,他盯著前方,冷峻硬朗的側臉,連眼角的光亦是黯淡得叫她發怵。她對這個男人其實一無所知,除了一開始問的那一句就再也沒有核實過他的身份,更沒有想起讓他拿出他就是委托人的那種白紙黑字的證據。他一直掌握著主動權,牢牢控制著她,以及事態的發展,如果這不是他事先已籌劃好的,那他臨場發揮隨機應變的能力也太強悍了。

正想著,他忽然剎車,轉過臉,正好與她對視,把她嚇得一怔,微微張開嘴。怎么了?他問。連聲音也是陌生的。她道,沒什么。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在噩夢中叫不出來。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接著便吻住她。她沒料到這一招,想避開,可空間狹小,他的吻又那么霸道、熱烈,帶著甜蜜和煙草氣息,比安神藥更具撫慰作用,很快便讓她淪陷其中,投入地迎合著,就算此刻他拿刀刺入她的心臟好像也沒關系。吻了片刻,喘著粗氣的他突然抽身而退,握回方向盤。她訕訕地坐正身子,整理弄皺的衣衫,意猶未盡地回味著,抬頭才發覺剛剛在等紅燈,于是啞然失笑。后視鏡里自己的臉雖然模糊不清,但還能看出直冒傻氣。

怕我是壞人嗎?他打開音樂,道,放心吧,我不會吃了你。

我姑媽住得這么遠?她的酒醒了一大半,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就要到了。他說,有錢人住得都遠。

幽森的鋼琴曲像柔軟的綢緞從皮膚上滑下來,又像山澗的水一樣任性地向低處流去,將生命中想要把握住的美好瞬間一并毫不留情地流走了。流著流著,眼前漸漸開闊明亮,遠的近的各色燈光交相輝映,在夜幕下擺出一盆充滿人間味的火鍋。沉厚的霧靄被映得紅不棱登,像是火鍋冒出來的縹緲熱氣。又拐了兩個彎,穿過一條大道,便到了別墅區的門口,灰網紋大理石砌成的墻上浮著幾個大字——藍花楹水岸。別墅區外面明亮如白晝,里面卻大相徑庭,路燈的間隔很遠,圓的燈罩里透出柔和皎潔的光,隱在樹叢之間,像一個個月亮。繞過一方人工湖后,汽車終于在一棟歐式風格的別墅前停下。甘旭然道,到了,下車吧。

安妮下車,趁著他將車開進車庫的空當,她迅速環視了周圍一番。每棟別墅之間都有相當的距離,高大的樹叢背后偶爾射出人家的燈光,微弱而執著,像遙遠的星辰。門口擠擠挨挨生著一叢木槿,綠葉婆娑間鉆出數朵艷紫大花。放好車,甘旭然牽起她的手,像情侶那么自然。他開門時,她瞥到墻壁上鑲嵌著四個暗金色的阿拉伯數字:2037,想來應該是別墅的號碼。一進門還沒換鞋,他就把她抵在門后瘋狂地親吻著,好像食肉動物在啃食鮮血淋漓的大餐。順著螺旋式扶手的樓梯,兩個人連體人一樣上了二樓。衣衫散落一地,他拉她進浴室,嘩嘩的水聲響起,和著愉悅的人語。墻角的非洲花梨木架子上坐著一尊梅子青石榴瓶,圓鼓鼓的肚子里仿佛裝滿心事,小小的嘴里吐出一枝香水百合,白里透粉,含著春色。

甘旭然打開臥室壁燈,調了明暗,一片荔枝紅色曖昧地漾開。地毯奇軟無比,絲絲涼意讓安妮覺得像是站在飛機舷窗外的云海上,加上這燈光,恍若夢境。她道,這光太那個了。他道,怎么?不喜歡嗎?她沒說像舞廳或是洗頭房,搖頭道,喜歡,就是有點兒奇幻。坐在柔軟的床上,她盯著只圍了一條浴巾的他,吞咽著口水。他笑著,扯掉浴巾,將她撲倒。

大床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油畫,看風格,應該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整幅畫層次豐富,遠近中景之間并無過渡銜接的部分,各個環境都在表達著各自的意義,這種參差的對照并不顯得違和,反而營造了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氛圍。近處的小溪、土坡、草木和人物,都沐浴在變幻的光色交融之中。遠處則是陰云翻滾的天空,其間亮出一道明媚的閃電,預示著風雨欲來。安妮睜開眼便能看見這幅畫,閉上眼則只剩通體的舒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水乳交融。年輕的肉體果然不一樣,平坦的小腹,緊繃的肌肉,強健的腰身,如小狼狗般的青春氣息,霸道而溫柔地索取,不斷襲擊著她的神經,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極致體驗。兩個多小時里,她什么都沒有去想,腦子里空空如也,放下所有,只顧享受著一波又一波高潮。

結束后沖了澡,兩個人穿著浴袍下了樓。樓梯拐角處掛著一幅巨照,照片里的女人約莫四十多歲,不知是光打得太足還是后來修的,她的臉過于白,是一種不夠爽利和通透的白,配上秋波眼和葡萄紫的唇,儼然吸血鬼。安妮認了出來,那是周蘇燁。這時她才想起正經事,便問,我姑媽呢?甘旭然道,她早就在加拿大了??紤]片刻,她才問,你和我姑媽什么關系?他道,我是她的助理,去加拿大之前,她開著好幾個加油站,后來全都轉讓了。她覺得他和姑媽的關系應該不只那么簡單,不過這不是她所關心的,她此行的目的是要順利拿到那份財產。與其拐彎抹角,不如開門見山,她道,辦理過戶手續不需要她簽字嗎?她不在怎么辦?

你真急,“賢者時間”來得也太早了吧?他半躺在沙發上,并不看她,擺弄著脖子上掛著的一顆心形吊墜。

她坐到他對面,微笑道,家里人還等我回去呢,機票都定好了,明天下午。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為什么不多玩幾天?他道,機票可以改簽,可以退,重新訂都行,反正你又不在乎那點錢。

呵呵,我經常旅游,沒你想的那么不自由。她接著補充道,北京我都來膩了。

是嗎?已婚有孩子的女人還能這么瀟灑?他道,我真不信。

他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不肯談正事,想必是要從中得到好處吧,比如傭金之類的,不過那應該是姑媽提前跟他說好的,莫非他想吃兩頭?還真貪??!她覺得還是讓他自己說出來,她才不會主動提這茬兒,免得被他拿住,來個獅子大開口。她轉而言及其他道,你又沒有結過婚,能知道什么?

那張紙有什么用?違背人性,自欺欺人。他道,我沒興趣關注這么無聊的東西。

她輕蔑地一笑,帶著自以為是的原諒,就像犬儒主義者看待曾經憤青的自己,緩緩地說,將來,你也會結婚?會當爸爸的。

絕不可能!他道,我只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不喜歡了就分開,談一輩子戀愛。

異想天開。她道,太天真了。

難道大家都那么活,我就一定也那么做?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

你當然有權利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她道,不過也得找到和你想法一樣的人才行。

你不想和我這樣過一輩子嗎?他坐起來,靠近她,逼視著。

又說瘋話,難道你讓我拋夫棄子?她道,我壓根沒想過那么做。

他咄咄逼人道,我看你是不敢。

我不像你,一點責任心都沒有。她道,我還得為人母為人妻。

你根本不喜歡那樣的身份,為什么還要假裝樂在其中?他扳住她的肩膀,眼睛瞪得溜圓。

別裝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她本來想說“嘴臉”,但終究說不出口。停頓一下繼續道,我很享受做妻子,做母親,我猜你從小到大任性慣了,根本不會也沒有機會為別人考慮,你要知道,人不可能只為自己的私欲而活,有時候,人為別人活著更需要勇氣,還能從中獲得幸福,一味想著自己,倒很可能迷失。

既然把你自己說得那么偉大,為什么還要跟我上床?他放開她,蹲在沙發上,目光仍舊像釘子似的往她身體里鉆,追問道,難道只是逢場作戲?其實你那么饑渴,跟你老公肯定很久沒做愛了!他的功夫和技巧肯定不及我,你為什么不敢承認?我猜準是愛上我了!

哈哈哈。她哭笑不得道,你哪兒來的自信?生活并非只有床上那點兒破事,更不是情啊愛啊,那不重要,激情早晚都會消逝,多少夫妻沒有這些東西還不是一樣過得很好!

所以說,結婚生孩子最沒勁,如果人生真有意思,就是結婚之前,一旦走入婚姻,不管男的女的,等于走進了一個閉合的死循環,失去自由,失去自我,慢慢變成行尸走肉。

她不想再爭論,遂道,你到底想怎樣?想要多少錢?直截了當點兒吧!

你把我當什么人了?他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從沙發上跳下來道,小人之心!他氣呼呼地瞪著她,她并不回嘴。過了一會兒,他稍微緩和了語氣道,我想要的不是錢。

那你想要什么?她問。

你喜不喜歡我?他問,我想知道,你不能撒謊。

喜不喜歡還不都是一樣。

他執著道,我只想聽一句實話。

如果說不喜歡,恐怕會激怒他,屆時做出變態之事也未可知,不如先穩住他。她道,喜歡。事實上,如果他不那么偏激,她確實喜歡他,因此這兩個字說得還算誠懇。

那就給我個機會。

我不明白。

再陪我一天,后天早晨,如果你還是要回去,過以前的生活,我保證不攔你。

她眼神閃爍,好像在思考他有什么陰謀。

他繼續道,你放心,我說話算話,明天咱們就去辦各種手續,屬于你的都給你,我對錢沒興趣,我想要的只有你。

這話就太假了。安妮暗忖,憑他的外形,什么樣的女孩找不到?比她年輕漂亮的多的是,為什么非要黏上她這個已婚有孩子的中年婦女?可見他想放長線釣大魚,一旦俘獲了她的心,那姑媽給她的財產不就等于是他的了嗎?說到底,他是個好吃懶做的小白臉,也許以前姑媽曾包養過他,現在姑媽撇下他走了,他想找下家,才看準了她。但只有一天的時間,他就能改變她的心意?難道他要軟禁她?把她當成奴隸?她想起了那些可怕的新聞,心里不由得后怕??涩F在似乎沒有別的選擇,先答應他為妙,等到事情辦妥再想法抽身。

她刮了一下他的鼻梁道,行,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財產轉贈和房產過戶的手續辦理比安妮想象中要簡單,她跟著甘旭然去了律所、銀行和中介公司幾個地方,簽了若干次自己的名字,開了新的銀行賬戶,一切辦完后正好是午飯時間。她還在納悶為何效率這么快,即使在銀行也不用排隊,后來問甘旭然才知道他和姑媽早就把這一切打點好了,那些盡一切可能為他們開綠燈的人都拿了好處。有錢好辦事。他說,你不是自詡比我老練成熟嗎?怎么這道理都不懂?她捂著包里的銀行卡,還處于恍惚之中,沒在意他的調侃。房產證過幾天才能到手,她可以親自來取,也可以由甘旭然代取。

我們吃飯吧,你想吃什么?他問。

聽你的。她心不在焉。一千多萬已在周艷的賬戶中,她可從沒料到有一天自己會有這么多錢。不管以哪種途徑,她都不敢想。即便在大學期間初涉人世,了解到其他同學比自己家境好而心理不平衡時,哪怕畢業后不斷做著發財夢的那段時期,她也沒夢到過有這么多錢。眼界限制夢想,決定了欲望層次,就像童話里的鄉下姑娘,腰纏萬貫也只想買更多的紅糖。

海鮮,日料,烤肉,還是私家菜?他讓她選。她說,你選吧,我請你,謝謝你跑前跑后。他歪頭沖她一笑道,一頓飯可打發不了我。她知道他什么意思,便道,你好好表現。其實她心里早有了決定,除非他把她綁起來鎖在房間里,否則她一定會回家。如何跟他說,才能讓他甘心放她走,并且不傷害她,甚至不恨她,她尚未想好。

吃了海鮮,食材新鮮,味道很棒,兩個人花了一千多。以前她沒聽說過這家店,在北京那段時間她賺的錢不多,不太可能來這里消費。吃過飯,他又張羅著去游樂場玩,或者看電影。她不想看電影,更不喜歡游樂場,她笑他童心未泯,接著又說還不如逛商場,但又怕他沒興趣。他說,沒問題,你想干嗎就干嗎,我陪你,只要你玩得盡興。她問,你今年幾歲了?他說,問這個干嗎?她道,看你吃喝玩樂樣樣在行,閱歷深厚,可年紀又不大,叫人猜不透,你沒上過大學吧?他道,對,高中畢業就來北京了,兩年后遇見了周蘇燁,在加油站工作,后來才做她的助理。她猜道,二十三?他道,你為什么非要知道我的年齡?她道,又不是女孩子,還保密?他說,其實,我三十五歲了,和你同齡。她哼了一聲道,算了,不說就不說。

逛商場,她試了幾件秋裝,最后一狠心買下三套。在童裝那一層,她給兒子買了一套運動裝和一套時髦的休閑裝。不知是不是走得累了,他的表情懨懨的。她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喜歡小孩子。他哼了一聲,示意她說下去。她道,你還沒長大,還需要被寵被照顧,怎么可能當爸爸?他道,這不是主要原因,我就是覺得繁殖挺無聊的,香火有那么重要嗎?不管哪個家族,總有一天會斷子絕孫,總不可能一直生兒子吧,就算生了,也有可能夭折。她嘆道,你這腦袋瓜真古怪,就好像刻意和世俗對著干似的。他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她道,看你將來老了誰養你!他道,我才不會老呢,在不能自理之前我就自殺。她嘖嘖道,還真是個怪人,我尊重你的想法,可有點兒難以理解。他道,那是因為你們都被世俗規則洗腦了。

在男裝區,她讓他選一件,說送給他。他說不要,她堅持。他警告道,你別后悔,我從來不買便宜貨。她道,別廢話,趁我還沒改主意。結果他選了紀梵希的西裝和襯衫,比她給自己買的那三套其中的任何一套都貴,雖然有點舍不得,可既然話已出口。她不好反悔,便去付款。他干脆穿起新衣服,換下來的裝在袋子里。她去衛生間,他在外面等著。比她先出來的是剛才那兩個售貨員,安妮出來時,臉色難看。他問怎么了?她說,有些人真愛嚼舌根。她的目光投向紀梵希的售賣區,他問,她們倆說什么了?她道,說我這么老還跟你這么年輕的帥哥混在一起,還給你買衣服,肯定是包養了你。他笑道,你在乎嗎?她搖頭道,我才懶得計較,要不然早罵回去了。他拉起她道,我們去問問。她趕緊掙開道,算了,犯不著。他道,必須為你討回公道,不能讓你生這些閑氣。她道,不用了,我不生氣了還不行嗎?快走吧,小祖宗!她知道他做得出這種事,趕緊拽他進了電梯。

晚飯吃了私家菜??斐酝陼r,她去衛生間,出來時給張軒打電話,告訴他事情都已辦妥,明天就回去。周五,兒子在家,跟她說了幾句,她問他想媽媽沒有,他說想,并讓她快點回來。她安慰他不要著急,讓他聽爸爸的話,認真寫作業。隨后,她又聯系了爸媽,簡單匯報了情況。爸爸問她有沒有見到姑媽,她據實說了。爸爸道,看來她可能覺得尷尬,沒必要見面吧。她說,見不見無所謂,反正事情辦妥了。爸爸道,也對,那才最重要,注意安全。

回到別墅。洗過澡他又來了精神,于是做了一回。她已決定要走,自覺對他有所虧欠,因此很是賣力,激情似乎比昨天少了幾分,但多了和諧與默契,竟透著生離死別的意味。然而她知道這都是暫時的,她看似全情投入,實則想著完事后如何委婉表明心跡。其實她已有了主意,她想暫時撒個謊,只要他讓她離開,那她可以做出一些承諾。就算要和他在一起,她至少也得先回去把事情處理一下才行吧?她覺得他會通融的,只要她撒嬌或找個理由。

窗外傳來雨聲,她枕在他硬錚錚的肱二頭肌上,聽著淅瀝之聲道,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他側頭看著她,盡管問。

你喜歡年紀比你大的?

那倒也不是,我覺得女人不同年齡段有著不同的魅力,就看男人懂不懂得欣賞。

我配不上你,也許那兩個賣衣服的說得對,我太老了。她找到了突破口。

聽這話,是沒有發展下去的可能了,你不喜歡我這樣的?他的語氣里透著一絲失望,像是小孩子沒有得到想要的。

如果倒退十年,還有可能。她道,不對,那也不可能,那時你還未成年吧?

那我可以等啊。他道。

可我不能等。她道,變數太多,賭注太大了,我可押不起。

他哼了一聲,賭氣似的翻過身,背對著她。她抱住他,像哄孩子似的道,好啦,我覺得我們可以試試,如果不行,我再回去。

真的?不是騙我吧?

不騙你。她道,真的,不過我得先回去一趟,我放心不下兒子,我想把錢留給他。

你不會走了就不回來吧?他問。

當然不會,我以人格擔保。她道,現在看來你對我是真心的。

你真覺得我是為了錢才追你?

起初是,現在我明白了。她道,原諒我這么想吧,好嗎?

好,那你一定要快點兒回來??!他翻身,抱住她,親吻著。她嘟囔著好,然后道,睡覺吧,明天給你做早餐。他關了燈,下巴抵在她的胸口。她的眼前一片黑,少頃才漸漸適應,房間里的東西泛著模糊的輪廓,窗外的亮光使得窗戶像張開的洞口,要吸入什么似的。她馬上閉了眼睛,聞到了陳年的金屬氣息,雨聲住了,但有水滴落在花盆或是什么東西上,當當地響著,像木魚聲。

一則因為惦記著老公和兒子,二來她很久沒和張軒如此親昵過,即使做愛,也是做完了便各睡各的,因此有個人抱著她或是讓她抱著,她都有些不太適應,一夜未曾睡得踏實。不過當他跟她說早安,問她是否睡得好時,她還是說好。

她煎了雞蛋和火腿,西紅柿切片后稍微加了熱,讓它們變得綿軟。之后又將面包片烤到散發出微微的焦香,早餐就算好了。

饞死我了。他從背后環住她,手放在她的胸部。

她假裝沒有聽懂他的一語雙關,沒有感受到他的欲望,用家常的口吻道,那就吃飯吧。

我想吃你。他道,一面在她身上摩挲。她已經穿好了衣服,洗漱完畢,只讓他動作了片刻,等到他的手伸進衣服里時,她堅決制止了,把他推到了食物跟前。

你真狠心。他道。

我還得去機場,辦登機手續,過安檢呢。她道。在她心里,她已經離開北京了。

他起身,從櫥柜拿出兩個杯子,還有一個純白色的方形紙盒,擰開上面的蓋子,倒了兩杯牛奶。他推給她一杯,沒說什么。她喝了一口,有點兒核桃的味道,便隨口問,核桃牛奶?

不是。他道,你那杯我加了青春豆。

什么?青春痘?

不是臉上長的那種。他說,是豆子的豆,你不是覺得自己老配不上我嗎?喝了你就會年輕十歲。

見他一本正經地開玩笑,挽留她,她突然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但更多的是惱火,想盡快離開這里。她說,我說過會回來,你怎么就不信呢?

你把它喝完我就信。他望著她的那杯牛奶道。

她一口氣喝光了,然后摸摸臉,笑道,年輕了嗎?

要六個小時才起作用。

這些小把戲哄騙年輕女孩倒還行,像我這種年紀的肯定覺得不好玩啦!

雞蛋和火腿她吃光了,只剩下一片西紅柿攤在盤子里。她起身擦擦嘴道,我要走了,你送我出去嗎?

我不想看著你走。他道,你自己打車吧,門口沒車的話,你就在軟件上叫。

好,我明白。她拉上已收拾好的旅行箱往門口走。

他追上來,給她開門,接著摘下脖子上的心形吊墜,掰開一半遞到她面前,鄭重其事地囑咐道,這個保存好,千萬別弄丟,以后來找我用得到!她狐疑著接過,說完“好的再見”便出了門,走了幾步轉頭時,發現門已經關上了。她并沒有聽到關門聲,她想,這家伙真是小孩子脾氣。

戶外陽光盛大,一切金光閃閃。地上很干,一絲下過雨的痕跡都沒有??勺蛲淼挠曷暶菜坪苈≈啬?,她想,難道太陽出來很久了?她抬起手腕看看表,才七點半。到門口等了十多分鐘,車來了。上車后,開了很長一段路,她發覺手里還攥著那半個吊墜。仔細看,才發現這半顆心形的邊緣有著不規則的尖齒,如同小狗的牙,周身閃著銅綠色的光,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這算什么?難道是定情信物?反正她打定了主意不再見他,留它又有何用?如此一想,她隨手將她扔出了車窗外。

飛機上午十點多起飛。安妮買的頭等艙,辦理手續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起飛前四十多分鐘她已在休息室無所事事。她給張軒發微信,等半天也沒收到回復。倒是收到甘旭然發給她的信息,問她有沒有到達機場。她及時回復,讓他放心。登機后,關機前,她又確認一遍,還是沒有收到張軒的回復,心想這家伙干什么呢,這么忙,連手機都不看。起飛后,困意襲來,漸漸睡著。這一覺睡得很沉很久,且做了夢,在夢中,甘旭然跑來長沙找她,把她堵在家門口,當著張軒的面質問她為何說話不算話。張軒問她這人是誰,她說不認識,結果兩個男人扭打起來。甘旭然仿佛有特異功能,沒費吹灰之力便將張軒制服,然后將她強行擄走,還惡狠狠地說,誰讓你把鑰匙扔掉,害我出不了門,我要你吃盡苦頭,隨即掐住她的脖子!她遂驚醒,此時飛機降落的廣播正好響起,才明白不過是個夢。等到飛機著陸,她匆忙開機,仍舊沒有張軒的回信,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多。出了機場,打上車,她給張軒打電話,一直沒人接聽,幾次后干脆無法接通,一直忙音。她以為手機欠費了,查了查,還有一百多余額,難道張軒欠費了?心煩意亂半個多小時,出租車終于停在小區樓下。

將鑰匙插進鎖孔時她聽到了電視聲,開門換鞋,只見老公靠在沙發上看電視,手里拿著遙控器,兒子躺在老公腿上玩手機。這畫面此刻叫她心安,仿佛虛驚一場,竟有劫后余生之感??磥磉@倆人一點兒都不關心自己,一股氣從心底冒起,便沖老公道,就知道看電視,怎么不回信息,打電話也不接!

沒人搭理他,兩個人專注著各自的事情,好像根本沒聽見或是聽見了也不在乎。兒子沒有像往常那樣撲到她懷里撒嬌,這讓她既納悶,又氣不打一處來。不得不再次大聲質問,并走到電視前,擋住老公的視線,但他依然直勾勾地盯著她身后,就像他的目光能穿透她的身體看到屏幕似的,兒子則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你們別跟我裝??!

她心想張軒是不是生氣了,才故意不理她,畢竟她比原計劃晚回了一天??赡且膊荒芄炙?,何況她已提前告知,他應該不會為了這點小事生氣的。迅速的思想斗爭后,她壓住心頭的火氣,坐到他身旁,伸手摸他,想用肢體代替語言表達歉意??墒?,她根本觸不到他,她的胳膊如同在空氣中劃過,撲了個空。她心里一驚,只覺詭異,莫非還在夢中?她捏捏自己的臉,有痛感。不是做夢,可為什么會這樣?她又去親近兒子,依舊如此,他對她視而不見,只顧玩手機里的游戲。發生了什么?怎么會這樣?她一遍又一遍去觸摸兩個最親的人,但始終碰不到,他們沒有任何反應,像是把她屏蔽了。

這時,一個女人從廚房走出來,端著托盤,盤里放著洗好的葡萄,她的手濕漉漉的,有水珠滴下來。女人將盤子放在茶幾上,張軒伸手拿了一顆葡萄,塞進嘴里,動了動后吐出皮。

女人一把搶過兒子的手機道,別玩了。

兒子奪回手機道,讓我玩一會兒嘛,馬上就要贏了。

安妮看見了女人的臉,非常熟悉——那不是自己嗎?她愣了許久,仔細地端詳女人。沒錯,看著她就像平時在照鏡子。安妮鼓起勇氣,指著女人的鼻子道,你誰???為什么冒充我?

另一個自己的反應和她的老公兒子如出一轍,照樣拿她當透明,眼神都不帶瞟她的,只和那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其樂融融著。安妮氣得渾身發抖,她伸手去抓女人,根本碰不到對方。不僅如此,房間里的任何東西,大到桌椅小到水杯遙控器,她都無法真實地觸摸,仿佛自己是一坨空氣,或者它們是海市蜃樓?她大吼大叫,把自己的耳朵震得嗡嗡響,嗓子喊啞了,依舊無濟于事。

她像是局外人旁觀者,她變成了鬼魂——一想到鬼魂,深深的恐懼攫住了她整個人,她絕望地看著三個人嬉笑,看另外一個自己不斷忙碌,伺候著老公和兒子。他們兩個要什么,那個自己便殷勤獻上。吃過葡萄,她收拾弄得臟亂的茶幾。張軒想喝茶,她燒水,給他泡;兒子想要玩具,她為他去翻找。她似乎一刻也閑不下來,好不容易坐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兒子又喊餓,于是她進了廚房。她擇菜洗菜切菜切肉炒菜,燜米飯,做老公和兒子愛吃的菠蘿古老肉和水煮魚,片魚肉的時候不小心被刺扎了指甲,她放進嘴里吸了吸,接著片。鼻尖和腦門布滿一層細密的汗珠,安妮生出憐惜,想為她擦掉,但她做不到。

自始至終,老公和兒子都沒有進廚房。等到飯菜擺上桌,安妮看見“自己”喊他們吃飯,張軒說水煮魚老了,兒子說菠蘿太酸,但他們還是吃完了,之后又躺到沙發上做自己的事?!白约骸背赃^飯便收拾桌子,清洗碗筷收拾廚房擦地。安妮還從未以這種角度來審視自身的生活,她還從未意識到原來自己這么勞累,可她心甘情愿,她想回到這種熟悉的生活中,想把這個無中生有的自己取代,想被這兩個男人需要,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她走到“自己”身旁,在她耳邊輕聲道,你好賤。對方自然聽不見,只見她疲倦的臉上洋溢著無限滿足。

兒子臨睡前,安妮和她的分身守在床邊。他想聽故事,分身念完一個,他還要聽第二個。分身念著第二個,她的嗓音變得干澀、遲滯,像是很久沒說話的人在練習發聲。安妮非常擔心她突然卡住念不下去,就像碟片劃了那樣。好在故事還未念完,兒子便已睡著。分身將被子給兒子掖好,關燈,出了房間。

安妮跟著分身進了大主臥,張軒躺在床上,盯著手機。分身將燈光扭暗,躺到他身邊。她的手伸進了他的睡衣,張軒的眉頭皺了一下。分身面露不悅,將手機奪下,扔到一邊。他長出一口氣,把分身的頭往身下按。過了很長時間,他才不情愿地爬到對方身上,圓滾滾的腰身動起來似乎很吃力,贅肉顫動著,沒幾下便翻下來道,太累了。分身道,你哪天不累?你有我累嗎?安妮不禁隨著她問了一遍。張軒不耐煩道,睡吧,沒精神跟你吵。他隨手關燈,兩個人背對著背躺下,分身很久才閉上眼,她的眼睛里閃著幽暗的淚光。

安妮只能躺在地上,其他東西對她而言都是不存在的,除了她帶回來的箱子、隨身物品和墻壁以及門。她拿出手機,開了手電筒功能,去照兒子,照張軒,照另一個自己,但他們都沒有給出任何反應。她去了衛生間,想看看鏡子里是否能照出自己,是不是變了模樣。確實變了,但還是她,不過年輕許多,仿佛十多年前的樣子,腮部稍微帶點嬰兒肥。她扭扭頭,拍拍臉,彈力十足,連手感都變了。難道甘旭然說的是真的?所謂的“青春豆”真能讓她年輕十歲?他到底是什么人——或是鬼?她睡意全無,精神抖擻,拉上進門就沒打開過的旅行箱出去了。

去哪里呢?她給甘旭然打電話,打不通。給他發消息,沒人回。從小區門口出來時,保安開了門。安妮一陣興奮,忙問,你能看見我?保安詫異道,我為啥看不見你,我又不是瞎子。??!她叫了一聲,伸手去摸鐵門,保安的身體,皆真實可觸。保安問,你干嗎?安妮顧不上回答,要求保安開門,馬上折回家,試著去碰觸房間里的東西,但和之前一樣??磥硗饨绮o變化,和她切斷聯系的只是之前的生活和人。她徹底死心了。

這一切應該都是甘旭然搞的鬼,這是要逼她回到北京去找他,只有他才能給出解釋,讓她回到從前。安妮本想回到老家去看看爸媽,但長沙距離老家小城還有段距離,這么晚了不容易打車,況且她覺得回去也是白搭,想必父母家里的情況跟這邊是一樣的,因為爸媽的電話根本打不通。暫時只能讓那個分身替自己去盡孝,去為人妻為人母了。她打上車去了機場。

買機票時,安妮拿出身份證。地勤人員還給她身份證時,她才注意到證件上的信息不知何時已更改,那上面的名字不是“周艷”,而是“安妮”;照片比以前漂亮,年輕,稚嫩,像十七歲,生年日期由原來的1984年5月7日變成了1995年9月13日,9月13日正是她遇見甘旭然的那一天;住址也不再是湖南,而是北京的那棟別墅所在地。她盯著身份證看了一會兒,并未感到特別驚訝,她覺得接下來還可能出現更加不符合常理的事。

飛機降落在北京時差十分鐘凌晨兩點。安妮在出租車上給甘旭然打電話發微信,毫無反應,完全在她預料之中。想找到他只能去別墅,她讓司機開快點。路上車少人少,確實能夠開得很快,但也要半個多小時才到“藍花楹水岸”。門衛沒有給出租車打開道閘,而是盤問安妮要去哪一棟別墅。安妮拉下車窗道,2037。門衛道,這里沒有2037,到頭也才2036。安妮覺得門衛在故意刁難,便道,我前天才去過,怎么沒有?門衛道,你準是記錯了,給你的朋友打電話,讓他出來接你,或者讓他給我們這兒打個電話。

安妮氣道,我就是聯系不上才要去看他,難道我看著不像能住得起這里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這是規定。門衛依舊不放行。

安妮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證,拿出來給門衛看。

這是假的吧?門衛道。

這樣吧,讓她把身份證押在你這兒,我們進去,出來時再給她,也許她記錯了門牌號也不一定,進去看看就明白了。司機解圍道。

門衛想了想,還在猶豫。司機捅捅安妮,悄聲道,給他兩張毛爺爺。

什么?安妮反應幾秒才明白,便拿出兩張百元鈔,遞給門衛,讓他通融一下。

快去快回,身份證先放我這兒。門衛終于放行。

循著記憶中的路線,七拐八拐,總算繞到了那方人工湖旁邊,安妮下車,讓司機等著她。她去了湖邊的那棟別墅,門牌號是2036,再往旁邊看,分別是2035,2034……數字越來越小,真沒有2037,可那一晚她看得很清楚,且辦理過戶以及身份證上的地址皆是2037??!難道偌大的一棟別墅會憑空消失?安妮讓司機開車把整個別墅區繞了一遍,每一棟的號碼都親自看了,依舊沒有發現2037。

司機不耐煩道,會不會真是你記錯了。

不可能!安妮懶得跟局外人解釋,付了車費,讓他出去等,或者直接走。她來到湖邊的亭子里,心想難道那一晚都是幻覺?2037也是甘旭然搞的鬼?絕望的情緒在她體內像蟲子般蠕動,她將腦袋抵在柱子上,一只手毫無意識地滑著。柱子冰涼,帶著石頭的堅硬觸感。突然,她摸到一處凹槽。于是拿出手機照亮,只見嵌在柱壁的半個心形鎖孔。她想起了甘旭然給她的信物,卻無法記起他當時的表情,但他那故意壓低嗓門的腔調,似乎在提醒她有著不便透露的隱秘細節,而當時她根本沒心思聽下去??磥砟前腩w心形吊墜是聯通她和甘旭然之間的唯一媒介??伤?,把它扔了。

安妮失魂落魄地走出大門,門衛還給她身份證。司機還在,安妮上了車。他問她去哪里。安妮想找回那把鑰匙,但這無異于大海撈針,她不記得那天的司機是從哪條路去的機場,也不太記得把鑰匙扔在了哪一段。想了很長的時間,她說,往城里開,去大望路。

到華貿附近時,東方天際已泛出魚肚白。安妮在SKP的商場正門下了車,此刻除了清潔工,其他東西還在睡夢中。他們穿著橘色的環衛服,認真地清掃著街道,并未發現異樣的安妮。也許發現了,但早已見怪不怪。安妮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厚重的云層被朝陽映成莊嚴的血紅色,她才慢悠悠地移動腳步。她走到一處休閑區域,那里的銀杏樹下有長椅,她躺了上去。手機快沒電了,她連上網,搜甘旭然的名字,什么內容都沒有。她又搜索那間事務所,并沒有任何相關信息。那么“周蘇燁”呢,她的百科還在,歌曲也在,還能聽。她塞上耳機,聽著歌,閉上眼,分不清自己到底處于現實還是夢境。

陽光刺痛雙眼,將安妮的頭頂曬得溫熱。她睜開眼,坐起來。喧囂的市聲已拉開帷幕,不斷有上班族匆忙路過,有的人會好奇地看上她兩眼,之后漠然地走開。她面前有個展示窗,里面是愛馬仕的新款女包。她看見充滿膠原蛋白的臉和華麗的包在玻璃上交疊,融合,虛幻而和諧。除了年輕,我是不是什么都沒有了?想到這個,她拿出新辦的銀行卡,來到旁邊的取款機前確認。余額沒有變,還是一千多萬,這讓她稍感到安心,隨后取出兩千塊。

有人喊“安妮”,熟悉的男聲??稍谶@里,又有誰會認識二十多歲的她呢?她轉身,只見一個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間的人站在門外,朝她露出干凈的笑容道,你拉這么大的箱子要去哪兒?她愣住了,這不是前同事Eric嗎?怎么還會那么年輕?正如一直在她心底的模樣。見安妮無動于衷,他以為自己認錯了人,便繼續向前走,不時回頭。安妮突然感覺身體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驅使著她,恍若新生。她自信地邁開步子,推開玻璃門,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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