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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又明了

2018-12-11 09:53四個隱
花火B 2018年8期
關鍵詞:奶奶

四個隱

作者有話說:有這篇故事是因為一個朋友,她最愛的爸爸突然去世,深夜她在朋友圈發出“人生如寄”四個字,讓我有了這篇故事??晌也桓液退窒?,怕她又難過。人生如寄,其實還有后半句:多憂何為。

希望我的朋友,能帶上爸爸的那份,堅強樂觀地生活下去。

她突然有些后悔,說薄言愛做孤勇的傻事,自己不也是嗎?

【楔子】

從郵遞員手里接過信封的那刻,余瑜有些恍惚,她已經很久不寫信了,就算把她現時十八年的生命長河撈盡擰干,也落不出三封信來。

拆信時正值落日的光景,悠長的昏黃映在白紙黑字之間,似是要將往事渲染開來。

來信人是奶奶,讓余瑜幫忙尋個人。

奶奶紙上的字跡孱弱纖細,橫撇豎捺像一根根飽經風霜后的脆弱脊梁。

仿佛能聽見她的聲音,顫顫說:“那孩子走遠了,你尋他回來,像從前那樣手牽手回家吧?!?/p>

01

大巴一路顛簸,山風撞在緩行的車體,只得聲聲悶響。駛過數不清第幾道彎兒后,余瑜在心里確認,奶奶一定是搞錯了。

扶山孤兒院在路的盡頭,這里是余瑜七歲前的家。孤兒院里,大家都喜歡親切地叫院長奶奶,余瑜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向精明能干的奶奶,怎么會把她和另一個姑娘搞錯呢。薄言不愿意回來,能帶他回來的,只能是那個同他坐在門檻看雨,一塊牛皮糖也要分扯成兩半吃的人。

見到奶奶的瞬間,余瑜像被歲月拂了一耳光。她折身蹲在輪椅前,握住奶奶的手:“您還認得我嗎?”

院子中央的老樹紋絲不動,似乎也在屏息凝視這一場相認。

奶奶雙眼渾濁,緩緩挪開了臉。

旁人寬慰道:“時好時壞,壞的時候連自己也認不得,姑娘別往心里去?!?/p>

一句話,讓余瑜感覺手里的信紙忽然重了。

她對于薄言最近的印象,便是網站和報刊紛紛報道的——“高考狀元放棄填報志愿,隱匿山林”等消息。薄言向來是個怪人,從小如此,記得六歲的他懷里總抱著一本《徐霞客游記》,細長的眼睛時不時探向目之所及處最遠的山、最深的河。每日向奶奶自我匯報,隔三岔五他就會胡言亂語,說自己鉆了奇洞,游了飛瀑,眸子震顫間不忘補一句:“瀑水好涼?!?/p>

有人直言戳穿:“那些地方離這里好遠,你莫非長了翅膀不成?”

薄言一回神,紅臉囁嚅道:“夢里去過?!?/p>

對他第二個印象,是一塊小小綠綠的薄荷糕。

那年夏季天氣奇熱,山澗蜿蜒盛載著粼粼的陽光,像盛載著閃閃的火,水溪迸濺的聲音像是火流飛躥 。背著竹簍的余瑜站在邊上,不耐酷熱,眼看就快暈眩過去。

他遞來一塊薄荷糕:“快吃,這清熱解暑?!?/p>

余瑜雙手捧起薄荷糕,三下五除二吃得個干干凈凈。她抹嘴一笑:“清清甜甜的,像大自然的味道?!?/p>

薄言愣怔,露出向往的神色,不住點頭猛咽口水。忽然他用白瘦的小手遮臉,嘴角一噘,眼里的水汽打轉就要流出淚來。余瑜放下竹簍,慌忙把采摘的花遞給他。

早知道他只有一塊,就分一半給他嘗嘗好了。

因于奶奶信封上寫的“余瑜”兩字,因于酷暑里那塊清涼的糕糖。

余瑜決定啟程。

02

信中講的山區,在西南一隅。

邊境地區,地上是腳步可探的路途艱險,天上是肉眼可見的風云變幻,徒步裝備齊全的余瑜一路也不免心驚膽戰,頭頂忽明忽暗的天,像前方忽深忽淺的路,指不定滑落哪一步,就萬劫不復了。

她想好了,把薄言抓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揍他一頓。

這個想法剛剛落成,倏忽天光一暗,轟隆一聲雷,隨即降下雨來。余瑜左右張望,抱頭躲進不遠處的一幢小木屋,正打算為自己的“不請自來”開口道歉,抬頭便與屋主大眼瞪小眼。

他說:“你是……人?”

木屋落在煙霧繚繞的雨幕中,恍如秘境,一些山林的野生小動物為了躲雨,也紛紛鉆到屋檐下。余瑜濕著身子,像一只被雨水澆得順毛的松鼠,她有些局促,看看自己,又久久看向他。

半晌后,她和他盤腿坐在圓木樁茶幾前,拉開一副對弈的架勢。

“跟我回去吧?!庇噼ふf。

“回哪兒去?”薄言一臉茫然?!啊壹叶紱]有了?!?/p>

以前,每當一個小朋友被人領走的時候,奶奶就會苦口婆心講,伸出手來的叔叔阿姨們是新的家人,選中自己一定是因為愛,跟他們好好回家,不要再跑回來了。

出發之前,余瑜才從孤兒院方得知薄言養父不幸意外逝世的消息,這時面對他的疑問,余瑜心中鈍痛,翕動唇瓣一時答不上來。

三言兩語之后薄言就要逐客,慌神無措間,余瑜眼睛揪住床前的一本《徐霞客游記》和手繪的地圖,從前徐霞客,尚有去處,可如今天大地大,遍布腳印,已經沒有他可以探索的地方了,她想不出為什么一個計算機衛星就能搞定的事,薄言要徒手畫。

說明困惑,換來的卻是他的一句:“那就請按著手機上的地圖指示,哪里來,回哪里去吧,添麻煩了?!?/p>

屋外雨聲漸停,余瑜偏賴著不走,她要給奶奶一個交代。

忽然,一聲槍響驚起林間鳥雀,薄言踩著泥濘疾速追了去,回來的時候只見余瑜還倚在門口,臉色蒼白愣愣地看他。

“這就是你留下的原因?”余瑜追著他一路問,“保護山林和動物,惡人有刀有槍,你有什么?血肉之軀嗎?”

她不禁又想起小時候薄言做的那一件件孤勇的義氣事,倒是在這時候懂得奶奶對他的器重和偏愛來。

心間一涌,不知哪里橫生出來的拗勁兒。

“我不走了,就睡這里?!庇噼にο卤嘲?,一屁股坐地,“除非你和我走……”

03

轉眼,暑假耗盡,余瑜一住便是兩個月。兩月里,什么也沒發生,像木屋外那面永遠波瀾不驚的湖。

她突然有些后悔,說薄言愛做孤勇的傻事,自己不也是嗎?比起后悔,時下她更多的是慌神,兩月足夠長,潮起潮落多少來回,她和他之間,什么也不曾發生,好像也是不可能的。 臨走那天,她褪下他的舊T恤,洗好還給他。

屋外又下起來時那樣的雨,濕熱的熱帶氣候好像要把人悶出心病。

“我走了,得去大學報道了?!庇噼ふf。

以為薄言會挽留自己,或是一起走,眼見他心慌意亂幫忙收拾著行李,嚅動嘴唇半天,迸出句:“我送你?!?/p>

回到城市的日子,空氣總是漂浮著細微的灰塵,余瑜一時適應不過來,呼吸堵得慌,想起薄言的時候更甚。有天上課,熙熙攘攘的路上出現一抹似曾相識的面孔,她追上去,攔住那女孩問:“你好,請問你是沈婉靈嗎?”

女孩愣了愣,又笑了笑:“是?!?/p>

歲月里四散走遠的人,在某時某刻,會以某種方式不經意地相聚。許是因為如此,歲月才顯得溫柔吧。沈婉靈,便是和薄言坐在門檻看雨的人。

當天晚上,余瑜給薄言撥去七八通電話,終于有一通在厚厚烏云散盡的那一瞬連上。

“沈婉靈?!彼ブ娫?,努力念出稀松平淡的語氣,“她也在泫城念書,想見你一面?!?/p>

不出意料,薄言果然來了。

泫城著名高校云集,奈何寸土寸金又地盤小,校與校之間離得很近。得虧薄言的高中班主任在填報志愿的最后關頭幫他報了地質大學的地質勘探系,才讓他有一轉身就變成大學男神的機會。聽說他入讀以后,余瑜偶爾會待在校門口看向地大,她想薄言這個人真是無情,來了也不來打個照面,有時候,她又怕站在校門口太久,久到足以撞見薄言和沈婉靈的身影。

有同學看出端倪:“魂不守舍,談戀愛了?”

余瑜澀澀咽下口飯:“是看別人談戀愛?!?/p>

在一個木槿花被太陽暖開的午后,余瑜終于忍不住了,悶聲悶氣想打電話,撥了三遍,掛了三遍,雖然只是邀他們敘舊吃個飯,可她好像在做賊,那份不太純粹的心意始終沒有撥出去。許是趕巧,第二天沈婉靈來電說:“一起吃個飯吧?!?/p>

餐廳訂在地大的斷橋廣場附近,干凈的落地窗映照出傍晚散散漫漫的人影。

兩個女生先落座,聊著不痛不癢的近況。一見到趕來的薄言,二人不一例外地驚了,沈婉靈一愣,旋即憋笑:“薄言,和我見完面之后,你去洞里當野人了嗎?”

薄言的眼神不偏不倚落在她的身上,皺了皺劍眉,難為情笑道:“入學晚,落下的功課太多,只能沒日沒夜地補了?!?/p>

盡管有些邋遢,他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形象在余瑜眼里,竟有股傻里傻氣的可愛。讓她回想起夏天深山老林里,他徒手蹦出去趕壞人的模樣。

余瑜端起杯子,輕笑:“時別經年又重逢,祝你們百年好合?!?/p>

話落,謎一般的安靜,對面兩張臉孔是如出一轍的茫然。

“余瑜,你喝多了……果汁?”

到底是沒有喝多,離開餐廳的路上,余瑜頂著一張紅透的臉比喝多了還難堪。

她說:“既然不是我想的那樣,薄言為什么一點眼神也不落在我身上?”

沈婉靈食指撫唇,俏皮一笑:“這才有鬼?!?/p>

越是視若珍寶,越是小心翼翼。希望如此吧。

04

上半學期的一天,時逢小長假,沈婉靈要回家陪養父母旅游,薄言約了余瑜去扶山。

一路上昔日風景融在徐徐的風中,如往常般靜默,他坐得筆直、規整,一路無話。余瑜心中生起閑情,坐在一側托臉偷看他,車窗外山影幢幢壓過,她看他的輪廓越來越柔,越顯越小,恍惚看回到了小時候。

小時候的他,和如今的他,除了多經歷了一次與至親的生離死別,無依無靠,老天也沒再多眷顧他什么。想到這兒,余瑜不忍猜想寡言的少年心中,長出了多少的荒蕪來。

拜訪完奶奶已是正午,這次她清醒了些,開心抱著余瑜不停輕拍她的背部,仿佛在夸贊她把薄言帶了回來,余瑜心中只是受不住。聽護工講,奶奶糊涂了,家人忙于生意鮮少陪她,老人像個孩子一樣賴在工作了一輩子的孤兒院,吵著,鬧著說這里就是她的家。

當時有風把樹葉吹落,余瑜和薄言望著奶奶,沉默地笑。

趁著下午陽光剛好,薄言背上一套地質勘探的專業行頭,埋頭徑直往山的深處去。小時候多是貪玩,身邊的風景總歸是沒有仔細賞究過的。曲折難走的山路,余瑜一路跟著,懷里兜著的糖果雀躍地一起一伏,像在跳舞慶祝些什么。

徒步到汩汩的溪水旁,他停了下來,瞇著一雙深邃的眸子,似乎若有所思。

“喏,薄荷糕?!庇噼\笑著捧出一塊小小綠綠的糕點,“小時候你就是在這兒給我吃薄荷糕的?!?/p>

他回頭,清清淡淡一笑:“你還記得?!?/p>

“你都哭鼻子了……我怎么不記得,童年陰影好嘛!”余瑜強行塞一塊薄荷糕在他嘴里,大功告成地拍拍手,“這回你也吃上啦!”

鼓著腮幫子,薄言身體僵硬地一動不動,像被喂了顆武俠里的點穴丸。他望著余瑜,眸子深處有光一閃而過。

天若有情天亦老,眼前綿延不絕的青山,在洪流席卷的時光中巋然不動,用生生世世的不動聲色,換得世世代代的樹木常青。在無人問津的山路里,余瑜跟著他左拐右轉,心中卻無比安定,盡管一些險要之處,她得手腳全用地“攀緣”上去,只要薄言一次又一次地伸手扶她,一切高山險阻,都像被踩在心底的泥丸。

太陽掛在山腰時分,揚開野餐布,他們在一顆巨大的松樹下歇腳。

余瑜扒拉著收集來的奇形怪狀的石頭,嘴角溢出絲絲笑意。薄言右手放大鏡,左手資料集,教她看顏色、紋理、硬度,辨識石頭種類。末了,還是被她口中的“大石頭”、“小石頭”、“花石頭”、“紅石頭”所擊潰。

這趟,他是要來人工測繪地圖的,山水路復雜,一朝一夕顯然完不成,余瑜知道了他的意圖,思忖半晌,挑眉道:“小伙子,下次我也跟你來?!?/p>

沉默的空當,響起青山若有若無的嘆息。

他一抬眼,似笑非笑著搖頭:“慣犯呀你,為什么跟著我,為什么賴著不走?”

愛是天時地利的迷信,冥冥之中,告白的話在余瑜喉頭轉了個彎兒,她一慌神,下意識反問:“那你為什么要來山里,賴在這里不走?”

只有彼此的沉默,回答彼此。

05

有了計劃以后,每個周末,薄言雷打不動地往山里鉆。

到底她是個有分寸的人,怕薄言光是照顧自己就手忙腳亂了,于是將自己的自拍照彩印出來,“啪”一聲,用膠水粘在了他的背包上。

“也算是跟你去了,悶了就和我說說話?!庇噼ひТ胶φf。

一旁的沈婉靈笑得意味深長:“說點甜的?!?/p>

遠處的大巴徐徐開來,檢查了下裝備,薄言利落地將背包甩在背上,臉上波瀾不驚。

比起被拒絕,更不能忍的是無視。

車開走的瞬間,余瑜拎起長長的裙角,有些滑稽地追車:“我開玩笑的,快撕下來吧?!?/p>

“風會吹落的?!?/p>

薄言一走,預留的周末也落了空。她回歸成校圖書館的常駐民,早起晚歸,奮戰書海,只為了那好看一些的成績單。有人不解她為什么這么拼,難道有天大的抱負不成。

她淡淡笑,也不知道解釋什么好。從七歲被領到“新家”的那刻起,她始終揪著一顆討好的心,生怕哪里沒學乖,父母一置氣,就把她丟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丟回到無依無靠的處境里。

轉眼,期末考試結束,小心翼翼疊好成績單的余瑜,準備放假回家。離校之際卻收到了一通家里的電話。

“瑜瑜,你先別回來……”電話里響起疲乏不已的中年女聲,“我和你爸在鬧離婚?!?/p>

五分鐘后,電話又打來,換了一副同樣疲憊的煙酒嗓,男人說:“快回來,我和你媽扯不清楚?!?/p>

月落日升,24小時之后余瑜徒手空空,站在人來人往的民政局門前,一臉迷茫。

耳邊還響著工作人員的話:“他們的矛盾點在你?!?/p>

在于,離婚后余瑜大學費用的分攤比例。養父母經商失敗,負擔都重,雖然都想女兒好好念書,但他們因為分攤比例鬧起了矛盾,都不愿對方占半點便宜。

經商失敗,兩人負擔都重,余瑜認為自己成年了,決定費用自己賺。渾渾噩噩找到兼職的那天,忍了多日眼淚的余瑜,蹲在超市門口大哭了一場,天都被哭得濕氣陰陰,烏云密布。

不多時,天空潑下冰涼的雨,她揚起淚臉望天,卻遲遲不見雨下來。

“不要哭了?!北⊙栽谏砗髶蝹阏f。

“我難過,我要哭?!?/p>

“沒什么好難過的,人生如寄,我們每個人都是短暫地寄居在人世間,一個人也只能陪另一個人走一段路……”

她沉默了,忽然看向他拎在手中的背包。

“照片呢?”

“吹走啦,”他歪頭笑,“說了會掉的?!?/p>

06

打工的超市在泫城最悠久最興旺的一條商業老街,這條街道上,24小時超市只有這一家。盡管夜闌更深,進門處的提示音有時也會接連響起。不過夜班薪水高,一個月下來勉強能頂生活費。沈婉靈經常會和朋友來光顧,大包又小包,多得帶不走。

余瑜會笑著勸,反正算時薪,賣多又不會提成。

平時余瑜除了看功課,就是盯著墻上吊下來的小電視看,特別是新聞結束,響起熟悉的《漁舟唱晚》的時候。她變得關心天氣預報,周末天晴,薄言多半是不會來的,除了有扶山地圖的測繪,學校的課業實踐活動也多。她開始喜歡和盼望下雨,下雨百分之九十九的幾率薄言都會捧著夜宵出現在她跟前。

漸漸地,晴天薄言也來了。不過一來就把她往外趕,想讓她回去多睡一會兒。

六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梅雨季拖著濕漉漉的尾巴,天下起了雨,薄言卻沒來。余瑜接到沈婉靈的電話:“薄言瘋了,要自己去山里救人?!?/p>

余瑜連忙通知同事來代班,她奔赴進陰沉的天色中,跳上了最后一輛去扶山的大巴。抵達的時候,孤兒院的壩子已然支開桌椅,飯菜冒著熱氣,四五位穿著橙色救援衣的搜救人員正在狼吞虎咽。一旁還擺著一份起卷的手繪地圖。

“我們連續找了三天了?!庇腥税侵堈f。

“一無所獲?!?/p>

從救援人員處得知,27號 黎明時分扶山孤兒院的一個新來的孩子,哭鬧著要回家,趁人不備,只身跑了出去,大概是迷路了,哪里都尋不見那孩子的身影。

薄言換好行頭,從遠處走來,沉默地卷起那張地圖。搜救人員面面相覷后,齊刷刷地嘆氣。

領頭的救援人員說:“快勸勸他,人我們會找,現在雨天路滑,讓他別一意孤行?!?/p>

薄言走到面前,神色平靜地看她。

她生怕丟了什么似的,抓住他的手臂:“我跟你去?!?/p>

小時候,一逮住機會他們就漫山遍野地跑,這時候,對于這些路到底是爛熟于心的。

薄言攤開地圖,筆直立在斷崖前說:“黎明時分,天光不明……是你你會怎么跑?”

余瑜一怔,指了指山頂:“下面的路黑得摸不清,月光在山頂比較亮,我會躲到山頂,等找我的人散了之后……”

一簇難見的笑容在他臉上浮現,他牽著她,疾步往山頂去。

“可是一次雷雨過后,去山頂的路已經毀了呀!”

薄言回頭,神色清明地揚了揚手中的地圖。在余瑜關于薄言的記憶中,雖然沒有笑,但這是他最春風得意的一個瞬間。

有路,在他畫的地圖上。

四十分鐘后,他們相互攙扶著登上山頂,終于在一個狩獵鋪下的陷阱外,聽到了下面的虛弱求救聲。孩子背包里的食物和水已然消耗殆盡,正揚著一雙浸染恐懼的淚眼望著他們。

救援人員收到消息,火速趕來救起了孩子。

那時,雨過天晴,銀白的月光浩瀚地鋪灑在綴滿青草的山坡上。

余瑜和薄言像兩個撒歡的孩子,像兩頭欣喜若狂的熊,又喊又笑一起抱著彼此,一圈一圈翻滾下山坡。

他們高興,他們抱在一起,快樂也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多,越滾越多……

滑到山坡中央,累了,她和他抱著腿,肩并肩,仰頭將目光探向夜空中那輪碩大的皓月。

余瑜說:“那個,我有話要講……”

“講?!?/p>

當時山谷清寂。

她不曾想,一個吻竟然也會有回聲。

07

本科畢業舞會那天,沈婉靈挽著“家屬”現身。

她的男朋友長得人高馬大,劍目星眸,是個未來的醫生,聽說雙方已經見過家長,畢業之后,好事將近。

悠揚的音樂正起,人影游弋的舞池外,沈婉靈和余瑜端著飲料,背靠著墻面聊天。

沈婉靈笑得輕盈:“我要結婚了,份子錢打算給多少?”

一抹鄭重又窘迫的神色浮上余瑜的臉,她微微蹙眉,認真盤算起來,就差沒立刻把錢包抖個底兒朝天。

沈婉靈氣得一跺腳,好姐妹還真以為自己盯著她那瘦癟癟的錢包了,她神神秘秘笑著,攔過她肩頭:“給你出個主意……看左邊?!?/p>

左邊大門剛被人推開,薄言挺著筆直的襯衫,正在左右張望。

“妙啊……”

“妙吧!”沈婉靈激動地把她往外一推,“我叫他來的,抓住機會,咱們份子錢相抵了?!?/p>

余瑜頷首笑,正要邁步朝六神無主的意中人趕去,就看到一個女生閃現在他身前,緊接著半推半就地,他磕磕絆絆地和女生在舞池中搖曳起來。

“一吻定情”這種事并沒發生在她和他身上,但余瑜從沒有氣餒,也沒有要退卻的意思,她往舞池似有似無瞪了一眼,那女伴兒的腳扎扎實實被踩了一下,旋即薄言慌慌張張道歉。一曲將完,余瑜不緊不慢候在一旁,牽過他手說:“你這舞癡,就不要禍害別的姑娘了?!?/p>

跳舞時,他講了一個不算太壞,也不算太好的消息。

保研之后,薄言加入了東非地質勘探項目小組,將跟著老師在另一個灼熱的大陸待上幾年。

他講這些的時候眼睛閃著灼灼的光,而余瑜的眸子一點一點暗淡下來,原來自始至終,他未來的版圖里都沒有她。

從來不是自己的人,她又怎么好張口挽留。

薄言走后的第336天,他從另一個大陸寄來一塊普通的石頭,和一張照片。

也許石頭漂洋過海裹挾了太多海的濕咸,把它捧在手心的瞬間,余瑜的淚一下就流了下來。

“不哭不哭,石頭里面是玉,是你!”沈婉靈展示著照片,照片里,薄言曬得黢黑,頭頂烈陽,眼睛瞇成一條線歡喜地捧著一顆石頭。

瑜,“玉”。

照片背后他說,東非鮮產玉,想將這一份難得分享給千里之外的你。

冷冰冰的石頭頂什么用。

余瑜想見薄言,卻不曾想以一種有些殘忍的方式。

不久后,從薄言老師那邊傳來他受傷的消息,他被護送回國治療,緊急聯系人填的是余瑜。她連夜趕到醫院,醫生說薄言的腿受了傷,處理不好可能有需要借助外力行走的風險。

病床前,薄言一臉冰冷:“早知道,緊急聯系人一欄就空著了,可老師非讓寫一個?!?/p>

“我來照顧你不好嗎?”

“你該去上課?!?/p>

她削蘋果的手一滑,刀刃割破手指,滲出一滴血來。

他也不看,冷若冰霜的臉轉向一邊的窗戶:“我們本來就沒什么關系,當初是你一路跟著我,如今都多少個日子過去了,何必呢?”

他的話仿佛落石砸到心頭,余瑜疼得一下清醒過來,而之前,她做了一場關于他柔軟甘甜的夢。

夢終歸是要醒的。

她從來都是一廂情愿。

08

三個月后,扶山孤兒院熱鬧非凡。

樓前的空院擺出八桌八大碗壽宴,每桌宴席中間,都裝盛著一盤冒尖兒的粉紅壽桃。今天是奶奶八十大壽,能趕回來的小輩都來了。

一樓食堂后廚煙氣繚繞,平時做大鍋飯的大廚們忙上忙下,跟上了戰場似的。余瑜和沈婉靈各坐一個小板凳,正在幫忙準備餐后的水果。

忽然,門前立出一道人影。

沈婉靈一抬眼,含笑說:“你口中無情的瘸子來了?!?/p>

她手中的梨子削得悶悶響。

“不關我事?!?/p>

薄言一愣,轉身差點撞到門框上。

入席的時候,薄言悄無聲息地坐到了余瑜身邊,她的心不爭氣地狂跳起來。聽人講,他的腿已經完全治愈了,正巧國內新的勘探項目缺人,老師讓他留在國內。

如果薄言是個能言會道的人,此刻會應著喜慶的景向余瑜道歉,會把那天在醫院,余瑜心意決絕表明要離開后,心里驟然翻起的不舍與后悔講與她聽,會把當初是因為不舍她才回到城市的心意說給她聽。

然而,薄言,只是人如其名的薄言。

壽宴過后,大多數人匆匆趕路離去,又剩清凈的院落。午后院子里陽光和煦,靜謐灑下的光斑像鋪曬在空壩表面的玉米碎。

奶奶神色清明地晃著搖椅,余瑜心中一動,輕聲問:“奶奶,六年前薄言藏進深山,為什么你寫信給我?”

搖椅忽然一滯,“嘎吱”一聲,奶奶笑瞇瞇地站了起來。奶奶把余瑜帶進了她的臥房,緩緩打開塵封的抽屜,遞出一張顫悠悠的畫紙。

準確地說,是地圖。

地圖上,五顏六色的蠟筆畫得歪歪扭扭,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薄言……畫的地圖?”

奶奶輕輕點了點頭,徐徐吐出幾個字:“為你畫的?!?/p>

大概在余瑜三歲的時候,她剛被送來孤兒院,也是像之前在山頂被救起的那個小孩一樣,哭鬧著要回家,她偷溜下山,半途卻被黑夜嚇得縮手縮腳,“哇”的一聲,轉身想跑回孤兒院。奈何天黑路雜,她迷了路。薄言畫這幅地圖,是想她能順遂地回孤兒院,回家。

“當時你很兇,不要他的丑圖圖,也不和他玩?!蹦棠绦χf,“可是他喜歡你呀……每天趴在陽臺看你在樹下搗土,看到太陽回家?!?/p>

余瑜不知道,薄言就是在那個時候握起畫筆,開始對山水路石入迷的。

【尾聲】

“嘿,鬼鬼祟祟在干嗎!”

潺潺小溪邊的大巖石上,薄言一下捂住背包,嚇得差點滾下來。

“給我看看?!?/p>

余瑜眼疾手快搶過背包,她彩印的自拍照片映入眼簾。

“不是被吹風走了嗎?!?/p>

薄言輕哼一聲,不知哪來的勇氣:“狗皮膏藥,哪那么容易吹走。這不你又跟來了……”

余瑜作勢生氣,轉身要走,他一急,猛地探身將她抱入懷里。

被他抱住的這一瞬,她盼了一世紀,等了一世紀,忽然,她明白了當初對他賴在山水之間的疑問,明白了他的無情與寡語。同為孤兒的他們,從小經歷了太多的無依與無常。

在往日的薄言心中,寄情于人,不如寄情于山水。人與情脆弱無常,山與水亙古常青。所以他才在她走近的時候,喪氣地把她往外推。

如今,無根的小草,緊抱住另一棵無根的小草。

在洶洶歲月河流中,她只想用一生的時間告訴他。

人生如寄,你我相依。

編輯/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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