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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丟的一樣都丟不了

2018-12-17 07:54虹雷
湖?!の膶W版 2018年3期
關鍵詞:徒弟木匠手藝

虹雷

城南的這塊地,圈起來已有十來年,草長得比人高,開發商硬是不敢動。這兩年房子突然漲價了,人們像打了雞血樣的搶起了房子,把城里庫存的房子搶光了,連才動工的房子都排著隊兒來搶購,因此這塊地上便有了生氣,豎起了一架架塔吊,滿眼都是忙碌的身影,一派繁忙的景象。

劉根來到工地的時候,貓子正在二層立模板。見師傅來了,便放下錘子順著腳手架下到地上。

貓子是劉根的徒弟,姓張,正因長著一張貓臉,人們都叫他貓子,或者貓師傅。

師傅,你怎的來了?

找你回去幫我辦廠。

辦廠?貓子笑了下,你已六十多了,還辦什么廠?

也就是開個作坊吧,做八仙桌。

貓子曉得,師傅做了一輩子木匠,最拿手的就是八仙桌。八仙桌上六十四個榫,六十四個眼,師傅從不上一個楔子,嚴絲合縫。做八仙桌最難的是合角,整個桌子三十六個角,要合得個個沒一點毛病可不是一般人所能為,尤其是桌面上的四個角,是考驗一個木匠手藝的關鍵活計。桌面有邊框,都是四十五度斜角,要合起一個九十度的正方形桌面,中間還要嵌進面板,容不得一絲差錯,稍有偏差,就難合縫。沒法合縫,就得丟臉,就交不了差??蜌獾娜思?,曉得這活很難,放木匠一馬,將就一下算了。遇上不客氣的,不光不給工錢,還要你賠木料。所以,只要人家請做八仙桌,手藝一般的木匠都不敢接這活計。師傅敢,他做的八仙桌,早先曾在縣里舉辦的中式家具比賽中拿過“魯班獎”,他合的角就像天生長出來的一樣。桌裙上雕出的“八仙”,就像活人一樣,仿佛一眨眼就能跳到地上。師傅共帶出十來個徒弟,敢接這活的,也就他貓子一個。這些年家具都興買,老式家具已經不吃香,沒人請人做家具,更沒人請做八仙桌,都買家具店里的西餐桌,師傅怎的又想起做這玩藝兒來呢?

師傅,如今年輕人都買西餐桌,是不是有人請你做?

沒人請我,我自己做。

你做出來有人要?

這個你別問,你給我回去帶班,教徒弟。這邊人家給你多少錢,我也給你多少錢就是了。

師傅向來說話一句一個釘,這一點貓子不懷疑。貓子懷疑的是師傅怎憑空想起辦這個廠呢?是不是中午酒喝多了?家具廠過去村里有人辦過,后來家家都倒閉了。他辦這八仙桌的廠,廠房不成問題,他家兒子去省城辦廠前在家辦過多年的軋花廠,原來的棉花倉庫都空著, 問題是桌子做起來沒人買怎么辦?他覺得這事還該問問。不問明白,這邊活計丟了,那邊廠子辦起來貨賣不出,到頭來自己弄個駝子跌跟頭兩頭不著實怎辦?

師傅,你真的要辦廠?

廢話,不辦廠我來找你做什么!

要是桌子賣不出去呢?

這個不挨你的事。你去,我給你五千塊錢一個月,別的你別問。

師傅,我真的不明白,你怎想起辦這個八仙桌的廠呢?

這不是你的事,你只管替我帶徒弟幫做桌子就行了。這樣吧,三天后,到我那里去。錢,不少你的。

說實在的,貓子到這工地上來釘模板,也是沒工做才來的,現在家家家具都是買,沒人再請木匠到家里做家具。沒人請,木匠也只能在家種地。有人請他到工地上來搞立模,他清楚這立模也就是釘釘鋸鋸的事兒,沒多少技術含量??蛇@工作不比做家具,地道的是睛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曬死人凍死人的天都得爬到腳手架上,任憑太陽曬, 寒風吹。說起來二百塊錢一個工,碰上連天陰雨,一個月能出二十五個工就算不錯的了。如果師傅真的辦廠,他當然愿意去了,工錢不少,好歹還落個不曬太陽不吹風。

師傅你回吧,三天后我準到。

劉根辦廠的念頭是看了一場戲后冒出來的。

戲是淮戲,是江淮一帶的古老劇種。過去唱戲,人山人海。村部門前鑼鼓一響,人們過節樣的高興,紛紛前往。如今家家有電視,好看的東西多了,戲也不像過去那么熱了。加上戲劇節奏太慢,一句話的事兒能伊伊呀呀唱半天,不如電視劇爽快。偶爾鎮上來個劇團,戲票賣一半送一半場子都坐不滿。且看戲的大多為老年人,年輕人愛看戲的沒幾個。老伴到兒子那里帶孫子了,劉根一個人在家也沒事,到鎮上轉轉,撞上在縣淮劇團當團長的堂侄。堂侄說劇團晚上在鎮里演戲,戲名叫《珍珠塔》,你看不看?劉根不怎么愛看戲,既然堂侄說了,在家晚上也沒事,看就來看看吧。于是拿了侄兒一張票。晚上他去了。場子里沒幾個人,到開鑼了他才發現上千個座位的場子里,老老少少加起來只有七八十個人。散場時,他找到堂侄。就這幾個人看戲,你們不虧本么?堂侄笑了,叔,我們這是送戲下鄉,虧本不虧本不是我們的事,有縣里頂著。他不懂,縣里頂著?你們演戲沒人看縣里還替你們出錢?堂侄說,戲劇不景氣不光是我們淮劇,其他劇種也好不到哪兒。戲劇是老祖宗留下來寶貴的文化財富,需要保護,需要傳承。如果縣里不用財政經費頂著怎行?沒人看也得有人唱啊,沒人唱這戲就要絕種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

堂侄的話讓劉根夜里睡不著覺了,自己初中畢業就來了個肯堂肯構,跟老子學了木匠。這木匠雖說是個土行當,可這木匠活里許多技術都是老祖宗們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許多活兒技術含量相當高,沒個若干代人的努力和改進,不會達到如今這水準。就說這八仙桌吧,看起來是個木頭活,可也涉及到幾何、數學、力學等諸多科學原理,不是哪個人一朝兩日就能發明得了的。還有龍鳳床、洗澡桶、明式站柜、梳妝臺,哪一樣不是若干代匠人的心血的結晶?現在沒人做也沒人買,當真說沒就沒了?堂侄說淮戲是老祖宗傳下來寶貴的文化財富,需要保護和傳承,難道這木匠技術就不是寶貴財富就不要傳承了?當年縣里舉辦中式家具制作比賽,他的八仙桌獲得“魯班獎”,縣長在給他頒獎時說,你要多帶幾個徒弟,把你的這門好手藝傳下去,發揚光大?;磻虻膫鞒杏煽h里頂著,這木匠活呢?也由縣里頂著?他清楚這是不可能的。要把自己的這門手藝傳下去,劉根覺得只有自己在這方面有一分力發一分光了。怎么發光呢?只有辦個小廠,招幾個學徒,專做八仙桌。讓年輕人學會了,也就絕不了種了。八仙桌是集其他所有中式家具技術之大成,只要能把八仙桌做起來的木匠,其他家具就不在話下了。

廠房是現成的,銀行里還有些存款,辦一個小作坊綽綽有余。材料也不用擔心,家里前幾年鋸下的楝樹和刺槐一大堆,十張桌子都做不完。加上當地是有名的槐樹村,只要收購,要多少有多少。劉根考慮了幾日,最后還是決定辦一個廠子。他曉得憑他自己一個人是辦不起廠子來的,得請貓子替他掌作,請貓子替他帶徒。在他所有的徒弟當中,能把八仙桌做得和他不相上下的,只有貓子。

劉根把這事在電話里告訴了老伴。老伴說你呀,神經病。六十出頭了,你還能活幾年?這手藝日后沒人會做關你什么事?你是找只虱子放頭上撓癢,沒事找事!劉根說,話不能這么說,人活在世上,總要做點事情。我辦個小廠子,把樹呀棍的做成桌子,變廢為寶,再招幾個徒弟,把手藝傳給他們,這有多好?我把小廠辦起來,人也有事做了,省得沒事整天在家里光轉轉。老伴說叫你到這兒來,你不來,怪哪個?劉根說,我到了那地方,整天在樓里憋得氣都不好喘,不如我這鄉下舒坦,我就這窮命。

劉根是家里的一言堂,他決定了的事情,老伴向來是擋不住的。擋不住就不擋,嘮叨幾句也就算了。劉根清楚,他決定辦這廠子,不光老伴說他神經病,如果莊鄰們曉得他辦廠的來由,說不定也會罵他神經病。不過這些他就不管它了,不把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傳下去,他睡不著覺。就是日后死了,也心不甘。

貓子說話是算數的,三天后帶著木匠家伙來了,除了斧子刨子鑿子,還有電鋸和電刨。劉根把自己寫好的一張招徒啟事交給貓子。你給我把這個貼到鎮上,回來給我下料吧。

下料就是把樹干和樹枝鋸成所做家具不同部件的毛坯。一個熟練的木匠,一棵大樹擺在地上,如要做張桌子,看一眼就曉得這樹夠不夠做一張桌子的料。夠了,哪兒取腿料,哪兒取邊框,立馬心里就有了數,就清楚從哪下鋸了,這就是下料。劉根要做的是桌子,樹木一大堆,不存在夠不夠的問題,合理分揀一下就是了。

貓子接過啟事看了眼,見上面寫著初中畢業以上,頭一年月薪兩千,第二年三千,第三年四千。貓子笑了,師傅,學徒頭一年你就給人家開工資呀?

按當地習俗,學木匠頭一年是不給錢的,第二年第三年只給日工錢的一半。

我這是拿錢買人學。劉根說,現在的小年輕不是我們那光景,沒錢就沒人學。我們那光景,學個手藝為的是不種地,荒年餓不死手藝人。而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幾個肯學木匠,你不發工資,就有人肯吃這苦了?

貓子想想,也是。

上街貼完招徒啟事,貓子和師傅就忙著下料。

樹堆在屋后的小河邊上,上面用草苫蓋著。貓子拿把鋸子來到河邊,他要把這樹按桌子的部件鋸成段兒,這樣好搬。

樹都不小,一棵棵都有盆粗。像這么粗的樹,劉根年輕時不用幫手一口氣能鋸下一段,現在不行了,兩人一個上鋸,一個下鋸,一推一拉,互相用勁,開始還輕松,可兩段鋸下來,都累得氣喘吁吁。

劉根把鋸子一扔,歇會吧,掏出煙坐到樹段上抽起煙來。

你也五十八了吧?劉根問。

五十九,明年請師傅吃壽面。貓子笑笑說。繼而問劉根,師傅,我想不明白,你年輕時都沒想起辦廠子,如今憑空怎想起辦廠子的呢?

劉根說,正因年紀大了,老了,才想起辦這廠子。再不辦,就辦不成了。

你不缺錢花,辦這廠子做甚?再說這桌子廠辦起來,假如桌子賣不出去怎辦?

賣不出去送人也要辦,要不我和你的這門手藝就絕種了。

招徒啟事貼出去三天,沒一點動靜,第四天來了一個中年人和一胖一瘦兩個年輕人。

你們這兒招學徒?中年人問。

劉根點點頭,說是。

中年人說,這兩個一個是我兒子,一個是我侄兒,小胖是我的兒子,叫蒯朋。這個是我侄兒,叫蒯友,他們都想到你這兒學木匠,你看他們能不能學?

劉根打量了眼蒯朋,發現這個年輕人模樣很敦實,胖乎乎的,像有把力氣,只是那頭剪得不入眼,耳朵兩邊推得光光的,只留頭頂上雞冠樣的一綹。叫蒯友的倒像很精明,個子也不小,如果真想學,是塊不錯的料。

你們真想到這兒來學木匠?劉根問。

蒯朋和蒯友點點頭,想學。

劉根說,好,先到屋后小河邊上扛兩棵樹來給我看看。

兩人去了,其他人跟在后面。

劉根叫他們扛樹,是看他們的膂力。木匠是個力氣活,沒把力氣是不行的。盡管現在有電刨電鋸,但學徒工還是要從頭學起的,不管是鋸還是刨,都要從基本功學起。你自己連鋸子都拿不穩,怎么來使用電鋸?要掌握電動工具,首先要熟練掌握手工技術。要學會這些基本功,力氣是第一要素,是關鍵。

一棵樹有一百多斤,兩個人都能搬上肩。雖然走路兩腿打漂,跌跌撞撞,但還是把樹都扛來了。

劉根說,既然有力氣,又想學,那就先學兩月看看吧。不過我有言在先,學木匠是個力氣活,要能吃苦。你們要有吃苦的心理準備。

兩個年輕人齊聲回答,師傅,這個你放心,我們不怕吃苦!

劉根說好,你們有這句話就行了。

見兒子和侄子都收下了,中年人連忙遞煙,拜托師傅,拜托師傅!

學木匠最難的是開頭三個月,這三個月是掌握基本功的關鍵階段。鋸子怎樣用,鋸齒鈍了怎樣銼?刨子怎樣推,刨刀鈍了怎樣磨?鑿眼怎樣鑿?這一切的一切都得一步步地教,一步步地學。師傅教徒弟是應該的,也是愿意的,所有的師傅都希望自己的徒弟聰明好學,學出來的手藝比自己好,這樣師傅自己臉上也有光。怕的是師傅教了幾遍徒弟就是記不住,鑿眼不是把眼鑿偏了,就是把眼鑿大了,再標準的木榫裝進去也得加楔子。刨料不是刨不平,就是刨多了,弄得師傅丟了臉,難交差。師傅打徒弟,大多都打在這些問題上,就像老師懲罰學生一樣。好在這蒯朋和蒯友都機靈,說一遍就記著了,不要人太煩神,這讓劉根和貓子很暖心?,F在的年輕人大多拈輕怕重,像這兩個這樣能吃苦,難得。楝樹還好,干透了的刺槐樹,鐵樣的硬,鋸下來的鋸末像面粉,鋸上十分鐘,力氣再大也得停下為歇一會,蒯朋一口氣能鋸十五分鐘,這又讓劉根和貓子十分欣賞,背后總是夸他們:難得,這兩個小的,學成了肯定是把好手!

八仙桌是個稀罕物,過去只有大戶人家才做得起。做工細,工時長,木材還要好,一般莊戶人家沒這個財力。古人傳下來的八仙桌,用料大多為黃花梨或紫檀木,次些的也是紅酸枝或紅櫸樹。這些木材都是南方樹種,生長周期長,價格相當貴。像黃花梨和紫檀樹,樹齡沒三百年就成不了材。如今這些金貴的木材買不起也沒處買了,只有就地取材。劉根做八仙桌愛用刺槐和楝樹。用刺槐做桌架,用楝木做面板,一硬一柔,剛柔相濟,是絕好的搭配,加上他做得好,因此過去找他做桌子的人家確實不少。在家具還興做的年代里,劉根一年中有半年是在給人家做桌子。他曾經粗略計算過,他就用這搭配做的八仙桌,總數不下二百張。

做八仙桌是個細活,做得好不好,就要看木匠是否有耐心。除了面板邊框,桌腿和桌裙上的部件都是要精心雕刻細心打磨的。刺槐木質較硬,紋路粗糙,鋸好后需用木銼銼去毛刺,再用碗瓷一遍遍地細刮,然后還要用砂布打磨。打磨也需有耐心,外面好磨,那凹進去的地方,還得借助其他工具,一點點地刮,一點點地磨。一張桌子的成敗,并不單純地看它是否四平八穩,而是看它每個結合處是否連接得嚴絲合縫,是否光滑如瓷。劉根做桌子之所以出名,就是他做工精細,不管是榫眼還是打磨,都做得十分講究。

兩個師傅,兩個徒弟,忙了四十天終于把五張桌子做起來了,按材料人工計算,一張桌子成本就達五千。這么高的價格會有人要?貓子首先提出質疑。劉根笑笑,這你別急,你再下五張的料, 明早我拖兩張桌子到家具市場去看看。我做這桌子,不想賺錢,只要能把本錢弄回來就行了。

縣城東郊有個家具市場,這市場原來是賣豬呀羊的,后來不知怎的賣起了家具。這些家具不是工廠里生產的,都是鄉下沒事做的老木匠們自己做的,沒上油漆,清一色的白身子。雖然土些,但品種齊全,價格公道。一張普通方桌,也就二三百塊錢。一張板椅,也就一百來塊。城里人也非個個有錢,普通居民也圖劃算。這些家具,要是請個漆匠油漆一下,比家具店里鏍絲擰的膠水粘的結實多了,而且沒有異味。如果算起成本來,那就更劃算了,一張板椅要做一個工,這一百多塊給木匠的工錢都不夠,因此這個市場生意一直很紅火。

劉根用三輪車拖著兩張八仙桌來到家具市場的時候,許多看家具的見到這桌子便一下子圍了過來。這家具市場開設多少年,家具品種也不少,像劉根做得這樣精致的桌子還沒見過。

這桌子多少錢?有人問。

劉根沒有馬上回答,笑笑,你看值多少錢?

一個六十上下年紀的把桌子上上下下看了個遍,然后又用手抹了抹桌面,說,這桌子恐怕要做三十個工。

劉根覺得這人很諳行,如是不是兩個新來的學徒工,就他和貓子做,確實要做上半個月。他估計這看桌子的說不定也是個老木匠,因為這家具市場上許多賣主就是木匠。

你說對了,你可能就是個行家。

那人笑笑,行家算不上。不過你這桌子這市場上賣不動。

為甚?

不為甚,你沒見這市場上都是些低檔貨,最貴的也就千兒八百的事兒。你這桌子如果我沒說錯的話,沒五千你是不會賣的,對不對?

劉根笑了,說你是行家,你就是個行家,這桌子五千少一個籽兒也不賣。

那人說,這就是了,所以我說你這桌子賣不動。

賣不動就不賣,蝕本生意不做。

圍觀的人聽到這話也就散了。劉根點燃一支煙,坐在三輪車上獨自抽起來。他清楚做生意就這樣兒,賣雞的沒碰著個買雞的,好貨還需遇著個識貨的。這桌子不賣五千塊錢,他情愿拖回去也不會降價。

天陰沉沉的,悠悠的東南風刮著刮著還來了勁兒。劉根不擔心桌子賣不掉,擔心的是下雨。這干木頭沒上油漆遭雨就壞了,水一泡,再好的榫眼也會走樣,再好的合角也會變形。他后悔沒帶塊塑料布來把這桌子遮起來。后來又覺后悔也沒用,事已至此,只好聽天由命了。

看桌子的人不少,就是沒人下手??纯磿r間快到十一點了,市場上的人已散去了不少,正準備回家,一個中年人來到了跟前。他上上下下把桌子看了一遍,然后問:

你這桌子賣多少錢?

五千。

少了賣不賣?

不賣。

像這樣的桌子你有幾張?

你要幾張我有幾張。

好,你跟我走吧。

賣雞的總算碰著個買雞的了,劉根跟著那人來到城區一家具店前。那人說這店就是他開的,你這桌子有幾張我要幾張,今后你賣給我就是了。那人說完,從店里喊出兩個年輕人,把桌子搭進店堂里,給了劉根一萬塊錢。

一萬塊錢等于沒嫌錢,只是個工本費,但劉根心里還是甜滋滋的:好東西還是好東西,好東西還是有人要的。

不過讓劉根沒想到的是,桌子有人要了,他要把做桌子的手藝傳給兩個徒弟的愿望卻落空了。

拉去的兩張桌子全賣了,說明自己的作品還有市場,這讓劉根很高興。

在縣城菜市買了幾斤小黃魚,切了些熏燒,當晚把貓子和兩個徒弟留下來,拎出兒子帶回來自己一直沒有舍得喝的兩瓶好酒,和徒兒們聚一番。兩個徒弟很是感激,都說,謝謝師傅!

這個手藝你們好好學,只有手藝學好了,學精了,日后不愁沒出路。你們看這桌子,昨兒貓師傅還怕沒人要,怎樣?人家說你有多少要多少!

劉根說著,端起酒杯嗞地一聲,一杯小酒下了肚。

眾人也跟著一起喝,都說這酒好,香!

三杯下肚,兩個徒弟端起酒杯站起來了。

蒯朋說,師傅,我們兄弟倆今兒要借花獻佛了。到你這兒學手藝,我們兄弟一沒花錢,二沒送禮,你還答應開我們工資,真的要謝謝你。

劉根說,到我這兒學手藝開你們工資,這是我愿意的,這個你們不要客氣了。只要你們用心學,錢一分不少你們的。

蒯朋說,師傅,我們兄弟倆打算出師了,工資我們也就不要了。

聽了這話劉根很是吃驚。他瞪大兩眼愣愣地看著蒯朋蒯友兄弟倆。學木匠要學三年,你們兩個月沒到就能出師了?你們是神人?

蒯朋說,師傅,要把這桌子做起來,做到你這樣,三年也學不了。我們來學手藝,就是來學基本功的?,F在斧子鋸子刨子鑿子我們都會用了,彈線吊線合角的技術我們也都基本掌握了,我們可以到我爸那里上班了。

到你爸那里,你爸做什么?

蒯朋說,在城里砌樓房,包工頭。我爸把我們兄弟倆送了來,就是要我們學點基本功,到工地上能立模就行了。

劉根端著的酒杯又放下了,熱乎乎的心像被人塞了一團冰,腦子頓時出現一陣空白,直到好久還過神來。

你們到這兒來,原來是這目的?

是的。

劉根覺得自己被人耍了,被人玩弄了。

受了刺激神志又恢復清醒的劉根這下要做個順水人情了。他清楚要過河的牛尾巴是拽不住的,不如就由著他們去吧。

既然你們拿定了主意,那就由你們吧。他說。

蒯朋說,我們兄弟倆盡管只學了幾十天,師傅你放心,一日為徒,終生為師,我們兄弟倆不會忘了你師傅的。

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么說的呢?劉根端起酒杯,來,師傅敬你們兄弟倆一杯。師傅不圖你們回報,只要你們好好做人,過得比師傅好就行了。

兄弟倆立刻雙手舉杯:師傅,你的話我們記住了!

多好的兩個孩子啊,可惜自己沒這福氣留下來。

辦這廠子,目的就是想把手藝傳下去。如今學徒的走了,再辦就沒意思了。當晚兩個徒弟走后,劉根對貓子說,你還是到工地上釘模板吧。

貓子說,師傅,我吃了你的虧了。當初我離開工地到你這兒來,人家不可能因為走了張屠夫就吃連毛豬了,我只有到別的工地再看看了,實在沒活,種地。

劉根說,城里到處是工地,有棵樹,還愁沒喜鵲來做窩?

貓子說,我只是與你說笑而已,我不會閑在家里的。不過你這廠子本來就不該辦。

劉根說,我是想把我這手藝留下來的,哪曉得現在的年輕人都急功近利呢!

貓子笑了,師傅,你這就有點迂腐了,是好東西,不會絕種的,你是想多了。

劉根說,你這說的我就不信了,你說這八仙桌是不是好東西,街上沒得賣,鄉下沒人做,我們兩個日后老了,不絕種就有鬼了。

貓子搖搖頭,不會,我們這兒沒有,聽說省城仿古家具店里什么都有,而且都是紅木的,做工比我們做的還要好,一張桌子要幾萬。

比我們還要做得好?吹大氣!

我只是聽人說的。師傅你有的是時間,兒子又在省城,不妨去看看,看看就曉得了。

家里還有三張桌子,劉根干脆送給了縣城的家具店。在家具店里,劉根發現自己幾天前送來的兩張桌子不見了。劉根在店里轉了一圏,還是沒看到。

我上次送來的桌子呢?劉根問老板。

賣了呀。老板說我用紅粉打個底,上面用清漆罩個光,紅木樣的,一萬一張,賣了。

一萬還有人要?

這世上,只要是好東西,再貴都有人要。

劉根佩服老板會做生意,也佩服老板的話說得有道理。只要是好東西,總會有人要??上У氖?,自己這手藝就是沒人肯學了。

回到家,劉根背著兩手在廠房里轉圈圈。幾天前這廠房里整天還在鋸呀刨的,現在只剩下一地無聲無息的刨花和木屑了。這廠盡管只辦了幾十天,短命鬼,他這個作坊的頭也只能算是個五日京兆。盡管他的產品在城里吃香,可惜的是這五張桌子成了絕頭貨,也可能是他這一生中的最后五張桌子。當年縣長叫他多帶幾個徒弟,把這門手藝傳下去,發揚光大。他本來想通過辦廠傳授手藝的愿望現在看來是沒法實現了。想到這,劉根心頭涌出一股酸楚,一陣悲哀,眼角不覺濕潤起來。

轉著,劉根想起貓子說起的省城仿古家具店。過去他聽人說過蘇州有不少古家具,不是賣的,都是放在園林景點里供人觀賞的,難道省城還真有仿古家具店?如果真有,不妨去看看人家的桌子做得怎樣?當真比自己做得還好?兒子在省城辦廠,叫兒子領去看一趟也就清楚了。

去吧,做了一輩子木匠,做了一輩子家具,再看看人家古家具做得如何,是真的做得比自己好還是不及自己,總之在家也沒事,開開眼界也不枉了這做了幾十年的手藝。

到省城很便當,站在村頭的省道邊看到去省城的汽車手一招就停下了。劉根說去就去,翌日一早就爬上了去省城的汽車,三個鐘頭后就來到了兒子的廠里。

父親的到來讓兒子很是驚奇,過去幾次勸他到省城來住他就是不來,這次主動摸上門來了,連忙倒茶請他坐下。

聽貓子說,省城有仿古家具店,里面全是古式家具。做了一輩子木匠,來看看人家做的古家具是什么樣子。劉根說。

兒子一聽笑了起來,到街上看不如到隔壁廠里看。街上仿古家具店都是隔壁廠里開的,下午我帶你到他們廠里看看就是了。

就在隔壁?

就在隔壁,三百米。

飯后,兒子帶著劉根來到了仿古家具廠。這家廠里的產品陳列室里的中式家具,讓劉根算是開了眼界了,過去見過的和沒見過的各式家具擺滿了整個大廳。劉根認得的有三道檐的龍鳳大床,清式條案、明式站柜、八仙桌、鼓形圓凳等十多樣。特別是八仙桌,做工相當精細,桌裙上的雕刻奇妙無比,鏤月裁云。整個桌子,所有的合角嚴絲合縫,渾然天成,比自己做的真的精致多了。再看那木料,不是越南黃花梨,就是馬來紅酸枝,其中一套明式板椅和茶幾的木料,竟是鄉下看都看不到的金絲楠木。

了不得,真的了不得。劉根感嘆不已。

在陳列室看了一會,兒子把劉根又帶到帶到后面的和生產車間。車間里的景象更是讓劉根稀奇了,鋸、刨、鉆、鑿、雕刻、打磨、拋光全部是機器,操作機器的全部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劉根真的弄不明白,一個老師傅也沒有,這些年輕人跟誰學的?機器可以替代人力,可替代不了技術,他們是怎么會的?

從家具廠出來,劉根自嘲地笑了,說我總以為八仙桌和一些古家具今后沒人會做了,要絕種了,現在看來,我是杞人憂天了。

兒子說,爸,生活中許多東西,包括思想觀念,舊的不斷在淘汰,新的不斷在涌現。像剛才看的那些古家具,不是人們懷舊,因為這些都是好東西,都是老祖宗們留下來的寶貝。社會不管發展到哪一步,不該丟的東西,一樣都丟不了。

劉根沒吱聲,背著兩手跟在兒子后面走。他覺得兒子說得在理。不該丟的,一樣都丟不了。自己的擔心,實在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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