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在家讀《西游記》,正想著唐僧和他的三個徒弟其實是一個人的四個側面,門就被咚咚敲響。
咚,咚,門還在敲,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最后是哐的一下,用腳踢了。
我有些憤怒,一把將門拉開,門口站著的卻是劉書禎。
他說:哎呀,我還以為你不在家哩!
我說:是你呀,幾時進城的?
他說:我已經在城市生活啦!
他的嘴里永遠沒有正經話。
“書禎,你個嘴兒匠!”
“你不要叫我書禎,我現在改名高興了,你得叫我劉高興!”
這就是劉高興。
如果讀了《秦腔》,而且還記得的話,《秦腔》書中的書正就是以他為原型的。我們是一塊長大的。小的時候,我并不熱惦他,他頭發有些卷,鼻孔里老流著黃涕。
“文革”中我和書禎又是一起從初中輟學回鄉務了農,后來他去當兵,我上了大學。再后來我是逢年過節回老家看望父母,他已經在鄉政府做起飯,但人家嫌他不衛生,又常常將剩菜剩飯要送回家喂豬,就辭退了他。
再再后來,我寫我的書,他做過泥水匠,吊過掛面,磨過豆腐,也在三六九日的集市上擺過油條攤子。他幾乎什么都干過了,什么都沒干出個名堂,日子過得狼狽,村里許多人都在笑話他。
我一回去,他逮住消息了,天晴下雨或黑漆半夜,肯定要跑來看我。我們便嘻嘻哈哈談說幾個小時,不累不困,直到我母親做過飯一塊吃了,他嘴里叼著紙煙,耳朵上再別上一根,才走了。
我喜歡和他說活,他說話有細節。
那天,我們談論就盡是有關拾破爛的事,而且,他的拾破爛的經歷似乎成了他考察了解城市和來城市打工的過程。
他見我驚訝的神色,越發得意洋洋,盤腳搭手坐在沙發上,一邊口水淋漓地吸紙煙,一邊慢條斯理地說。
從他的口里,我也才知道我們賈姓族里其實有很多晚輩都在城里打工,但他們從來沒有和我聯系過?;蛟S是我長年不回去和他們隔遠了,或許是他們都混得不好,覺得羞愧不愿見到我。
我也曾想,即使他們來找我,我雖有文名但無官無權無錢的又能幫他們做些什么呢?
劉高興之所以來找我,他不想求我什么,他也知道我的處境和性情,又因為年齡相近,他需要說話,我需要傾聽。
他的衣著和容貌明顯地和所有賓客不一樣,就像蘋果筐里突然有了一個土豆。但這個土豆是歡樂的,他的大嗓門和類似于周星馳式的笑使大家不習慣。
他就會說許多鄉下的和在城里拾破爛中的奇聞逸事,他說得繪聲繪色,等大家聽得一愣一愣的,他卻一臉嚴肅地說一句很雅的古句。
于是那些教授都感慨了,說:劉高興,你形象思維好啊,比老賈還好!
他說:我在學校的功課是比平凹好,可一樣是瓷磚,命運把他那塊瓷磚貼到了灶臺上,我這塊瓷磚貼到了廁所么!然后又是嘎嘎大笑,擦了一下鼻涕,說:我是閏土!我趕緊制止他,說你胡比喻,我可不敢是魯迅。他說:你是不是魯迅我不管,但我是閏土!
他不是閏土,他是現在的劉高興。
現在的劉高興使我萌生了寫作的欲望。我想,劉高興和他那個拾破爛的群體,對于我和更多的人來說,是別樣的生活,別樣的人生。
這部小說寫劉高興,他是拾破爛人中的另類,而他也正是拾破爛人中的典型,他之所以是現在的他,他越是活得沉重,也就越懂得輕松,越是活得苦難,他才越要享受著快樂。
他是泥塘里長出來的一枝蓮!
在骯臟的地方干凈地活著,這就是劉高興。
選自《經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