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海天之間

劉元

一

七月初，大暑。

中午的臨江馬路空落落的，大太陽照著柏油路面明晃晃的，很刺眼。遠遠地，從馬路拐角處沖過來一輛單車。向海半立地騎著單車，一上一下使勁地踏著腳鐙。飛輪帶動輻條玩命似的旋轉，嗡……嗡……發出單調的聲響。

向海憋著一口氣。剛才和茂林中學的友誼賽上，他帶球連過兩人，已經沖到球門左翼。臨門一腳的時候，他瞥見了已經無人盯防的林可。傳還是不傳？ 連過兩人！ 單刀進球！ 馬上就能像C羅一樣所向披靡！ 他猶豫了那么0.01秒。就在瞬息之間，對方快速回防的11號前鋒奮不顧身地撲上來，用身體來“堵槍眼”。這一撲，不僅撲飛了足球，也撲碎了向海的心。

懊惱。十幾天一直在演練下底傳中，林可的跑位恰到好處，教練三番五次強調過要團隊配合?？墒恰墒橇挚呻y道不知道自己一直就在渴望像C羅一樣來一次完美的單刀球嗎？

憋屈。就為了這么一個球，隊里的弟兄們竟對他一致地閃躲回避。林可理都沒理他，推開了圍在一起的隊友，憤怒地沖了出去。而教練竟然扒了他的主力，換給了一向和他暗暗較勁的高以翔！

單車隨意地扔在路邊草叢里，向海一個輕松的撐越翻過了防波堤上的水泥臺，小跑兩步躲進了老碼頭觀景臺下邊一片陰涼的空地里。一屁股坐在還微微有點發燙的水泥臺階上，呼——向海吐出一口憋著的熱氣。

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水，這會兒向海才感覺到胳膊肘和膝蓋都火辣辣地疼，低頭一看，兩邊膝蓋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傷口裹著泥巴、汗水和血，亂糟糟的就像自己的心情。

甩甩頭上的汗，在濕滑的褲腿上抹了兩把手，他習慣性地從書包里摸出那只皮夾子。褐色的皮夾子半新半舊，一打開，就是兩張照片。左邊，是向陽——紅底白軍裝，白色大檐帽壓著大大的腦袋，嚴肅的臉上沒有笑，瞪著眼仿佛正在審問向海： 這次考試怎么沒進前十？ 照片上的他，不像平時笑起來那樣，眉毛、眼睛、鼻子都皺在一起，光露著一口大白牙。這會兒，向陽，你在哪里？ 你知不知道，我差點就踢進了單刀球！

想起那個沒進的球，向海難受得仿佛渾身的器官一起疼。一瞥眼又看見了皮夾子右邊的那張照片，C羅。照片上的C羅身著白色球衣，一手握拳，正在為進球而吶喊。這是最好的哥們林可從網上淘來送給他的。大家都說向海對C羅是真愛，一張照片都視若珍寶?？涩F在看看C羅，仿佛正在對他大喝一聲： 嗨，臭小子，連個球都踢不進去！ 什么真愛，完全就是腦殘！ 啪一聲，向海合上皮夾。

一下午，向海就待在那堤岸上。他茫然地坐著，眼睛望著江面，也或許是望著更遠的地方——那海天交接處。向陽曾說過，全世界的水都是連在一起的。向海喜歡坐在這里，靠近江水，靠近海洋，就能更靠近向陽。

二

向陽是潛艇上的機電長，一年里靠碼頭的日子寥寥可數，回家探親與向海相處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但是，被媽媽和外婆一手帶大的向海就是和爸爸向陽特別親。他們有一樣的濃眉小眼，一樣喜歡縱聲大笑，一樣摯愛著大海和足球。在海上的日子，向陽就會給向海寫信。每次返航，潛艇一?？看a頭，向陽就會第一時間寄出給兒子的信。信里，向陽會講一些海洋趣事，回復向海信件里提出的五花八門的問題，最重要的部分，是作為一個三十年的老球迷和向海聊最近的足球賽事。

其實，父子倆這項在死黨林可眼里非常out的“筆墨傳情”，是緣于一次糟糕的考試。向海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回家探親的向陽給他的試卷簽字，卷面上那些小鬼畫符似的字把向陽氣了個怒發沖冠。父子倆自此立下了一個君子之約： 向海每個月都要給向陽的駐地寫一封信，而向陽每次靠碼頭就立刻給向?；匦?，以此來檢驗向海練字的成效。這一寫，就是六年。

取出信紙和鋼筆，又掏了課本墊在腿上，向海開始給向陽寫信。每次一踢完重要的比賽，向海就會有滿肚子的話不吐不快。跟林可說完，不夠；跟媽媽說完，不痛快；一定要寫給總是“潛水”的向陽。

可是今天，今天……

向海想了想，唰唰唰提筆寫了起來。略去了一切開場白，直接匯報了這場比賽： 對手分析，教練安排的戰術和位置，我方的幾個進球和幾次失利，自己怎樣過人，怎么起腳，怎樣被封堵……以及怎樣的懷疑——我真的錯了嗎？ 向海的筆停在了問號上。這個問題，不知是在問爸爸，還是在問自己。

傍晚回家時，向海往家屬院隔壁的部隊機關大樓拐了個彎，看看回信來了沒有，順便也把新寫的信發了。等進家門一看，時鐘已經過了七點。

家里跟早上出門的時候一樣，安安靜靜，一個人也沒有。

“喂，媽?！?/p>

“小海，你回家了。學校里還有個教研活動沒結束，我估計要晚點回來，你自己叫外賣吃吧，不用等我。球鞋扔在陽臺上，我晚上刷?！?/p>

撂下手機，向海熱了兩塊昨天外賣吃剩的比薩，就著冷牛奶搞定了晚餐?；氐脚P室，向海低頭不看滿墻貼的C羅的巨幅海報，一個前撲，把自己扔到了松軟的床上。

這一夜向海翻來覆去，好似個煎餅在爐子上烤。好不容易找到了周公，可在他還沉浸其中時，就被一陣陣窸窸窣窣的塑料袋聲、噼里啪啦的冰箱開關門聲攪得心煩意亂。突然，向海的被子被人從頭到腳一把掀開。一大清早就熱情洋溢的太陽公公，毫不吝惜地把光輝拋灑給了向海只穿著內褲的身體。

“啊——”向海閉著眼在床上發出絕望的慘叫，“外婆！ 怎么還掀人家被子！”

“也不看看幾點啦？ 再睡就中午啦！”啪的一聲，向海的屁股挨了一巴掌。

“空調溫度調這么低，想生病??！ 你媽也是，大放假的，一大早跑學校去，沒個當媽的樣子！ 你爸什么時候回來??？ 一年到頭不在家，這家還有個家樣？ 作孽呦！”

唉……向海爬起來撓撓頭，沉默地套上T恤短褲，刷牙、洗臉。抓起桌子上的粢飯團和豆漿，向海先咬了一大口，一邊站在門口套球鞋，一邊向還在臥室收拾整理的外婆含糊不清地喊了聲：“外婆，我去訓練了?！遍_門溜走了。

“稀飯在……”

砰！ 門把外婆的叫喊和囑咐都攔截在了家里。向海騙腿上車，單車一溜風地奔向了部隊大院。

部隊里，人行道兩旁的香樟樹參天蔽日，地面潔凈得別說一片落葉，仿佛連點灰塵都沒有。這熟悉的清新而肅靜的氣氛讓向海端正了姿勢，頭腦也清醒起來。

大口吞下飯團，抹了抹嘴，向海跳下單車，跑進機關樓里的收發室。

“小張哥哥，信來了嗎？”

一個看起來比向海大不了多少的士兵抬頭說：“嘿嘿，還莫有。甭急啊，接到電話了嗎？”

“沒呢?！?/p>

“那急啥嘞。恁爸一靠岸就會打電話的。到時候再來看唄?！毙”⑽⑿χ?。

“好，哥哥再見！”

跨上單車，頂著烈日，向海一下、一下，慢慢騰騰地倒著腳鐙，磨磨蹭蹭地來到二中的足球場。訓練已經開始。遠處，教練看到窩在場邊的向海，吹了聲哨子。其他正在曲線跑的隊員都扭頭看過來。教練看見停了步子的隊員，罵了兩句。向海低著頭，慢跑幾步歸了隊。正打算跟著跑，教練又吹了哨。

“我們踢足球，不光是為了提高身體素質，增長技術水平，獲得好的比賽成績，更是通過訓練培養大家對足球運動的興趣和愛好，培養集體主義觀念，培養良好的團結協作精神?？墒悄銈兛纯?，我們隊里某些隊員，還是沒有集體榮譽感，沒有責任感，沒有為隊、為校爭光的信念！ 這樣下去，再練也是白練！”

教練說完，特意看了看頭歪向一邊的向海。

“現在，一人遲到，全體圍操場跑10圈?！?/p>

“??！ 不要啊——”哀號聲一片。

向海抿緊了嘴，不看任何人。

跑步之后是蛙跳，然后是快跑200米、15米×2折回跑、上肢力量訓練、雙腿協調反應練習、傳接球訓練、足網球6V2……直到放松拉伸之后，1個半小時的訓練才結束。除了少數幾個隊員互相攙扶著去沖澡，其余十幾人全都像烤腸一樣倒在了熱氣騰騰的操場上。

等大家都走了之后，向海才去換衣服。騎上單車，向海感覺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歪歪扭扭騎出去幾步，就看見停在校門口老地方的林可，靠著單車在向這邊張望。向海目不斜視，快騎幾步。路過林可時，他感覺林可好像要說什么，可就那么一晃，車就騎過去了。

騎了兩步，向海后悔了。

停車，掉頭。向海又騎了回去。

三

落日下，兩個好兄弟一起默默無語地溜著車。一直到了老街的弄堂口，向海道歉的話還是沒有說出口。像往常一樣，兩個人在小攤子上買了一份油炸臭豆腐。林可心不在焉地加了好幾勺辣醬，估計是辣得狠了，他瞅了一眼向海，辣得吸溜吸溜地說：“向海，你那一腳實在是臭?！?/p>

“嗯?！毕蚝Ｒ贿呍艘粔K塞在嘴里，一邊含糊地嘟囔著說，“比這臭豆腐還臭！”

“哈哈哈哈……哈哈……”林可用肩膀撞了向海一下。向海沒像平時那樣立馬一個飛腿踹向對方屁股，而是扔掉了手里的竹簽——剩下的兩塊臭豆腐便宜這小子了。

嗯，男子漢之間的友誼就是那樣……有味道。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按部就班，只是每個訓練日都變成了向海最難熬的時光。主力光環不再的他不敢再遲到，可即便如此，他始終像是和隊友們隔著些什么。而向陽，無論是人還是信，都依然杳無音信。

很快就到了月末，要進行一場內部熱身賽。熱身賽的內容就是主力陣容紅隊對陣替補陣容藍隊，向海作為替補，成為了林可和高以翔的陪練。

這天早上向海起得很早，第一個到了球場，待他提前繞跑道慢跑兩圈后，隊員們才三三兩兩地到場。向海一邊做著拉伸，一邊琢磨高以翔速度不如自己，盤帶不如自己，射門更是遠不如自己精準，這次應該有機會好好地進幾個球，憑實力奪回主力位置。

比賽開始了，向海迅速地跑位，等待隊友的傳球?？墒?，畢竟替補隊與主力隊實力差距大，球還沒過中場，就被紅隊搶走，藍隊隊員疲于奔命，死死收縮在己方半場，只有向海一人突前。時間分秒間流逝，教練已在大喊：“還有一分鐘，上半場結束！”這時，藍隊17號把球帶過了中場，藍隊隊員立刻整體壓上。

上半場唯一一次機會，一定要傳過來呀！

啊，在底線附近被搶斷了！

紅方2號左后衛一腳長傳，傳給了中場9號，9號立刻又前塞，埋伏在禁區前沿的13號高以翔順勢把球一卸，向前一蹚——單刀！

怎么辦？ 但愿守門員能超長發揮……撲??！ 撲??！

高以翔腳法粗糙，但愿他打歪了！

高以翔起腳了！ 但是球沒有飛向球門方向，而是——橫傳！林可！

原來高以翔沒有選擇打單刀球，而是一腳橫傳，后插上的林可及時趕到，面對空門輕輕一腳推射，球進了！ 上半場，藍隊以0：1落后紅隊。到了下半場，急于扳平的藍隊又被紅隊抓住機會打進三球，0：4輸掉了比賽。整場比賽，向海像是夢游一般，幾乎沒有觸球的機會。高以翔的粉絲像打了興奮劑一樣地跳躍著，歡呼著。

這，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綠茵場上，林可擠在一堆還處于興奮中的隊友中，他看到向海騎著單車離去的背影。追了兩步，林可還是停下了，他想： 也許，向海確實需要好好靜一靜。

向海出了校門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江邊。

坐在堤岸上，徐徐的江風拂面而過，向海又掏出那個褐色錢夾，翻出向陽和C羅的照片，默默地看著想心事。剛才的那場球，高以翔會這樣踢，向海沒有想到。但是，紅隊確實贏了，贏得無可挑剔，贏得坦坦蕩蕩。自己原以為能輕松翻盤，結果連球都沒蹭上。

“嗚……”巨大而深沉的汽笛聲嚇了向海一跳。望向遠處，落日余暉映襯下，一片燦爛的江水中，一艘華麗的游輪不緊不慢地駛離了碼頭。

爸爸回家后，有空就喜歡帶向海坐在這里，吹著風，望著遠處的江面，跟他講海洋、講季風、講碼頭和各種各樣的船。在他看來，別說是和迎風破浪的軍艦比，就是跟那些顯得憨厚壯碩的貨輪相比，游輪也只能算是個涂脂抹粉的大姑娘。就像足球——向海覺得足球與其他運動相比更具有男子漢氣概，更Man，更燃。爸爸曾對他說： 在相對和平的現代，足球場就是一個戰場，來自世界各國的驍勇戰將們在綠茵場上龍爭虎斗，以此來體現一國的實力。而那些足球健兒，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騎士，他們是男孩子們心中的偶像，捍衛著男子漢們的夢想！

如果是C羅呢？ 向海不禁想： C羅遇到這樣的球會怎么辦？ 他應該不會只想著自己耍帥，而會像高以翔一樣，像教練說的那樣，為了球隊的榮譽做出選擇。向海沮喪地發現自己確實錯了。錯的，不只是那一個球。全錯了。

四

晚上回到家，出乎意料地，家里亮著燈。推門看到趴在餐桌上寫作業的兩個小腦袋，他了然： 媽媽又把沒按時接走的學生帶回來了。

“媽，我回來了?！?/p>

“咳咳，好，我還有兩個菜就好?？瓤取睆N房里煙霧繚繞，媽媽有些瘦弱的身影在里邊閃展騰挪。

晚餐四個菜，都是向海最愛吃的——糖醋排骨、醋熘魚片、木耳拌西藍花和珍珠銀耳湯。兩個小蘿卜頭也是風卷殘云，絲毫沒有和老師客氣。待到家長們接走孩子，向海洗好碗走出廚房時，才發現媽媽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向海擦擦手，拿了件外套給媽媽輕輕蓋在身上。媽媽睡得很輕，醒了。她向后仰了仰脖子，慢慢抻著腰坐了起來：“向海，來，坐這，咱們說說話?！?/p>

向海默默地靠近媽媽坐下，俯下身，把頭靠在媽媽的腿上。媽媽抬起手，慢慢摸著兒子硬硬的發茬：“媽媽最近忙，你訓練也沒給你加些營養，真是對不起你了?！?/p>

向海悶著頭，甕聲甕氣地說：“有外婆?！?/p>

靜默了片刻，媽媽問：“這快有兩個月了吧，怎么還沒消息？機關小張那邊怎么說？ 你遇到的熟人有什么消息嗎？”

“沒有，信也沒有?！毕蚝Ｏ肓讼?，轉過頭看向媽媽，“媽，你后悔當初嫁給爸爸嗎？”

“后悔？”媽媽眉毛挑了起來，笑著低頭看向海，“從來沒想過。我們是自由戀愛，又不是包辦婚姻?！?/p>

媽媽理了理耳邊的碎發，發亮的眼睛望向窗外藏藍色的天空： “其實，是你爸爸嫁給了海洋。我雖然也一直喜歡大海，可沒想過會嫁給海軍。你爸爸是個很有魅力的人，可是結婚沒多久，我就發現你爸爸跟他的潛艇，還有艇上的兄弟才是真愛，那關系真是密不可分?！?/p>

“你不吃醋嗎？”

“吃的啊。但是后來啊，我發現當他說起海洋，說起他的艦艇的時候，他是那么神采飛揚，那么自信而堅定。如果他離開了海洋和艦艇，也就不是他了。小海，個人的力量是很渺小的，但是當一個人真正融入到他的理想追求中去，他就會有所成就，而人也會因此散發出光彩。

“而我呢，雖然你爸爸常年不在家，但是我知道他心中有咱們這個家。更何況在學校，有我愛的孩子們；下班回來，還有你。只要看到你健康、平安地成長，就覺得沒辜負向團長的期望?！眿寢屨f著調皮地行了個歪歪扭扭的軍禮。

向海被媽媽逗笑了。

“你爸爸答應我，等到他脫下軍裝，就會帶著我踏遍祖國的大好河山。其實，我多想也穿上一身軍裝，和他一起……”

沉默片刻，媽媽站起身來，笑著拖起了向海：“快去洗洗睡吧，天天這樣訓練太辛苦，要好好休息?！?/p>

今夜，向海覺得特別悶。他沒有開空調，而是大開著窗戶。夏夜的風就這樣襲來，黑暗里，向海的眸子閃閃發亮。他盯著深邃的夜空，仿佛看到那同樣如墨一般黑而無法分辨邊界的海洋。一艘潛艇正在瘋狂舞蹈著的海浪中沖擊、前進。

五

8月4日，向海收到了向陽的信。

下午是正式比賽，上午向海像往常一樣去了部隊機關樓。還沒停好車子，小張就笑著跑出來，揚了揚手中的信封：“向海，信！”

向海謝了小張，把信仔細地收到書包里，風馳電掣地騎到了江邊，好似期待已久的一頓饕餮盛宴，需要找個適當的環境慢慢享用。

小心地撕開信封，只有薄薄的一頁紙頭。展開信紙，看到熟悉的筆跡，向海屏住呼吸，慢慢看起來。

小海：

見字如面。

爸爸平安，轉告你媽媽。

我所在的潛艇遇到了重大險情，因妥善處置最終完成了任務，很快你就會從新聞里看到。目前，還有很多后續事件在處理。幾次提筆，我都不知從何講起。

簡單說一下當時的情況吧。當時海區情況比較復雜，我們遇到了“水下掉崖”，就是我跟你講過的掉深。由于急速下降，機艙管路破損進水，如果主機艙一旦進水，就會造成動力癱瘓，潛艇就會在海中趴窩，艦毀人亡。

當時值更的電工區隊長老陳、輪機兵錢宇和電工班長李正風迅速關停了主電機和部分設備，并第一時間進行封艙處理。但是，由于破損的管路進水嚴重，張鵬幾次被高壓海水沖出，小李子和小宇兩人立即前去支援，進入后三人立即關閉了水密門。2分鐘后全艇各艙室封艙完畢，全部水柜供氣。3分鐘后掉深停止。

正是這180秒的正確處置，讓我們在這場與死神的較量中，闖過了鬼門關。生命對于每個人來說，都只有一次。生死關頭，李正風、錢宇和張鵬三位同志果敢決絕的行為，為潛艇快速浮起爭取了時間，創造了條件。他們選擇了犧牲自己，把生的希望讓給戰友，保全了潛艇。

對于戰友的犧牲，我們全艇的官兵都無比痛心。他們是我們的戰友，更是我們的兄弟。

小海，爸爸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告訴你這件事。你已經長大，應該有理想、有抱負、有擔當，不應該再是一只窩在避風港里的小鳥，而應該要做翱翔在暴風雨中的海燕。向這些勇敢的戰士學習，做個堅強的男子漢吧！

父 向 陽

2015年7月30日

八月的天，向海卻一身冷汗，心里也像裝了一個冰坨子，冷透了。信紙被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他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很多字跡已經模糊，向海不知道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但是，這確實是真的，白紙黑字。幸好，爸爸沒有事，向海心里閃過一絲慶幸?？墒?，立刻，向海就狠狠扇了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他為自己曾有這樣的想法感到羞愧。那是父親的戰友，是兄弟。向海知道，如果向陽知道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也會狠狠地扇自己。

電工兵小李子，平時見了向海最愛跟他開玩笑，這個吃飯時都干嚼生辣椒的四川哥哥，連罐辣醬都舍不得買，就是為了要給老家生病的父親寄錢；輪機兵小宇哥哥，白凈的臉上總掛著微微的笑，向海知道他還有一個讀大學的女朋友；艙段兵大黑個子張鵬，平常見他總是在練啞鈴，他想退伍以后做健身教練……

向海不敢想下去。他掏出手機，看著聯系人，淚水模糊了雙眼，弄濕了屏幕。最終，一個電話也沒有撥出去。

六

不知是怎樣來到賽場的，向海只覺得疲憊。人影在眼前晃蕩，教練、林可對他講了什么，也一點反應不過來。他機械地換好了球衣，木然地坐在場邊的候補區長凳上，好像有個玻璃罩子把他與人聲鼎沸的體育場隔離開來。

悶悶地，仿佛有一個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你個瓜娃子，辣椒你哪能空口吃咧！”“等我開了健身會所，憑咱倆的關系，終身免費！”“小鬼頭，你才多大，懂什么愛情，哈哈?！彼F后，他能看到，一張張笑臉閃現在訓練場上、食堂里、隊列中，以及，那個最后的時刻……向海不忍想，卻又忍不住地去想： 那最后的分秒之間他們是如何關上了水密門———這個唯一可能的逃生通道！

突然，向海被一陣劇烈的搖晃搖得有些惡心，他努力閉了閉眼再睜開，就看到林可那張被汗水抹得亂七八糟的臉正對著自己。林可一邊搖晃他一邊吼著什么，旁邊還站著教練，一群大汗淋漓的隊員都看著他?！跋蚝?，干掉他們！”向海突然聽到了這么一句，循聲望去，看到被抬走的擔架上，硬抻著脖子的高以翔。

“向海，清醒點！ 機會來了！”林可真想扇這家伙兩巴掌，決賽時刻，怎么像掉了魂似的。

“怎么樣？ 上吧?！苯叹毠烙嬒蚝＿€在鬧脾氣。

聽到了，聽到滿場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二中加油！ 二中加油！”“茂林必勝！ 茂林必勝！”

看到了，焦急的林可和滿臉寫著懊惱壓抑情緒的一群二中隊員。

吁……一直被壓著的肺突然工作了起來，向海感覺空氣又流進了自己的身體。大口呼吸了幾下，他站起來，走向正背對著他、和隊員們講話的教練。

“我上?！?/p>

二中已經0：1落后。

茂林中學球員腳法普遍粗糙，但是他們的特點是身體強壯，作風剽悍。二中一旦有人得球，就會有至少2名的茂林球員撲上去兇狠地搶斷，高以翔就是這樣被踢傷的。

茂林一旦得球，立刻長傳沖吊，前場兩名中鋒對二中造成了很大威脅，剛才的進球就是由茂林的10號中鋒門前爭頂頭球進的。但是二中有自己的特點： 腳法細膩，小范圍傳球精準，通過中前場倒腳經常冷不防地威脅對方球門。向海上場后和林可各有幾次觸球，但是一得球，就在對方的嚴防死守下，不是被迫回傳，就是被搶斷。雙方互有攻守，倉促間就已結束了上半場。

中場休息，教練大聲地吼著，隊員們滿頭大汗，大口喝水。向海猛灌了幾口水，他看著身邊的隊友互相鼓勵的眼神，感受到那充滿安慰的摟抱和拍打，他們那青春洋溢的面龐仿佛與父親犧牲的戰友們重合了。

這也是我的兄弟，這也是我為之奮斗的理想！ 為了理想，難道還有什么不可以犧牲和奉獻的嗎？ 急速奔跑后，腎上腺素飆升，向海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我來了！ 這就是我的海洋！ 這就是我的艦艇！

咻——哨聲響起，下半場開局。

大概因為向海是替補上場，而且上半場沒有什么表現，所以對方放松了對向海的盯防，而是重點防林可。向海的機會終于來了，70分鐘，無人盯防的向海接到中場9號胖子的傳球，利用速度巧妙地晃掉了對方補防的6號中后衛。球門越來越近了，對方守門員已經棄門而出，準備撲球了！ 看似這是一腳極佳的單刀球機會，向海起腳了！ 但是——動作不對！ 他左腳跑過足球，右腳腳后跟順勢向左側一蹭，沒有打門，而是向左后方傳去！ 這時，一道身影出現在球前，林可！ 全場目光都聚焦在向海身上，卻忘了二中另一名殺手林可。七年的朝夕相處，向海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林可應該出現在什么位置，林可在守門員“啊”的一聲中輕松打空門——球進了！ 隊友們狂喜著奔向向海和林可，把他們舉了起來。

之后，被追平的茂林球員氣急敗壞，利用兇狠的搶逼圍堵對二中施加了很大的壓力，二中好幾名隊員在兇狠的拼搶中束手束腳，動作變形，失誤連連，被茂林中學壓在己方半場，只剩向海一人突前。

千萬要頂住，準備打反擊！

機會出現了。右邊后衛解圍，一個大腳，球以一個極大的弧線飛向向海所在的中圈附近，向海不停球，直接一蹚，飛速地追球而去，對方只有一名后衛拖后，在向海的速度前毫無招架之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向海從身邊帶球而過。只剩守門員了，面對出擊的守門員，向海向右一個假動作，然后向左一個扣球，左腳跟上，射門，球進了！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向海覺得左腳腳踝一陣劇痛，原來，被晃過的后衛從左后方一個滑鏟，正中向海腳踝。進球有效，同時，裁判還補判對方后衛紅牌罰下。

我們贏了！

尾 聲

那個炎熱異常的暑假就這樣過去了。向海還是喜歡去江邊，和林可、高以翔一起。三個少年聚在一起喝著可樂，嚼著油炸臭豆腐，聊足球，打水漂……

暑假結束前，媽媽送給了向海一個大禮： 帶他去駐地看爸爸。站在前去海島的輪船甲板上，向海第一次從這個角度望向碼頭。那就是自己常常坐著的地方嗎？ 那么安靜，那樣安逸，像一個小小的避風港。

向海輕輕摟著媽媽的肩頭，回頭看向前進的方向，噴薄欲出的朝陽蓄勢待發，遠處的江面一片金紅。迎著風，他看著波濤蕩漾的廣闊江面，也許是更遠的地方，直到那海天交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