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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牽夢縈與君同

2018-12-28 10:36一夜行舟
南風 2018年34期
關鍵詞:喬家如玉骷髏

文/一夜行舟

圖/ 魯C

玄門山上茫茫霧氣里藏著的雪色月曇花,就像我心中從未開口的秘密,不見天日。

“店家,聽說你們鎮上最近出了一檔子奇事?”我悄聲問著店家,隨之塞給了他一錠銀子。

他匆匆收了銀子,對我說道:“可不是,前一陣子,新上任的縣太爺做主想將喬家老宅翻新,這一翻新翻得可把縣太爺給嚇壞了?!?/p>

“哦?此話怎講?”晴天忽降一道雷,緊接著便下起了雨。

店家嚇得打了個哆嗦,顫聲道:“喬宅里的槐花樹下挖出一具骷髏,縣太爺本將它弄出去埋了,誰知道第二日它又出現在那里了,小人只知道這些,小公子且莫要打聽了,此事甚邪!甚邪!”說完就去招呼新來的客人去了。

我摸著下巴沉思片刻,決定今夜若雨停便去夜探喬宅。

夜半,大雨初停,空氣還帶著濕意。我換上玄門衣袍,拿了幾張黃符就偷偷跳了客棧的窗子,循著白日觀察的路去往鎮上那座最大的宅子。

推開沉重的大門,并未聞到屬于百年老宅的腐朽味,經過雨水沖洗反而透著一股子草木清新味,暗自里給自己打氣,不過一只骨頭妖,有何可怕?

徑自走到槐花樹下,閉著眼將黃符一股腦地往那雪白上砸去。只聞深夜里風的微動,并未有其它聲響,我這才睜開雙眼放心地看去。

那骷髏的骨頭長得雪白勻稱,端得是一副上好骨相。

若是為人……那該是一副多么好的相貌??!好似入魔一般,我的手緩緩摸上那漂亮的頭骨,摸上的瞬間,整個人便沒了意識。

“??!鬼啊……”一聲石破天驚的尖叫把我從夢中吵醒。

我滿臉不愉看著跑走的捕快身影,揉了揉發痛的腦殼,起身卻仿佛被什么禁錮住,一時愣住。

半響,才想起來自己所處何地。有些發寒地向腰間看去,雪白的骨摟在腰間,被黑袍襯得像一塊瑩瑩白玉,真好看,卻也極怖。我連尖叫都發不出來,顫抖著拿開腰間骨,就頭也不回地離開。

師父說得對,我一介小女子,就不該離開玄門。就不該擅自逃離,想著成就一番大事業再回去。那骨頭,那骨頭必然不會放過我的。

昨夜的那個夢,他肯定充當著什么角色!

夢里有朦朦細雨,有個穿著綢緞的小姑娘,攔住了打著青傘的青衣小公子。她面色蒼白,卻掛著極甜的笑容,笑語盈盈道:“公子,你家缺丫鬟嗎?”

小公子從傘下抬起臉,面容精致如玉,溫和道:“姑娘若是走投無路,我可以給你安排一個去處?!?/p>

小姑娘聞言,滿臉凄苦道:“小女子只想留在公子身邊當個小丫頭就好了?!?/p>

小公子沉思一會,便應下了。

從此,小公子的身前身后多了一個青衣小書童。書童眉清目秀,笑起來卻極可愛。喬府人雖知書童是個小姑娘,因著姑娘可愛,倒都是對姑娘疼愛有加。

夢中種種,皆是那姑娘與喬公子的日常。只是喬家公子與那姑娘相處兩年后,姑娘便消失了。

唔,這夢做得甚沒意思。吸引我的不過是喬公子的美貌,還有那小姑娘兩年竟沒變什么的模樣!

這骷髏莫不是喬公子?

適逢鎮上槐花盛開的日子,店家今日送的早飯是一碗槐花湯外加兩個蔥花餅。喝了一口湯,便想起夢中姑娘和喬公子同吃一碗槐花的模樣,一時便沒了胃口。

恰逢店家敲門詢問:“小公子,若覺得無趣,可愿到樓下聽書?”我便應下了。

先生手執一塊驚堂木,起落間,便是一聲巨響。只聽,說書先生講道:“三百年前,喬家原是京城大戶,因著犯了錯,才舉家搬到了安新鎮。因著喬家人相貌出眾,衣著華貴,這喬家幼子喬如玉便是鎮上女子看好的未來女婿和未來夫婿?!?/p>

話鋒一轉,先生又道:“誰知,某一日,喬公子身邊出了個書童,長得漂亮可愛,就是不討姑娘們歡喜。諸位可知為何?”

眾聽客默默相視,有人嗤笑道:“莫不是那喬家公子有龍陽之好?”

四周突然寂靜,我摸了摸手中把玩的琉璃珠,不知是該把這人毒啞還是該把這人兩眼戳瞎!

卻見說書先生儒雅的臉上一片惱怒之色:“客官休要胡說,莫要辱沒了喬公子!”眾人連連點頭:“這鎮上人的祖輩大多受過喬家恩惠,怎能隨意辱沒喬公子?!?/p>

原先那人面露不快,卻被身旁年長的男子耳語了幾句,隨之面露尷尬之色,歉聲道:“是我的錯,先生莫怪?!?/p>

說書先生這才面色稍緩,待要說些什么,角落里卻傳出了稚嫩的孩童聲:“因為小書童是個姑娘,還因為書童將小姐們送的禮物全都自己收下了!”

我看向那小童,卻見小童調皮地向說書先生眨了眨眼睛。心下了然,這小童必是和說書先生認識的。

說書先生繼續在臺上講,小童抓了把瓜子便出去了。我因著在夢中夢見過這些事,索性便去追那小童,看看能否從他口中得知兩年之后的事情!好想法圓了那骨頭的愿望,日后回了師門還能吹噓自己降了一個三百年的骨頭妖。

手中變戲法般變出一個芙蓉糕,遞給小童友好笑道:“能不能告訴哥哥之后發生了什么?”小童接了道:“哥哥若想知道,不如繼續聽我阿爺講,畢竟每日新來的外鄉人阿爺都要把喬公子和水姑娘的事情講一遍的!”

喲,那姑娘竟然姓水。畢竟那兩年里她都自稱小四,看來喬公子后來又遇見了她。眼看小童便要離去,我道:“哥哥送你一袋芙蓉糕,你告訴哥哥他倆的結局好不好?”

那小童一愣,恨恨道:“結局就是水姑娘拋棄了喬公子,不到一年喬公子便郁郁而終??傊?,那水姑娘不是個好的,其過程一言難盡?!闭f著,小童突然看著我,疑惑道:“你這么關心,莫非是那水姑娘的后輩?”

彼時我正惱怒著水姑娘怎舍得拋棄溫潤如玉的喬公子,聞言也跟著恨恨道:“我豈是那等喪盡天良女子的后輩,我若是她后輩,簡直羞愧得要去跳那長河水!”

事后,想起此事,簡直恨不得打自己幾巴掌。唔,也確實打了。著實可恨。

當夜,皓月凌空,清風徐徐。我開著窗子,在滿室槐香中伴著清風沉沉睡去。

夢中,是一個繁華的街道,小姑娘嫻靜地站在貴公子的身后,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突然傳來一聲輕喚:“小四?”聲音溫潤,帶著驚喜與訝異。

姑娘抬眸,眸中流光溢彩,僅一瞬,便慌張低下頭去。奈何喬公子已經走到她的面前,聲音溫和問道:“小四,你現在過得可好?”

姑娘低著頭,不曾開口。

這時貴公子轉過身來,通身氣質華貴,更加襯得儀表不凡。他皺著眉,意外道:“喬公子認識家奴?”

貴公子話音剛落,姑娘便抬起頭說道:“想必是喬公子認錯人了,奴本名水昭昭,豈會是小四?”

說罷,姑娘便對著貴公子道:“公子,時日不早,我們該回府了?!辟F公子面上若有所思,卻也不多言,輕笑一聲便離開了。

喬公子面色煞白地愣在原地,他看著二人離開的背影,眸中有星火泯滅。

夢里,水昭昭和貴公子回了府,便聽貴公子問道:“你當年逃離京城,便是逃去了喬家?”水昭昭圓溜溜的杏眸看著貴公子道:“我一早便和王爺說過,我非逃,而是為王爺尋找治世之才。那喬家公子當為賢相?!?/p>

貴公子挑眉冷笑:“說得冠冕堂皇,若非我放出消息你師門上下的性命都在我的手中,你還能回來?”

水昭昭面露不快:“王爺不信我那便罷了!”說完就頭也不回地朝屋內走去。

只那貴公子在原地低聲笑道:“我倒是相信你只是為了見那喬如玉。不過,倒是好事,我又多了一個籌碼?!?/p>

我在夢中看得津津有味,看那姑娘經常深夜里摸到喬公子住的宅子細細看喬公子的眉眼,看那姑娘常常望著鏡中長不大的臉暗自發愁。

耳畔有鳥鳴聲清脆悅耳,翻身間,唇便印上了一物,冰涼溫潤,像一塊極好的寒玉。驚詫地睜開雙眼,正對上一雙空洞洞的眼眶。剎那間,睡意四散,嚇得三魂丟了七魄。

此時,天色初明,而我的床榻之上,赫然躺著那具雪白勻稱的骷髏骨。

窗外,早起的小販吆喝聲四起,熱鬧非凡。窗內,一片寂靜中,我連滾帶爬地跌到了床下,望著那骨頭瑟瑟發抖。

我與那空洞洞的眼眶對視了許久,見它沒有絲毫動作,才放心地起身。顫抖的在紙上寫道:徒兒頑劣,安新鎮遇一邪物,招架不得,望師父援助!徒兒發誓,經此一事,再不出山門!

寫后,我便將它變做紙鶴放飛了。我這一條性命,可就系在那紙上了。

月光投過窗子灑在那骷髏的身上,瑩瑩生輝。我沉著臉幽幽地望著它,想著今夜我若不眠是否能看到這骨頭行動的姿態。

時至深夜,床榻上那玉白的骷髏,忽而坐起身來。它空洞洞的眼眶幽幽望著我,那雪白頭顱輕歪,空氣中便響起了清朗溫潤的嗓音:“姑娘,此處是何地?”

它這一聲姑娘可把我給驚住了,隨之想到它是妖,能識別也不是怪事!便惱怒道:“半夜三更,你爬到我的床榻,你還問我此處是何地方?”

它白骨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那頭顱在原處愣了許久才道:“姑娘肯定和我有一番淵源,不然之前我憑本能不會隨便找上一個人的?!?/p>

這骷髏說得理所當然。我沉思片刻想到,有何淵源?不過是我半夜三更跑去想收了它的淵源。思及此,我決定既往不咎。便打算問一問這骷髏,有何心愿未了,導致好好一個人熬成了骨妖。這么想著,我便也問了。

它的骨節咯吱作響,下巴骨一張一合:“我只記得,我在等一個姑娘?!甭曇粲挠脑乖?,帶著無限懷念,不帶絲毫恨意。

嘖,這還是只癡情骨。

我摸著下巴毫不猶豫地捅刀道:“如此說來,那姑娘最后并未找你??蓱z你一腔癡心錯付不良人!”

聞言,那骷髏竟然一動不動了。許久,下巴骨才微微開合,溢出一聲嘆息。

它道:“我記得我等一個姑娘,可是并不記得那姑娘要不要我等。也許,都是生前的我自作多情。如今還有白骨一副,我繼續等她便是?!?/p>

我對它到底是起了幾分憐惜,想它生前是多么風光霽月的一個人物,死后竟因著執念空有一副白骨,竟還固執的要等。便學著它微微嘆息道:“骷髏公子,你還記得你死了多久否?”

它緩慢轉著頭顱斟酌道:“依稀仿佛還在昨日?!?/p>

這骷髏怕是死得太久,或是只剩骷髏,頭腦便不好使了。

我憐惜地說道“你怕是不知,現在鎮上人聊起你的故事開頭便是三百年前。那姑娘想必早已經不在人世了,你這么枯等有何意義?”

他好似只聽了我一半的話語,略有些急切地問道:“我的故事?我能去聽聽嗎?”

我冷笑道:“你這幅鬼模樣,能去聽嗎?”

聞言,他委屈道:“我只是想了解我的生平?!?/p>

雖然他形態委實恐怖了些,但因著我有一顆善良柔軟的心,便應道:“那等天色大亮,我便領你去聽書?!?/p>

天色剛亮,他便催我下樓。我為他穿上一件大黑袍,又為他帶上斗笠,黑紗將他臉上遮擋得一絲不露,我才安心的領他下去。

先生還未來,僅角落有零星的幾位早起的客人安靜地坐著。店家見我下樓招呼道:“小公子,今日緣何下來得這么早?”

想來這兩日店家已經摸清了我晚起的脾性,我干笑兩聲,看了眼身后跟著的黑袍人,又看看店家,無奈道:“不瞞店家,昨夜家兄來尋,催我回去?!?/p>

店家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想必是家中出了什么急事,公子這便回去?”我還未回答,身后便響起那人溫潤的嗓音:“家中無事,只是擔憂舍弟頑劣惹事。我陪他多留幾日,也未嘗不可?!?/p>

店家聽罷,便道:“既如此,公子不妨便領舍弟多待幾日,我們鎮子雖然小,風景倒是甚好?!?/p>

“如此甚好!”這骷髏答得如此流暢,顯些以為他腦子都回來了。只是一瞥眼,我便看到了他裸露的腳腕骨。心中一動,連忙摔倒在地并借機拽了拽他的褲腳。

店家慌張的過來將我扶起,我也滿意的看到骷髏公子將斗篷裹得更緊。

待我們坐到角落,要了點心,說書先生便也到了。

“當年太宗皇帝能當上皇帝,說來也是托了那女子的福,可惜喬公子福薄,怎能和皇室搶女人?此事說來話長,待我慢慢道來……”先生說得義憤填膺,仿佛當年種種皆是他親身經歷,只是有的地方卻含糊其詞。

彼時店家來送了一小碟叉燒包和兩碗熱豆腐,熱心地對我“兄長”說:“公子為何包裹那么密實,摘下斗笠吃些熱乎飯可好?”

我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他,只聽他淡淡道:“不必?!焙啙嵜髁说亩?,讓店家臉色一黑,也未再說話便離開了。

我在桌下慢慢摸索到他的小指骨節,慢悠悠的摸著骨頭的滑潤感,幽幽道:“公子可聽出什么來了?”

他道:“我歡喜的姑娘肯定是世間奇女子,而我能遇上她已屬大幸?!?/p>

他說起那個姑娘,語氣溫柔得像玄門山上盛開的月曇花,清雅中透著幽香,誘人沉淪。我想他若是血肉之軀,此時臉上神色必定溫柔極了。思及此,我這內心莫名的便不舒服了,我若是生在三百年前,何愁遇不到生前面容俊美的骷髏君。

就在這時,驚堂木在此時響起,只聽先生笑問:“我若說水姑娘是那傳說中的水麒麟,不知在座諸位可有人信我?”

我驚得站起身來,周遭聲音再未入耳,我看了眼說書先生,便轉身出了店門。

誠然,我是玄門唯一的女弟子,但是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普天下最后一只水麒麟。

水麒麟者,上可聆聽天命,下可令人逢兇化吉,自來水麒麟入世,皆是王者的神獸。自然,我是玄門鎮山神獸,掌門惜我年幼,才收我為徒。我這一頭柔弱的水麒麟,連那骨頭妖都對付不了,何談入世伴王者了。

只是若三百年前的水姑娘便是水麒麟,還是為了師門上下的性命才留在了那王爺身邊,她該是我的誰?又和我該是什么關系?師父又瞞了我什么?

難不成那水姑娘和凡人生了我,我才那么弱的?只是我爹是誰?思及此,我默默望了一眼身后緊跟著的骷髏公子,剎那間,感到老天對我深深的惡意。

喬如玉,喬如玉你究竟可與我相干?一時間,天旋地轉,霧氣重重間,那個夢呼嘯而至。

地宮中鎖著一位姑娘,眉眼清麗絕倫,當真是一副好相貌。年輕的帝王負手立在一側,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昭昭,你百歲生辰已過,褪去當年凡人容貌。便是朕也心動不已,自然舍不得放你離開?!?/p>

帝王俊眉朗目,風姿更勝當年為王之時。水昭昭卻輕笑道:“你如今貴為人間帝王,我屬凡塵之外的水麒麟,你我之間,何談可能?何況!他還在等我回去?!闭f到這,水昭昭的眉眼也變得溫柔了。

帝王雙目僅僅黯了一瞬,便拂袖離去。

待帝王出了地牢,卻又懊惱道:“不識好歹,真是不識好歹,再怎么是個水麒麟,到底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婦人?!币姷弁跞绱?,身旁大太監也出言勸慰道:“圣上,水姑娘并不知喬公子已然活不長久,如何能知道你的苦心?”

帝王聽此,稍稍沉默,便道:“德勝,你說有朝一日,她若知道喬如玉是因她而死,她會不會恨朕?”

大太監眉眼間畢恭畢敬,說道:“是那喬如玉太不知好歹,我們不告訴他的身體如何,他難道就察覺不到嗎?既已察覺,卻還想見姑娘,便是他的不對了!”

帝王不知,他的這些話語早被半空中飄著的水麒麟悉數聽了去。地宮中姑娘眉眼沉沉,將鎖鏈掙得錚錚作響,可是出自玄門的鎖鏈依舊紋絲不動。

枝頭的白玉蘭開得鮮妍明麗,清風一吹,便散開一陣淡淡的馨香,也帶動樹下男子玉色的袍帶。

許是被風吹的有些著涼,他輕咳一聲,便急忙用帕子捂住。

盡管如此,走來的帝王還是看到了他帕子上隱隱約約透出來的血跡。帝王神色一凜,冷聲道:“我已還喬家清白,你還來做什么?”

喬如玉面色不變,聲音溫潤清透卻帶著堅定:“我只是想再見她一面,與她好好告個別?!钡弁跬烙⒖〉拿嫒萑旧狭吮∨?,怒斥道:“帝后之尊,豈容汝覬覦。在她選擇為后之時,汝便不該在出現!”

風忽而帶了煞氣,掀起一地塵灰,紛紛揚揚都撒在了喬如玉身旁書童的臉上,書童嗆了一嘴泥土,莫名其妙地盯著半空看。

此風憑空起,帝王的臉上閃現微妙之色,正要拂袖發作,書童已扯住喬如玉的衣袖,嘴上憤憤不平說道:“那女子既不愿相見,公子何必自甘下賤?”

喬如玉臉色忽而煞白,唇色也跟著褪去,恰似那年西南山上那朵枯敗的朝露花,只余精致的花瓣重重疊疊地暴露在空氣中。他盯著后宮方向看了許久,終于合了雙眸,輕聲道:“她說過一切事了,會來尋我,此后喬如玉便待在安新鎮哪也不去便是?!?/p>

窗外夜風呼嘯作響,窗內冷氣陣陣,燭光搖曳間白骨乍然生輝。我從夢中喘著粗氣驚醒,便看到了骷髏君坐在桌前幽幽望著我的景象。他看著我語氣關懷道:“姑娘,你昨日暈倒直到如今方才蘇醒,身體可有不適之處?”

聽出他話中關懷之意,我看著他,一時竟看癡了。他的骨骼可真好看啊,放在骷髏堆里一定是骷髏里最好看的那個。

夢中那褪去凡人容貌被鎖著的姑娘,分明是我如今的模樣!我眨了眨雙眼對他道:“喬公子,明日我們去拜訪說書先生如何?”

跨進院門時,我好像嗅到了說書先生身上的梨花香,不過一瞬,便消散了。若是往常,我很容易想起這是我師父身上的味道,然而此刻我急于尋求真相,反而沒有去注意……

庭院深深處,草木繁茂,我在這與喬宅一墻之隔的院子里,掀開了那本古舊的書卷。

書中字跡雋秀,確是夢中喬如玉的字跡。一筆一筆,皆盡情深。當我顫抖地合上書卷時,掩藏腦海深處的記憶鋪天蓋地而來。

我與喬如玉,原是舊識。

三百年前的玄門山上,才是我與喬如玉的初見。那時我剛剛從上古卷軸逃出來,玄門老掌門觀我無害,又是幼獸,索性收我做了關門弟子,讓我在玄門山上做了鎮山神獸。

那時,喬家老爺還是當朝丞相,喬如玉還是位五歲孩童。我臥在桌子下,吃著師父給的點心,聽著他們討論喬如玉的未來。

師父說,喬公子可當賢相,只是男生女相,非長壽之人。喬丞相愁眉苦臉的問可有破解之法?師父淡笑不語,只說,昭昭,送客!

聞言,我從桌下緩慢爬出來,眼睛瞪了眼喬丞相,便向門外走去。待喬丞相出來時,我已經被他等在門外的寶貝兒子騎在了身上。

本麒麟一怒,口吐人言:“無知豎子,早晚本麒麟要報復回來!”喬丞相嚇得趕忙三步并兩步地過來,他將幼子抱下來告罪:“小兒年幼,多有得罪,望神獸海涵!”

彼時本麒麟自有一番傲氣,還不至于和一幼童計較,盯著那雪白精致的團子道:“那你且要好好管教?!?/p>

喬丞相連連稱是,唯那白團子咧嘴朝我暖暖一笑。這一笑,還不至于像他長大那般令天地失色,卻也暖了玄門這一方小天地,令我一記便是好多年……

以至于,多年之后,我為保玄門上下為昭王所用時,聽聞那白團子家遭了罪遠離京城,本是去探望的我,卻被美色所迷做了兩年書童。

往昔種種皆如大夢一場,唯有那個人以白骨之姿從夢中活到了眼前。我看著幾步之遙的骷髏君,一時不敢上前,不敢對他說喬如玉,我回來了。不敢問他那年身死之際,是否對我有過一分怨恨?

在骷髏君靠近我之時,我掉頭用了術法便逃走了。喬如玉,多年未見,你忘記前塵舊事卻獨獨沒有忘記等我,可是歲月沉淀三百年,我該以何面目面對你,才能忘記你曾在地底度過了暗無天日的三百年!

我坐在溪邊愣神地望著溪水,淚水自頰邊滑落也無暇顧及。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時,身后那個人也猶豫的開口道:“我們以前是認識的吧?”

我起身擦干眼淚緩慢抱住他,腦袋伏在他的胸骨處悶聲道:“喬如玉,從前的事你當真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骷髏君僵在原地,悶聲道:“我只記得,我在等一個姑娘?!?/p>

水邊清風掠過,吹得他的黑袍獵獵作響,我抬眸看他,淡聲道:“我們回客棧吧?!?/p>

“好?!?/p>

從客棧清醒后我便沒有見到他,心中突然不安起來。

窗外忽而電閃雷鳴,陰雨傾盆,那不安在一瞬間陡然放大。算算時間,那被我叫了二百年師父,實際上卻是我師弟的人也該到了!

三百年前的西南山上,喬如玉為我擋了匪首的一箭,自此落下了心疾。助昭王登基后我本該去尋喬如玉,便是被師尊傳給他的鎖鏈鎖在皇宮地宮整整一百年。

地宮開啟那刻,發覺他法力大漲之時我便被他強制消散了法力重新化作幼獸,想來師父的死也和他脫不了干系。

我看了眼暗沉的天空,閉上雙眼使用術法尋找喬如玉的下落。片刻后我到了一個地方,向前一步將被符震暈的喬如玉護在身后,便對對面的男子沉聲道:“師弟,一晃三百年,別來無恙?!?/p>

那人雖說活了三百多年,但因著術法精深仍是青年模樣。他長得極好,不同于喬如玉精致俊美,也不同于昭王的英氣俊朗,而是一種灑脫飄逸的清美俊逸。

若是他長得不好,當年我也不會將血淋林的他馱回玄門了。他冷聲笑道:“果然你心底還是惦著他,早知如此,我便讓你永遠做個幼獸,天天在玄門與我朝夕相伴!”

他說起這話時,面目扭曲,白白糟蹋了那副好相貌,我冷眼看著他問道:“師父是你殺的?”

聞言,他忽然大笑:“師姐,我若說不是你會信嗎?”

我并未料到他會這么回答,抿唇道:“就算不是你殺的,我被囚在皇宮地下的一百年也該和你清算一下了?!?/p>

他負手而立,眉眼沉沉不辨神色:“如果不借帝王之手囚你百年,師父他肯定會一早發現端倪,而你也會和喬如玉雙宿雙飛?!彼D了下又道:“昭昭,我是阿南?!?/p>

阿南……

我有多久沒去想上古卷軸里的事了呢?從那個腥風血雨之地逃出來之時我便沒有去想,以至于我忘了卷軸界里災難降臨之前,我曾經養過一只有著梨花香氣的九尾白狐。

我曾和白狐阿南一起吃睡許多年,只是有一日阿南不見了。父王告訴我阿南回了自己的族群,我便也沒想再去尋它,不過是一只寵物,跑了也便跑了。

誰知今日還會被提起……

然而塵世變遷多少年,往昔上古卷軸之內的事與現世何干?當下手中術法凝結,便化作攻擊向他而去。

他卻只是站在原地淡笑道:“你果真是沒有心的,我猜你現在還沒告訴喬公子你便是他等的那個人吧?!?/p>

術法攻擊穿過他的身體時,血跡瞬間從他嘴角流下。他慘白的唇色像失去水份的梨花,他道:“昭昭,這下你總能記得我了吧!永遠記得我?!?/p>

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消散之時,我聽他說道:“師父的死與我無關?!?/p>

彼時我聽到如玉的輕咳聲,便匆忙看向他,只見他的骷髏慢慢附上血肉,不多時便恢復了肉身。

在我期許的目光下,他緩緩睜開雙眼,笑如初見,溫潤如玉:“昭昭,你回來了?!?/p>

我眼中淚光微閃,含笑道:“此后千山萬水,與君同游?!?/p>

空氣中梨花香氣清淺舒緩,恍惚想到多年前和白狐一起看的古書上寫著,若為凡人改命,其先要付出七成修為,其次還有天譴一說……

阿南,原來你囚我百年,護我百年獸形,百年人形,便是為了這一刻嗎?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比喬如玉還好看!”一聲熟悉的驚嘆在我耳邊炸開,我滿足的合上雙眼,渾身被卷軸界禁制落下的傷痕仿佛也不痛了。

那是我與昭昭在人間的第一次相遇,因著太過歡喜,以至于醒來我忘了問她喬如玉是誰?

玄門山上茫茫霧氣里藏著的雪色月曇花,就像我心中從未開口的秘密,不見天日。

我原以為,待我這具身體長大便可好好吐露一下心中情意,不曾想,人間帝王之子昭王竟能帶著大軍進入玄門,他所求,便是玄門鎮山神獸水麒麟。

因著玄門師尊對昭昭的大恩,昭昭便隨著昭王入世了。

自昭昭入世,我一邊擔任了照顧師尊的職責,一邊等著昭昭歸來好向她吐露心聲。

直到有一日,昭王傳信說昭昭不見了,內心擔憂之際又仿佛覺得什么脫離了我的掌控。我看著日益衰弱的師尊卻下定決心要去尋昭昭。

師尊那一雙渾濁的雙眼仿佛看透了人世的滄桑,靜靜望了我許久,嘆氣道:“無名,你師姐她有自己的姻緣?!?/p>

心中的秘密被當面拆穿,我也毫不羞澀道:“事在人為,我與昭昭早便相識,何懼他人!”

是了,我是卷軸界里九尾狐族長最寵愛的兒子,未化人形時便被昭昭撿去當寵物養了好一陣子,我走之時還給她留信說我要娶她。

雖然那封說要娶她的信在我出來卷軸界時她的父王告訴我,送昭昭出卷軸界時才放到她的包裹里,可是昭昭終究是看到了。既然如此,她的姻緣怎么可能不在我的身上?

師尊的一聲嘆息在我看到槐花樹下同吃一碗槐花的男女才恍然大悟。

槐花如雨簌簌而落,青衣公子輕輕拂去姑娘發上槐花,姑娘眼角眉梢笑意濃濃,我又怎會去打擾她,這是她許久未發自真心露出的笑了。

如果喬如玉能讓她忘記卷軸界逝去的親人,那我便默默守著她,等喬如玉百年后再去求她真心便是。

我守著她,看她和喬如玉濃情蜜意的過了兩年,看他們再次京城相逢,看喬如玉一介書生偷偷跟著她去參加西南山的匪戰,看喬如玉為她擋了匪首一箭。

我看她不眠不休地照顧著他,心中滔天妒意將自己掩埋,心想,喬如玉便這么死了,倒也甚好。

可我知道,依昭昭的性子,若是喬如玉死了,她便永遠走不出屬于喬如玉的情牢了。

喬如玉雖表面上恢復如常,但內里卻是落了心疾。

之后數個深夜,我常常能看到昭昭拿著匕首在胸口比劃,也終于知道她想干什么了。許多年前的卷軸界里,我還是白狐時和她共同看的古書上便寫著的為凡人改命的秘法——七成修為和天譴之前,要喂足凡人七日心頭血。

昭昭,你和他在一起這么久,有沒有想到我呢?如果沒有,那么往后余生我便讓你將我牢記于心吧!

你這么怕疼,心頭血和天譴便讓我來承受吧……

說來也巧,師尊傳給我的鎖鏈恰好能夠用來鎖住你,皇宮帝王之氣說來對你也大有益處……

昭昭百歲生辰過后,容貌不似凡人。彼時昭王已榮登帝位,我也看出他對昭昭的心思,索性便和他做了交易。

師尊壽終正寢之時,我告訴他你在凡間正和喬如玉游歷山水,行蹤不定。師尊沉默地看著我,他什么都不說,卻遞給我一個包裹。

包裹里放著未拆封的信,正是多年前我寫的那一封。

師尊走后,我跑進那片月白曇花叢里撕心裂肺的痛哭一場,不知是為了師尊,還是為了那封信,亦或者我只是哭為何當初想著以無名的身份和你從頭開始……

度日如年的歲月里,你已在地宮呆了一百年,昭昭我這便去接你,封了你記憶讓你陪我過上兩百年。

昭昭,兩百年后,我會以喬如玉書童后人的身份出現,那時我便還你所有記憶。還你一個能陪你永生的喬如玉,而我便死在你的手中可好?讓你在與他的朝朝暮暮中,永遠記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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