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上海灘的飛行盛會

環龍作飛行表演

清末民初，華夏大地正處在劇烈變革的時代，西方文明的源源輸入，使得中國社會發生著前所未有的變化。也就在這個時候，中國人從外國報紙的只言片語中，知道西方人正在研究和制造一種像鳥一樣能在天上飛行的船。沒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在天上飛的，《點石齋畫報》的記者只能依據有限的介紹文字，加上自己的想象，畫了一只懸在半空的帶有“翅膀”的輪船。

環龍君首次來華試飛：墜機身亡

機會終于來了。宣統三年（1911）二月初，法國飛行師環龍來上海作飛行表演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浦江兩岸。人們奔走相告，期待著這次家門口的“嘉年華”。

環龍首次試演的時間定在2月25日、26日兩天，地點是江灣華商跑馬場。那時，從市中心到江灣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火車。25日一大早，觀眾從市區各個方向涌向火車站，在售票廳排起了長隊。車票不到一小時即售罄，許多人不得不改乘人力車或馬車。據統計，當天進入江灣跑馬場觀演的中外來賓達2000多人，而在場外圍觀的達五六千人。下午4點，在眾目睽睽下，年僅31歲的法國人環龍穿一套緊身衣褲，快步走向停在場中間的一架雙翼飛機，熟練地坐進駕駛室。在六七名助手的奮力推行下，他駕駛飛機緩緩向前滑行，幾分鐘后騰空而起。先在空中繞跑馬場飛行，高度約四五十米。繞飛一周后，飛機漸漸升高，并迅速飛出場外。瞬時，觀眾席上爆發出陣陣掌聲和歡呼聲。十多分鐘后，飛機的馬達聲又隱隱傳來，重新進入人們的視線中。只見它漸漸降落，在空中劃過一條長長的弧線，然后平穩滑停在出發時的空地上。人們再次歡呼起來，不少洋人紛紛上前迎接，并向飛行師脫帽致敬。這時，跨出座艙的環龍笑逐顏開，頻頻點頭致意，似乎十分享受這眾星捧月的感覺。

第二天，環龍的試演依然如期舉行。聞訊而來的觀眾比前一天更多，事后估計達6萬多人。幸虧淞滬火車站早有準備，臨時加開了十多趟班車。江灣售票處也加派人手，增設好幾處窗口，因此大多數人買到了入場券。試演前，跑馬場內外旗幟飄揚、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某法國教會學校派出一隊學生，個個身穿鮮艷的服裝，手執各式樂器，演奏優美的西洋樂曲。環龍仍駕駛他的雙翼飛機表演，前后升飛三次，每次五六分鐘。許多外國人拿出相機，記錄下精彩的瞬間。不過，由于環龍操作不慎，最后一次飛機升空時右邊機翼碰擦了場邊的一棵大樹，飛機篷布被刺破，留下十多個窟窿。當晚，一名叫巴丹的法國商人找到環龍下榻的旅館，竭力邀請飛行師等上海的表演一結束，再到中國內地作商業巡演，定可大獲其利。結果商定由巴丹出資1.5萬元，包下環龍及其兩架飛機，預備往南京、漢口、天津、北京等處表演，所得券資悉歸出資方所有。另外，如有人愿出100元，可搭乘該機巡游數分鐘。

按照預定計劃，待江灣試演結束，將舉行一次正式飛行，路線為江灣跑馬場到位于市中心的上海跑馬場。由于飛機受損需要維修，加上后來環龍身體不適，正式表演的日期被迫延后，最終定在5月6日。這一天是農歷四月初八，為“浴佛節”，泥城橋附近靜安寺有盛大的廟會。于是，從跑馬場到靜安寺一帶擠滿了人。下午4點50分，環龍駕駛那架雙翼飛機從江灣跑馬場起飛，先在空中繞場飛行一周，然后在觀眾的歡呼聲中漸漸升空，掉頭往市區方向飛行。約20分鐘后，飛機來到泥城橋跑馬場上空。環龍照例繞場飛行，觀眾席上歡聲雷動，不少人揮舞著帽子和手巾，向飛行師致敬。環龍一面駕機，一面揮手回禮。不久，飛機漸漸降低高度，預備滑停在場中空地上?？墒?，當飛到跑馬總會的木棚西邊時，大概為了躲避與木棚相撞，飛行師操縱扳機作一小轉彎。不料，此時機身突然失控，迅速向右側傾斜。環龍被拋出駕駛艙，順勢用雙腳鉤住機上的一根橫木，全身倒掛在空中。剎那間，飛機斜沖而下，猛烈地撞向地面，木條、篷布碎片、機械零件散落滿地。觀眾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景嚇傻了，全場鴉雀無聲。相關人員一看情況不妙，便快速跑向受損飛機。只見環龍全身被飛機壓住，輪子側面微微露出他的黃褐色頭發，帽子被拋出幾丈之外。人們迅速抬起飛機，將傷員送往附近公濟醫院就治?？上?，飛行師早已氣絕身亡，醫生無力回天。

環龍意外遇難后，上海中外報紙對他獻身飛行事業的精神大加贊揚，法租界巡捕房等處特下半旗志哀。后來，為永久懷念這名杰出的飛行師，旅滬法國商紳發起集資修建紀念碑，這就是顧家花園（今上海復興公園）內的“環龍紀念碑”。法租界當局還將一條東西向的馬路命名為“環龍路”，也就是今天的南昌路。環龍不幸去世了，但他讓上海民眾第一次見到了能載人飛行的機器——飛機。

愛德華展示飛行巧術:有驚無險

1.《點石齋畫報》上的“飛舟窮北”圖

2-3.《民國日報》載史天遜畫像

距環龍去世不到兩年，又有一名叫愛德華的美國飛行家來上海作飛行表演。1912年冬，愛德華用郵輪托運兩架新發明的水陸兩用飛機來到上海。他宣稱愿將表演所得悉數捐充賑款和紅十字會慈善經費，受到各界人士的熱烈歡迎，工商界頭面人物周金箴、貝潤生、朱葆三、楊信之、沈仲禮等，在滬寧鐵路公司集會商議，預定于11月24日在吳淞張華浜舉行飛行大會，屆時由愛德華展示水陸飛行特技。每張門票暫定售洋1元，收入全部捐充賑款或地方慈善經費。又議定在二馬路（今九江路）紅十字會總辦事處設立飛行大會總機關部，負責大會籌備工作。寧波籍巨商虞洽卿承諾，將派所屬寧紹輪船公司商輪免費接送觀眾。

那天下午，張華浜附近浦江兩岸人山人海、熱鬧非凡。3時零5分，第一次飛行開始。愛德華駕駛的水陸飛機體形較大，兩翼由夾層堅細篷布做成，分上下兩層，中間有兩個座位，用鋼條作護欄。座位后設置長方形蓄電器，連接左右各4個汽缸。先由人工扳動風葉，嘗試20余次才使其快速轉動，強勁風力將圍觀者的帽子紛紛吹落于地。愛德華迅速爬進駕駛艙，雙手緊握機輪，預備發動。十多名工人從后部用力前推，飛機從岸上緩緩滑入水面，然后向東北方向航行，駛至兩艘停泊的商輪旁邊時，離水起飛，并不斷升高，越過三夾口外停在海面的幾艘兵艦，越飛越高，約行七八華里，又折回向西南前進，到起飛處平穩降落。全程來回約30華里，耗時僅十余分鐘。因蓄電機電力不足，待飛機降落后，工人們抓緊充電、維護機器。半小時后進行第二次飛演，這次愛德華駕機在水面只航行1華里左右，隨即升空飛行，開始貼著水面前進，忽高忽低，如蜻蜓點水，非常優美。一會兒飛到會場上空，在萬人仰望中繞行一周，又飛回黃浦江上空，一直飛向吳淞口外，最高達六七千尺，遠遠望去，宛如一只大鷹在無垠的蒼穹展翅翱翔。飛機的轟鳴聲和江海輪船的汽笛聲，此起彼落，互相唱和。岸上觀眾興高采烈，贊不絕口。由于觀眾太多，表演結束時，仍有很多婦女、老人沒能擠上回家的輪船和火車，只好坐在草地上等待，直到夕陽西下，竟還有不少人逗留在張華浜附近。

愛德華水陸飛行表演大獲成功，不僅讓中外人士大飽眼福，而且門票收入頗豐。受此鼓勵，他預備改日繼續表演。經與飛行大會總機關部協商，再次表演定在11月30日下午?？上旃蛔髅?，那天烏云密布，不久還下起了小雨。盡管主辦方周密安排，水陸交通、避雨鐵棚等設施完備，但來賓只有三四千人，且大多數人未等大會結束，便乘滬淞鐵路火車回城。不過，愛德華依然興致勃勃，不畏風雨，接連飛行兩次，空中水面，各種飛行特技一一展示。他曾飛到吳淞口外，從兵艦上取回一封書信，顯示了極其高超的駕駛技術。每次越過觀眾席時，他必舉手致禮，大家熱烈鼓掌，深表欽佩。第二次飛行快結束時，忽然機身大幅度傾斜，愛德華竭盡全力，最后終算平安降落，但仔細察看風葉，兩端已有破損，其中還有一尺長的裂紋，飛機被迫送入修理廠緊急維修。

愛德華對30日的表演頗不滿意，認為主要原因是天氣不佳的緣故，因此決定次日再演。他宣布將帶夫人同行，當飛到最高處時，讓夫人撒下五彩花紙，上演“天女散花”的奇觀。這天下午2點多，張華浜再行飛行大會。愛德華冒著猛烈的寒風，駕機從河泊司住宅前碼頭出發，先由水面向南行10余里，再漸漸升高，距江面20余尺左右快速平飛。不料這時風越刮越猛，加上濃霧蔽日，駕駛非常困難。他發現一艘輪船正由南而北行駛，附近還有十多只小輪通過。為免遭不測，他開足馬力，準備快速折回原處，無奈機翼被逆風阻擋，飛機瞬間失去控制，竟順風下墜。前方白茫茫一片，無法辨清方向，他預感情況不妙。經過一陣劇烈顛簸，飛機終于降落在浦東沙灘上，所幸沒有發生劇烈碰撞，可愛德華被飛機猛烈沖撞的慣性拋出座位，落入黃浦江中。大會總機關部聞訊，立即派出救生船駛向出事地點。愛德華被眾人營救上岸，奇跡般地毫發未損?？伤麃聿患皺z查自己的身體，一心想著飛機受損情形，第一時間請求送工匠過來維修飛機。不過機身已嚴重受損，總計損失風葉一齒，右翅篷布破裂，下層木架折斷，座位首尾兩端也遭損壞，無法馬上維修完工，只好由江安輪運到鐵路機廠大修。

至此，飛行大會草草收場，數千觀眾漸漸離去，張華浜一帶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遺憾的是，愛德華夫人預備的“天女散花”節目成了泡影，觀眾乘興而來，掃興而歸。由于飛機大修需要較長時間，且修理后能否再上藍天尚未可知，愛德華原打算第二天赴香港表演，遇此變故，不得不另作打算。

史天遜表演回環絕技：不讓須眉

1917年2月，又一位美國飛行家來滬作飛行表演。她叫史天遜，是名年僅19歲的金發女郎。和以往來訪的飛行家一樣，史天遜抵滬前，中外報紙連篇累牘刊登消息。有的稱她勇敢超群，在本國駕機表演特技已逾四載，能在高空做各種回環顛倒絕技，是天下最著名的飛行家。有的介紹她正由美洲游至日本，在各國作飛行表演，當地報紙和觀眾都交口贊譽，驚為神奇。有的還透露，她攜帶大小兩架飛機來滬，已要求現場筑一座150尺長的假炮臺，屆時將在空中投擲“炸彈”將其炸毀。消息一傳開，人們歡欣鼓舞，奔走相告，準備一睹女飛行家遨游長空的風采。

正式表演定在2月17日和18日舉行，地點也在江灣跑馬場。史天遜是個敬業的職業飛行師，剛剛在旅館安頓下來，她便不顧旅途勞頓，親自率領隨行人員前往江灣視察場地。見跑馬場綠草如茵，平坦開闊，她非常滿意。2月17日，飛行大會在江灣跑馬場如期舉行。當天上午，除大批市民借助各種交通工具趕往江灣外，南京、鎮江、常州和杭州、嘉興、松江等鄰近地區的觀眾，也紛紛乘坐滬寧、滬杭鐵路列車趕往上海。中午時分，江灣跑馬場內已人山人海，觀眾如潮。觀賽廳內早已坐滿滬上各界的頭面人物，包括社會名流唐紹儀、公共租界會審公廨讞員關絅、襄讞員王崧生及租界總巡捕麥高云等人。座位正中為身穿灰色制服、頭戴白色禮帽的孫中山先生，陪伴在一旁的就是優雅溫和的宋慶齡女士。兩人興致勃勃、談笑風生。

跑馬場中間草坪上，事先停放史天遜帶來的兩架飛機，供來賓參觀。兩架飛機的外觀與以往環龍、愛德華所駕駛的不同，以往的飛機風翼設置于駕駛員座位后，這兩架與之相反，均設于座位前，而且機身前半部有白色防護罩，中后部以黃色油布做遮護。大機為80馬力，屬軍用雙翼機；小機為60馬力，是客車式雙翼機。下午2點15分，史天遜乘汽車入場，觀眾鼓掌歡迎，她亦頻頻點頭報以微笑。不一會，她便換好衣服，敏捷地跳上大飛機，預備起飛。這時數名助手用力攀動風葉，試圖幫助發動機啟動?？墒?，任憑大家費盡體力，風葉只緩緩移動幾圈便停下來，如此三番五次，終不見效。這時場內鴉雀無聲，人們靜靜地等待著飛機轟鳴的一刻。過了很長時間，發動機依然未能正常工作。無奈之下，史天遜離開機座，命令改乘小飛機。機師們開始仔細檢查那架小飛機，并檢測、裝配好所有零部件，一直忙到5點多，才準備完畢。飛機終于升上天空，前后飛行了2次，分別用時15分鐘和5分鐘，高度為二三千尺。飛機起降平穩自如，但在空中盤旋時有過幾次搖擺顛簸，令觀眾心驚肉跳。

次日為星期天，前往江灣的觀眾比前一天更多。下午3點14分，史天遜駕駛小飛機騰空而上，由北向西繞行兩周，飛行高度僅百尺左右，1分鐘后緩緩降落原地。飛機降落時雖在馬道兩側護欄的中間，但強大的慣性使它撞向南側的木欄，兩根木樁被撞飛，兩只橡皮輪胎陷入排水溝中，飛機戛然而止，引得現場一片驚呼。經檢查，飛機的汽輪軸被撞曲，左翼下層篷布破裂，所幸沒有傷及觀眾。稍后，史天遜決定表演大飛機。和前一天相仿，任憑助手們用盡全力，發動機始終未能啟動。機師拆下汽缸，經一番揩擦后重新裝好，又加足汽油，仍無法運轉。此時天色已晚，北風越刮越猛，許多觀眾等待不及，紛紛離場回家。目睹此景，史天遜只好命令機師停止工作。

隔日，上海西報評論星期天的飛行表演，大多表示不盡如人意，有的甚至用了“完全失敗”四個字。有人指出，第一天大飛機已出現故障，照例應抓緊時間修好，可第二天依然如故，舉辦方經理佛里曼難辭其咎。在記者的追問下，佛里曼不得不出面表態，星期六將在江灣重新試演，凡持有票據的，都可進場觀看。

2月22日，飛行表演再次在江灣跑馬場開演，舉辦方特地邀請中外各報記者到場觀賞。下午3點，在數千觀眾的歡呼聲中，史天遜駕駛小飛機升上天空。此前機師已在飛機兩翼下層左右各懸掛一只煙筒，并用電線聯結起來。當時史天遜先飛行兩次，每次繞場各兩周，高度分別為約1400尺和700尺，耗時均為6分鐘。隨后，她走下飛機，在草坪上席地而坐，作片刻休息。4時半，她再次飛上藍天，在空中點燃兩邊煙筒。瞬時，遠遠望去，如兩條黑色飄帶隨機舞動。當飛機升到4000尺高時，忽然回環盤旋，接著快速降落，在離地面數尺高的地方，迅速倒置上升，一連做七八次自由翻滾，驚險壯觀，場內觀眾歡聲雷動，紛紛向表演者揮手致意。試演結束，舉辦方又宣布，周六兩架飛機都將參加表演，請大家再次光顧。

2月24日（星期六）下午，史天遜在上海的最后一天表演拉開帷幕。閘北警局特派32名警察到場，維持秩序。當天進行兩次試演，飛機在高空多次展示回環顛倒動作，驚心動魄，全場掌聲和飛機的轟鳴聲響成一片?？上?，飛行員投彈轟炸炮臺的情景依然沒有上演，成為不少觀眾唯一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