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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空前的梅葛整理與翻譯—評介《中國彝族梅葛史詩叢書》

2019-01-04 02:33保黃
今日民族 2018年11期
關鍵詞:史詩叢書彝族

文·圖 / 保黃

叢書主編郭曉煒(右一)與姚安馬游的梅葛老少歌手們出席2018年8月10日的新版梅葛發布會

重達9.8公斤的《中國彝族梅葛史詩叢書》共有5冊,計4378頁,包括《梅葛本源》《梅葛戀歌》《梅葛悲情》《梅葛祭》和《梅葛曲集》。這套叢書2017年完成整理、翻譯,前后持續4年多,有近100位不同年齡段的梅葛歌手不同程度參與研討、整理和翻譯,其規??涨?。

梅葛是楚雄地區說中部方言的彝族(主要是羅羅頗、里頗支系)民歌,上世紀50年代云南掀起民族民間文學整理熱潮時,梅葛就曾多次被整理,并在1959年正式出版。這次整理,與60多年前不同,不僅工作深入程度有很大差別,而且時代語境和學術范式也有很大不同。這次整理,完成的是“非遺”時代一個堪稱典范的“唱本”,而不再只是對“史詩”文本的一次模仿。

1950年代梅葛的四次收集整理

上世紀50年代梅葛的整理出版,盡管只見到一個公開發行的版本,但大約從1951年開始,梅葛的整理就先后發生過至少四次。此前,沒有學者梳理過梅葛被收集、整理的歷史,所以,關于這段歷史,目前還有很多互相矛盾的說法。

第一次是1951年(另有說法是1953年),在楚雄中學教書的青年教師“黃笛揚、夏揚,利用學校假期,由姚安縣學生做向導,深入到姚安縣的馬游山區,對流傳在該山區的彝族民間說唱《梅葛》進行了收集整理,并刻印成油印本”(《中國曲藝志·云南卷》,后文簡稱《曲藝志》)。這是一次自發的整理,整理者是抗戰后期在昆明受過文藝熏陶的詩人。其中負責文字工作的夏揚,受過常任俠收集整理的《蒙古調》影響,在到楚雄之前,在昭通工作期間還曾整理過《苗族古歌》。這次收集整理的梅葛有3000行左右,在1956年寄給了云南省文聯主席徐嘉瑞。(《彝族文學史》)

據《曲藝志》的說法,這個被很多人忽略的版本,影響了徐嘉瑞后來主持的梅葛調查。在1957年的條目下,有這樣的話:

“徐嘉瑞根據……彝族梅葛曲本《梅葛》的資料(油印本),在姚安縣馬游山區作了進一步收集整理,歷時一年,整理出梅葛的第二稿(復寫本)?!?/p>

按時間順序,梅葛的第二次比較大規模的整理,是在1953年秋。參與者有音樂學者楊放、黃林。他們從昆明出發,在姚安縣農村生活了半年多,在前面提到的姚安馬游,記錄了7天。楊放回憶說,一起下去的還有云南省花燈劇團的幾位同志,黃林則是當時的省文化局音樂工作組成員。

楊放整理的是“《梅葛》(正腔)”,演唱者是后來歷次整理都參與的歌手郭開元,也是新版《中國彝族梅葛史詩叢書》主編、音樂學者郭曉煒的曾祖父。郭開元是當地有名的大畢摩,因此也是梅葛的重要傳唱者。

楊放解釋說,梅葛分正腔和慢腔。正腔演唱開天辟地、萬物起源等內容,慢腔以演唱婚戀內容為主。并且他主張,“梅葛”應音譯為“梅郭”。楊放、黃林等人的這次整理(據學者蕭梅采訪黃林,“樂譜是楊放記的,我們記歌詞”),楊放的回憶說,資料拿到昆明后就不翼而飛。有意思的是,除了當事人楊、黃的回憶,在目前掌握的材料中,沒有見到旁人提及這次整理,這次整理幾乎沒在梅葛的“學術史”上留下什么痕跡。

第三次整理是1957年。主持這次整理工作的就是前面提及的云南省文聯主席(此前也擔任教育廳長)的徐嘉瑞,具體執行由姚安縣文教科長陳繼平和縣文化館的郭開云負責。

關于這次整理,現存的材料有不少出入。但大體上,徐嘉瑞到過姚安縣(當時屬大姚縣),但沒有具體做整理工作??h里委托文教科長陳繼平負責,而陳把具體工作交給郭開云。郭開云說,在陳繼平的“具體指導下”,他“到馬游鄉住了一年”。

這次調查的記錄文稿謄寫了三份,兩份寄到昆明,一份留在縣里。1958年夏,郭開云到昆明開會,又被徐嘉瑞留在省文聯工作了一個月,對此前的記錄文稿進行了整理。而整理的原則,他轉述徐嘉瑞的話是:“把重復的、不健康的先刪去?!?/p>

8月10日,《中國彝族梅葛史詩叢書》發布會在昆明隆重舉行,省民族宗教委、省文化廳、楚雄州相關領導參加了發布會。圖為姚安縣委書記馮毅和縣長雷波在發布會上發言

對這次整理的文稿,徐嘉瑞的孫子,后來也在文化口工作的徐演在《文化大家徐嘉瑞》一書中回憶,文稿有6000多行,“共分八個部分:歷史、婚事、找親戚、喪事與跳神、搭棚與撒種、領親戚(包括做相好,找地方)、串門子、過山調等”。

按徐演的說法,這個版本本來要作為“云南民族民間文學叢書之一”出版,但因為這時由宣傳部領頭的,具體由一群學生組成的調查又已經啟動,所以出版暫停。徐嘉瑞甚至“拿出這份由出版社已經打印成校樣的整理稿,以完全無私的精神,無條件地全部交給了學生們”。

第四次收集整理,是云南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這一年,受《阿詩瑪》成功的影響,云南省委宣傳部統一部署,組成了多支云南民族民間文學調查隊(7組,116人),分赴云南各地。云南不少的民族民間文學的經典文本,都跟這次收集整理有關。負責楚雄地區的是中國作家協會昆明分會和昆明師范學院,以55級學生為主。其中有后來留在文化崗位,擔任領導職務的郭思九等(上述提及的《彝族文學史》就由郭思九參與編寫)。此前在馬游住過一年的郭開云也參與了這次調查工作。

據郭開云的回憶,這次調查是一次普查。工作內容,包括對前一次調查的“復查”,以及對馬游之外的其他有梅葛傳唱的地區(比如曇華等)的“普查”,而參與者有10多人(郭開云列出12人),耗時2個月。

這一次的收集整理,經過五六次“反復的研究和修改”,最終成稿,再經由徐嘉瑞修改后出版。于是就有了1959年版的《梅葛》(后文簡稱“老版《梅葛》”)。這個版本的《梅葛》共有235頁,以小32開印刷,是當時民間文學單行本普遍采用的標準。這本梅葛有近6000行,分“創世”“造物”“婚事和戀愛”“喪葬”等四個部分,囊括了今天傳唱的梅葛的大部分內容。不過,與這次新版的《中國彝族梅葛史詩叢書》(后文簡稱“新版《梅葛》”)比,無論是分量、理念,還是內容都有很大區別。

《阿詩瑪》之后,云南掀起民族民間文學熱

1950年代的《梅葛》整理、翻譯,主導模式是民間文學中的“史詩”。比如,一方面,它按詩句的格式整理唱詞;另一方面,這些唱詞力求詩一樣的簡潔,刪掉所有枝蔓,為力求優美,還請漢語工作者潤色。

讀這種“史詩”文本,讀者會以為,民間真有這樣意味雋永的詩句和體系。其實不是。以梅葛而言,這樣選精集萃的“史詩”,在真實的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人們唱述的那些宇宙人生的道理、事件,都是在社交性、功能性的演唱中體現出來(極少部分私下獨唱),夾在很多重復、客套、問答(歌手每開一次腔,就要贊美一次對方歌手)等“無用”的句子和儀式中間,從翻譯的文本看,看不到“詩意”。

相較于新版《梅葛》,從“非遺”傳承角度看,文學取向的“史詩”反倒顯得很“沒用”,因為它只是外部學者們的交流文本,無法返回到文化的傳承者中。

不過,上世紀50年代前后,“史詩”這種傳自西方的文學類型,被一些熟悉文學,從事文藝工作的學者、詩人、作家運用到了少數民族的民歌整理中,并隨著50年代民族文化工作的深入,催生了大量的作品。

1950年代云南民族民間文學的整理翻譯工作,1953年的《阿詩瑪》也是一個典范文本,其在全國范圍的成功也是一個標志性事件?!栋⒃姮敗纷屚饨缫娮R了云南民族民間文化的魅力,也讓云南的文化工作者看到民歌的力量——“可以促進各民族的‘偉大的精神解放’”(陸萬美:《雋永的回憶》),而且也讓很多少數民族知識分子喚起了自身的“民族文學”的意識以及對本民族文化的自豪感。陸萬美說,云南其他兄弟民族的干部群眾看到《阿詩瑪》后,都說,“這樣的歌,我們也有”。

1950年代云南掀起的民族民間文學、“新民歌”熱潮與1953年2月召開的“云南省文藝工作會議”有很大關系。結合民族歌舞會演,該會議開始討論開展民族民間文藝工作的問題。會上提出了指導方針、工作方法。方針有:為工人農民服務、為兄弟民族服務等;方法則包括和兄弟民族實行“四同”(同吃、同住、同勞動、同歌唱)等內容。

老版《梅葛》一書的后記,也印證上述工作原則?!霸谡麄€調查和搜集過程中,我們都堅持與勞動人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參加了大戰鋼鐵和秋收秋種、辦人民公社等運動,大力向群眾宣傳黨的政策,因而很快地與勞動人民打成一片,逐步熟悉了他們的生活、風俗習慣和思想?!?/p>

這個學術研究中的群眾路線,有一定效果。今天的馬游人,還記得與工作組的人同樂的場景。甚至,當時就有人為他們的工作以及工作方式唱贊歌。

從前我們在高山上唱歌,

歌聲被風吹走了;

從前我們在河邊唱歌,

歌聲被水沖走了。

今天??!

我們唱的歌,毛主席派人記下來,

還要印成書。

(1959年版《梅葛·后記》)

這首即興的民歌片段,有著典型的梅葛演唱的技巧——運用大量的比興手法,贊美聽者(或歌手)。這個民歌片段透露的信息,也是那個時代民歌收集工作一個特別重要的注腳。對當地人來說,梅葛的收集,特別是1958年這一次是重要的文化事件,也是當地人了解國家的途徑。

新版《梅葛》的方式與意義

跟老版《梅葛》相比,2017年出版的《中國彝族梅葛史詩叢書》,有著完全不同的誕生經驗。

這套叢書項目由姚安縣民族宗教局主持,列入云南省民族宗教委和楚雄州民族宗教委的“民族文化精品工程”。主編郭曉煒具體負責采訪、收集、整理和翻譯。這項工作從性質上講,跟老版《梅葛》都屬于政府的民族文化工程,但做法上則有很大不同。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第一,整理者郭曉煒是馬游人,其曾祖父是1950年代幾次梅葛收集記錄時最主要的唱述者,而且,郭曉煒成長的八九十年代,梅葛在生活和習俗中,還保留了很多較為原始的形態。所以,盡管后來他到云藝學音樂作曲,成了專業的音樂人,但梅葛基本上是他的母語文化,所以,整個收集、翻譯工作不存在語言障礙。郭曉煒說,他做的這個版本,不存在因為語言和翻譯帶來的誤讀。

對博大精深的梅葛文化來說,語言問題是重中之重。盡管過去的文藝工作的群眾路線落實得很到位,但如果不能掌握民族語言,翻譯和理解都難免有差錯。

比如,老版《梅葛》中,在講到格滋天神造天造人時,金果造男人,男人再造天,金對應男人和天;而銀果造女人,女人再造地,銀對應女人和地。而新版《梅葛》,則剛好相反:銀果對應男人,天;金果對應女人,地。這個差別,或許涉及到當地彝族的世界觀,并不是一個小問題。筆者與郭曉煒核實,他認為確實是老版《梅葛》翻譯錯了。他說,梅葛演唱時,就是新版《梅葛》這樣的表達,而且他強調,彝族的語言里,提到金銀時,也通常是銀在前金在后。

第二,新版《梅葛》,是按照演唱的語境進行完整的翻譯。而且基本是直譯,沒有文辭修飾。這個做法造成了兩個版本的《梅葛》不同的取向。梅葛演唱中,有非常多的內容是重復前面那個人所唱,然后才進入下一個環節的“提問”,然后答問者,也要繼續重復前述內容,才慢悠悠地給出解答。這些重復的內容,究竟有多少?我們可以從這組數據感受一下。

講述格滋天神造天地這節時,主要情節大體相似,但老版《梅葛》用了不到400行,而新版《梅葛》則用了近5000行,相差十多倍。這些新增加的內容,基本都是重述前者,以及贊美對方的各種客套話。

郭曉煒告訴我說,他整理的這個版本是“唱本”。這個說法比較準確,拿著新版《梅葛》,只要會當地彝語,并懂得梅葛演唱的調子(演唱用的五線譜和簡譜,也附在每一節的開篇部分)就可以入門。新版《梅葛》基本保留了梅葛在演唱中的情景。從民族文化傳承方面來看,除了沒有國際音標外,這個版本的確是一個很實用的“唱本”。

第三點不同可以從編輯思路上體現,新版《梅葛》的整理過程基本是這樣的:

做每一冊都要先定出內容大綱,然后按照大綱,請嗓音好的來唱,一般是男女對唱,分成三組,6個人輪流按照大綱的順序演唱(《梅葛曲集》除外)。

郭曉煒在馬游的老家有一個專門為梅葛整理設的錄音棚。錄音棚有比較專業的錄音設備,所有文字都是在錄音最終版基礎上翻譯整理。

錄音是整理的母本,而為了錄音,很多段落的演唱需要重復錄十多遍,像演電視劇一樣。郭曉煒介紹說,有時,歌手對演唱內容并不是很熟,或者即使熟悉內容,也會在演唱時掉句,所以需要反復錄,再挑出最好最完整的一次。

相比此前梅葛的整理,郭曉煒的工作方式比較獨特。其特點在于,從強調個人演繹,變成強調一個群體整體的挖掘和保留;但這種集體性又不是體現在所有人平均的保存上,而是通過反復的對比、研究、討論、辨“偽”之后,在眾多大同小異的梅葛的傳唱中,理出一個“更合乎邏輯”的版本來。每個參與者都有貢獻,但一定不是完全按他所知道的來。

通過這種方式,保留在書本上那些梅葛的演唱者的名字,就只是一個演唱者的代表,而不再是一個自成體系的梅葛演唱藝人。因為在錄音之前,他(她)所唱的內容,已經被主編根據他自己和其他一些人的集體意見,“審定”過了。

這是新版《梅葛》十分重要的特點。從工作深入程度講,這比聽一兩個歌手,或者召集三五個人小范圍的演唱、記錄要深入很多,也更具有一個群體的代表性。因為有政府的資金保障,郭曉煒整理新版《梅葛》時,先后召集了近百人參與,和他一起工作的人,多的時候達50多個,而其中至少有20多人,前前后后都參與了整個整理工作。

從2013年開始,新版《梅葛》的整理持續到2017年。在這個過程中,很多參與者對梅葛的全貌有了更為系統的認識。在梅葛傳承已經支離破碎,很多老人相繼去世的今天,整理這樣一部梅葛叢書,其實也是在完成一次頗有效果的梅葛的文化傳承。

因此,《中國彝族梅葛史詩叢書》的整理出版,無論是從民族文化工作,還是學術研究,甚至姚安諸多的參與者的角度,都有不容忽略的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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