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振興視角下廣州近郊城中村發展路徑探究
——以廣州市里仁洞村為例

利煥璋 馮小婷 陳曉露 黃志嘉 鄭創威

（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十九大”提出了鄉村振興戰略，國家在新時期更加重視鄉村的主動性發揮和內生動力的激活，以實現鄉村的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目前部分學者[2]就該戰略提出了規劃建議[1-3]，還有學者[3]以產業升級、基層治理等為切入點，以某個農村為案例進行實證分析，豐富相關理論實踐[4-6]。誠然，鄉村振興路徑的確立，要結合鄉村的類型和特色， 因地制宜。改革開放四十年， 隨著經濟發展，珠三角地區經歷城市持續擴張與農村地區不斷城鎮化的過程。廣州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城市化迅速發展。廣州鄉村地區面積為5 827 km2，占全市面積78.4%[7]。在其輻射帶動下，周邊鄉村的社會經濟結構、社會生活和社會關系發生轉變。其中，里仁洞村依托其區位條件，發展“互聯網+”電商經濟，一躍發展成“淘寶村”。本文以鄉村振興為視角，探討里仁洞村轉型過程中的資源利用和社會變遷，為類似的城中村發展提供借鑒和參考。

1 里仁洞村經濟轉型的契機

里仁洞村隸屬廣州番禺區，該村偏居南村鎮、鐘村鎮和大石鎮交界的丘陵坡，距離市區25 km，只有一條過境公路。因此，改革開放后，里仁洞村長期仍是一個與城市隔絕的傳統農業村落，農業耕作是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90年代，隨著廣州城市持續擴張和番禺大道的通車，華南碧桂園、錦繡香江在里仁洞村周邊相繼建成。1990～2000年，里仁洞村的農業用地逐步向非農化轉變，服裝制造業逐漸發展成為里仁洞村的經濟支柱行業。城中村廣義上指城市規劃控制區范圍內的，狹義上指建成區范圍內的，在城市里依然傳承農業社會特點的聚落點，是由血緣、親緣、地緣、宗族、民間信仰、鄉規民約等深層社會網絡聯結的村落鄉土社會[8]。與周邊林立的高樓相比，低矮破舊的里仁洞村格外顯眼，是典型的廣州近郊城中村。

2009年，以羅文斌為代表的一批潮汕人發現商機，開始進駐南村鎮里仁洞村，從事以線上銷售服裝為主的電子商務活動。2013年，阿里巴巴研究中心公布里仁洞為全國20個“淘寶村”之一?！疤詫毚濉笔谴罅烤W商聚集在某個村落，以淘寶為主要交易平臺，以淘寶電商生態系統為依托，形成規模和協同效應的網絡商業群聚現象[9]。即特指村落中以經營淘寶網店為主要收入來源的家庭戶數達到10%以上，并且電子商務年交易額達到1 000萬元以上的行政村。

據統計，2013年里仁洞村的淘寶商戶已達600多家，年營業額達到6.8億元。2015年該村躍居全國淘寶村榜首，從“廣州淘寶第一村”升級為“中國淘寶第一村”。2009～2019年，村經濟水平得到極大的提高，逐步實現產業興旺和生活富裕。十年間，里仁洞村何以發展電子商務，實現經濟轉型？首先，阿里巴巴集團投資創辦的淘寶網，網絡直銷模式的跨時空便利性、低廉的價格、支付技術安全保障、“淘寶旺旺”提供的便利交流等優勢[10]，使得主攻線下銷售的企業逐漸將目光轉向網絡銷售，以適應線上銷售的新模式。截至2009年，我國網民規模已達3.84億元，互聯網普及率達到28.9%[11]。大規模的用戶群體和眾多的電商銷售企業為依賴網絡銷售的“淘寶村”提供了廣闊的市場和平臺。

其次，里仁洞村充分依托本地特色產業的優勢。南村鎮是傳統的制衣業大鎮，自改革開放以來，該村逐漸開始興起女裝制造業，至2009年已有30年歷史。從20世紀末的港資制衣廠起家，今南村鎮從上市的服飾企業到普通制衣廠，再到家庭式經營的制衣作坊，遍布南村鎮各村，為淘寶村提供了堅實的產業基礎。村落房屋的一樓有各樣的制衣小作坊，工人根據淘寶店的“爆款”批量生產，滿足淘寶店的出貨量。在這些制衣廠周邊，形成了豐富的制衣及電商周圍配套產業，如制衣設備維修配件店，滿足大量針車機、斷布機、電剪的日常維修需求；布料輔料店，為制衣廠提供源源不斷的布料和輔料，距離里仁洞30 min車程，就是全國最大的布料輔料批發市場中大布匹市場。

第三，里仁洞村擁有便捷齊全的交通配套設施。該村西臨新光快速路，北鄰地鐵7號線，東西向城市主干道興業大道、金山大道及南北向城市主干道番禺大道皆穿村而過，淘寶店家來回里仁洞和沙河等服裝批發市場之間方便。從村口前往市區、中山、東莞、佛山均在1 h車程以內。另外，2000年番禺“撤市并區”，成為廣州市下轄的行政區[12]。廣州的南擴戰略帶動了里仁洞村周邊的交通基礎設施升級。里仁洞村本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小村莊，房屋建設沒有經過前期規劃，雜亂無章。而2005年朝陽新區的建設則大大改善了該村的產業發展環境。在這一年，里仁洞村集體在村莊北部劃分了若干宅基地給村民自主建設房屋，營造朝陽新區。朝陽新區以新興大道為主干，構建了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所有道路均可并排行駛兩輛貨車，方便廠家裝卸貨物。

此外，先鋒示范作用和同鄉幫帶關系加快了商家集聚的速度。與其他互聯網行業、高新技術產業相比，網商行業的從業門檻較低，多名受訪者稱“熟悉電腦打字聊天就可以了”。里仁洞淘寶村的創業者大多來自潮汕和福建，受訪者反映“有老鄉在這邊，介紹我過來”。相對低門檻、易復制的淘寶電商經營模式，通過成功案例示范、經驗傳授，在潮汕的同鄉圈里迅速發展起來。

最后，里仁洞村低廉的租金和物流成本吸引了大量電商和工廠的入駐。 該村處廣州中心城區的外圍， 在發展初期，里仁洞村的房屋還都是農民的自建房，房屋本身的租金較低[13]。伴隨便捷的交通和電商巨大的出貨量，里仁洞村逐步形成龐大的快遞物流體系，30多家品牌物流企業近200個各類規模的物流分理點分布在淘寶村的各處，物流成本得到極大降低。

2 里仁洞“淘寶村”的運作與社會變遷

里仁洞村的淘寶產業主要集中在服裝加工、銷售范圍。不同淘寶商家的規模差異明顯：規模小的淘寶戶有固定的供貨商，小部分淘寶商戶為增加產品的多樣性，選擇前往沙河市場采購批發[14]；規模大的淘寶商戶則發展起自己的制衣生產車間，開發獨立服裝品牌，并承接外來訂單。目前里仁洞村的銷貨模式是以內銷為主，外銷為輔。對內，里仁洞村的商家通過淘寶網絡平臺進行交易，輕松完成買賣雙方的對接；對外，與傳統的外銷需要通過中間代理公司的模式相比，里仁洞村依靠淘寶新模式，使用阿里“一達通”外貿出口綜合服務平臺，不僅不需繳納高額流通費，還能獲得平臺一定的外貿服務津貼。面對租金增長、電商競爭壓力擴大等挑戰，里仁洞村的淘寶電商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淘汰和升級，在近幾年來呈現出波動上升的趨勢。

隨著網絡商業群聚，里仁洞村出現地域性產業集群化，配套電商的周邊產業鏈漸完善，如網店運營、網頁設計、網店培訓、快遞物流、服裝加工和包裝等。其中，物流業的發展尤為迅速。村內萬利商業園物業經理陳建勇表示，里仁洞村的物流點分布非常密集，“只要往窗外吆喝一聲，馬上有快遞員趕過來，商家叫快遞來收貨根本不用打電話[15]?！逼渌袠I，如零售商、橡膠和塑料制品業、化學纖維制造業、計算機、通訊和電子設備制造業等，順應市場需求，里仁洞村的產業結構由單一向多元化發展。

在鄉村網絡商業群聚的影響下，里仁洞村的社會生活和社會關系發生一系列變化。首先是生計模式的變遷。淘寶產業的進駐，激發了大量住房需求。該村收益逐漸以純土地出租、物業租賃為主，是典型的“寄生型經濟”。2017年數據顯示村集體收入為3 863萬元，分紅占總收入69.3%，本地村民人均年分紅達5 200元[16]。出租屋管理中心數據顯示，里仁洞村60%～80%的本地人有房產租賃收入，村出租屋約3 000余棟，20 000多套住宅，空置率僅為10%～15%。該村本地中老年村民多在本村及附近的萬利商業園從事保潔、治安、園林等工作，月薪僅有2 000多元，平時卻是開著豐田、寶馬轎車出入。而本村大部分青少年已經搬離本村，在外發展。

其次為鄉村社會關系的變遷。在里仁洞村，基于工作職務和基于宗族、地域標志的兩種身份認同同時存在。改革開放以來加速的城市化、工業化和新世紀涌現的電商經濟，導致大量外來人口涌入，本地人口流出，個體的社會關系網絡成了一個 “流動的圈子”。在村集體經濟利益分配方面，本地人更多是以“村民”而非“族人”身份獲得。從文化整合角度看，里仁洞村馮氏宗族仍存留下春節在宗祠拜神儀式、宗族成員組成的龍獅團表演以及清明、重陽的鶴山祭祖活動。

本地人和外地人共享村落空間，兩個群體間保持著房東與租客、店主與顧客之間的表層經濟關系。其一，工作性質和環境不同，外地人基本上認為自己沒有和本地人交流融合的時間和需求。受訪者表示“按時交租，反正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其二，據受訪者透露，里仁洞村在基層管理上往往是雙重標準，外地人處于相對弱勢地位。其三，由于戶籍制度限制，外地人不能與本地人享受平等待遇，外來人口對村落缺乏認同感和歸屬感。

3 里仁洞村發展的困境與機遇

“淘寶電商”作為鄉村經濟發展的一種新興產業模式，帶動了村鎮經濟高速發展。目前學界普遍給予該模式樂觀的和肯定的態度。 然而， 從電商聚集農村發展的深層機制剖析，里仁洞村的繁榮背后孕育著危機。

第一，里仁洞村的產業類型和經濟增長模式比較單一，競爭優勢逐漸減弱?！疤詫毚濉睅淼慕洕鲩L還是依賴于低要素成本優勢，包括資本、土地和勞動力的低成本。在廣州近郊區，擁有類似的低要素生產成本優勢的城中村不占少數。近年來，淘寶村呈現裂變式擴散、集群化發展的特征，在東部沿海地區尤其明顯。該村許多創業者反映，“越來越不好做，淘寶競爭大、市場飽和、兩極分化、小店經營”“因為有貨不對板、色差等質量問題，買家一看跟網上看到的不一樣，就去實體店”。里仁洞來穗人員服務管理工作站站長李仲明介紹：“兩年前，里仁洞約有1 000家淘寶店，其中約200戶規模比較大，其余規模偏小，幾個人租一套房子，辦公住所兼倉庫用。這兩年競爭越來越激烈，關掉的淘寶店有300多家[17]?！彪S著消費質量升級，淘寶平臺經營更注重質量。在新一輪晉級中，品質落后的小商家被市場淘汰，但更多的商家都在升級成中大型商家。此外，里仁洞村附近在建中央商務區，房價水漲船高。出于壓縮成本的考慮，搬到更遠的其他村落更符合商家的利益。另外， 有些商家規模拓展，在村里找不到幾千平方的場地，也搬離里仁洞村。因此，村落應當引導完善經濟結構，進行合理的產業功能布局，培育特色產業，吸引資金和人才要素投入，提高村落“自我造血”功能。

第二，該村在對外來人口的規范管理和基本服務均等化方面不足，需加強社會治理的制度創新。截至2017年村注冊戶籍人口5 486人，戶數2 002戶，外來人口人數達4萬多，從事淘寶電商行業為3萬人次，大多來自廣東潮汕，福建莆田、泉州等地。然而，該村對淘寶電商的管理卻沒有嚴格規范化。其中既有村級行政的慣性作用，受訪村委表示“村委會的主要工作是規劃本村、本地人的管理”，又有基于實質經濟收益的考慮，如果淘寶村被迫搬離，對于當地經濟來說無疑是一大損失?！耙坏┳ゾo，生意都沒法做?！钡昙曳从?。城中村管理的粗放正是淘寶電商初始創業的“土壤”條件之一。長期以來，由于實行城鄉分割的管理模式，農村村務管理只履行村民的計生、納稅等常規性的管理職能，而對城市化進程中新出現的現象，特別是對大量與外來人口進入相關活動的管理則處于放任的狀態。目前里仁洞村在出租屋門牌設二維碼管理，只是關注租賃和衛生方面的管理。在里仁洞村的600多名淘寶商家中，進行過企業注冊登記的店家不足1%。一方面是由于商家不愿注冊，以避免繳納稅收，獲取更高額的利潤；另一方面是商家無法注冊，根據國家規定民用住宅不可以用作企業（ 公司） 的注冊登記場所。即使可以解決辦公場所的問題，還需房東和村委會協助開具租住證明，而開具方對此積極性不高。

大量的外來租住人員和本地村民在思想觀念、生活方式、語言文化等方面頗有差異。不同心理認同的群體在此聚居，衍生出“二元”社會圈的生態。受限于戶籍制度，創業電商或打工者的子女入學問題難以解決，外省工人表示，“我都想幫我的小孩在這里入戶，我在這里買了房，想入戶都入不進，有戶口才能在這里讀”。從理論來說，勞動力遷移主要基于兩種因素。一種是純粹的經濟動機，即為了更高的收入和更好的就業機會，而另一種則主要是為了城市的公共服務和其他自然稟賦，比如環境和氣候[18]。包括淘寶電商在內的各行業遷入人口最初動機雖屬于前者，但是遷入人口在當地落戶，享受所在地的醫療、教育、社會保障等方面的訴求無法滿足，戶籍限制是癥結所在。

第三，里仁洞村社會治安壓力大、空間規劃混亂、環境污染嚴重。鄉村振興的實現，不能忽略生態宜居、鄉風文明和治理有效的指標。里仁洞村位于廣州第四商圈，然而村落建設長期缺乏規劃，導致建筑密集、房屋老齡化嚴重、環境臟亂差，與周邊都市化景觀格格不入。出于當前效用最大化的考慮（ 即出租予電商行業），本地村民建樓“各自為政”“握手樓”等違規建筑頻頻出現。村落里存在電線雜亂、環境衛生差等問題，甚至出現過因垃圾問題而產生的糾紛。電商服裝行業的生產污染品、違規作坊和倉庫也對村民的生活和消防安全造成很大的影響。至2018年，村集體每月投入環衛費用超60萬元[19]；擴充治安隊伍，在村落各處安裝了近200個高清攝像頭，由高清監控指揮中心實施聯網監察；共安裝了1246套出租屋樓房門禁，安裝率為70%左右[20]。此上舉措，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地遏制了違法犯罪行為，營造和諧安全的社區環境。

隨著廣州市空間擴張需求，政府逐步深化了對周邊村莊土地控制。而里仁洞村只有通過改造，把“村改居”提上議程，才能納入城市發展體系之中，村民才能享受到由政府出資建設的基礎設施。事實上，受商業化市場洗禮的村民相當理性、務實。一方面，村民為滿足自身利益最大化，他們極力搶建空間最大化的私宅。從開發方式而言，由于自主開發土地的收益可觀，高于政府的土地征用費，所以村民排斥政府征地?！罢恢毕胝魇瘴掖逦挥诎椎乜拥乳e置土地作為交通基礎設施。我村隔崗片沿廣明高速兩旁400 m就已被市政府列為限建區的生態走廊，禁止相關建設近期番禺重點交通項目南大干線的啟動，加緊了對該閑置地的征收進程并明確若無相關規劃建設繼續長期閑置的話，不排除作為政府征收儲備用地?！绷硪环矫?，大部分普通村民在文化和心理上還是保持著“村莊”和“村民”認同的同時，渴望分享城市發展帶來的增值。以強大的利益內聚力為基礎的村莊共同體在與外界及上級的種種博弈中，渴望能夠求得自身的權益與主動。前期規劃，村集體協商雇請服務企業協助村經濟社開展意愿征集，同時進行改造方案編制，房屋土地測量等工作；在服務公司協助下，申報納入廣州市城市更新年度計劃減輕村里的工作量，分擔各種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