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翠臺

張俏明

在柯三公子出現前，你一直在亙陽城陪伴亙陽王夏侯子墨。

宰相奏疏皇上削藩集權，激起九位王子篡位之心，子墨臨時反悔，可是太遲了，十萬叛軍已集結在亙陽城外，亙陽城危在旦夕。子墨登上城樓憑欄獨立，烽燧的狼煙四起，城樓上的旌旗在血色殘陽里獵獵作響。

瘋狂的進攻開始了，對八王聯軍來說，攻下亙陽，他們就看到了洛陽和長安的影子。軍情十萬火急，子墨派出八百里加急文書，朝廷大軍理應半月前就抵達兗邑，不曾想主帥范通竟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屯兵自重回絕救援，僅派出五千精兵把叛軍糧草燒個精光。在亙陽城幾近駑盡糧絕之時，朝廷十五萬大軍才在外圍發起攻擊，與子墨里應外合。戰事持續兩個多月，直至把叛軍驅至邊境方休。子墨又怎么會想到，這是他唯一的同胞哥哥當今皇上一石二鳥之計呢？

太后疼愛子墨，向皇上提出要把子墨的封地改為兗邑。兗邑乃皇城的護心之地，素來重兵駐扎，一旦交出，與禪讓帝位無異?？苫噬袭吘故腔噬?，瓦解叛軍后，在太后六十壽辰的宴席上誓言旦旦，擇日頒旨封子墨為兗邑王，隨后卻派親信潛入亙陽城伺機刺殺子墨。

毫無政治頭腦的子墨居然在擒獲刺客后一怒之下把人給殺了，皇上的圣旨遲遲不下，亦未追究親信被殺一事。此后，子墨心灰意冷，便在亙陽城大置宮室，廣納美女招攬雅士，終日與你相伴，吟風弄月，紙醉金迷。

柯三公子應邀到亙陽王府吟詩作賦時你正躺在后宮，宮闈深深似海，因此，傳聞當時柯三公子一氣呵成的那首詩賦長什么樣兒，你壓根兒沒見過，書亦無記載，謹以千百年后網絡上搜尋到的一首不知真偽的篇什作為欣賞吧。詩云：和田渺渺，抱荊玉兮溫軟;岫巖遙遙，握靈玥兮些寒。懷佩蟬以明邃，念真琦而忘言。感藍溪以獨泣，哂伯雍而隨安。頑石開悟兮花落，彩繡系麟兮圣諳。

詩賦詞藻瑰麗，意韻不凡，子墨大悅，命人到后宮把睡意朦朧的你抱了出來，說，聽聞三公子精通琴律，何不彈奏一曲，以助吾等雅興？

當你與柯三公子四目相投之際，便知曉他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你通體玄黑，隱隱泛著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簡約的線條勾勒出流暢的體形，頸項內收，形成短弧，像極了一個清雅脫俗的小尼姑。內側銘文曰：漪翠。不錯，你就是聞名遐邇的漪翠臺琴，以琴韻明凈、余音空靈稱著，后朝有詩云：游棋品茗如素齋，指挑漪翠若天簌。

柯三公子把你置于跟前的紫檀琴案上，他那毫無血色的指尖只輕輕一滑，一股寒意漫遍了你的全身?？氯忧偎嚲?，與你天籟般的音色絕配，只一瞬間，你便醉于他的抹勾掃揉之中。子墨拍案叫絕：“公子乃懂琴之人，與之絕配?！彪S后便將你饋贈與他。

柯三公子也不推辭，細細把你擦拭一番便摟于懷中躬身告辭。至于子墨，在你往后的記憶里日漸模糊。一年后的暮秋，聽聞子墨沾染怪病，初冬便返回離恨天時，你內心還是如被蜂蟄般刺痛。冬夜蕭瑟，柯三公子把自己鎖進密室，三天三夜滴水未進。

第四天掌燈時分，皇府內務總管緡公公駕到，只見柯三公子形容枯槁，面無血色，緡公公呵呵笑道：“宓貴妃安然，公子大可安心，亙陽王一事圣上龍顏大悅，已下旨赦免娘娘族人。此信乃娘娘命老仆親交與公子，閱后即燒！”

宓妃是當今太傅宓眙之幼女，與柯三公子青梅竹馬，相傳當年有意許與公子，至于后來為何成為貴妃，就不得而知了。

你不曉得柯三公子是如何讓子墨沾染怪病的，只曉得公子每月初三送往亙陽王府那些詩詞歌賦的信箋有淡淡的苦杏仁味兒，還曉得園子里種有數株叫紫仞雪的植物，其花兒色淡紫，果實若杏，采集后柯三公子悉數存放到臥房的密室。隱約間你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此后，你音韻俱失。

大雪那晚，屏退下人，獨倚書案，柯三公子用他冷如寒冰的手輕柔摩挲著你，喟然長嘆：“自圣上即位以來，太平昌盛，民豐物阜，一國難容二主，亙陽王欲逆勢而為，實乃不智。況圣以宓兒全族三百余口要挾，吾豈能以螳臂之力擋滾滾之輪？”

繼而一聲長嘯：“吾失道，汝何有音？”

一口烏血噴薄而出......

其實，我是在參觀古琴博物館時，無意中發現躺在東南暗角的你。當時我喃喃自語：一尊與那些不凡之人毫無交集的古琴，是如何傳世的呢？

時光已逝去千年，你身上依然泛著幽綠，七根弦線緊緊繃著，仿佛時刻在尋找一個懂你的人。

我與你對視，靜默，然后轉身，朝著陽光燦爛的大門口走去，在離開的一剎那，我分明聽到身后傳來一聲空靈的琴音，在偌大的古琴博物館里，余音緲緲，仿佛從千年前穿越而來。我不知道為你杜撰的故事與你會不會有一絲相似，也許會有那么一天，你逝去的光影會從時空的皺褶里流淌而出。

溢彩，留芳。

選自《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