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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帕斯捷爾納克詩歌中的自然

2019-01-29 16:35
鎮江高專學報 2019年4期
關鍵詞:帕斯捷爾納克詩人詩歌

邢 雯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自然世界被眾多文人謳歌。在帕斯捷爾納克的筆下,自然世界更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神性。這個世界里有人類似曾相識的語言、動作、思緒、情感,卻又那么神秘、玄妙。風雨雷電、春夏秋冬、草木蟲魚,不像是被賦予了生命,反倒是一番創造了生命的樣子。同為俄國“白銀時代”抒情詩人的阿赫馬托娃曾這樣評價帕斯捷爾納克:“他的詩當中沒有人類”[1]97。但是研究自然在其詩歌中扮演的角色,我們就會發現,帕斯捷爾納克是要借助沒有人類面孔的自然世界理解人類社會,探尋人的存在價值和意義。筆者從自然對詩人的情感慰藉、藝術啟發和思想啟迪三個維度入手,深入解讀自然與帕斯捷爾納克詩歌的密切聯系。

1 自然對詩人的情感慰藉

帕斯捷爾納克生活的時代正是俄國社會動蕩、文化轉型的時代。1914年,俄國被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1917年,十月革命爆發;1922年,一大批學者被流放。社會在不斷變化,帕斯捷爾納克卻始終在描寫自然。無論是詩人的早期詩集《越過壁壘》,還是后來的詩集《生活——我的姐妹》《主題與變奏》,乃至小說《日瓦戈醫生》中的組詩,詩人都在通過對自然世界的感知來應對周遭環境的變化。

他在《又是春光明媚》里寫道:

火車走了。路基一片漆黑。

黑暗中我怎么尋找道路?

我只不過離開了幾個晝夜,

方向卻已經辨不清楚。

鋼鐵的鏗鏘在帽中沉寂。

突然,出現了什么樣的奇思妙想?

雜亂無章,長舌婦的閑話。

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

我在什么地方再次聽到

去年就曾聽過的河流斷斷續續的絮語?

啊,大概是一條小溪

昨夜里重新鉆出了林地。

這,和往年一樣啊,

池塘推動冰塊,讓水猛漲。

這,真是新的奇跡啊,

如同以前,又是一片春光[2]194。

當詩人選擇諦聽自然之聲的時候,嘈雜的人聲與騷亂的心緒便都被關閉在心門之外了。一片靜謐之中,詩人的思緒隨著溪流暢快地流淌。每一年的春天都如期而至,每一次都給在寒冬中等待的生命帶來驚喜。自然空間中的寧靜、溫暖與人類社會的混亂、寒冷形成對比,這在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日瓦戈醫生》中體現得尤為明顯。每當災難發生,或是日瓦戈對與旁人的談話感到乏味時,帕斯捷爾納克總是會將日瓦戈的思緒轉向自然。

自然不僅為詩人提供了靜心思考的空間,還將他的視野從具體語境下的人類命運拉遠,從而使他認識到人世的苦痛磨難之外恒久的生命力[3]。正如馬克·斯洛寧所說:“當一般人都在盛贊行動為至上美德時,帕斯捷爾納克卻致力于沉思,考慮一切事物的要理;一般人都在關心工業記錄、入黨資格及社會主義化競爭,帕斯捷爾納克則在描寫海洋、森林和山峰?!盵4]353

詩人的作品中總是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力、靜默的堅持和對未來的篤定[5]。他在《未來》中寫道:“聳立著的枯樹枝,/宛如春天的一大堆木墩子。/雪蓮花正在/水里和沼澤的嚴寒中戰栗?!盵2]104即便是描寫冬天,萬物都絲毫沒有走向死亡的痕跡,反而與春天一樣擁有著驚人的生命力。讀者很難在帕斯捷爾納克的書寫里讀到那種沉入海底的悲痛與絕望。詩人也不像吹響號角的戰士那般,急于在冰雪中點燃熊熊烈火。他要做的,是在寒冷與寂靜中找到一束光,守護它,珍愛它。

無論人的生老病死還是自然界的草木枯榮都只是浩渺宇宙中周而復始的一部分,死亡之中總是孕育著新的生命。帕斯捷爾納克曾經借日瓦戈醫生之口表達了他對死亡的看法,他認為死亡是不存在的,靈魂會以一種嶄新的方式延續下去?!度胀吒赆t生》中各個人物在同一地點以不同方式發生的一次次偶遇正體現了這一點[6]82。個體生命的靈魂在他人身上留存,并且在每一個嶄新的時刻實現永恒。躺在病床上,詩人帕斯捷爾納克寫下感恩的詩句,“落在床前的一縷微光,/為我帶來甜蜜的感知:/我和我的命運,/皆為你無價的恩賜”[7]89。

帕斯捷爾納克相信宇宙能量恒定不變的法則,社會的變革、疾病和死亡帶給人的傷痛都可以在自然世界被治愈。他在詩歌《1919年1月》中寫道:

它難以自禁。隨身帶來了

街上的喧鬧,再就無事可做:

本來,人世間就沒有

冰雪無法治愈的憂傷[7]206。

帕斯捷爾納克曾經的戀人葉蓮娜曾有這樣的評述:“當您痛苦的時候,連大自然都與您一道痛苦,它不會拋棄您,生活、意義和上帝也不會拋棄您。對我而言,我痛苦的時候,生活和大自然并不存在?!盵7]162與自然合二為一,使得帕斯捷爾納克具有感知幸福的能力并執著地去追尋幸福,而這些足以使他不去理會那些令人絕望的事情。

2 自然對詩人藝術創作的啟發

自然對帕斯捷爾納克的藝術啟發是多方面的。首先,詩人關注自然世界中蘊含的音樂美,并且嘗試運用文字呈現這些動人的旋律。其次,詩人偏好運用副詞與形動詞組合的方式來展現自然世界中極富動態感的畫面。再次,詩人通過擬人、擬物等手法互換人類與自然的角色,促使人們重新思考人類與自然的關系。

起初,帕斯捷爾納克夢想成為音樂家。由于意識到自己缺乏靈敏的聽力,他不得已放棄了音樂創作的道路,這也促使他重新思考音樂于他的意義。他發現自己迷醉的并非音符與旋律,而是音樂中抒情的成分。文學評論家杜雷林曾在自傳體隨筆《自己的角落》中寫道:“音樂會觸動鮑里亞(鮑里亞是家人或關系密切者對帕斯捷爾納克的愛稱)的神經。這是某種抒情的狂烈,是無休止的煎熬;抒情詩的酵母在他身上瘋長,折磨他。但是,正像如今所顯現,使這些萬端感觸得以升華的并非音樂的因素,而是詩的因素?!盵1]40

不同于其他象征主義詩人借用音樂性的語言豐富詩歌世界,帕斯捷爾納克是要借詩歌,亦或說是“詞語和抒情”,來實現自己的音樂夢想。帕斯捷爾納克曾在1913年撰寫的一篇散文中回憶自己少年墜馬的感受:“他醒過來,身上的石膏板尚未拆掉,狂奔與墜落的節奏仿佛仍在重復?!盵1]27他初次切身感受到,詞語居然也可能屈從于音樂的節奏。他所追求的音樂藝術不僅是由詞語、音符組合呈現出節奏、旋律,更是一個隱喻著人類奧秘的靈性世界。正如詩人自己所說:“世界乃是音樂,找到詞語才能找到通往音樂的路?!盵1]40

他在詩歌《生活也將如此新鮮》中這樣寫道:

朝霞,像在對黑暗射擊。

砰的一聲!——槍彈塞上是火星

在飛馳中漸漸熄滅

生活也將如此新鮮[7]27。

清晨,黑色天空之上升起一抹朝霞,這本是自然世界中一個鮮明而具體的視覺畫面,詩人卻用表示音效的詞語展現出這一畫面的動態和樂感。從“砰的一聲”到火星漸漸熄滅,一個非常迅疾的動作被戲劇化地放慢、拉長,這既是每個晴朗的清晨都會重復的自然景象,又是一段動人的樂章。詩人還用足以激發讀者感官聯想的詞語描述出它的音色與力度。一聲槍響后,萬籟俱寂,思緒此時卻化為成群的飛鳥在空中飛躍。在詩人眼中,自然世界本身就是詩歌,就是音樂,就是藝術,朝霞的出現和消逝是詩歌舒緩的旋律。

德米特里·貝科夫在《帕斯捷爾納克傳》里提到詩人喜愛的詞類是副詞和形動詞。俄語中的形動詞表示一種正在進行的、未完成的狀態。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歌之所以能呈現足具音樂感的動態畫面,正是因為他擅于組合運用副詞和形動詞,細致地呈現事物正在進行的某種狀態。比如“一縷掙脫羈絆的陽光落在蕁麻上”[7]13,“火車就在猶如巨峰起伏的暴風雪的裹挾下沿月臺呼嘯而去”[7]11,“用丁香花清洗陽臺顫抖的冰川的剪影”[7]112。一切都處在永恒的動態之中,如同一段沒有對話和劇情的電影畫面,陽光何時散去,火車要奔向何方,似乎詩人在一刻不停地追尋,沒有終點,追尋本身就是全部的意義。

人的思緒、樣貌也是自然物的思緒和樣貌,自然物的戀愛、勞作也是人的戀愛、勞作[8]66。帕斯捷爾納克筆下沒有人的面孔,卻處處呈現人的身影和氣息?!氨鶅龈厣系镊晗悴葺辆Ь?,而雹子卻像熱鍋中的鹽巴劈啪作響”[7]13,由于“熱鍋中的鹽巴劈啪作響”是人類生活常見的場景,自然物“雹子”和人類的距離一下子被拉近了,成為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班枧尽钡穆曧懹謱⑦@一畫面無限延長,讓我們仿佛可以聞到鍋中食物的香氣,感受到一家人在寒冷的冬夜里圍著火爐用餐的幸福感。

自然物被擬人化是帕斯捷爾納克詩歌中常見的藝術手法?!氨╋L雪在窗戶玻璃上,塑造環形和箭狀圖案”[2]218,這里的“暴風雪”有了掌控人類生活的主動性,似乎是它安排誰在玻璃窗上畫滿了圈圈和箭頭?!拔易约阂蚕翊笱┠菢釉谌诨盵7]52、“你就像小樹林扔下樹葉那樣,扔下你的連衫裙”[7]55。無論是擬物還是擬人,詩人的目的都不局限于將描述的主體形象化、具體化,而是要解放語言對于心靈的抑制,努力追趕大自然,探尋裹藏于其中的人類的奧秘。

大自然中的各種氣候現象與生物的形態、聲響都是靈性世界遺落的信號和線索,詩人逐個采集、收藏,以一種不合邏輯的方式將它們重組,試圖解釋那些神秘的“不可言說”的事理[9]22。他不知道答案,但是他一直在尋找,帶著對另一個世界不可動搖的信任。

3 自然帶給詩人的思想啟迪

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國的未來派和象征主義詩人都在努力嘗試打破邏輯法則對語言的控制,實現心靈的自由。這一點在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歌中尤為明顯,他將自然神化,極力恢復先于“邏輯時代”那種與神話思維相對應的語言功能,即語詞的多義性、表達的隱喻性、意義的可增生性。

在帕斯捷爾納克的語言世界里,“我”從被模仿的對象變為模仿者。他寫道:“我自己也像大雪那樣在融化,我自己也像早晨那樣在皺眉頭?!盵7]45在詩人的筆下,“皺眉頭”這樣的神情似乎也是人類向自然學來的,人類從世界的中心退居邊緣,努力理解自然傳達的訊息。甚至有的時候“我”干脆從詩歌中隱退。如:

微風應嘴唇、鬢發和鞋子

下擺和外衣的請求

欠起身來

品嘗著玫瑰的芳香。

人們把煤氣和熱氣

灑滿砂礫,

這一切都是他們給砂礫留下的污痕,

這一切都是他們招致來的[7]15。

嘴唇、鬢發、鞋子、下擺和外衣紛紛從“我”的身上離開,他們好像被賦予了思維與主動性,與微風嬉鬧互動?!拔摇毕硎苤倒宓姆枷?,享受著微風吹拂裙擺的舒爽。詩的后半部分似乎在提醒“我”,此時的歡快與幸福是自然世界創造的。

大自然不僅被人格化,更被神化,它蘊蓄著出人意料的能量,掌控著人類社會,甚至隨時都可以將人類社會吞沒。帕斯捷爾納克本人也對這種自然的魔力感到懼怕。

棵棵大樹在林中自行倒下,

云彩揚起草屑

連遠方大聲啼叫的公雞,

也在悠揚的鳴唱中一再停歇。

它們帶著可怕的驚慌心情,

仿佛大禍就要壓頂,

于是這些公雞就一個個地分開,

大地已預知嚴寒即將來臨[7]84。

然而也只有身處自然之中,人才會意識到自己作為人的限制。帕斯捷爾納克隱去人的面孔,意在追求客觀化,唯有此時,人才能沖破狹隘與恐懼,真正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探求宇宙之謎?!班?,生動誘人的宇宙之謎/使我異常激動、渾身戰栗/誠惶誠恐、熱淚盈眶、難以自持,/我一定要為你效勞盡職?!盵7]74正如茨維塔耶娃曾經指出的:“抒情之‘我’是所有抒情詩人的目的本身,在帕斯捷爾納克那里,它服務于他的大自然之‘我’,亦即大自然中一切無窮盡的‘我’?!盵1]106

馬克·斯洛寧評價帕斯捷爾納克說:“他要探討人的內心沖突、情緒之變化以及生存的希望?!盵4]353在《冬夜》一詩中,暴風雪無聊地在玻璃窗上畫圈圈,映在天花板上的黑影思索著自己的命運,皮鞋從腳下滑落砸在地板上,最后一切都消失在漫天飛雪之中,唯有桌上的蠟燭始終亮著。個人化的百無聊賴、遲疑、痛苦和悲傷被客觀世界消解,變成所有人都要經歷的一個片段,宇宙將抹去所有的不幸,只留下希望之光。

身處自然之中,人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勞作”,在自己的家園“勞作”,為了愛與家庭“勞作”,身體上的“勞作”讓人融入自然,思想上的“勞作”使人理解自然。就像詩人在《日瓦戈醫生》里寫下的:“有時候真是多么希望能遠遠地離開這些平庸的高調和言之無物的陳詞濫調,在貌似無聲的大自然的沉寂中返璞歸真,或者是默默地長久投身于頑強勞作,或者索性沉湎在酣睡、音樂和充滿心靈交融之樂的無言之中?!盵6]135

莊子有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盵10]601帕斯捷爾納克是要通過詩歌探尋呈現自然之美、法、理。在情感層面,自然世界為詩人提供了一個獨處的空間,撫慰和療愈詩人的苦悶與惶惑,給予他信念和力量;在藝術層面,詩人捕捉自然世界的微妙聲響與畫面,不僅是在尋找創作的靈感,更是要借助詩歌認識自然,呈現天地之大美;而在靈魂層面,詩人一面敏銳地于自然中追尋人的印跡,一面又極力抹去人的主觀因素對自然世界的干擾,以此探尋人的真正意義與價值,使人成為自然的一部分,成為寧靜與永恒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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