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

廣袤的星空深處有一個不起眼的星系，它的中心是一顆孤零零的恒星，而外圍環繞著兩顆軌道平面近乎垂直的行星。如果硬要說有什么特別的，那么便是兩顆行星之中永遠有一顆生機盎然，而另外一顆死氣沉沉，恐怕比地獄還要糟糕。

α星智紀元 5000年

夜深了，整個世界靜悄悄的，只偶爾從?？罩蟼鱽盹L拍打海水、濺起層層浪花的聲音。

海的深處，隨處可見各種沉睡著的魚人，他們或由觸手固定著，躺臥在珊瑚叢之間，或蜷縮著擠在狹小的洞穴里，更有甚者干脆隨波逐流，肆意徜徉在水的世界中。

在這個被海洋覆蓋了99%面積的星球上，在這個靜謐的夜里，一切都和千百萬年來的每一晚一樣，是那么的平靜、祥和。

然而，如此深夜，還是有一個人未能入睡——此刻，阿西博士正興奮而焦急地在氣泡天文室里搖著尾鰭，四只觸手撐地，來回踱著步。他頭戴碩大的頭盔，隨著呼吸，里面的水咕嚕嚕地響著，通過一條導線穿出氣泡內壁，與外界的海水不斷進行著循環，阿西博士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死死地盯著沖印設備的輸出口，焦急地等待著天文望遠鏡所拍攝第一批照片的出爐。

這個氣泡天文室，尤其是眼前這架搭建在礁石之上，長長伸出水平面的望遠鏡，是阿西博士的最得意之作。他是宮廷御用的天文學家，很久很久以前，生長在水下的魚人便已經發現，在?？盏纳戏竭€有更加廣闊的地方，他們將其稱之為天空，而在天空的盡頭之外，似乎還有更加無盡的空間。在那里，有一顆日星，為魚人的世界源源不斷地提供光明和能量，而在夜里，更會有數不清閃爍的光芒穿過水面，在魚人的眼中投映出一幅璀璨的星圖，那其中，最大最亮的一顆，魚人們將它喚為β星。

經過千百年的觀察，魚人們認識到，自己所在的行星和β星是在近乎相互垂直的交叉軌道平面上一同圍繞著日星進行旋轉。自然而然地，歷史上的天文學家對這顆兄弟行星投入了極大的關注。他們曾利用望遠鏡在水中對β星進行觀測，但是海水自身以及折射效應等因素的影響，使得鏡頭的另一端，總是只能觀測到一些模糊的影像。然而，即使只有這些不甚清晰的證據，人們還是不難得出結論：β星只是一個被荒蕪的陸地所覆蓋的星球，沒有任何生命的存在，就連生命存活的基礎都無從談起，人們甚至還為它取了一個更加貼切的名字，叫作死星。

對于前人的成果，阿西博士不甚滿意，他一直在探尋新的方法，想要揭開頭頂的這層迷霧，用他的話來講，便是要“還原星星們最真實的面目”，但一度的實驗、失敗、再實驗、再失敗，讓阿西博士仿佛陷入了一個死循環。直到不久之前，苦無頭緒的他在海里漫無目的地漂游，一個不留神，他撞到了一塊靠近陸地的石礁之上，阿西博士疼得不可開交，可正當摸著傷口嗷嗷大叫的時候，他突然拍打著觸手，圍著石礁，又笑又跳起來，簡直像是發瘋了一樣。

翌日，阿西博士就將自己原有的氣泡天文室遷移到了石礁邊上。隨后，他在靠近石礁的地方搭建起一個平臺，而那臺巨大的天文望遠鏡，一端與天文室相連，另一端恰好固定在平臺之上，穿出水面，直指萬丈星空。如此，阿西博士終于擺脫了水面的束縛，揭開了這層困擾了魚人多年的面紗。

這會兒，阿西博士正靠在望遠鏡所連接的打印設備邊上，他的手顫顫巍巍地攥著幾張植物纖維合成材質的巨大照片，其上打印的正是望遠鏡所拍攝的第一批β星高清圖像。阿西博士如癡如醉地翻看著手上毫厘可辨的照片，果然，正如前人所言，β星上沙石漫天，寸草不生，整個沙漠星球宛如煉獄一般。

突然，阿西博士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張照片上，那是β星一處局部的放大圖，照片中的沙地上，似乎有著一道道熟悉的規律波紋，其間的巖石光滑如鏡，而砂礫之中還有一些碗口大小的物體，仔細端詳之下，竟像是貝殼的模樣……

α星智紀元 5001年

廣闊的海平面依舊一眼望不到邊，卻早已物是人非，再也不見魚人們駕馭著劍虎鯊在浪尖翻騰跳躍，而成片成片面朝日星吸收陽光的養殖作物也早就銷聲匿跡，曾經充滿了無限生機的表層海域此刻只有灼熱的海水翻滾著，還冒著氤氳的熱氣……

在過去短短的10天時間里，日星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它輻射的能量大大增加，竟使得α星整個星球的海域溫度不斷攀升，海水大量蒸發，甚至導致海平面也逐日下降。

剛開始，魚人們以為這只是氣候的短暫反常，誰想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是愈加惡化。養殖場里大批被圈養著的魚類、藻類等海洋作物相繼死亡，各種海底工廠也被迫停業，最終，連為整個魚人世界提供能源的葉綠素光合廠和太陽能轉化站也由于原料的過載而陷入崩潰。無奈之下，魚人們只得放棄這片世代居住的富饒的表層水域，舉族向海底深處遷徙。

浩浩蕩蕩的魚人隊伍陸續向下撤離，不幾日的工夫，近?？諗蛋倜椎姆秶鷥纫咽且黄墙?，再沒有了往日的喧囂。

這天夜里，魚人護衛隊隊長頂著灼熱的海浪，在水中艱難地游動著，他受命于魚人國王，要到氣泡天文室中最后一次動員阿西博士離開。

“噗噗噗……”護衛隊隊長拍打著氣泡室的外壁，只見那墻體隨著他的拍擊略微凹陷，又很快復原。

室內，正專心致志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的阿西博士感覺到了外界的輕微震動，他抬起頭，看到了門外的來客，不禁眉頭微微一皺，但他并沒有停下手中的筆，只是揮動著另外一只觸角，示意隊長進入。

在魚人世界，氣泡室早已被廣泛運用于各種需要與海水隔絕的領域，隊長自然深諳其道。他熟練地用觸角支撐著，踏入氣泡室的隔離門，只見大門迅速關閉，隨著一陣壓縮機的轟隆聲，隔離艙內的海水被迅速抽干。與此同時，一套頭盔從頭頂落下，剛好罩在了隊長頭上，隨即，內壁的大門緩緩向他敞開。

“阿……”護衛隊長剛要張口，卻見阿西博士抬起一只觸手，朝著他晃了晃。

“請再給我10分鐘?！卑⑽鞑┦空f道，他手中的筆正在桌面一大塊平展的石碑上飛快地舞動著。

半晌，阿西博士隔著頭盔“咕嚕?！敝刂睾舫鲆豢跉?，他放下筆，長久地注視著眼前的石碑，凝重的眼神里帶著一點欣慰。

突然，他像意識到了什么，趕忙站直起來，對隊長欠了欠身，抱歉地說道：“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p>

“阿西博士，我是奉國王之命，前來……”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不會離開的?！卑⑽鞑┦烤従徸叩教煳耐h鏡旁，撫摸著白天由于日星的暴曬還有些發燙的鏡身，接著說道，“實際上，你們也沒有必要撤離，所有的一切都會歸于寂滅，再怎么逃，都只是徒勞?！?/p>

“您為什么這么固執呢？我的家人已經撤離到海底1 000米以下的地方，那里環境要涼爽得多，盡管水壓大些，食物也沒有這里這么豐富，但這是權宜之計，只要躲過這段時間，我們就可以再次回到我們的家園?！标犻L有些生氣地說道。

“只可惜我們已經等不了那么久了，在這場災難結束之前，我們的星球就將變成一片無盡的荒漠?！?/p>

“您……您這是在瞎說什么？我們的星球可是海洋的世界?！?/p>

“你看看，這是哪里？”阿西博士將桌子上一沓照片遞到隊長手中。

隊長仔細地端詳著，良久才有些遲疑地說道：“這些沙地上的波紋顯然是海水沖刷的痕跡，巖石表面如此光滑，肯定也絕非來自陸地，而是海水長期打磨的結果。這張照片上，可以看到許多的貝殼，還有這張，難……難道不是一具魚人的尸骸嗎？這些照片，很明顯是來自我們星球上的某個地方，可……可為什么畫面里全是荒漠，連一滴海水都見不到呢？”

“很遺憾，隊長，這些，都是我通過天文望遠鏡從β星上所拍攝到的照片?！?/p>

“這，這不可能！很早以前，我們就已經知道，β星是一顆荒漠死星，它根本不可能會有照片上的這些東西，而且我們魚人世代沒有離開過海洋，更別提會游到β星上去了?！标犻L使勁地搖晃著腦袋，幾乎忘了頭上戴著的頭盔，等意識過來，他才趕緊把頭盔扶正，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阿西博士。

“沒錯，β星現在是一片沙漠，但這并不代表它一直都是，而在不久的將來，它也將再次變回一個海洋的世界?！卑⑽鞑┦空f道，聲音里透著一股淡淡的哀傷。

“你過來，我給你看些東西?！卑⑽鞑┦繐]了揮觸手，指著跟前的望遠鏡。

隊長此時已聽得有些云里霧里，他將信將疑地走上前去，順著阿西博士的手勢將眼睛挨近目鏡。

出乎意料的是，鏡頭對準的并非是β星。初時，隊長只看到一片黝黯的天幕，等逐漸適應了黑色的背景，他不由驚出了一聲冷汗。只見鏡頭的中央，在α星和β星之間，居然出現了一條巨大的迷蒙的光帶，那光帶足有數千公里長，細看之下，光帶之內似乎有無數跳躍著的小精靈自α星向β星的方向緩緩移動。

“這……這是？”隊長放下鏡頭，驚恐地望著阿西博士。

“你所看到的光帶，其實是從α星蒸發后被β星所吸引的水蒸氣?！?/p>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标犻L不由得后撤一步，像是受到了什么驚嚇，連手中的照片也撒落一地。

“早在一年以前，我就已經通過望遠鏡發現了β星上的這些海洋痕跡以及類魚人的尸骸，雖然他們的體征和我們有著一定的差別，但兩者顯然是起于同源。究竟是什么樣的災難讓這個星球從曾經的海洋變成了荒漠，而我們之間又存在著什么樣的關聯，這些問題一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幾個月前，我無意間觀察到了日星的能量波動，所有的真相才逐漸浮出水面?！?/p>

“您究竟發現了些什么？”

“大概是3個月前，出于對三星連線這一天文奇觀的興趣，我加大了對日星的觀測，三星連線，你聽說過嗎？”

“聽說過?！标犻L點了點頭，“據說到了那個時候，日星、α星和β星會連成一線?！?/p>

“沒錯，這可算得上是天文上千年一遇的奇觀，而這一次，β星正好處于中間，日星和α星則分居兩側?？稍趯θ招堑挠^測中，我無意間發現，日星黑子出現了極其劇烈的波動，這種波動，縱觀我的整個研究生涯，都從未遇過，我翻閱了無數的史料，也只在上古的神話中出現過類似的記載。據我推測，這在整個星球的歷史上，都可算得上是萬年一遇的大劫，而這兩個事情的同時出現，讓我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p>

阿西博士頓了頓，接著說道：“果然，日星的活動與日劇烈起來，即使是在我們星球上，肉眼都能分辨得出日星所噴射出的巨大耀斑，隨之而來，日星的輻射能量急劇增強，α星的溫度也不斷升高，海水大量蒸發。更可怕的是，由于我們的行星質量太小，加之三星連線的日期逐漸臨近，我們不但無法將這些水蒸氣留住，而且在日星和β星雙重引力的作用下，水蒸氣正不斷朝著β星的方向逃逸。你剛才所看到的光帶正是如此，而這……就像是來自兩個行星之間的一場巨大潮汐?！?/p>

語罷，兩人沉默良久，在這溫熱的氣泡室中，時間仿佛徹底凝固了一般。

許久，隊長終于開口：“難道再也沒有挽救的余地了嗎？”

“據我的觀察，日星目前尚處于這次活動的前中期，而三星連線也還沒有正式形成，接下來的時間里，海洋升溫和蒸發的趨勢只會愈演愈烈，當這場浩劫結束的時候，我們的星球，早已變成荒漠一片?！?/p>

“難道我們的世界，整個魚人文明，注定就此毀滅？”

“雖然我們都難逃一死，但，我們的種子還將延續?！?/p>

隊長哀傷的眼神中終于出現了一絲希望：“您的意思是？”

“這就像是一次次的輪回，三星連線和日星大運動同時出現的概率大概億萬年才有一次，也就是說，海洋就像潮起潮落一般，每隔億萬年便會在兩個行星之間遷徙，而構成生命的物質同樣會隨著海水在這兩個星球上反復孕育、發展新的文明，也許迄今為止，從來沒有一個文明能發展到足夠高的水平，足以窺視并改變這種輪回的命運?！卑⑽鞑┦款D了一下，用觸手輕撫著桌子上的那塊石碑，“我當然也無法扭轉我們整個文明的命運，但在最后的這段時間里，我已經將我所了解的一切記錄在了這塊石碑上，希望有朝一日，下一個文明，能發現這命運的秘密，并最終開啟文明新的征途?！?/p>

夜更深了，海水的溫度似乎也更高了，阿西博士和隊長齊齊仰起了頭，水面之上，那道若隱若現的天河，正橫跨天際，幽游飄蕩。

β星天紀元 1年

“你們快過來看！”一個聲音驚喜地叫道，“那顆沙漠行星上，分明有海洋的痕跡！”

“還有那里，那塊石碑上，好像……好像刻著一種什么奇怪的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