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的學問，夜航船上最對付

陶媛

《夜航船》的開篇，一老僧與一士子同船夜渡。士高談闊論，僧屈腿而眠。一時，言語似有漏，僧因問：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答：兩個人;又問：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答：是一個人。老僧因而大笑：這樣說來，且容老僧伸伸腳。

讀來不禁開懷：澹臺是姓，滅明是名，是同一個人;堯帝與舜帝皆是上古君王，是兩個人。士子高談闊論，卻是故作聲勢，難免被人嘲笑了去。

我一直以為故事到此就了了，直到我讀到黑塞的《流浪者之歌》，這個問題才一下子又閃了回來：喬達摩，悉達多是一個人，兩個人呢？

這個問題，原本不該成為一個問題。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釋迦摩尼的本名，他的故事很多，但是果位明確：他是佛祖，是世尊，億萬年間都在，他曾是一個人。

但在黑塞的筆下，從悉達多出發。他路遇了婆羅門，路遇了叢林里的沙門，甚至還路遇了商人和妓女。他也路遇了另一個人：喬達摩。

那時候他，悉達多，是一個再次從沙門中出走，如同當初離開父親和婆羅門的流浪者;

而他，喬達摩，是千萬人追隨的世尊，是佛，世間苦難與他無礙，生死輪回不再有他。

他不在他的敵對面，卻也不是他的效法和追隨者。

悉達多對喬達摩說：您沒有從別人的教導你學到過東西，所以我認為沒有人能從別人的教導中找到解脫。在您徹悟的時刻所悟到的一切，沒有法子能用言語教導別人。

徹悟了的佛的教導中蘊含著許多東西：怎樣正直的生活，怎樣避免邪惡。但是這個清晰可敬的教導有一樣東西沒有包含到，它沒有包含大智大慧的世尊自己經歷的秘密——有別于千千萬萬個人的他獨自經歷的秘密。

說完這些，他就走了。

而我要說的是什么呢？你終究會成為你正在成為的人，你的每一個選擇都是來自你人生意義的詰問。

所以，那天我抱著這本書，在滿覺隴的山腰上向聞中老師請教。老師說：你是我見過的讀這本書最多的人?？墒?，我并不認同你講的，悉達多在每一個旋轉點上都截斷眾流，毅然反身的。在他證道的那條河流上，他見到了父親，見到了沙門，也見到了甘瑪拉和他的兒子。所謂的截斷，正如抽刀斷水水更流，這是一個中國式的思維，不是印度人以為的佛陀傳。

和聞中老師的初見是在去年祭莊時。我從沒想過，在我為這本小集子深深觸動的三年后，我會遇到印度哲學的學者。他曾獨自在喜馬拉雅山行走，看見家家戶戶都將這本《流浪者之歌》（又名《悉達多》）擺在顯眼的位置，因為當地人，以為這是講述佛祖證道的書。

我沒來得及向老師請教《悉達多》和他的河流。

因為那之后，我也順著一條河直下，離開了我的老師和同道。我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促使我離開，做出改變的，正是一連串悉達多式的追問。

——可是，你和他的差別在哪里呢？

——我做不到悉達多那樣，每次投入時都淋漓盡致，離開時又截斷眾流。

“悉達多也做不到”聞中老師說“那是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一條河，未曾始，未曾終，一切都在其中?！?/p>

故事里，悉達多在對喬達摩講完那番話后，已決定離開所有的教導與教師。走進人群中央。

他做到了嗎？他以為可以的。

隨后，一個商人成為他的老師，一個賭徒也成為他的老師，甚至還有一個妓女，長久而緊密地成為了他的老師。他棄離了父的相，父依然存在;他棄離了師的相，哪里都是師。

我特別信賴我的老師與同道，卻也決心離開。那一根助燃的導火繩，依然是書里的教條。對，我決定離開這個，用的依然是這個。

然后我困頓于此，為我開解的也是此。

這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忽然明白了，在我和師父請行的時候，我自己都還沒有明白是為什么做的這個決定。我只是說：我得走了。吾師言：也好啊。在書院也好，人世間也好?！爸皇恰崩蠋熡终f“以水救水，以火救火?！彼麤]有繼續講我，講的是《人間世》里的顏回。

當時不理解，現在也懂得了。本質上從沒有兩個世界，悉達多在婆羅門時，潛意識里一直有個婆羅門外的世間;他于是去到沙門，去朝圣，去經商，去賭博……

他將世間的門一扇扇叩開，每嘗試一次，也跟著告輸一次。直到失敗累積的足夠多，引起的警報也越來越響。

人生的橫向一定是增加，而縱向上不增不減，是始終一以貫之的所在。只是因為他夠誠意，所以愈發精純，聽得到內在的警報。

他稱那個警報的聲音叫做“喳”，喳的背后即是不生不滅，不來不去的存在，是他一直找的那個東西。

悉達多說，追隨喬達摩是找不到喬達摩的。然后他離開，從完美的我里離開，孤身去尋找自我。

我似懂非懂，但是跟隨著這句話，及許多與之相似的話出發。我能否找到悉達多呢？答案是一樣的。

前方是片沼澤地，他跳進去給你看。然后你：唉，他跳下去又爬起的動作好帥啊，我也要跳……

張岱說：全天下的學問，夜航船上最難。是難??！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尚且搞不清，更遑論其他。

而比搞不清更糟糕的是，某一個瞬間，你曾以為你搞清了。

喬達摩·悉達多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呢？堯舜是兩個人是一個人呢？你說二，他也是一;你說一，他是每一個。

機鋒的存在，你承認解不開，才能時時保持慎戒。

所有能見的，能解的，可能都是個假象，而真在其中矣。以是借假修真，棄舟登岸。

編輯/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