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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著的巖石

2019-03-06 12:30玄武
大理文化 2019年1期

我們最缺的事

對四十以上尚在壯年的作家來說,我們所缺不是讀書,也不是死了命地去寫(垃圾足夠多了。每個寫作者盡力不愿相信自己所書是垃圾而已)。在這個無比復雜難以準確表述的時代,我們最缺的是:踐行。

作品最為重要的內力,來自踐行。說一套做一套寫一套的,人們受夠了。

還有一種人持這類想法:拼命寫,從產出的一大堆垃圾里挑不太是垃圾的。

一個有志于文學事業的人,要盡量遠離本地所謂文學圈。寫作者一定要警惕地方氣息,尤其是身在縣城的寫作者。越是環境閉塞越需要警惕,因為隨時會變成溫水中的青蛙。

文學性一定是與現實格格不入乃至漸漸超越它、可以俯瞰它的東西。文學性絕不會是你在污泥里得意撒歡的樣子。

抱團取暖看似必要,但實際絕大多數彼此吹捧,且滿足于此,不再長進。

連本地都走不出去的寫作者,前景是絕望的。長期下去就固化,徹底成為一個不可能再提高的資深文學愛好者。

走得遠,忍受孤獨是必要的甚至必須的。像拳擊手必須具備抗打擊能力。孤獨是一種力,大力。逃避它尋求安慰,會使人墮入故舊的圈套,類似一只離家出走的豬沒吃的又返回豬圈。人不是豬(自認是豬的只好罷了)。忍受孤獨使人鋒利,無畏,也漸生自我保護之能。

這樣討論問題招罵,卻是實情。只好如此了。

詩? 人

新詩已自由到像孤魂野鬼,缺乏可寄的肉身。

中國的許多事情,迫不得已需要返回原點來審視。新詩亦然。目下我能找到的原點是返回人本身。人是廣闊的,人不是自己或至少不止自己。

時下寫分行者,多得像春天池塘里的蝌蚪。而且仍在增多,數量幾乎使人覺得可怕。但,許多只是鬧劇。許多是文學愛好者的水平,而且是水平不高的文學愛好者,不乏所謂成名的大人物。一旦不分行,連個質地平平的文章都寫不通了,然后安慰自己“我不屑于寫文章”。

寫作者多了,卻并非整體水準有所提高。討論詩有時像與五毛黨爭論,無效且水平急劇下滑。有時讓人絕望,覺得是一件無數零相加仍等于零的事。每個人似乎都站在新詩原點往前蹦。

但詩人的不分行體(隨筆、文論等)可以側證他詩藝的水平,思考的深度,以及審美的獨到之處。在當代西方,艾略特、聶魯達、帕斯捷爾納克、布羅茨基、博爾赫斯、希尼、希門內斯、米沃什、奧登,其不分行體均有極高的水準。有時我覺得,真正高級的散文體作品,仍然屬于詩人們。

詩百年,至今未形成相對統一的審美鑒定標準。它的混亂,加重了當代詩壇的鬧劇性質。我們看到的鬧劇已經足夠多了,有時自己也參與鬧劇。但同時,新詩因不成型而具有無限可能性。它的探索亦像人生,是艱難而迷人、令人眷戀不已的過程。

新詩迫切需要理論建設。

詩性源于赤子之心。詩不止于語言。

政治牽扯每一人的生活細節。不知什么犬儒開始發明了文學、詩歌遠離政治的理論,然后又有人因怯懦、妥協而不自信,就開始鼓吹空洞的呻吟的偽美的詩風,并確立一種所謂詩歌標準,居然也風行。

關注有現實痛感的詩人。若無此,我認為就還不會寫分行,只弄了些空洞呻吟而已。這樣所謂的技巧,不過是豆腐雕花,雕得再精美,一拿便碎。他自己都拿不起來。

對當下而言,先成為一個人,再說成為一個詩人的事。有沒有野心和渴望扯淡,獨處也扯淡。詩人應該首先是:人。

太巧是大問題。而且乖巧,無粗糲之力度、力感,侍兒扶起嬌無力的無力,一些人無論男女,下筆便作此態。

所求大于詩,方有可能寫出好詩。我敬精益求精百般錘煉的匠人精神,但若只有這個,則充其量,不過是個匠人,或曰詩奴詩婢。

我鍛劍器,非劍器鍛我。我用劍器,非劍器用我。

詩不是吃齋念佛。而是:割肉飼虎?;⒂袝r便是自我。

精神狀態是在污泥里打滾,而且還想盡可能滾得舒服些,寫作卻想拽住一根體毛把自己吊起來,那是妄想。

有一種高貴就是人的真性情

南人逢夏至,北地始春來。

槐白桐花紫,雨昏蚯蚓迴。

玄漿三百石,艷萼九千枚。

嘯坐斗星下,遙聞宴飲開。

——舊詩《玄酒》

海底:“有一種高貴就是人的真性情,以真實純潔天性和生命守恒,以質樸醇厚情感對待眾生?!?/p>

宗薩仁波切:“欲望不是我們的敵人,虛偽才是?!?/p>

遠離那些虛偽的人。他們可能帶來些許利益,有助于提高你的生活水平,卻最終損害你的生命質量。

懂得和做得到:“舍棄,方能得大美。美之強烈,生動,滾滾來去、目不暇接、顧不得全部記下,直叫人時常熱淚盈眶?!?/p>

得點利益就閉嘴,再不問對錯,或僅僅是為了得點利益(不一定能得到),這種情況太普遍了。

但普遍和通行,并不能說明正確。無論這種情況在本時代有多普遍,也須知一點:此為小人態。我亦自檢。

人有時解自尊為倨傲,為不會來事,為不知領情。然而人格的自尊蜿蜒游走在寫作中,為其神,為其精魄,為其敏然感萬物之基,為其擲地可立之根本。

人們習慣把靠內心某種理念生活在世上的少數人叫作:性情,真性情。

我覺得這種說法很扯,就像把自己不能理解的藝術家及其作品稱作:怪。說怪,就說明對其完全無知啊。在我看來,靠內心理念生活的人才屬正常人。而不是一個朋友十一歲的女兒評論惡心人所說的那樣,“人都該加引號了”。

激賞做事的人。遠離混世賣嘴皮子的人,占便宜一般只圖享樂不付出的人。

人可以見解不同。但無論如何,只要在一個人性的尺度之內(比如認真執行上司命令用警棍擊打涉拆群眾包括小女孩的,無論如何不能計算在做事認真的人之內),做事認真肯吃苦者,何等美好。遠離稀里糊涂不負責任去應付的人。

告訴女兒:“這世道還是男權社會。在能望到的時間里依然如此??赡懿糠忠惨驗檫@個,女生找什么樣的男生,比男生找什么樣的女生重要。

要找和等待配得上你的人。僅僅是對你好的那些遠遠不夠。好的男生,對生命質量有提升而不是區區生活質量。限于生存或善于在生活中取利,那點小聰明是不行的,不夠的。他們既不能懂生命壯闊之美,亦不能懂六界震動之善,更無法領略敢擢眾鋒之真(有價值的事,從來是少數人能去做)。嚴重的話,會影響下一代質量。

父親對女兒的未來,總有太高的期望值。未必能達到,畢竟人間還要說緣。但,遠離庸人是必要的。人本性的善良是必要的。人活一世,不僅僅是吃喝拉撒,不是為了每天每頓,把美好事物變成糞便。只追求和停留在這個上面,與動物何異焉。

外甥女們來。晚上聊天。鼓勵孩子們讀名著:“女生不讀三國和水滸,就不能懂男生;男生不讀紅樓和聊齋,就不能懂女生;不讀西游,長大了不懂孩子?!?/p>

告訴她們:人和萬物相比,是最容易被馴化以致被馴化到不可思議地步的動物。比如被鋪天蓋地的謊言馴化,被惡劣的社會環境馴化。但任何時候,只要按照人最樸素的良知來判斷是非就好。違背的,即惡。這種樸素判斷,有時超越知識和社會常識。

大外甥女英國回來剛工作。她談到不適應感,想出去。我說有一份奈何就出去吧。我等已如植物生根,不能輕易挪動了。她風華正茂,告訴她喜歡誰是另一碼事,那是你自己的自由;但不可以交換,那是人基本的尊嚴。她鄭重點頭。她談到生活艱辛,在深圳工資一半用來租房,卻也明白年輕時就該這樣,慢慢一點一點來。

這是另一代人。除親人原因之外,我關注他們這一代的思考和迷茫。那些迷茫,有些我也不能答,我有同樣的不確定感,只是肯定方向而已,其他不能知,望不清不遠處的晦昧。

每年見不了幾次,孩子們已大。半生去了。

逃離與背叛

行車三百余公里,沿途全是綿延的山、無邊際的草原,很難遇到一棵樹。路是直的,沒彎,一眼而見沒入云霄里去。

當地人說山沒名字,全叫昆侖山?!鋵嵜质遣厝似鸬?,咯溜拐彎很長,漢人記不住。對漢人來說相當于無名。

這是青海,幾日來一位張姓朋友開車陪伴。他以前在玉樹做過某局局長。他說他提拔后就立馬請求退休,理由是:這輩子愧對妻子,一直兩地分居,女兒也是妻子帶大。他說自己就想余生好好陪伴妻子。我很感動。這個直爽的漢子,提起女兒時聲音一下子柔軟了。

張先生談到他下鄉去藏民家里,說藏民淳樸,去了他們把炕讓出來自己一家住地上。他提到藏人奇異的風俗:女人絕不能把袍子碰到客人,或丈夫以外的男子。若有藏族婦人向某人抖袍子,則為至辱。我問什么樣的侮辱呢?張先生沒講,只連聲說是最惡毒的意思。想來必是不雅,不宜言說。

張先生說他在藏區下鄉,最多待過四十七天。四十七天天天吃肉,后來他實在受不了了,最后一天自己悄悄爬到山上,挖一種野草——當地叫野蔥。他說,中午他親自動手,用野蔥炒牛排做了一道菜。他說,啊,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

我對他提到的一事不能忘懷,時常念及。他說磕長頭朝圣的人,他開車遇到都要停車,把車上吃的東西留下一些,有煙就留一包。他說他敬重這些人,他們有的人這樣得走三年。有的人在路上就死掉了。

死掉也就死掉了。

人們活在隔開的世界。雖在同世,卻往往絕不能彼此滲透。我想那樣的舉止,漢人是無法理解的。同樣,藏人恐怕也不能理解漢人,怎么那么傻,不停地畜牲一般干活,弄到點東西趕緊拿回家里去?

有藏族朋友說到藏人取笑漢人,藏人說我們老了,該吃肉吃肉該喝酒喝酒,站起來想跳就跳想唱就唱。你們漢人呢,農村人老了縮在墻角曬太陽,城里人坐輪椅。

我喜歡看到各種人不一樣的活法。它讓人重新考慮生命的意義。我們上班下班,勤勉工作,老老實實,并非唯一活法。并非唯一正確的活法??赡芤参幢厥钦_的活法。只是因對未知事物的恐懼,我們寧愿龜縮在已經熟悉的環境中,并竭盡全力扭曲自己,來適應局部潰塌而對自己造成的擠壓。

群居動物的共性都如此,約翰·繆爾談到熊來時的羊群,它們一聲不吭往里擠,每次都會擠死幾只羊。

我時常反省我自己身上群居動物這種惡心的共性,我受不得許多人不以為然的濁臭之氣。我始終警惕人群。我一生一再努力,試圖把某種惡心的共性祛除出去。只是做而已,未必做得到。

在青年時代,在某個供職單位,我看不見任何個人心智得到增長的可能。大家都按部就班,等待或者忍耐。我有意觀察許多人一段,大家似乎認為,人就應該如此,這樣無可厚非。而我對可能到來的期待的結果也漸漸失望。

在一個黃昏或是清晨,我忽然感到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懼:從家到單位,騎單車十五分鐘,我就要在一條單調的路上,這么重復走過一生。這和一個農民在三畝地里走來走去地勞作,老去后再埋回地里,并無不同。

那一刻我不假思索地決定逃離。逃離,它像是不負責任,不道德,像不顧死活的冒險,像對常規的冒犯。但它更是生命力和勇氣的釋放。一個人必須背離家鄉,背叛父親,懷疑一切常規秩序,之后他重新建立和維護的一切,才可能更為牢固。

啊,逃離,今夜我如此懷念那樣的逃離,或者背叛……我仍然需要以這樣的懷念,來警惕人群。

2008年地震,在震區采訪。最后一夜,返回城中。當地官員擔心我們死,畢竟死了不好對上面交代。于是百般招呼,把我們安排到偏僻處的平房區,兩人一屋。我是夜行動物,夜里精神抖擻,過一陣就出去看看。我們一伙中,膽小的裹大衣在外面躺椅子。我上前摸摸,那大衣潮得跟浸水一般。我同屋的一人,大開著門躺床上,一會兒又一會兒驚得跑出來。但太困,再返回屋去。一夜余震八次。震感最強烈的時候,我沖進屋喊人。他已經睡著了。我拽他胳膊,大喊地震了快起——

他陡然醒了。猛地坐起就往外跑。他下意識的動作是用力把我往里面一撥自己往外跑。

房子在晃。我傻了一般戳在那里,他是把我往里面一撥后往外跑,似乎我擋了他路一般。我沒想到那么弱一人有那么大力氣,我險些被推倒在床上。我眼睜睜看他跑出去,站在外面墻下。他大概覺出失態,在墻下喊:快出來呀。他聲音很低,顯然底氣不足。

我就睜大了眼睛,站在屋中不能動弾。我心里有個聲音在說:地震大點吧!把我砸死吧!把墻弄塌了吧!

我知道我不會死。絕不會。上蒼不會憑白無故收走我這樣一人。但我想,來自你信任維護的友人的傷害,總是沉重而致命的。

又快十年過去,每逢遇到親近的信賴的友人中傷,我都想起這件事。

那個人很多年來,年節一直發手機短信。我想他是有良知的。但我從來不回。有次他短信約我做個什么事,說你賺筆錢如何,我仍然不回。我想我早已寬宥了他,理解他危難之際的本能反應。我只是為在關鍵時刻瞥見的人性本能之惡所震駭。我一生不會和他來往,也絕不受他一丁點恩惠。

地獄就在人心中構建。人是天使與惡魔同體的動物,復雜難測,每個人一生,都難免受到來自親近、信賴的友人傷害。之所以造成傷害,只是因為你在乎他(她)而已,從不設防。我們有時,也難免會有意無意傷害到朋友。我們也未必了解自己,暗黑的內心總有惡不經意釋放出來。難以洞悉和掌控。

許多年我在想,我們的皮囊,不只是在世間修行的工具而已。于我,文字可能也是修行之道。古人云朝聞道夕可死,我們做不到。但稍微知曉一些理,一些道,并遵循之,也算不枉人間一行。

牽牛蔓纏繞的锨把以及書間玫瑰

清晨拿狗窩邊斜倚的鐵锨,拿兩次,不動。用力一掙,出來了。锨把上開著牽?;?。原來是被牽牛蔓纏住。才不到一周啊。

牽牛們的好光景,還剩一月。忽然的勁風,像情欲的涌動,不知何來何往。風一吹,牽牛們就委頓,枯干。進出大門,它總是從高處向衣領后面揚下些微小的東西——它的種子,微于小米粒,且輕。是一些小黑點。如果不清理大門頂端的藤蔓,它會一直揚到春天。到清明節,仍見門口地面一層層黑色的種子,似乎愈發多起來。陰影濃厚的時候,忽然不見了。

它輕綠的、柔嫩的、似乎一動就斷的藤蔓,已拉得遍地都是,甚至纏到了爬山虎的蔓上,纏住院里的笤帚、簸箕,還試圖抓住院里的梯子往上爬。

雨陰。記憶中北方每年的中秋,幾乎都這樣。雨意漸寒,上次下雨得穿長袖,這次得加秋褲。雨下著就到了冬天,變成微薄的雪。

剪幾束花。浸滿雨水,花朵很重,我覺得大約是晴時五倍分量了。有的花朵一邊剪一邊撲簌簌落下去,地面一層?;ǔ惺懿蛔∏镉曛?。

拔去瓶內原有之花,輕得不可思議。它們與體積不符,輕得像一頁紙?!矣袝r想,本時代的文字,合計不敵一頁紙的重量呢。

干花依然有馥郁的香氣,尤其其中暗紅的花。它是紅色伊甸園,多呈杯狀、蓓蕾狀,不怎么打開,鮮時幾乎無香。

我以前很討厭玫瑰之刺,覺如此美艷卻生刺,是造物不完善之處。每年秋冬整理園子,我渾身上下,都被刺出數百乃至上千小洞。敞開那么多火辣辣的小洞站立風中,那感覺真是爽呆了。某年春,天熱,我赤著上身將一根滿是尖刺的長約兩米、粗達半個胳膊的枝條彎回去。不意手滑了一下,臉下意識躲——刺條唰的一下折回,抽在我脖子以下的皮膚上!

想想吧。想想吧。

但不知何時起,覺玫瑰若無刺,才是造物不完善。如此美艷,竟然無刺?嗯,也想想吧。想想吧。

有次問園藝師天狼,玫瑰何以長刺,對植物起什么作用,養分儲存,水分?他說沒有。刺無用,也就是植物進化來的一種自我保護形態。

摘回的花,置于書架高處。朵沉,墜得花器微搖。擔心跌落,又剪短枝條。它們會明艷一段時日,在我忘記的時候,一點一點變成干花。

那時便是冬季。陰霾垂地的時刻,我依然有室內盛開的玫瑰。深赭的結愛,或是雪白的耐心,或鵝黃的朱麗葉,或微紫的藍色風暴。剪下,插入,讓它們在群書間昂然,芳香。鄰著它們的書籍有福了。

人間夢

我夢到上帝來找我,他長著大胡子,不斷變幻,忽然矮下去,然后他又沒了胡子,像個太監。他神秘兮兮地說:給你錢、美女、權力……

我盯著他,他成了干尸模樣,再不能幻變。我說:呸。

閉的眼瞼,裸露的皮膚,感覺到目光壓力。忽然醒來,是大開的窗戶方向。猛地坐起,夜色的微光中,窗戶外是一個人影,正彎下去似乎欲進。

要不要大喊一聲?我聽到自己的喊聲后才起了猶豫,一瞬已斷。我聽到那人短促的驚叫,他的手在玻璃上閃了幾下,有砰砰聲,然后不見了。

我猛地坐起,是床上。我大口喘氣,還來得及聽到墜地時微弱的嗵的一聲。是枕頭。

舊時鄉村,有很多詭異事流走。我記到今天的其中有一則:有個算命先生向來靈驗,某次給自己卜了一卦,頓時呆了:此生有帝王命。

他搞不明白怎會如此。窮困潦倒,何以能做皇帝?日子單調幾如重疊,日日年年過去。他已經上六十了,偶爾想到那卦,直覺如嘲弄一般。

某次村里社戲,請他去客串。他披上戲衣的一刻忽然明白:他扮演的是皇帝角色。這便是糾纏他一生的那個帝王命。

我聽說也有人做類似的夢。又有人建議,讓我把這故事講述給天下蒼生,我于是今日為之。帝王只是一個夢或一場戲。夢會醒,不過夜;戲會散,不會過半夜。

殺? 戮

黃昏動了殺機。

未戴眼鏡,是眼睛余光瞥見,黑黑的,拖長尾,竭力卻笨拙地伏地躥過。莫說不戴鏡子,我即便博爾赫斯一般眼前模糊,也辨得出是它。

我還沒時間理它。把它鉆入的門關牢,關窗,去鄰居家。不在一個小區。鄰居孩子被一條小狗咬了。臭蛋也在那里,孩子媽媽要我去把臭蛋和她小兒子先接過來,他們急著帶孩子去醫院。

回來收拾它。你在院里吃我葡萄,咬我電線,把院里木地板下面咬得全是豁牙,我可以不理你。你躥家里來,與我同居,他娘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臥榻之側,豈容你鼠輩!太惡心了。

它躲在我寫作時困了去休息的小屋。進門我駭一跳——它從什么高處咣的一聲跳下。我想它也是被我進門的動作駭一跳,它是真的一跳。

拿手電晃見它,落在衣架上電腦包和什么東西之間。我是晃見它尾巴,猴子般藏不住的尾巴。搬東西找它時,不見了。

我右手持的棒子,力蓄在前端,一時無可擊,有失重之感。而且怒火中燒。

把地面東西逐一搬到桌上。沒有。把被褥全部卷起來放桌上。它一定在床下。

揭開臨床頭的床板,沒有。

我停下來。抽一支煙。它必在另一塊床板下面。我抽煙,心中演習捉拿它、敲擊它的動作。它會如何鉆,而我如何堵和殺戮。

揭開床板,它在強光手電里一呆,然后猛地一躥。棒子擊在地面啪的一聲響。

它跑了出來,在小屋地面亂跑。在桌下一角,片刻間不動。我彎下去它就跑,蹦起來跑。我棒擊,腳跺,手忙腳亂,啊,那一刻真是驚心動魄。

它再度返回揭開床板的床下。木棒鈍鈍地擊中它。它還在努力跑,已是挪動。我手電照著,棒子擊向頭部。我用力太大了,棒子擊在床木上,清脆地響,虎口震動。它小得可憐的頭有如無物。

它躺著,口鼻,耳朵,流出細細的血。只剩尾巴在搖動。我忽然想到小時溺水而亡的小伴,光著,渾身泥巴,也是這樣,口鼻耳朵,流出細細一點血。人只是沒有尾巴死后可搖。

我不想看它。我甚至不想立刻把它扔出去。這根本不是個對手。

我去飲茶。抽煙。發了兩則微信,與三位微友通話說事。然后沉寂了。我依然記得有一件事需處理,眼前一直晃來晃去。我的房間里,還有一具小小的尸體。

我用了手紙去拿它身體,抓住的是腹部,一驚,似乎在我手中滾動了一下,下意識覺是它要翻身咬我。但當然不會。我舉起,燈下查看。它腹部是滾圓的,一直微動。

這是一只懷孕的母鼠。

扔出去了。我心里難受。不是難過,就是說不上來的一種難受。我需要記下來。殺死一只與自己同為萬物之一的獸,你討厭它并且它侵犯你的生活,然而卻無大害,只是你不能容忍它共存,嫌它骯臟惡心。但你殺了它,原來也會難受。它和人一樣有條命,你滅了它,而你的強大和它的微賤,完全不成正比。

鬧? 事

路遇百姓鬧事,堵了一小區門口。起因簡單,小區亂收費,不交車不得出,還用鐵鏈鎖車,又大門口時常站四個后生,于是無人敢違。

中國人真是好管理啊。一個物業賴皮,便捏住近三千人的小區。

大家無非都是沖一點錢。警車也來了。

羊奔草。人奔錢。只有錢,貌似沒有錢擺不平的了。擺平以后,仍然只說錢。

那物業痞子也在場。旁人指給我,他坐在車里,車窗搖開著。是個肥胖中年男子,賊頭賊腦往外看,像想伸頭出來,又像想縮回去。我覺出他有一點壓抑的兇狠,還有一點壓不住的怯。

人群里有人說什么,大家鼓掌。我再回頭看那痞子時,他發車正離開。

人間看著還是有秩序的模樣。街上多見穿羽絨衣男女。夜間最冷零下一度了。

花仍在開。登長梯,摘一束回來。人間常有花開,也是重要的撫慰。

嫉恨,攀比,名利心

嫉恨,攀比,名利心,是人共有的弱點。但有時也成為藝術,成就藝術。

在無禮法約束的荒蠻的人群,更是明顯。少年鐵木真曾殺死自己的一個親弟弟。說是小事爭執,其實不過是爭家中老大地位。

呂緯甫可能會嫉恨“我”,魏連殳也可能,但發小閏土絕不會嫉恨“我”了。因為差距太大。

我不嫉恨比我富有的人。財富不值當嫉恨。不嫉恨有權勢的人,同樣不值當。在本時代,一般而言,權財不能代表能力,甚至不能代表個人智力。

我嫉恨才華噴涌不絕的人,但大聲贊嘆。

我曾經嫉恨才情平庸者,嫉恨他們獲得太多的不配其才的東西。但不久就平靜而且覺平淡了。他們終歸只是笑話。不可以將一丁點心力置放其上。

我嫉恨比我快樂的人。但我又不能奪來,只能揣摩和學習他們的快樂,并發現、拋棄其中虛假的、浮夸的、無質量可言的快樂。

我甚至嫉恨比我痛苦的人。因為只有情感飽滿而又敏銳者,才能在類同一事上,感觸到比他人沉重得多的慟與喜,而有強力者方能承受這樣的慟與喜,不被壓垮。情感的感觸力和相應的承受力、轉化力,對藝術而言,也是源頭一樣的物事。

問? 答

1.問:寫作高于生命嗎?

偽命題。寫作需要生命。

四十以后,一件事變得尖銳:這一世你做了什么,還能做什么,什么是最重要的價值。

物質及欲的占有,顯然不能滿足。而世事不可為,那么只有立言了。所以寫作成了最重要的價值。

我不會像一些作家寫創作談那樣,哭著喊著多辛苦,要大愛要悲憫。辛苦不應該嗎,不是分內之事嗎,有什么值得叫喊?

2.寫作的價值何在?

呈現所發現的本時代的美——假如有的話。創造自己的美。延續記憶,給后人看到我這一代人的憤怒、思考、猥瑣以及無奈、卑劣,甚至卑鄙。雖然這些微不足道。我希望后人看到,我的時代不是那么光溜溜的。我呈現坑坑洼洼的真實。這些真實,可能被以后的史書忽略,成為野史一般的東西,但它們有驚心動魄的人的悲哀和無比高貴的抗爭。

3.寫作的處境怎樣?

艱難并日益艱難。但一些事總要有人去做。埋頭做就是了。不一定能達到自己的要求,做多少算多少。你總不能說一套做一套,不能和一些人一樣去拉山頭爭些風一吹就散的浮名。這些會損害你的寫作。有些名利當然好,可以支持寫作,但你不能像一些人一樣打破了頭去爭,去混。這樣做同樣損害你的寫作。

楊顯惠老前輩有句話很激勵我。據說他曾說:“我怎么去做怎么去寫的,他們(當代作家)怎么跟我比?”

多么的自負!多么的好!

我還做不到楊顯惠先生這樣,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

世界就是在“做那個有什么用”的

哀嘆中變壞的

人只能見想看到之物。有骨,乃見諂媚;有善,乃見邪惡。

反之不可。

不與庸俗和解。庸和俗公然行世,無非仗人多。然而非但與美相悖,并且,那樣的庸俗,往往從惡。

太多人就那樣。生活得像死前的掙扎。爛泥里的撲騰,只是更深地下墜,毫無指望可言。時代很無奈,審美很鄙俗。但最起碼自己有一點清醒,有改變個人的愿望。我們時常必須干預現實。不要哀嘆“那有什么用”。你活著有什么用?目的地還不是一個死字而罷。世界就是在“做那個有什么用”的哀嘆中變壞的。

獨立和努力追求獨立的個體,越來越少了。各行各業,貌似不同而實質相同的權力僵尸越來越多。民族的創新能力、對美的感悟能力、人間最珍貴之物自由,都在大面積被吞噬,被上交作為交換。

那些習慣于順從并以奴性思維思考者,看到一丁點反抗或不順從,便大驚失色。大概既偏離他思維軌道,又超出他可憐的想象。他心里暗暗囁嚅:“這……太狂了吧?”

對這種奴性傳三代的,我不憚于回他二字:傻×。只配兩個字。多了不可以。

奴才們不自知是奴才的。奴才們見此,會有涵養地微笑,甚至點頭稱是。然后心里輕蔑地說:“我那樣做,可以活得更好。尊嚴有什么用?得到利益即是尊嚴。你個蠢貨,又在這里胡咧咧?!?/p>

息事寧人,胳膊擰不過大腿,老好人,不要管閑事,先管好你自己。鉆營取利之道,茍且之道,諂媚之道……我們從舊時代過來的父輩傳授我們的人生經驗和處事為人法則,不足以效仿;我們的師輩能傳授我們有益于心智的東西也寥寥可數。我們的朋友,以利益相交者多,以道相交者少,頂多止于術的層面。我們自己在扭曲中成長,習慣并適應強大的不公,身含劇毒而內心充滿陰影,一生摸索傳授給孩子的,也多不可取。因為那些,不能把孩子培養為真正的人。而且反之,遠離了正直、陽光、尊嚴、勇氣、高貴。

肉食者鄙。必鄙。因為貪于利益,貪念使人盲目、愚蠢。然而60、70、80三代人,即便思想極為進步的人士,我在他們身上也或多或少看到對權力的艷羨與敬畏,太多人隨時準備媾和,更多人等待機會媾和。

但我在90后一代,偶然看到了蔑視和無所畏懼,看到了知行合一,沒有人格分裂。我知道的,和親眼見過的年輕人。年輕人很厲害的。一參照,便發現有許多約定俗成、大家都認可和遵循的,已經是朽爛之物了。

青石何田田

小妙打招呼,身體微微一彎。眼睛,眉毛,甚至頭發,整個人都是笑的,甚至她的挎包都在笑。

青田是華僑之鄉,五十多萬人過半在海外。在方山鄉龍現村,我看到最早的華僑吳乾奎建于1910年的小樓,時無水泥,所用水泥自美國運回。大門上的石雕,是民國的青天白日旗與美國國旗交叉——宅主擁有美國綠卡嗎?我所在的時代,綠卡仍為人們羨慕和追求,目下尤然。

小妙以前待在西班牙?,F在做水利工作,人和她的語速一樣干凈利落。

我來做幾個文學講座,我說非常遺憾,我不能是民國魯迅或胡適之那樣的先生,大家也不是民國時意氣風發的書生,所以我們只是互相探討,一起進步。

于是結識了許多朋友,包括小妙。隱約覺得她是同輩中人,為人磊磊分明。爬山時她說無妨,她以前學體育。那幾日青田臨近的樂清正發生滴滴事件,不免聊起。小妙于是講到從前,指自己頭發——她有次遇劫,被歹人硬物拍頭。往草叢里拖她時她醒過來,奮力搏斗。惡賊跑了。

不一般的女子。但我不知她寫東西,她亦不說。直到離開青田后某晚,在群里發現她貼出的詩作。她寫在山間番邦客酒店的夜晚。經詩人李郁蔥兄倡議,大家在屋頂平臺的燈光下誦讀詩歌。屋前叫三溪的河水滔滔——青田人見我把溪稱作河,大概會笑的,他們稱溪為坑。

我于是又想到小妙笑的樣子。云很低很濃,月滿而不得出,將云朵映得微亮。天空因此具有了驚心動魄之美。螢火蟲飛得很高,燈火里一閃,忽地就不見了。但可能又是我錯覺,小妙說是燈光映著的某種飛蟲。暗的夜光里,可見不遠處山腳蒸騰的云氣。雨不時落下,大家便回到屋子飲酒,白酒,或葡萄酒。那真是一個美妙的夜晚。

在這里留下詩作《番邦客之夜》。番邦客是山間居住的酒店:

夜晚黑得像未卜之邦

詩篇仍然在微光中溫和

眼睛明亮如杯中酒的女子

面對的青山收走她誦讀的聲音

黑暗里升騰的云微微發白

剎那間大起來的雨

像等待太久忽然而至的男子

急迫地敲打所有門窗

我們不能把山搬出這個夜晚

安然與木然是何等相似之態

山脈不由分說地占有了流水

流水不由分說地占有我們的夢

我們在荷塘。滿塘荷舉,有的開敗,蓮蓬青青,有的荷微啟,亭亭欲語。山很近,云霧伸手可捉。若舉步即可入山,隱入云端。遇到不懂的植物,大家便問景愛,她負責青田的園林。

景愛具沉拙之美。人們活和寫到一定年齡,寫作要看對世事的見識。她對世事看得透,以致我覺得能做到如此,需靠一種拙力。世間許多事真要去做,大抵都是討不得巧的。做便是。

景愛寫散文、小說。她說試著寫詩,我很贊賞她一首短詩里拙而有力的東西,一種拙巧,我認為是出自本性的表述。寫作要尋找本性,捫心而文字應之如鼓。

景愛誠樸,誠樸到有時讓我不知所措?!蚁竦咎锢锏聂~,色紅,水淺,無處可遁。青田的稻魚聞名,據說被聯合國列為典范,外地人尤其上海人常來吃。

幾日里每餐都吃稻魚,細嫩,鮮,稻魚是不用去鱗的,我尤愛吃其鱗,脆嫩的香。

還有亞香,詩人厲文兄,日日一起。亞香第二次見了,去年在洞頭小眾筆會遇過。她是小眾公號的編輯,總覺她辛苦,愧對于她。亞香還是去歲的樣子,短發,白衣素裳,笑起來就低頭掩面。她還是十七八歲的樣子。

青田是劉基家鄉。我說劉基這人有些意思。亞香就問,你喜歡的古人是哪一類?我說,大抵還是魯仲連范蠡吧,要做個事就俯下去做,做完起來走了,不見了。中國古代士人是有這一脈傳統的,但不能存留傳衍下去。像美國華盛頓那樣,被軍隊逼著做皇帝幾乎嘩變,他就是不干。美國建國,建在一個士人的高格之上,國運不可能不昌……亞香就笑。她說,她覺得曾國藩劉伯溫之類,理想還是學為帝王師。

亞香還是機警的。她先要問我,才說出她的判斷。機警是好的。一個人的善良,需要機警才能存活。但仍然不夠。善良的基底,有時更需要堅忍,幾乎像殘忍一般的堅忍。菩薩低眉與金剛怒目,是一物二面,其實一回事。

亞香一直寫散文,積了不少,不肯拿出。我勸她要發一些。又勸她寫詩,因為寫詩讀詩,對語言的訓練之功不可估量。

在山中穿行,常有瀑布自山頂懸垂而下,其色如練。雪白的鸛鳥在青山綠水間滑翔而過,北地罕見這般大鳥,優雅而從容。每見心中總起一聲驚嘆。吳越山河,既秀且壯。山多嫵媚,卻有蒼蒼綿延之象。水常清白,兼起滾滾奔雷之勢之聲。我居北地久,不免過于荒莽。暗念愿浙地好山佳水,肯潤我筆墨。

我問青田以前叫什么,厲文兄說叫芝田,因為四面青山為云霧潤澤,產上佳靈芝,故以芝名。

我還是喜愛青田這名字,有云霧一般上升的氣象,有硬度,有朗朗清氣,正符合青田盛產的美石。但厲文說,青田的一些山,挖石都空了。

厲文負責青田文聯工作。他南人北相,濃眉大眼,戲稱自己蒙古人。我說不是啊,蒙古人眼睛細長,防風沙專用。

厲文喜愛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詩作,多有研磨。他自己作品,每有時代感極強的物象出現,我以為重要,是他結合個人經歷、自己專有的物象。有些東西,我們一旦寫下便是自己的,有些不是。寫作者的成功之處是創出獨有之物。

厲文也畫畫,說想到太行寫生。我說,秋冬太行雄闊。你來!

又談到許多時事,感慨而已。時下文學何為,是大家都有所思的話題。

白酒、紅酒,農家自釀米酒、黃酒、啤酒,難為厲文幾天來陪我飲了許多。又有兩位朋友從外地趕來。大家一起爬詩人謝靈運來過的太鶴山,時有微雨颯颯。山頂涼風四面而至,有巨石悚然而立,其大如數屋,中分猶力士大劍劈開。眾躍而上。乃合影。

竟成分別。寫此文已是九日之后,身往多地,已歸并州。猶念某個午夜,酒店里起身,游蕩在青田街巷。我想獨身領略一下青田夜晚的安靜。于我,它像天荒地老處的所在,然而一剎那間,有莫名而至的熟悉感,覺似乎來過一般。

我找到一家面館,坐著,慢慢飲完一壇酒。我有點恍惚。小妙在笑,景愛在她的山頭坐著——我們爬過的那座謝靈運的小山歸她管理,亞香一個人站在夜晚的操場上——她為何獨自站在雨中?厲文駕車穿行在山間,或在民宿中俯身查看什么。

他們,都是青田有著異質的石頭,是我不經意間結識的朋友。

我坐著,慢慢飲酒,仿佛要等著青田山間的石頭一點一點再長出來。仿佛要等著自己一點一點變成石頭。

我懷有虛妄而誠摯的熱情

1).浙人

提筆時金庸過世,微信中排山倒海盡是悼念。雖偶見微詞,卻不遮其身后無盡哀榮。這是我持有長久敬意的一個浙人,從少年起就讀他著作。

浙人,近代有龔定庵,現代有魯迅,當代有金庸,俱是豪杰。于中國文壇,不虛矣!于是駐筆,作《和浙人龔自珍韻悼金庸》:

山陰劍客海寧潮,巨魄太行遙拜招。

浮世長悲君父命,少年曾戀夏卿腰。

蕭峰策馬風塵箭,小昭乘舟夜雨簫。

寫罷情仇喻老怪,漫天星宿月明梢。

定庵原詩:

秋心如海復如潮, 但有秋魂不可招。

漠漠郁金香在臂, 亭亭古玉珮當腰。

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

斗大明星爛無數, 長天一月墜林梢。

古來江南繁華地。美景與軟語,卻不掩風塵豪俠之氣,向來敬之。但我沒有料到自己對浙人的敬意,有一天,便落到浙地,落到東海之濱的溫州洞頭。

在洞頭,已經舉辦三屆小眾筆會并頒發三屆小眾文學獎了。在塵世間,我對洞頭已經懷有一種親切而溫暖的情感,像寒雨中去飲燙過的酒,像大雪中著貂裘而行,像春夜坐在飛舞的落花中。這樣的情感,唯有在故鄉時才曾有過。

2).小眾

我一生為體內不知從何來的橫沖直撞之氣所激蕩,所折磨,所驅使。時常茫然,我不知它下一刻要讓我做什么。它時常使我痛苦,因為覺得所為異于周圍的人。我時常責怪自己,責罰自己,因為覺得自己是不對的。

在煎熬中度過青春,來到中年,我嘗試過做許多事,努力拙劣地掩飾自己。最后,仍然棲身于文字之中。

但,一定是文字,又強化甚至異化了某些個人品質。有一天,我開始意識到生活中、文學中,某種強大的無所不在的錯誤,而許多年我一直在附合它,屈從于它。這才是真正不對的事。

有一天,我開始做一個叫“小眾”的文學公號。我越來越明確和清醒地意識到:我需要反抗那個錯誤。不是為了證明自己,而是:人生需要求的正確和價值。

有一天,在微信中便結識了許多浙江的文友。有一天,便結識了洞頭籍的散文家施立松女士。經她引薦,又結識了洞頭的蘇婭女士、陳志華先生、陳賽玉女士、劉海鳴先生等。

小眾首屆筆會之前,我和施立松女士甚至沒有見過。因為小眾公號,虛擬變為真實。小眾筆會和歷屆小眾獎,從此在洞頭生根。我想,施立松女士和多位洞頭的朋友,一定是因為對小眾有某種樸素的認同,才樂意推動這樣一事。感謝他們。

小眾文學求實。求真。求力度。去華而不實的東西。去浮囂的東西。它低調而又昂然,冷語而懷蒼生。在小眾推出的作品中,我們連作家、詩人簡介里的“著名”二字都刪去不用。不提個人職位。盡量少提獎項。我們盡可能選取好的、有操守的作家、詩人。我們盡最大可能以作品說話。在劇變的時代,我們竭力持有公正的視野和敞向山河與街巷的情懷。

歷屆小眾年度散文獎、年度詩人獎得主尤其是德高望重的楊顯惠先生、林賢治先生、鐘鳴先生,文學業內皆有高度認可。他們當之無愧。

我們也竭力反省和調整自己,誠如詩人賽弗里斯所書:

“憑什么樣的精神,什么樣的勇氣,

什么樣的愿望和熱情,

我們過著我們的生活:原來錯了!

于是我們來改變我們的人生?!?/p>

3).勇氣

立松在醫院工作過。洞頭筆會時她談某次經歷:

“以前洞頭沒橋。臺風來了,有個孕婦大出血,家人乘船在海上送她上岸就醫。我們醫院的救護車,就在岸上等她??墒桥_風好大啊,那船在海面上漂,就是靠不了岸。孕婦大出血……幾個小時,我們在車上眼睜睜看著她一家人在海面上大哭,她就那樣……死在船上?!?/p>

我聞之動容。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觸到洞頭人以前的苦難。

在人生的無常中和環境的無常中,人唯有靠勇氣奮進?,F在的洞頭,已有翻天覆地之變。五島連橋,煞為壯觀。我經常不滿人類對環境的肆意改變,然而不得不承認,洞頭人的生活,與過去相比已是天壤之別。

在一個民間組織救援隊,看一個紀錄片。開頭便是話外音:“快一點,再快一點……”

是救護隊員去救一個溺水的孩子。畫面切轉,是救護隊員抱著死去的孩子,對著大海嘶吼。

我竭力遮掩,還是流淚了。

這救援隊是一個80后小伙子辦起來的。他以前做廚師,后來成了一家酒店的經理。他的救援隊做免費培訓,比如召集孩子們實景授課:在酒店一個房間點火,讓孩子拿塊濕毛巾捂嘴防煙進去滅火。比如帶孩子下水救人。

我相信這樣授課的效用。唯有直面真實,才有可能在遇到危險時沉著應對。

這救援隊還幫百姓清理馬蜂窩、捉蛇。都是人們日常中實實在在遇到的危險。他又自掏腰包,給洞頭所有可能發生火災的場所安放防火警報,以便整體監控——以前的設備都是樣子貨。

我認為應該相信這小伙子的情懷。這是洞頭人最優秀的品質之一。他想做這樣的事和終于做成這樣的事。需要多么強大的勇氣!

這救援隊,有個好聽的名字:溢香。這個小伙子叫楊森權。溢香和他沙啞果絕的聲音,形成強烈反差,然而又奇妙地繚繞在一起。

勇氣和智變,也表現在面對不測時的應對。一位參與筆會的洞頭女性朋友,一月前出事。她說下午下班回家,五六點鐘,正用鑰匙開門,突然被蒙面人襲擊。那人幾下就把她打蒙了,她滿臉是血,死死地把住鑰匙,想把鑰匙弄斷,因為明白若開了門歹徒推她進去再關門,一切就完了。劫財,殺人,誰都不知。

她拼命喊救命。樓上人聽見出來問。歹徒跑了。

我對她在危險中的應對感到由衷的敬佩。這是個臨危不亂的人。同時我也對人心的叵測深感震驚:

歹徒竟然是她同事!平時滿腔正氣的樣子。她還幫助過他,知道他困難,借錢給他,從未提要他還。他是知道她提了錢,明天要交購房款,才生了歹念,蒙面來搶。

這人作案未遂,居然還返回單位打卡。沿路避開所有攝像頭。但是,一個新裝的他不知道的攝像頭,暴露了他。

我在想,這惡人惡事若放在從前,可能變成懸案。如若殺了人,他會在辦公室當著同事,表現出痛惜的樣子,而世人不能知。如若未遂,他甚至會對他下狠手的人好言安慰、噓寒問暖,而她不知,甚至對他表示感激。這是多么的毛骨悚然。

由此,我對復雜人性有了更深的體悟。

認識并承認、直面并反思復雜人性,也需要勇氣。

4).桂香

白晝,隨處可見憤怒著、肆無忌憚又揮霍無度地芳香著、陽光中一閃一閃的桂花串。夜游,仍然處處見桂花。人間恍惚起來。

潤的空氣里,桂香一陣陣地沖蕩。很像少年時夏夜,浸身體于湖中,水流一波一波涌圍時腳的感覺,背的感覺,腿間的感覺,脖子和肚子的感覺。

天地間充溢桂香,很仙的場景,很仙的時節。我的少年記憶里,多是微有苦澀的草香,手指染上的草綠,正午玉米地蒸騰的熱氣。

我愿意在一棵桂花樹下,坐一整天??丛铝烈慌ひ慌こ鰜?,綽約于枝葉與桂子香之間。所謂人閑桂花落。有心境者,方得其美。

折一束桂。帶香回住地。

夜間我看到桂花樹亂晃,沒有風,有風也不會那般劇烈。走近,原來是一對老頭老太摘桂花。老頭掰枝摘,老太太撐口袋。夜黑看不到表情,但我能感觸到他們的快樂。簡單的,心跳的,真實的,穿越時間直抵他們少年和童年的快樂。

忽然想起某年在南京,中山陵。秋日正高,一對老夫妻摘銀杏果。老頭拿長桿在樹上鉤,銀杏果亂墜亂滾,老太太著急地滿地撿,怕人跟她搶似的。是下午,陽光斜射,高大的銀杏樹一樹樹金黃。這場景定格了一般,高貴,闊大,從容,喜悅,清而不冷,動而不鬧——葉片搖曳如同反射水光,時而若有所思地飄落。樹影與光交替的明暗迅疾地閃過人臉。是人間最好的場景之一。

哦,九年以前了,我依然記得,此刻又記起,寫下。樹在季節里微微晃動,在另一刻,摘桂花的,捉銀杏果的,便是我自己。我已經看到了。

在十月,在高秋,在洞頭,我得了這一日內心的安寧與福足。我仍然幻想梅花,北地不見的一種花,民國的國花。在我,桂花之香甜媚,像塵間的慰藉;梅花之香清冽,像塵間需要持守的事物。

大雪紛飛之時,赴江南踏雪尋梅,當屬人間快事。

5).書院

去離洞頭很近的樂清,二者同屬溫州管轄。

在白鷺書院,與作家東君、楊勇、馬敘等。

東君所在的地方叫柳市,看上去陳舊,竟有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氣息,卻是工業極為發達的地方。據說柳市可能升級為鎮級市。如此一來稱謂就很怪了:溫州市樂清市柳市市?!谑钦劦揭粍t笑話,我們山西某村叫×鎮鎮,后成為鎮政府所在地。鎮政府門口懸掛的牌子上這樣寫:×鎮鎮鎮政府。

白鷺書院是一處民國老宅,并不翻修一新,依然保留著原始而滄桑的風貌。東君租來做了書院。行文的此刻,看到微信圈正貼出詩人鄭愁予在書院做講座。這位年紀很大的臺灣老詩人,就坐在我們曾經聊天的地方。在民國氣息彌漫的書院,一個個剎那間,老詩人的思緒可曾返回民國?

不過一百年,今人望民國,已如宋人望唐人。

東君為學生編了一個詩歌閱讀小冊子,另有學生的詩歌作品。我特意討來看??磳W生作品,吃一驚。有一首極好,即便混入當今成群的成人詩作中,也不遜色。據說傅國涌來時也贊嘆這首詩。

是個九歲女孩子的詩。東君說那孩子有點怪,比如她有開心的事,就獨自笑起來。

她能一直笑下去。連續笑十分鐘。

樂清小城安靜,有隱逸之氣。山東西各有塔,有寺名沐簫。我問東君,這里以前什么樣子,你小時候?東君說,小時候到處是河,一直延伸到街巷里,到家門口。上世紀有傳教士來,拍了許多圖片,稱是東方威尼斯。

我不解:河哪里去了?東君笑,填了吧。我仍然問:北方的河流是因為地下水下沉,都死掉了。你們這里河怎么能填掉?它總要流動啊。

但的確是不見了。東君喃喃如同自語。沒有了,沒有了。再也回不去了。

東君談到樂清許多種道教,各式禁忌,各式術數道法。又說到舊時讀書人的禮儀,節日時的肅穆莊重的儀式感。我說,我們時代的讀書人,已經完全沒有個規矩沒有個樣子了。

和東君是十多年的老友。我很想知道他做什么,怎么做;他思考什么問題,思考的結果又如何。交流中每有值擊節處。

東君認為,白鷺是代表南方的一種鳥,靜靜地貼水面飛,沒有攻擊性。我奇怪南方的鳥不分白天黑夜。天黑下來,仍見蒼鷺空中掠過。很胖的鳥,飛得緩慢。

他說樂清有個藏書家,叫倪悟真。藏書在破四舊時被全部燒掉。半月之后,焚灰仍然在空中蕩飛。

白鷺書院,匾牌之下一行小字,特別提到了靜和飛二字。

一起夜游老書店桃園。疏影橫斜,彎月欲墜。

近書店吃一驚。光線昏暗中,大樟樹凜凜如神,院門內昂然站立。不由然仰頭,枝條蒼勁,沿目光伸展,遮天蔽日,仿佛無盡頭。

金桂,銀桂,暗香襲人。金桂之香,堪稱兇猛。美人櫻開得熱烈。

書店遇到些未見過的植物書,心中一喜,一并拿下。掂一下,覺是多了。又挑去二冊。請店主幫我郵回。

山柿紅得招搖、恣意。柿是橢圓的。有幾枝柿子,采來懸于書院門環。東君說,柿蒂長歪的那種最好吃。

當晚我寫:

“柿子在夜風中墜落

我的詩句中

它永不墮地”

6).白鷺

竹虛,草偃,子累累。

網與欄無處不在,甚至網住雨滴。但自由無處不在。伸出柵欄的狗尾巴草和野黃的花,無處不在。只要愿意,只要努力,總可以。有些藤蔓,枯萎也要到受囿的空間之外,在高處的路燈上,電線上,在柵欄外面的墻上。自由是自然萬物的本能形態。

但是我看到低處的女貞樹枝上,掛著枯色的一團樹枝葉編制物。應該是一個鳥窩,細膩,我猜是小巧的鳥精心做成。雨大,窩被雨水從高處打落,懸于此處。

見此,我多少有點難過。里面的蛋卵一定廢了。若是夜間巢墮,則成鳥兒一生驚夢。它必不長久的余生,或許時常在夜間驚醒:風雨中巢微晃,噩夢中巢落。

那鳥飛了多少次,細小的尖喙啄了多少次,才做成小巢啊??磥碓谀戏浇ǔ?,要比北方所需的工藝高一點,做得結實一點。

我去河邊拍白鷺,心想必要拍到。但整包煙抽盡,不見一只來。我快要喪氣了,安慰自己再等等,再等等。

來了一精瘦男子,三十多歲,面赭,小胡子。提著釣具站在欄桿上一跳一跳走。然后在一處停下,垂釣。

我問:能釣到嗎?

他說,不一定。說釣到過十多斤的,河里最大有三十多斤的,那個不好釣。

他告訴我有個地方白鷺成群,——永嘉?我記不確了??上h。七八十公里呢。

我還是拍到了白鷺。他是個倒霉蛋,我聽到他喊糟糕完了完了,原來是釣具上某個東西掉入水中。他迅速剝光衣物,跳入河中。我低頭掏煙時他已鉆出水面,找到了。

他穿衣繼續釣,我繼續看。忽然悟出江南人士的閑逸,與食物來源有關。這般氣定神閑,游戲一般看運氣,便可得食物。北方人種莊稼,不哼哧哼哧用力干活,不可行的。

我很喜歡這地方。它有著和北地不一樣的安寧。街上所見人們的面部表情,不似北方的木然,而多了安之若素的靈動。有機會的話,在類似這樣的地方住一段,寫完某個在本地諸多麻煩小事糾纏以致動不了筆的書,或許可行。

在樂清遇到小眾的朋友米蘭,還有小雅。小雅急急趕來,乘車離去前始匆匆一見。感動。祝福小眾的朋友們。小眾各地有友,足見道雖微卻不孤。大家愛惜小眾,無非因它在濁世的一份堅持。這堅持在文學官方少見,在蕪亂的所謂民間,亦罕見。

在高鐵站,進站前仰頭回望,一只雪白的大鳥正掠過蒼藍的天空,徐緩而翩躚。不像要歸巢,不像去覓食,也不像急于趕去某個地方。它像在深不可沒的天空中信步而往。

是白鷺。

但是白鷺原來兇猛,不止靜靜飛翔?!⑿胖杏信笥奄N出拍到的圖片:白鷺捕食斑文鳥,拼命掙扎的斑文鳥讓白鷺無法吞咽,白鷺就把斑文鳥浸在水里淹死,再一點點吞下。

這很像一個隱喻,印證了我對江南的體察:在文雅寧靜的表層之下,洶涌之血如同大海,不曾止息。它像人的熱情,也像人面對無常所需要具有的勇氣。

編輯手記:

玄武的散文《我站著的巖石》,真誠與自由精神在文字中信馬由韁地沖撞激蕩,甚至讓人不安,而真誠與自由精神應該是散文最為重要的部分。在這些更多是短文式、斷片式的匯集里,作家玄武遵循著內心的傳統,努力調動一切的表達方式,打破了文字的疆域,直指世界的真實與內心的真實,把內心的諸象呈現出來。玄武無疑是清醒的,是一個真正的批評者,有著分明的愛憎,有強烈的批判,同時又有強烈的熱愛。批判之余,又隨處可見作家對自然、生命的人文主義關懷。在《我站著的巖石》中,作家對當代人類的生存境遇、思想狀態、人性的復雜進行了深刻的思考,他把視野不斷打開,同時也讓目光不斷收縮,打開之時,可以容納世間一切美好之物,收縮之時,眼里卻無法容忍任何一粒骯臟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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