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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

2019-03-07 10:39申長榮
短篇小說 2019年1期
關鍵詞:險峰村子房子

◎申長榮

四月初,覺醒的春意還不那么明顯,到了黃昏,陽光一弱,寒涼很快浮起,凝聚在大地上。

一輛灰頭土臉的長途客車,從水泥公路上拐下來,一頭扎進了丘陵邊緣,通向山里的沙土路。眼前的路看著平緩,客車行走起來,車里的乘客卻覺得有些起伏,還不時蹦跳那么一兩下,大致上,一直都在爬著上坡。車速慢了,聲響透著乏力,仿佛顯出老氣橫秋的暮氣來。

前半程擁擠的過道上逐漸空蕩,座位上原先那些緊閉著的嘴角松弛了,眼神溫和起來,熟不熟的,有的人搭起了話。

客車里剩下的乘客,大都是一個山溝里的人了。

一對男女,坐在司機后面不遠,他們從縣發車站就連提帶背、大包小包地上車了。他們似乎沉浸在一種長時間旅行形成的疲倦里,上了這輛客車后,兩個人一直沒有和別人搭過話。

女人坐在過道一側,由于她自己的性格和習慣吧,眼睛總是留神著身邊的動向,不時悄無聲息的轉頭看看男人。男的沒有明顯歪轉頭,視線多數向著車窗外面。兩個人都沒有打過瞌睡,相互間好像也沒有說過什么。

一看他們就是兩口子,多年的夫妻了。

女人對過坐著一個年紀相仿的婦女,肥胖,腿上橫著一個紙殼箱子。箱子上蒙著一條綠圍巾,頭些年農婦們日常包頭的那種,現在輕易看不著了。原先車里人擠,她肚子又大,抱著個不太大的紙殼箱子也挺辛苦的?,F在她左腿終于挪到了過道上,幾乎側轉了身子,箱子也閃過來,舒服多了。

這個胖女人也說不出,眼前這兩口子,跟車里這些人比,似乎哪里有點不那么對勁,仿佛什么地方隔了一層。他們,在外鄉呆得太久了吧。那女的也不是小媳婦了,總不能一直這么不言不睬的吧。

眼看快要到家了,倒是胖女人自己軟了下來。

“這是才打遠場回來吧,哪個村的呵?”

“下梁子——是雞仔兒?”女人立馬接了口,殷勤露出笑臉。

“小雞子兒頭幾天就買了,我尋思再抓幾個小鵝兒回來,呆著也沒啥事兒?!?/p>

閑聊了幾句別的,胖女人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這時候都忙著往出走,你們回來有啥事兒???”

“蓋房子?!?/p>

“我說呢,好呵好呵……”

她叫住車,站起來寒暄道別時候,沖夫妻倆笑,眼睛瞅著男的,心里隱約希望他也能報以笑容。此時那個男的也在看她,依舊那副平靜樣子,臉是輕輕抬起了,但下嘴唇仍然跟住上嘴唇,沒張開。面色灰黃,好像昨晚沒有睡好覺。

“這個男的,我一定哪塊兒見過。下梁子才幾戶人家?咋就想不起來是誰了呢——好像是個中學同學吧?”胖女人抱著紙殼箱子一面往家里走,一面還在努力想著。

后來,她習慣地自己給自己的記憶力找了個理由:“小時候大伙整天一窩蜂似的,鬧嚷嚷的也是人太多了。大家伙兒瘦是瘦,可也都水靈著呢,誰也不會這么一副癆病鬼的德性?!辈唤浺?,無緣無故地嘆出了一口氣。

胖女人往村子里走的時候,身后,那個男人正在車窗玻璃后面看著。他倒沒有覺得她哪里眼熟,他主要在盯著那個村子看,像在辨認,尋找著什么。

客車經過其他村莊時候,他也在那么盯著瞅。小山村就是這樣,看著各個不同,實際上,也都差不多的。

在一個較大的村子中間穿過時,他的眼睛向著玻璃,提前等候。

而今廢棄了的小學??磥沓蔀榱耸秤镁鷱S,原先那兩個笨重的水泥門柱早已被拆掉了,門戶洞開。操場上像春天的水稻苗床一樣,并排平鋪著好多床灰白的塑料木耳袋,幾個要收工的女人在一處鋪了半床的地方已經直起腰來,在最后一抹夕陽斜暉里收拾著平板鍬、桶子什么的。有一個摘下套袖來,左右抽打著自己身上的塵土,她看來還挺年輕的,一邊忙活,還沖著駛過來的客車顯出了一個生氣勃勃的反應:看樣子是笑罵了一句什么吧。

長途客車在山溝深處的一處丁字路口停下,卸下了這對個子差不多一樣高的中年男女,和他們的一大堆行李包裹,然后啟動離開了??蛙嚭笊頀熘粚雍窈竦臏嘃S塵垢,不知誰把玻璃那里不徹底地擦過幾把,反而抹得更糊涂了。這個斑駁的背影很快在它自己揚起的塵土里模糊了,連同微弱的聲響,消失在小山頭后面。

北方的山嶺原野,依然晦暗沉寂,一派荒涼,看不出一點生機。

前面不遠,下梁子村的幾十所房子散落在溪流兩邊,屋頂上升起炊煙。溪水總是在山谷的最低處,他們站在路口這里有些俯視。

村子的街道上看不見人影,看不見一個出來玩兒的孩子。村里的狗對外面的陌生來人向來是最敏感的,他們倆沒聽見狗叫。村子里磚瓦房已經占了大多數,外觀整齊氣派多了。他們看到了自己家的茅草屋,在鄰居家瓦房后邊露出一角。

夫妻倆不約而同望了對方的一眼,隱約有想從對方那里尋求點兒什么的意味,目光剛一對上后,又馬上避開了。

兩人心里,或朦朧有些悔意?;貋碇?,沒有往村子里打個電話說一聲。

這個下車后的停頓其實是瞬間的,如果真有人在對面的村子里朝他們翹首以望的話,是看不出這兩個人的遲疑來的。

“分兩趟拿吧?!迸苏f。

“不用?!?/p>

兩個人同時彎下腰去,女人想去夠一個最沉的包袱,但男人已經先攬在了手里。女人總是女人,夫妻總有默契。她嘴巴隱約動了動,沒有說出什么,急切去抓別的包裹。

兩個人大包小包地往村子里走?;蛘咭苍胝f點什么,但一直沉默著進了村子。

村頭這家的老太太出來抱柴火,正好趕上他倆走到門前。她邊在衣襟前邊擦手,邊慌慌地奔向院門來,把右手攏在眉頭辨認。他倆是從西面進來的,雖然光線明亮,可是山溝里的陽光此刻已經落下去了。老太太這個有些多余的舉動,更多地是在表明著自己的驚詫:“哎呀!我當是誰?娥子!生子!是哪陣風把你們兩口子吹回來……”這么興奮的聲音,在寂靜的村頭反而顯得空落落的。

“六嬸兒哎——”女人頓時活泛起來。

他們嘮了一會兒,老太太拉住了她手臂死不放手,真心真意不讓他們倆今晚上從門口過去:“大炕寬綽著吶,二河兩口子過完正月十五就回廠子了,就我跟他們的小丫頭子在家。今晚上你們倆在六嬸兒這兒歇歇腳,趕明兒再家去慢慢收拾……”

他們四年前匆忙回過村子里來一次,在鄰居家住了兩晚,他們本想今晚仍去那個鄰居家落腳。那家人一直包著他們的責任田,順帶種著他們的園子。

“險峰他們兩口子呵,包了那么多地,頭兩天就開車下地打茬子了,現在哪能家來?”

本來只有祖孫兩個的晚飯,可老太太堅持不讓他們拿坐車時候剩的一點兒面包、火腿腸什么的對付,也不讓她跟著動手。

吃完飯,挺晚的了。老太太平日里寂寞,她也是離鄉太久了,倆人還是很興奮的,說個不停。小女孩子十歲左右,跟他們倆完全是陌生人,所以說話時非常懂事——比三十多年前,他們那時的山里孩子懂事多得多——此刻,做完作業了,一旁安靜地看著電視。

坐了一會兒,他還是站起來出了屋子。

“再惦記也不差一宿嘛,還這么小伙子似的毛急火燎的……”老太太笑。

“可不是!”她順著老太太話,眼睛一直盯著男人的背影出了屋子。

天在黑下來,偏西的半個月亮明亮起來,他家在老太太家偏東南,從街道上隱隱能看到低矮茅草房的輪廓。

他靜靜地朝家走著。自己的影子在左邊緊緊抓著自己。他沒有偏過頭去看。

在一所房子旁邊經過時,從屋子里邊傳出來兩聲狗叫,但是并不響亮,更像是一種撒嬌的哼唧。原來,村子里還是有狗的,不過,也跟山外邊一樣,變小了,不再住狗窩,進了人的屋子里。他小時候,這個村子還沒有電,夜幕降臨的時候,孩子們都聚攏到街道上瘋。村子昏暗,但人歡狗叫,熱熱鬧鬧。那時太窮了,晚上并不是每戶人家的煤油燈都會點起來,但黑暗的屋子里仍然充盈著旺盛的人氣。

他四下望了望,三十幾戶的村子,五六所房子沒有燈亮,村子仍很明亮。他想著那幾家人家。在外面打電話時,他也時常詢問村里一些人家的境況。那些房子現在也都空著,沒有人住。

空氣很涼,但沉滯。他覺得有些胸悶,于是下力咳了一聲,隨即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聲響很大,好像傳遍了整個村莊。銜著,滑溜溜的,隱約咸咝咝,吐到地上,這一口痰里一定又帶了血漬。

一個人也沒有遇著,他像一個陌生人一樣,溜到自家院門前。好像對此比較滿意似的,他輕輕舒了一口氣,但自己并沒有覺察到。

他家的木頭院門,還是二十來年以前,這里鄉村時興的樣式。上面一個簡短的人字形門斗,罩著兩扇對稱的鐵栓木門,木門下身全釘著滿板,上半部則像柵欄那樣疏著勻稱的空子,頂端鋸成弧形,越往兩邊越低,兩扇門對嚴,正好一個半圓。這兩扇門,是他年輕時候自己照著別人家的樣式做的。

這些年生活在異鄉,夜里好多次做過內容相同的一個夢,夢到自家院門的鐵門栓被人偷走了。夢里的情景太真切了,他醒了很難再睡著,甚至有立刻要打電話問問的沖動。當然,半夜他不會打;等天亮了,眼前的世界實實在在起來,夢境的荒誕是明了的,更不會打。

月色有些黯淡,鐵栓清楚地橫在門腰。他伸手摸了摸門栓,他摸到的鐵是熟悉的寒涼,卻不是熟悉的光滑。門栓銹蝕得很厲害,糙碎的鐵銹沫子粘在了手指上。門栓的孔里沒掛鎖,穿著一根鐵絲,鐵絲自然比門栓孔細,但如今和門栓孔銹到了一起,下力扭呀扭,終于拔出鐵絲來。拉開門栓,推門,卻推不開。細打量,整個院門向左傾斜,歪斜得挺厲害的,門扇底下,似乎被泥土淤住了。蹲下摸,門扇下沿挨著了地面,沒有太多陷入到泥土里去,著地那部分,木框的邊緣,顯然是腐朽了。

他兩手端起一扇木門晃了晃,進了院子。每年,看來也就是險峰侍弄園子時候進來過幾次。險峰早從兩家之間的籬笆上扒開了一個豁子,用不著走這里。自己曾經墊過厚厚的沙土,但年頭一多,院子依然被荒草侵占了。他走向自己的房子,像走在野地里。

老式的兩間低矮泥草屋,自己記事時候就是一所老房子了。他婚后那幾年就有翻蓋新房的打算了,可當時錢不夠,小兩口又一心想蓋一所村里最好的房子。所以,當時沒有立刻急著著手。當時仍然曾請村里一些年歲大的老人,把老房子好好修過一次,換掉了原先的舊房草。那時,村里還是種谷子的,新谷草拍得很仔細緊實,簇新簇新的草茬擁擠在一起形成的斜坡,像刀裁過一般,極其細密齊整。

拍房草的七爺,秉承著山里老輩子人的干活兒脾氣和山羊胡子。再也不會見到那樣捋著山羊胡子,一副最單純得意樣子的老頭子了。

“生子,你得先埋了你七爺,再苫這草?!?/p>

“嘿呀!不等埋你這老家伙,人家生子早就蓋上大瓦房嘍……”

迷蒙的月色下,他仰視著自家屋頂一蓬招搖的枯蒿。那叢蒿子太壯實了,經歷一冬天強勁的北風,依然屹立。他從來沒有懷疑過苫房老人的活計,是自己的屋子里太久沒有人氣了。沒有人氣在房子內部烘染和滋潤,屋子破敗得格外快。衰老的泥草房子,在潮濕和蟲草的侵蝕下,自己坍掉得就更快。腐蝕都是從看不見的地方開始的,二十來年,浸雨水,發霉,長苔,房草在看不見的地方被蟲子蛀了,蟲蛀的地方腐殖出泥土,長出了蒿草,才暴露出蛀蟲的行跡。

他年輕時,村里一個沒有兒子的人家,想招一個養老女婿,本來他是最符合條件的,本村的孩子總是太曉得根底了吧,未免哪里就是讓人心里熱不起來。有人也給提過的,那女兒的父親答復的理由是有些嫌他單瘦。后來呢,找了個山東人。這個叫險峰的果然生得高大魁猛。一兩年后卻也住不到一塊去,老丈人又埋怨山東漢子太懶散。小兩口搬出來,在村里自己買了一所草房,那個房子的老舊程度跟鄰居家相仿。險峰大咧草率,當年夏天封壟后興興地跑去了城里的工地。下雨屋子漏得太厲害了,巧芝抱著孩子躲回了父親家,卻讓父親晚上過來替自己看家?,F在想想,都是不可琢磨的事情——二十多年以前,屋里有什么可看的呢?可家就是家,當爹的偏偏就聽話地去了,老老實實在閨女家看守了一夜。

那個老丈人后來提起就罵罵咧咧。

“媽拉個巴子呵,漏得像篩子眼兒,連塊躺的地方都沒剩下,我披著塑料布在炕上蹲了一宿?!?/p>

他覺得自己夢里的情形真的已經發生過了:雨水從蒿草棵子底下滲過屋頂,滴滴嗒嗒落在做席子的人造革上,從炕上流到了炕墻子底下,炕角,屋地,屋角,所有能射入陽光和接近明亮光線的地方都長出草來,沒有長草的地方長了菌子,甚至陰暗的灶口里都陰生著一叢一叢暗色的蘑菇頭子?,F在,經過漫長的冬季,這些菌子的水分流失掉了,已經成了蘑菇干。

他們倆在這個屋子里度過了新婚歲月,在土炕上生下了孩子。

險峰家的房子很大,筑得很高,他站在籬笆豁口那兒,屋基幾乎和他的胸口持平。屋里燈光明亮,透過窗子,漫溢出很遠,把院子里的拖拉機照得很清楚。那輛拖拉機型號較大,還很新很氣派,車身從不同角度閃映著燈光,虎虎有了生氣似的。屋子里傳來清宮電視劇的音響,他聽到了巧芝的聲音,然后也聽到了險峰去不掉的山東侉子味。好像是,險峰還是想再倒一杯酒。

他原來是想過去取鑰匙的,仰著臉在那個籬笆豁口邊站了一會兒,臨時又決定今晚算了,輕輕轉回了身。

他站在自己的墻基上,這個屋基砌得遠比他們鄰居家早,已經二十三年了。當時,他們兩口子還都不到三十歲。這些年里,他們一直在外面忙活,東走西挪的,就是沒有好好想想回來蓋房子的事兒。眼前總是有錢可掙,手頭忙著,一直脫不了身似的。再就是隨著眼光的變化,兩口子對房子設想也始終在不斷調整,他們覺得原先的基礎只有六十六平方,房子太小了。

他沿著水泥灌縫的石頭墻基往前走,想漫步兜個圈子吧。墻基平,可能不覺步子快了些,卻被伸過墻基的什么絆了一趔趄,吃了一驚,本能就近扯了一把,平衡了身子。扯的是絆他腳的同一棵植物的上部,手掌被什么刺入了皮肉,痛。拉過枝條就著月光辨認:一棵奔向青年的山楂樹,主干鋤把粗細了,放肆地在他設計的廚房位置躥起來。

咳嗽了兩聲,又有一口腥痰上來,定定,偏轉身子,吐向墻基外的草叢。抹了一把額角的汗,就著月光,瞇起眼,左手食指和拇指在右掌里擠出一絲血跡。

天地空曠,夜色清寂,山谷里忽然傳來一聲鳥叫:嘎——

鳥的位置應該很遠,空谷幽靜,清晰得仿佛近在身邊。他說不出自己有多少年沒有留意過鳥的叫聲了,這不是一只很小的鳥的鳴叫,出于某種鴉類。

那只鳥夜里爪子在樹梢上沒有抓緊,閃了一下身子吃了一驚嗎?或是因為別的什么,意外的偶然失了一聲?

月光照在臉上,兩只眼睛在月光里亮汪汪的。他站著,靜靜地長長地聽,似乎在等著那來自一個健康溫潤喉嚨的鳴叫再次響起。

聚精會神得有些提心吊膽了,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跳,怦然作響,一下連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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