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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邃的山谷(動物小說)

2019-03-10 08:35乃亭
回族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卷毛禿鷹扎爾

小母狼扎爾麗和小公狼斯加克戀愛了。

它們特別快樂幸福。

到處游玩。翻過一座山,越過一道溝,再翻過一座山,再越過一道溝,玩著玩著,來到阿爾泰山脈最北部的禾木那提山谷。

這個山谷十分深邃。雖然山清水秀,可是因為遙遠,人跡罕至。

扎爾麗生得漂亮,一身雪白的皮毛,像冰雪一樣;斯加克是一位公子,它是狼王克里美的第三子,帥氣,儒雅,風度翩翩,許多小母狼都喜歡它。

在狼的世界里,誰都會認為它倆是郎才女貌。

來到禾木那提山谷,吃飽了,玩累了,它們走進一個人類廢棄的土塊房里。也許,它們想將它作為它們的臨時住所。

可是,進去不到十分鐘,就出事兒了。

地震了。

不是那種小震,搖兩下就過去了,而是七八級的大地震。

天搖地動,房子像個酒瓶子,劇烈搖晃,嘩,一根檁條砸下來,連同上面的土塊、土渣,一起向下掉落,房頂出現一綹明亮的大天窗。

隨著塵土飛揚,一會兒,一切仿佛又都平靜下來。這時,扎爾麗才發現,那根檁條將斯加克橫腰壓住了,它倆身上全是小土塊和灰塵,顯得很臟,很怪,很滑稽。斯加克十分恐慌,嗚里嗚哇嘶叫,扎爾麗兩步跨到它跟前,用全身力氣,去頂那根粗壯的檁條。

嗚嗚嗚,嗚嗚嗚,斯加克像哭泣一樣地叫著,很可憐的樣子。

扎爾麗也十分焦急,只是用頭一點一點地將那夾得很死的檁條往上拱,每一次用力,那該死的檁條最多挪動兩毫米。

斯加克感覺那檁條不曾動。盡管扎爾麗已經竭盡全力。它的頭已經頂出了血。

斯加克絕望極了,覺得自己可能要死在這兒了。

它開始嗚嗚嗚地大聲哀嚎。

扎爾麗一點也不氣餒,不停地用頭去頂那個檁條。忽然,壓在檁條上面那個大土塊被檁條向上的力掀翻滾到旁邊了,檁條向上移開有二十厘米,斯加克身子一抖,向下一縮身,呼一下從檁條下面鉆出來了。

它太恐懼了,嗖的一下,不顧一切地向房子外跑去。

可是,扎爾麗因為最后一頂用力過猛,一時間眼前發黑,隨后金星亂濺,很久緩不過神來。等它眼前稍微清晰一點,正要轉身出去,就在這時,大地再一次更加劇烈地搖晃起來,頓時整個房頂砸了下來。

兩根檁條砸在它的身上,土塊和塵土將它埋沒了。

當時,它就昏厥過去了。

幸好土塊房十分簡陋,除了檁條、蘆葦,上面是一層薄薄的泥土,因此,當房頂倒塌下來,雖然將扎爾麗埋沒其中,可是,一兩個小時過后,它一醒來,頭往上一頂,頸以上的部分,就露在廢墟以外了。

只是這時候這個狼頭,已不再雪白,而是臟兮兮,落滿土塊、土渣和灰塵了。

其時是正午,圓太陽高高地懸在天中央,照得地面十分耀眼。

扎爾麗探出頭,抖一抖,將頭頂上的土塊土渣和毛里的灰塵盡量抖落下去,然后,它試著用力,想從廢墟里掙脫出來。但是,它嘗試幾次,一點力也使不上,一點辦法也沒有。

檁條和土塊、土渣將它夾得太緊了。

它嗚嗚嗚地叫,想尋求援救。

突然,它想起斯加克。它怎么會不見蹤影了呢?想到此,心里涌起濃濃的悲傷,叫聲顯得更加哀痛了。

在扎爾麗的內心里,多么希望斯加克忽然出現在它的面前,希望斯加克也像它那樣,幫助對方脫離險境。因為,它們是那么相愛呀。

它嗚嗚嗚地叫,不知道什么時候,兩行眼淚流出來,像兩道蚯蚓,出現在它粘滿灰塵的臟臉上。

扎爾麗就那么叫著,一點也沒有放棄希望。

它叫著叫著,誰知,它的叫聲,沒有叫來斯加克,卻叫來了四只雪豹。雪豹們也被地震驚嚇了,森林里的搖晃,讓它們膽寒了好大一陣子,可是不久,大地平穩了,它們還得繼續自己的獵食工作。

狼的哀鳴聲將它們引了過來。

看見一條狼陷進廢墟里,只露一個頭在外面,四只雪豹特別興奮。會跑的食物現在不會跑了,它們幾乎不用多大的氣力就能拿下它,豈不是一件高興的事兒嗎?

看見四個天敵圍攏過來,小母狼絕望極了。不要說它現在深陷廢墟,就是自由在外,遇到四只雪豹,也難逃魔爪,何況……看來,被它們咬死,扯開,撕爛,吃掉,是鐵板釘釘的事兒,免不了。想到這兒,扎爾麗的叫聲更加哀痛了。

四只雪豹,看見小狼卡死在那兒,不能動,反而不焦急了,都顯得很懶散的樣子。塊頭最大那只雪豹先湊過去,用鼻子在小狼頭上聞一聞,嗚嗚輕吼。突然,它張開大口,就要向扎爾麗的脖頸上咬去。

扎爾麗絕望地等待著它無比鋒利的牙齒。

就在這時,只感到一個黑影一閃,不知道怎么一下,雪豹的口還不曾咬上扎爾麗的脖頸,自己卻像一只麻袋似的飛出兩丈開外。

突然,一只狼出現在這里。

是一條很老很丑的狼,麻色,灰毛里夾雜更多的白毛,半張臉凹陷下去,半邊身子傷痕累累。它特別丑陋,特別難看,臉上顯得十分兇惡。

就是它,在極度兇險的時刻,不知道從哪個方向飛躍上來,一頭將那只雪豹頂出兩丈開外。它兇惡著臉,朝雪豹們齜牙咧嘴地怒吼。

雪豹們著實被嚇了一跳。不要說最強壯的被頂出兩丈開外的那只雪豹,就是其他三只,也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家伙嚇得往后退了幾尺??墒?,當它們全都冷靜下來,發現攻擊它們的確實是一條狼的時候,它們四位,可以說沒有一個再存恐懼的心理。沒有哪一只雪豹,會害怕一條狼。

就像沒有一只老虎,會害怕一只雪豹一樣。

何況,現在是四只雪豹,面對一條丑狼。

于是,四只雪豹一起向這條丑狼攻擊而來。

因為受到挑釁,雪豹們全憤怒了,一憤怒,就有了斗志,四只雪豹都跳躍起來,四團黃影朝著一個方向飛去??墒沁@條丑狼躲避它們,就像閃電,動作太迅捷了。它們四只,這里一撲,那里一咬,然而老狼奔騰跳躍,總是比它們快上一拍,任它們嗚里嗚哇亂撲亂叫亂咬,一大陣子,它們連個狼的影子也不曾撲住。

而且,它們四個一起攻擊,而這只老狼仿佛并不恐懼。因為,它一點兒也不離開廢墟這里。分明,它要保護那只陷落在廢墟里的小母狼。

它們累得停了下來,各自站在廢墟上的檁條上或土塊上,丑狼站在一根翹起的檁條的頂頭上,依然兇惡地向它們齜牙咧嘴,嗚嗚地怒吼。

它們看著丑狼,又互相看看。

它們交流意見。

突然,一只雪豹一歪頭,向陷落在廢墟里的小母狼攻擊而去。

顯然,它采取突然襲擊的方式。因為這一下,它勢在必得。它想,如果咬死這只廢墟里的小母狼,那么就先有一份收獲,即使這只又丑又老的狼解決不了,至少也有一份收獲。至于對付這條難于對付的老狼,后面再做打算。

這只雪豹,覺得自己的這個如意算盤絕對打得不錯。

可是,事實上,它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打得是大錯而特錯。

它的那一撲咬,以為絕對有把握了,可是它的嘴巴還不曾到達小母狼的跟前,丑狼已經飛躍過來,嚓一聲,準確無誤地咬斷了它的尾巴。

隨即,它一甩頭,將那像蛇一樣的豹尾扔出去幾丈開外。

它回過頭,向它們怒目而視。

丟了尾巴的那只雪豹疼痛得大跳狂叫起來,回頭一看,丑狼正盯著它,嚇得一扭頭,朝森林的方向飛奔而去。

其他三只雪豹看見同伴的血,也禁不住恐懼起來,見丑狼又向它們其中一個發起了攻擊,全向森林飛跑而去。

這條又老又丑的狼名叫道格拉斯。如果按人的年齡比對,它大概是六十歲的老頭了。從它凹陷的臉和左半身遍布的傷疤可以看出,它一定經歷過無數次的生死搏斗。其實,它不光是身體傷痕累累,它的心靈也是傷痕累累。它曾眼睜睜地看著狼的首領率領群狼殺死它的三個兒女,它的妻子因為受不了這個精神折磨,當日撞崖而死,它的小妾見它失勢跟另一條帥氣的狼哥跑掉了。

它有坎坷悲慘的經歷,可謂飽經滄桑。

對于生活,道格拉斯已經沒有太多的熱情了,它只希望在死神降臨之前,淡淡地活著。

為了活著,也因為本能,它不得不練就不尋常的本事,它日日用頭撞石,練就一副鐵頭,它天天用牙咬嚼沙粒,練就一副鋼牙,它隨時從這一石頭跳向那一石頭,練就出飛跳的本事。真的,不要說是雪豹,當真有老虎來到它的面前,它也無所畏懼。

它離群索居,孤獨地生活在這個山谷半山崖的一個石洞里。

將四只雪豹趕走,道格拉斯馬上弄開壓在小母狼身上的土塊和兩根檁條,把它從廢墟里拽出來。因為在下面壓得時間太久,扎爾麗全身麻木了,不會動了。另外,它的后腿骨折了,腰間被折斷的木頭杈子戳傷,流出很多血。

道格拉斯將扎爾麗放到廢墟旁一塊平光光的大青石上,讓它休息著,希望它通過血液流通,能夠站起來。

可是,一直到傍晚,扎爾麗都沒能站起來。血液漸漸流通,身子麻木緩解,可以動彈了,然而疼痛同時襲來,且越來越劇烈,使它忍不住不停地嗷嗷直叫,它也試圖站起來,可是后腿一動,就有刀割一般的疼痛,它嘗試多次,竟不曾站起。

看見這樣,道格拉斯只好一口咬住它脖頸的皮,一甩,將它甩在背上,穿過樹林,渡過河流,跳向石山,將小母狼馱到自己的崖洞里。

不料,一到山洞,扎爾麗因為劇烈的疼痛昏厥過去了。

在睡夢中,小白狼依然在痛苦中掙扎,它覺得它是那樣地想念小公狼斯加克,可是斯加克離它越來越遠,它的心里熬煎極了。

第二天早晨,小母狼醒了過來,睜開眼,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山洞里,一條陌生的狼斜臥在自己前面兩三米的地方,頭朝洞外望著。小母狼看了它好久,才想起它是昨日救它的那條又丑又老的公狼,它本能地想要站起來,可是一使勁兒,全身疼痛難忍,不由得嗚嗚嗚地哀鳴起來。

聽見小母狼的哀鳴聲,丑狼道格拉斯站起來,轉過身,也不去看小母狼一眼,直接走到洞的老里頭,將它存放在里面的鮮肉咬出一塊來,扔到扎爾麗嘴邊。

道格拉斯的態度冷若冰霜,即使走到扎爾麗跟前,也不看它一眼,或者哼哼幾聲。它做完自己的事情,回到自己剛才臥的地方,臥下來,依然那樣抬著頭,向洞外看去。

雖然身子劇烈疼痛,可是昨日一天未曾進食,實在餓得受不住了,扎爾麗大口大口地吃起肉來。

就這樣,小母狼扎爾麗住在丑公狼道格拉斯的住所了。

因為腿的嚴重傷殘,扎爾麗大約在一個月的時間,不能站立起來。不能站立,當然就無法自由活動,甭說在山谷、河岸邊玩,就是在道格拉斯的住所中,它都不能輕松活動。

每天,到吃食的時候,道格拉斯都會將肉放到它的嘴邊,它屙下的屎和尿,道格拉斯都要用嘴把它們打掃干凈。

每天早晨,道格拉斯要出去狩獵,或收獲一只兔子,或收獲一只羚羊,因為它的非凡身手,也因為這個山谷獵物很多,道格拉斯出去的時間不長,很快就能滿載而歸。

道格拉斯在住所的時候,就臥在洞口那個地方,永遠都是那個姿勢,看著外面的遠方,除了給扎爾麗放肉和打掃衛生,并不到扎爾麗的身邊來,即使做這些事情,也不把眼光往扎爾麗的身上放一放的。

道格拉斯的態度永遠是冷冰冰的。

在這期間,扎爾麗依然是那么刻骨銘心地想念斯加克,在它的內心深處,它多么希望照顧它的是斯加克,而不是眼前的這個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不和扎爾麗親近,扎爾麗也不想和這條公狼親近。雖然,扎爾麗也知道道格拉斯是它的恩人,救了它,還像親人一樣照顧它,它應該感激它才對,可是,眼前這條公狼太丑,看上去冷酷無情,喚不起小母狼的親切感。而且,小母狼還時常擔心,怕這條公狼會像一般公狼侵犯母狼那么侵犯它。多少次,道格拉斯給它過來放肉,在它身后清除屎尿,它都十分恐懼,怕它突然對自己越軌,它一直提高著警惕。

可是,它擔心的事情一直都不曾發生。

一個月后,扎爾麗可以站立起來了,兩三天后,腿雖然有點兒瘸,但是可以到處走動了。

然而,仍然不能奔跑。不能奔跑,就不能自己狩獵,也就無法離開道格拉斯的半山崖洞,還得接受它的照顧。

這些天,道格拉斯將它時常帶出,希望它能活動活動,鍛煉鍛煉筋骨。

一個月來,因為受傷,待在洞里,小母狼扎爾麗實在臟得不堪了,一出來,看見河,它興奮死了,跳進雖然有點兒涼的河水里,痛痛快快徹徹底底地洗了個澡。

它覺得舒服極了,除了腿還有點兒瘸,扎爾麗又是一條極其美麗的小母狼了。

身上不再臟污,而是一色潔白,潔白得像冰雪一樣的一條小白狼啊。

它的美麗,連冷冰冰的道格拉斯的心,都被震撼了一下。

這一天,它們在山林里走動,聆聽林中的風聲,飛鳥的叫聲,覺得大自然真的是美妙極了,走著走著,走得很遠了,突然,從東面的遠處傳來野獸嗚嗚嗚的哀鳴聲,這個聲音時斷時起,夾雜在山林里各種嘈雜聲中,顯得很微弱??墒?,這聲音還是灌進道格拉斯的耳朵了。道格拉斯停下腳步,豎起了耳朵。

跟在它后面的扎爾麗隨后也聽見了那聲音,看見它那樣停下靜聽,也站在那兒,豎起了耳朵。

它們聽見了,那個嗚嗚嗚叫的哀鳴聲,是狼的聲音。

它倆都聽得懂,那是同類被困時的呼救聲。

于是,它們順著聲音的方向向前慢慢尋找,大概半個時辰,它們找到不斷發出那個聲音的地方。

這是兩個山谷的交匯處,一條河流從這里通過,和這整個山谷一樣,這里樹木叢生,野草茂密。因為河谷地勢陡峭,河水流動湍急,水流爆發出很大的聲響。鳥兒在樹林里飛動,鳴唱,一切顯得生機勃勃。

道格拉斯和扎爾麗隱藏在山坡林子里茂密的高草叢中,它們透過草隙看到山谷底下河岸平曠處,幾只雪豹正在一個獵人設置的陷阱周圍逡巡,一會兒朝陷阱中看看,一會兒朝山坡或者別的遠處看看。

同類嗚嗚的呼救聲,是從那陷阱中發出來的。

看來,同類陷入獵人和雪豹的雙重危險之中。

道格拉斯飽經風霜,頗有閱歷,它不會冒失出擊。它站在那里,觀察,思考,待它弄清現在獵人確實不在這里,而陷阱上方,只有四只雪豹,而且,這四只雪豹,就是自己救助扎爾麗時遇見的那四位,它成熟的思想形成了。

它要出手救那同類。

因為扎爾麗現在仍然不能奔跑,行動不便,道格拉斯將它藏在身后一個很小的山洞里,正好這個石洞前面小樹叢生,掩蓋了洞口,扎爾麗藏在其中,十分安全。

道格拉斯出動了。

它跑向那個陷阱處。

它向那四只雪豹齜牙咧嘴,并且嗚嗚地發出怒吼。它想這四位吃過它的虧,一位現在已經斷了尾,它這樣一威嚇,它們會被嚇跑的。

雪豹們是吃過它的虧,可它們是雪豹,不是狐貍或者野豬,在雪豹們的內心深處,不會太過深地怕一條狼的,況且,吃過一次虧,它們正需要用行動扳回來,以挽回尊嚴。見它齜牙咧嘴,嗚嗚吼叫,四只雪豹一齊向它縱躍而去。

它們全都用了拼命的勁頭。每一只,都想一口咬住它的致命處。

即使如道格拉斯這樣見過大風大浪的狼,有時也不免會有急躁的時候。此刻,如果以它的快速躲避法避其鋒芒,那么至少不會受傷,待其鋒芒一過,精神怠懈,陣腳一亂,再見機攻擊,也許更是上策??墒?,這一瞬間,它急躁了。見四只雪豹一齊撲來,它也跳將起來,向最前那只雪豹咬去。

道格拉斯的速度的確太快了,當那只雪豹張著大口向它咬來時,它的頭稍一躲開,嚓,一聲,就咬掉那只雪豹的左耳,可是,它一落地,另三只雪豹同時向它的肚腹咬去,兩只咬上了,一只咬空了。

道格拉斯兩頭抵撞,咬它的兩只雪豹飛了出去。

它的頭太硬了,就是一個鐵頭,連石崖都可以撞爛,想想它頂在動物的肉身子上,會是怎樣?

現在,兩個被抵的家伙,肚腹里像被砸爛了,燃燒起來,一陣陣疼痛難忍。

可是,它們站在那兒,用勁兒挺立,盡可能不露出受傷的樣子。

它們不想露怯。

一個丟了耳朵,鮮血淋漓,兩個腹部受頂,已成內傷,可是,它們三個都沒有要逃的意思,反而那只沒有受傷的雪豹,看見道格拉斯的身手,被嚇得顫顫抖抖,想要退縮了。

看見它有離開的意思,丟了耳朵的那只雪豹,嗚嗚嗚地朝它吼了幾聲,十分嚴厲,要走的家伙只好又轉過身來,不再做逃離的打算。

四只雪豹,八只眼睛,全朝道格拉斯看來。

其實,又丑又老的道格拉斯早就把生命的安危不看得那么緊要了,對于死活,完全泰然處之。幾年以來,它覺得自己的生活過得太平靜了,一點波瀾都沒起,反倒時常生起一種欲望,身臨險境,弄點刺激,這一刻,它忽然感覺它長久渴望的那種東西到來了。

它的內心里涌起一種沖動。

可是,它的表面反而顯得十分平靜。

它不再像剛才那樣齜牙咧嘴,也不再發出嗚嗚的吼叫來,而是寧靜地看著眼前的四只雪豹,在心里想著對付它們的方法。

雪豹們終于行動起來,四只一起吼叫,一起向道格拉斯撲咬過來。

這一次,道格拉斯當然不去硬碰硬了,見它們撲來,它只是躲避。道格拉斯非常自信,因為它和它們四位已經幾次交鋒,早就感受過它們的動作速度。因此,它趔身,后退,前閃,每個動作像閃電一樣,把握準確,多余的力氣一點也不使,太輕松了。

陷阱里被困的狼,大概早聽到岸上的打斗聲,吼叫聲,知道有人救援它,便不哀鳴了。也許,現在,它把注意力只集中在聆聽上面的動靜中。

四只雪豹和一條狼,在山谷河岸的陷阱旁,在作殊死搏斗。

只見豹影沖,狼影躲,將那里的塵土整得像煙霧一樣向上飛揚。

而且,不斷爆發出猛獸的怒吼聲。

這樣爭斗很久,雪豹們終于氣喘吁吁了。

而道格拉斯,卻像剛剛上場一樣,動作輕松自由,沒有一點兒吃力的樣子。

雪豹們疲沓下來。無論是力度,還是速度,全降下來了。

看那樣子,它們想開溜。

可是,它們遲了一步,它們沒有料到道格拉斯會馬上反撲,也沒有料到道格拉斯會這樣厲害,它們犯了判斷不準的錯誤。

它們為這錯誤付出了代價。

當一只雪豹的行動停了下來,剛一站住,只見道格拉斯像閃電一樣撲向它,一嘴咬住它的脖頸,那三只還未反應過來,道格拉斯的頭猛地一抖,這只雪豹的脖子便斷裂開來,血液像泵一樣向外涌出。

它連叫一聲都沒能,便可憐地斃命了。

當道格拉斯再向另外一只雪豹撲出時,那三只雪豹,也像閃電一樣,沿著河流的方向向森林里奔跑而去。

道格拉斯的肚子有兩處被咬爛,流出了血,是輕傷,無大礙。它站在那兒,朝雪豹們跑去的方向看了一陣子,覺得它們確實逃跑了,不敢再回來,才轉過身,走到陷阱岸邊兒上,朝下看。

下面的看見上面出現同類的面容,覺得救星到了,嗚嗚嗚地叫起來。

道格拉斯才看的時候,里面有點兒黑,看一陣兒,才看清,原來這陷阱里不是一條狼,而是三條狼,兩條成年狼和一條狼崽子。陷阱里倒沒有布置什么尖刀竹刺之類,因此它們都不曾受傷??墒?,陷阱有兩人之高,周圍阱壁光滑,無處攀援,它們上不來的。

三條狼嗚嗚嗚地叫著,求救的心十分急切。

道格拉斯在那里站了一會兒,朝下看了一會兒,就把眼光移上來,朝四處看。突然,它看到一截兒一人高的木樁橫放在十幾米的遠處。它轉過身,走過去,咬住木樁上一塊長出的疙瘩,把木樁拖了過來。

它一邊嗚嗚地叫,一邊將那木樁推向陷阱。

嗵一聲,木樁掉了進去。下面三個不是傻子,不會讓它砸在身上,看它沖下來,全躲開了。

木樁靠住阱壁站立著,它的身子就成了梯級,首先一條帥氣的黃色公狼通過木樁兩次跳躍蹦上了岸。后面一條灰母狼,叼了小狼崽,也像黃公狼那樣跳躍,但是三次都沒有成功,三次都從木樁的頂端往上跳的時候,從空中落下阱底。

那條灰母狼和那條小狼崽無望了,在阱底嗚嗚地哀鳴起來。

道格拉斯朝那灰母狼嗚嗚地叫了兩聲。意思是,你先上來。

灰母狼領會了道格拉斯的意思,嗖嗖兩下跳躍,上了岸。

道格拉斯跳下阱去,叼了小狼崽,嗖嗖,飛一般地將小狼崽救上了岸。

正高興,就在這個時候,人類出現了,并且發現了它們。

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

子彈連珠炮似的朝著這個方向飛來。

聽見槍聲,黃公狼驚也似的向河南岸山坡的森林里飛去;灰母狼也驚也似的叼著小狼崽向那個方向飛去。道格拉斯居然在那里遲疑一會兒,幸虧那些人類的槍法太臭,子彈打得離它很遠,也不知道它這瞬間想些什么,竟很久才回過神來,沒有忘記它咬死的雪豹,上去咬住它的脖子,頭一甩,將那死雪豹背在背上,向山坡上扎爾麗待的地方跑去。

它不想給人類留下半點可用的東西。

不曾想到,道格拉斯所救的三條狼中,那條黃色公狼,居然是小白狼扎爾麗的愛人斯加克。在那次地震中,它拋下埋在廢墟中的扎爾麗,僅僅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又結識了年輕寡居的灰母狼古愛婭。很快,它們倆相愛了。

年輕帥氣的狼哥斯加克馬上有了一個新家庭。

道格拉斯和扎爾麗回到那個半山崖的洞中。很快,發現在離它們不足十米的洞中,住下了斯加克和古愛婭及古愛婭的小狼崽奧巴羅。當扎爾麗看到自己日日思念的愛人居然愛上了別的年輕母狼,它的整個心都崩潰了。

它是那樣地悲傷。

它失眠。

它做噩夢。

它恨這個陳世美一樣的狼,想一口咬死它??墒?,在它心的深處,仿佛更加愛它,它的腦子里整天裝著斯加克。

到10月,天氣驟然冷了下來,天空中飄起了雪花,小動物們大多不出窩了。因此在這個山谷里,很難狩到獵物。帥哥斯加克天生一個公子哥兒,不僅不善狩獵,同時也懶于吃苦,見天氣一冷,根本不愿走出那暖和的狼洞?;夷咐枪艕蹕I連日來狩獵,居然一無所得,那邊三條狼餓得常在夜晚嗷嗷地叫。

見到這樣的情形,道格拉斯有時邀請它們三個,到自己的洞里來,飽餐一頓。

每逢這時,小母狼扎爾麗就不由自主地多看幾眼斯加克,很想從它那里得到一點點溫情??墒?,不知道斯加克是餓極了,還是根本就冷酷無情,從來都不看它,每次都像餓死鬼一樣,大口大口地與古愛婭和小狼崽搶食吃。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道格拉斯恐怕培養了斯加克和古愛婭的懶惰習慣,在它們到它洞里來要肉吃時,就將它兩個往外咬,只留下小狼崽奧巴羅在這里吃。

雪下得越來越大,整個山谷被厚雪覆蓋了。不要說狩獵,即便行走,也十分辛苦??墒?,為了生存,為了吃飽肚子,不要說是厚雪,就是有這樣的厚冰,也得尋找食物。這是生存的基本法則。而這,對于道格拉斯的這家新鄰居,卻成了問題。自然,帥哥有帥哥的習性,斯加克不愿意出洞,既怕冷又懶,古愛婭有時候不免強逼,兩條狼便在洞里撕咬起來,嗚嗚亂吼。當然,最終這個公子哥兒不出洞去,誰也無法將它趕得出去。古愛婭無法可想,只有自己出去狩獵,然而雪天艱難,有時好不容易抓住一只旱獺或者一只松鼠,帶回洞里,三條狼沒有吃上幾口,就一絲兒都沒有了。

到晚上,它們常常餓得情不自禁地嗷嗷直叫。

再過兩月,小白狼扎爾麗的傷腿漸漸好起來,行動自如了,它也和道格拉斯一同出去狩獵。它獵到兔子、老鼠等動物,又找到了自信。感到十分快活。

回到洞里,道格拉斯跟從前一樣,總是冷若冰霜,常常臥在洞口,看著外面。從不與小白狼有什么交流。

再過幾天,道格拉斯突然不回自己的洞里了。

扎爾麗發現,對面山崖一個小石洞里,仿佛出沒著道格拉斯的身影。

它明白了,道格拉斯看見它可以狩獵,不愿意再待在這兒了。

當道格拉斯在這里的時候,實話說,小白狼扎爾麗常??謶炙胺缸约?,怕它強逼自己做公狼要母狼做的事情,可是,現在道格拉斯走了,不知道為什么,它竟有一點兒想念它。

這一天,扎爾麗出洞狩獵。漫天飛雪,當它艱難地走至青崖壁處,撞見母狼古愛婭也出來狩獵,它們嗚嗚地向對方叫了叫,打了招呼,就各自尋找自己的獵物去了。不久,扎爾麗抓住一只病了的野雞,咬死它,然后叼著回自己的狼洞。

快到家的時候,突然聽到狼的嘶嚎聲,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聲音,扎爾麗不由得停住腳步,轉頭去看。

那個聲音只叫了一小陣兒,雖然恐怖、刺耳,可是立刻寂滅了,沒有再叫一聲。

扎爾麗覺得不對勁兒。

很不對勁兒。

它朝發出聲音的那個半山石洞上費勁地攀援上去。

它進了那洞。

里面的景象讓它驚奇了。何止是驚奇,簡直是震驚!

這里發生了狼殺戮狼的事件!

小白狼看見,斯加克把古愛婭的小狼崽殺死了,撕開它的皮,正在吃它的肉。

那個陰暗的小洞里血淋淋的。

扎爾麗憤怒了,它放下嘴里的野雞,齜牙咧嘴地朝斯加克吼叫。

斯加克停住正在吃肉的嘴,也齜牙咧嘴地朝扎爾麗吼。

它們這樣面對面朝著對方齜牙咧嘴分別吼了三次。

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憤怒。

扎爾麗真的想撲過去咬死這條喪盡天良的惡狼斯加克??墒?,它終于沒有撲過去。它壓抑著自己的憤怒,十分蔑視地瞧了對方幾眼,然后叼了自己的野雞,走了。

回到自己的洞里,扎爾麗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只覺得情緒糟糕透了,心里充滿了悲哀。

在極度的痛苦中,這條年輕美麗的小母狼睡著了。

直到傍晚,灰母狼古愛婭的到來才把它從睡夢中驚醒。顯然,古愛婭是來尋找自己的心頭肉小狼崽的。古愛婭神情焦躁,嗚嗚地哀鳴,在它的洞前洞后到處嗅著??匆娺@里沒有自己兒子的跡象,又匆匆走了。

扎爾麗看見,古愛婭在山的各個角落,雪地上,森林里,到處尋找。

當然,古愛婭找不到自己的小家伙。

從此,無論是晚上,早晨,還是長長的夜晚,這個山谷里就出現一條母狼的哀鳴聲,像人的哭泣,十分悲涼。

在道格拉斯這個山洞里待了有半個月之久,突然,扎爾麗感覺,自己先前多么渴望的斯加克的影子從心里消失了,近些日子,腦子里不斷地出現又丑又老的公狼道格拉斯的影子。

它明白,自己的心之深處,有些思念道格拉斯。

它離開了這個山洞,朝對面那座山跋涉而去。它多次見過,道格拉斯的影子閃現在對面的山崖上。

小白狼扎爾麗愛上了丑狼道格拉斯;漸漸地,道格拉斯也愛上了小白狼扎爾麗。

一年后,它們產下了兩只小狼崽。

一只公的小白狼和一只母的小灰狼。

白的小公狼叫道克,灰的小母狼叫道麗。

它們在對面山崖上待了兩年。因為那面是陰坡,沐浴太陽的時間太少,所以它們一家回到道格拉斯原來的半山崖山洞里。這樣,扎爾麗就常能將兩個孩子帶出來在附近活動。這一面陽光充足,十分暖和。

狼帥哥斯加克和灰母狼古愛婭依然住在離它們洞穴不足十米的那個洞穴中。

這兩個小家庭組成了一個較為松散的小群體。

在夏季,禾木那提山谷里動物很多,只要愿意出來活動,吃飽肚子是特別輕松的事情。如果有長遠打算,夏天勤快一點,額外收獲一些,將肉埋在土里,或者埋在不遠處低谷的厚雪中,那么冬季也完全夠吃。因此它們這個小小的群體,日常并不一定一起出去狩獵,往往是各干各的,只有需要對付難以對付的敵人的時候,比如遭遇雪豹群或者黑熊時,它們才會聯合出動。

這日,道格拉斯出去狩獵,扎爾麗仍然負責照顧兩個孩子。

一只白狼領著一白一灰兩只小狼在半山崖那一小片空曠地上玩耍。

正是初夏,山谷里遍地花開,十分燦爛,到處都是蜜蜂和蝴蝶,鳥兒不斷鳴唱。這三只狼,并不缺少吃食,道格拉斯連耍帶玩便給它們弄到足夠的鮮肉?,F在,它們只是盡情地玩。

白狼扎爾麗覺得,現在它們過的便是天堂般的生活,開心極了。

兩只小家伙玩著,努力地追逐蝴蝶。各追各的。追著,追著,小白狼便被一只很大很艷麗的黃色蝴蝶吸引,追下坡去了。

看見道克向坡下跑去,小灰狼道麗也向坡下跑去。

大部分時候,白狼扎爾麗只是讓兩只小家伙在半山崖空曠地這里玩,可是有時候,它也會把它們領下坡,到山谷的各處玩玩。一只聰明的狼當然懂得,孩子要長大,它們必須得走出去,見世面,經風雨。

只是在這種時候,扎爾麗就得特別小心,因為這個山谷里到處都存在著危險。對于食肉野生動物來說,不是吃掉別人,就是被別人吃掉,尤其是未成年的小動物,風險最大。

看見兩只小家伙往下跑,扎爾麗不動聲色,卻注意著它們。當它們跑出去大約有一百米的距離時,它也向坡下趕去。

它想和它們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有助于小家伙們的成長。

兩只小家伙向前跑一節兒,扎爾麗也會向前趕一節兒。

然而,它一直和它們保持著一段距離。

跑著,跑著,兩只小家伙就跑到山谷下了。

當然,扎爾麗也跑到山谷下了。

山谷下到處是樹,到處是草,到處是花,昆蟲叫,鳥兒鳴,山谷中間的禾木那提河里的水,因為山勢陡峭,河水湍急,水聲震天響。

兩只小家伙跑到一大堆大石頭前,發現兩只小松鼠在追逐,在撕咬,在挽蛋蛋兒。

它們覺得好玩極了,非常認真地看小松鼠。

這個時候,一只雪豹出現在小白狼道克和小灰狼道麗后面一棵大樹背后。

這只雪豹只有一個耳朵,右邊的耳朵消失了,看上去特別滑稽。

這只雪豹的耳朵,就是讓眼前這兩只小狼的父親道格拉斯咬掉的。

不知道這只雪豹知道不知道眼前這兩只小狼是咬掉它耳朵的那只丑狼的子女,可是不管它知道不知道,這個時候,它遇到兩只小狼,很想將它們咬死。

它想一口一口地吃掉它們的肉。

因為,它憎恨咬了它耳朵的丑狼。從耳朵丟掉那時起,它就憎恨了所有的狼。

這只雪豹很狡猾,它不用急速的沖刺去抓攫兩只小狼,它擔心它的動作和聲音驚醒兩只小狼,不等撲上它們,它們便開始逃離。它慢慢地,輕輕提著腳爪,往前移。

它故意先移向一塊巨大石頭背后,讓石頭擋住它的身影。

兩只小狼完全沉浸在兩只松鼠嬉戲玩鬧中,看著它們,輕輕地接近它們,輕聲地嗚兒嗚兒叫。

小狼們太高興了,完全沒有意識到,在它們的背后,有個陰險的家伙正要向它們痛下殺手。

遠處的白狼扎爾麗把這里的一切全看在眼里。它的心怦怦怦地跳,像要跳出來似的。它很想飛速跑過去,擋在孩子和雪豹中間??墒撬宄刂?,它如果快跑,一定會發出聲響,一定會驚動雪豹。因此它用足了勁兒,揀空處跳躍奔跑。它盡量讓聲音小一些。

一只雪豹,一只狼,都用自己的方式,偷偷地向前行動。

誰能得手,全看運氣了。

一分鐘過去了。雪豹離兩只小狼只有五六米的距離了。這個時候,它一旦躍出,抓住一只小狼,絕對不成問題??墒茄┍斏髁?。它想近點,再近點。

當它離兩只小狼只有三米時,正想一躍而出,恰在此時,只見一個白色身影,從一個石頭背后躍出,向它撲去。

隨著一聲狼嚎,白狼扎爾麗朝雪豹的屁股咬了一口,隨即它跳向一邊。

扎爾麗當然明白,自己不是雪豹的對手,它咬一口,馬上離開,絕對是明智的選擇。

雪豹被嚇了一跳,轉過身子,一看,是一只白狼,馬上鎮定下來,看著白狼。

白狼向雪豹齜牙咧嘴,發出惡狠狠的怒吼之聲。

白狼想將雪豹吼走。

雪豹一點也不害怕它,只是靜靜地看著它。

雪豹在猶豫,不知道是先搞定這只向它撲來的白狼,還是先去抓攫那兩只小狼。

嗚哇,嗚哇。白狼不住地向雪豹齜牙咧嘴。

這時,兩只小狼因為聽到媽媽撕心裂肺的聲音,所以馬上看見它們身后的情景,當然明白此刻發生了什么樣的事情。兩只小狼十分聰明,立刻蹦跳到石頭堆里最高一塊石頭上,看著媽媽和雪豹那邊。

雪豹想清楚了。先向容易得手的小狼下手,不去理會這只白狼。于是,它回轉過身,卻見小狼不在原地了,跑到大石上。它啟動了腳步,向那個方向移動。

雪豹正要跳向一塊石頭,白狼再一次向它攻擊而去。

白狼又叫又咬。

當雪豹向它咬來時,它馬上跳開。

就這樣,雪豹想攻擊小狼,白狼便在后面去咬,直把雪豹氣得毛躁了,把精力完全集中起來向白狼攻擊。白狼感受到了雪豹的力量,趕緊一轉身,逃。

雪豹徹底放下小狼,追擊白狼。

在稀疏的樹林里,花草中,一個白影在前面飛奔,一個黃影在后面追擊。

白影往左面一跳,黃影也向左面一跳;白影向右面一奔,黃影也向右面一奔。

它們的距離逐漸地在縮小。

在危險快要出現的時候,前面有一塄臺。跑到塄臺那里,白狼猛然一縮身,趴在地上。而雪豹,因為速度太快,加上它要攻擊白狼,頭向下一低去咬,平衡掌握不住,竟在空中幾個跟頭,向塄臺下飛去。

雪豹的運氣不佳,它栽下去的地方,恰有一塊石頭,它的嘴巴,直直地撞擊在石面上。

那一瞬間,它的牙疼痛起來,它的嘴唇,破了兩道口子。它的身體隨著慣性,撅到一旁去了。

很久,它都不能站起。

它的身子在那里窩了一陣子,終于掙扎著爬起來。然而它的牙依然疼痛,它的嘴唇,不僅疼痛,而且發燒,慢慢腫脹了,看上去十分可笑。

雪豹氣壞了,轉頭向塄臺上面看去。

白狼居然不曾離開,居然在這個時候,還站在塄臺那里向下觀望。

嘴巴還在疼痛的雪豹兩個縱躍,向塄臺上撲去。

白狼先它一步向前逃去。

又是一個逃,一個追。

追出去有一百米的地方,一棵大樹下,有一個洞穴,白狼慌不擇路,向那洞穴里沖去。

雪豹沖到跟前,也鉆向洞穴。

洞穴不大,白狼輕輕松松過去了,從另一個方向的洞口鉆了出去;而雪豹身體稍大,在里面行動不便,硬是往里擁擠。

白狼出去以后,見雪豹進去了,把洞口一個尖石用嘴頂到那洞口,擋住雪豹的去路。

尖石堵住洞口,雪豹用頭頂了很長時間,頂不動。

它真是要氣死了。

白狼這一次不敢再逗留,向它孩子待的方向跑去。

雪豹沒有辦法,十分艱難地向后退。

它歇了好幾次,用了十多分鐘,好不容易退了出來。

它真的很累了。

它在那個讓它費了很大勁兒的洞的外面歇了兩三分鐘,又想起那兩只小狼,向偏高一點的地方走去。

白狼扎爾麗心里十分焦急,知道雪豹遲早會從那個洞里退出來,雪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扎爾麗嗚嗚嗚地催促道克和道麗,想讓它們的動作快一些??墒悄莾蓚€家伙不過是狼的兒童,有媽媽在跟前,仿佛這個世界完全是它們的,依舊耍耍達達,跳跳鬧鬧。

白狼一邊向前跑,一邊停下,嗚嗚嗚向兩個孩子發出焦急的信號。

要上它們半山崖的山洞,它們得繞過眼前谷地里這個山嘴,扎爾麗帶著兩個孩子,剛到山嘴那邊兒的半中間,便發現雪豹從后面跳跳地追來。

嗚嗚嗚,嗚嗚嗚。

扎爾麗焦急地鳴叫,用嘴巴向后指指。

兩個小家伙一回頭,看見雪豹向這邊追來,才焦急起來。在媽媽身后狠跑。

雪豹因為累,沒有用最快的速度來追,它是跳跳地向前跑。然而就是這樣的速度,也比兩只小狼的速度快得多。

眼看只有一兩百米的距離了,而道克和道麗仍然跑得很慢,白狼跑過去,一嘴叼了跑在后面的道麗,拼命地向前跑。

見媽媽那樣了,道克才用了吃奶的勁頭,向前跑。

母子三只狼,穿過一片稀疏林,越過一個小溪溝,進入密密麻麻的花草叢中,再向前跑。忽然,嗖的一下,扎爾麗和道麗掉進陷阱了。

小白狼在后面跑,看見媽媽和妹妹掉下陷阱,想收住,然而跑得太過于用力,沒能收住,也向陷阱里掉下。

扎爾麗和道麗掉到空地上,而道克,掉到壞人布置在陷阱里一個三杈鐵刺上,一根鐵刺穿透它的左后腿,把它絆住了。

道克的血流了出來,疼痛使它吱兒吱兒尖叫。

媽媽扎爾麗顯得焦躁不安,走過去吻吻它,看看那根鐵刺,看看兒子的傷,也嗚兒嗚兒叫。

道麗被嚇住了,待在旁邊一動不動,看著道克。

一會兒,雪豹就跑到這里,它伸著頭朝陷阱里看。才看時,只覺得里面白花花的,仿佛有三只狼的影子,看不清晰,只聽見小狼道克的叫聲,看好久,看清了,一只狼被鐵刺刺穿后腿,兩只狼在旁邊。當它出現在上方時,三只狼都朝上看。

雪豹不傻,見陷阱很深,便不貿然下跳??墒撬膊辉敢怦R上離開。就待在陷阱上面,在周圍走走停停,到處看看,過一會兒再朝陷阱里看。

雪豹總覺得抓住一只小狼崽是有希望的。

就在這個時候,丑狼道格拉斯嘴里咬著一只已經死去的野兔打這兒經過,它突然聽到兒子道克十分悲哀的叫聲,它馬上朝那個方向奔去。

因為這里花草茂密,道格拉斯接近這里,雪豹不曾發現,直到丑狼出現在它的面前,它才看見了丑狼。

這只被道格拉斯咬掉耳朵的家伙,從來沒有忘記道格拉斯,看見它,立刻恐懼了,一轉身,向遠處跑去了。

道格拉斯往陷阱里一看,見愛妻扎爾麗和一對子女都在里面,它真想一下跳進去,把它們幾個救出??墒撬?,這個陷阱太深,一旦跳進去,便不能上來。因此它沒有做出任何舉動??匆粫?,將嘴里那只野兔子扔了下去。

嗵一聲,野兔子砸下去,把下面幾位竟嚇了一跳,都往上看,當然看見道格拉斯那張臉。

全都叫起來。

道格拉斯也叫起來。

叫了好一陣兒,還是白狼先將那野兔子撕開來,咬下一塊,叼到兒子道克跟前,道麗走到肉跟前,吃起來,白狼見兒子吃起了肉,回到道麗跟前,也吃了。很久沒吃東西,三只狼還真餓了,全吃得很香。

道格拉斯也像雪豹那樣,在那陷阱上方,在周圍,這里一走,那里一走,這里一看,那里一看。不同的是,雪豹在那里等待時機,想吃小狼的肉,而道格拉斯,此刻心里火燒火燎,它的腦子里一刻也沒有停歇,它盤算著如何才能把它的親人們救出去。

然而,很久很久,它都不能想出一個好方法。

它在那里臥了下來。

突然,它的腦袋里靈光一閃,想起救灰狼古愛婭它們時的情景,想起那半截兒樹身。如果有那樣的半截兒樹身,扔進去,它的親人們,也能救出來。

這只丑狼想到這里,馬上起身離開這里,尋找它要的東西去了。

陷阱里三只狼只能待在里面。白狼扎爾麗和女兒道麗打起了瞌睡,道克因為疼痛,隔一陣兒,便叫幾聲。

直到下午三點的樣子,道格拉斯都沒有回來。

它在哪里呢?

它翻過兩座山,在一個山谷里,的確找到一根又粗又壯的木頭,道格拉斯想把它弄到陷阱那里??墒翘h,山路崎嶇不平,它咬著,拉著,一節一節往前移,太艱難了,太慢了。

都翻過了一座山,花費了至少有四五個小時,可離目的地依然十分遙遠,道格拉斯擔心起陷阱那邊會不會出現什么情況,對于這根特別難于運送的木頭,它猶豫起來。

它扔了它,又跑回去,叼著,艱難地走一陣兒,又扔了。

這樣三次,最后還是擔心那邊,扔了木頭,向那邊急急跑去。

跑得周身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跑到跟前,它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一幕。

這時,一個人類出現在那里。

出現在陷阱的上方。

這個人類騎著馬,背著槍。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打這里經過,聽到狼的叫聲,便順著聲音走了過來。

其實,如果這個人類身上不背槍,只騎著馬,甚至他帶著刀,道格拉斯也不怕他。然而這個人身上的確背著槍。道格拉斯見過多次,黑熊曾倒在那個東西下面,雪豹曾倒在那個東西下面,梅花鹿曾倒在那個東西下面。對于人類的那個黑黑長長的東西,無論怎樣大型的動物,沒有不懼怕的。

道格拉斯看見那個人類,它自然不會貿然撲上去,以保護它的家人。它藏在二三十米以外一棵大樺樹的背后,朝那里觀察。

它看幾眼,便把身子往后縮一縮;隨后,再探出頭,朝那里看幾眼,再把身子往后縮。

這個人類是一位哈薩克人,四十歲的樣子,身材很高大,背有點兒馱,臉上是很堅毅的表情。他的名字叫加沙爾。他騎著馬走到陷阱跟前,跳下來,往陷阱里看。

他是被小白狼道克的嗚鳴聲吸引過來的。

看了很久,他看清了,陷阱里有三只狼,其中一只小白狼,被鐵刺刺穿了后腿,不能動彈。

這位哈薩克漢子立即回身從馬身上的褡褳里取出砍刀,在旁邊砍下許多細的樹枝,編織成一個簡易的筐子,然后用繩索綁在筐子頂上,將筐子落到陷阱里。

小灰狼道麗先跳進筐子。

加沙爾將小灰狼吊了上來。

一上陷阱岸邊,小灰狼馬上向前躥去。

加沙爾再放下筐子,白狼扎爾麗看看兒子道克,嗚嗚叫一陣兒,道克更是撕心裂肺地叫,并且掙扎,想離開那里,進入筐子,可是它怎樣動,都不能擺脫那鐵刺。而它的腿,在它每動一下,都會有錐子剜心般的疼痛,在兒子痛苦的叫聲中,白狼扎爾麗叫一陣兒,戀戀不舍地跳進筐子里。

看見媽媽進入筐子,小白狼道克叫聲更加悲慘。

當加沙爾把扎爾麗吊到岸上時,它和女兒道麗一樣,迅速躥了出去。

可是兩只狼并沒有離開,站在十數米遠的地方,看著加沙爾。

看見這種情況,道格拉斯從樹后閃出,跑了過來,簡單地親吻一下它的女兒和妻子。然后,都看加沙爾。

加沙爾把那粗壯的繩子的一頭綁在陷阱跟前一棵樹上,將繩子扔向陷阱,然后抓著繩子進入陷阱,一直到底??匆娨粋€人類到了陷阱底部,小白狼更加撕心裂肺地叫起來。加沙爾走到它跟前,兩手托著它的身子,把它從鐵刺上硬是弄下來。

在這過程,因為疼痛,小白狼更加大聲地嚎叫。

它的爸爸媽媽和妹妹都站在陷阱上方,朝下看。

加沙爾抱著小白狼,非常艱難地抓著繩子攀上來。

那三只狼,看見加沙爾上來,都向后退。

把小白狼道克放在地上,加沙爾對它說:“朋友,去吧,回到你家人那里去吧!”

小白狼努力地動著,叫著,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

它的腿部流著血。

那邊幾只狼也叫,希望道克能掙扎著過去。然而它們失望了。

加沙爾說:“朋友,看起來嘛,你的情況不好嘛,我哪,得把你帶回家里為你治療一下嘛!”

加沙爾收拾了一小陣兒他的東西。好了,便抱起小白狼上馬,讓馬轉身,對那三只狼說:“放心吧,我治好它嘛,會把它還給你們!”說完,轉身打馬,向前去了。

三只狼并不離開,跟在加沙爾后面,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尾隨著。

加沙爾是一位牧民,家里有六口人,父母親都七十多歲了,原也是牧民,老了,就放棄了放牧,只在家里干點屬于牧民家里的活兒,還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兒子在城里上中學,女兒在卡拉爾鎮上小學,現在家里就是加沙爾和妻子阿依努爾在放牧。開始,加沙爾也和大多數牧民一樣,在阿吾勒附近的山谷放牧,但是阿吾勒附近牛羊太多,草便不夠吃了,加沙爾便干脆往深山老林的深處走,直走到禾木那提山谷,他在這里安營扎寨了。

這里人跡罕至,十分遙遠,可也正因為如此,草就特別地多,加沙爾在這里待了三年,雖然他家數百只羊,十數頭牛,四匹駱駝,可是也不可能將這山谷里的草吃完。待在這里,他感覺特別輕松,特別好。

加沙爾的氈房建在禾木那提河南岸一塊地勢較高的地方,這里取水方便且陽光通透。在氈房東面,他建起簡易的牛棚和羊欄、駱駝棚子和狗窩。

有了人,有了牛羊、駱駝和狗,這里就有了溫暖和生氣。

此刻,阿依努爾在禾木那提河下游三公里外的草地上放牧。他們家幾乎所有牛羊、駱駝、馬、牧羊狗都在那里。氈房這里只留下一白一黑兩只狗看家??匆娂由碃柋е恢恍±轻袒貋?,兩只狗汪汪汪咬起來。

“走開,走開!”加沙爾抱著小白狼道克,把馬拴在馬廄旁邊的拴馬樁上,隨后向氈房里走。

兩只牧羊犬雖然叫聲越來越小,可是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咬,直到他進了氈房,它們才回過頭,慢慢跑到它們方才待的高地處臥下來。還不住喘著粗氣。

道格拉斯和扎爾麗道麗三只狼一直遠遠跟著加沙爾,看見他的氈房,看見他的狗,它們遠遠藏在山坡上密密的草叢里。它們不動聲色,眼睛卻一直朝著那個方向看著。

加沙爾一只手一直抱著小白狼,他從床底下取出他的藥箱子,把它提到氈房外,打開來,才覺得這小白狼的傷,得用清水先洗洗,于是去取盆,從缸里舀水,清洗小白狼的腿和傷的周圍,水沾到道克傷處,疼痛起來,小白狼又叫,又掙扎。

用水洗畢,加沙爾用碘酒在傷上消毒,然后上藥,最后用紗布包扎。隨后,又找到兩節兒小木板,綁在小白狼的傷腿上。

做完這些事情,他把小白狼放進氈房前的鐵籠子里。

小白狼在鐵籠子里吱兒吱兒叫。

加沙爾知道,這小家伙饑餓了。

加沙爾用刀子在氈房后的架子上掛的羊肉上割下一塊,扔到鐵籠子里。

小家伙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看見這樣,加沙爾高興起來。這時候,他才進到氈房,從燒紅的鐵爐子上的白鐵壺里給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些熱茶,拿到外面,一面喝,一面看小白狼吃肉。

下午五點鐘的光景,他騎上馬,到下游草地去接阿依努爾和他們家的牲畜去了。

加沙爾一走,兩只牧羊犬又來到鐵籠子外面,向小白狼吠叫。

叫得正歡,三只狼從山坡上沖下來。狼沒有怎么叫,可是當它們倆看見那三只狼,有兩只的個頭都比它們大,并且那只半邊臉陷下去而遍體傷疤的麻色老家伙,看上去十分兇惡,它倆早被嚇得往后逃跑。跑一截兒,回頭叫上幾聲,直跑到它們的高地處,見幾只狼并沒有向它們撲來,才止住腳步。

此刻,三只狼并不理睬那兩只狗,都圍攏到鐵籠子旁邊,輕輕地低吟。

小白狼想站起,但站不起來,在鐵籠子里吱兒吱兒地叫。

當加沙爾、阿依努爾和他們的牛羊快回到家時,道格拉斯聽到他們腳步聲、說話聲和叫喚聲,三只狼立刻從鐵籠子那里離開,躲到遠處的山坡上。

加沙爾和阿依努爾把羊趕進羊欄,把牛趕進牛欄,把駱駝弄進駱駝欄,把馬弄進馬廄。這期間,回到家的草地里的幾只牧羊犬看見鐵籠子里的小白狼,都在鐵籠子外大咬起來。前面看家的那兩只,看見大家咬,也湊過來,跟大家一起咬。

一時間,汪汪汪,汪汪汪,此起彼伏。

小白狼道克坐臥在鐵籠子里,看著它們,并不顯得特別害怕。

加沙爾和阿依努爾收拾好牛羊、駱駝和馬之后,加沙爾開始做晚飯,阿依努爾邊罵那些狗邊給它們弄吃的。當那些骨頭和羊雜碎都放在狗窩前的鐵槽子里,所有的狗都不咬小白狼了,全跑到它們各自的地方去吃肉。一個個吃得興致勃勃,把嘴咂巴得十分響亮。

直到后半夜,山坡上的三只狼才離開,回自己的半山崖洞里去了。

這些天,丑狼道格拉斯幾乎每天都到加沙爾的氈房這里來,有時候和白狼扎爾麗及道麗一起來,有時候單獨來。當然不是為別事而來,它們是來看望它們的兒子道克的。

道克的傷勢一天一天見好,腿上的板子去掉了,雖然還纏繞著紗布,它在那鐵籠子里可以跑過來跑過去了。

加沙爾家的牛羊主要由阿依努爾看管,加沙爾是個自由人,平常他只在早晨出去和晚上回來時幫幫阿依努爾,特殊情況,比如雷電時候,或者遇到野生動物侵擾時,當阿依努爾狠命吹起緊急信號的哨子時,加沙爾才會趕到現場,幫助解決。

通常時候,加沙爾騎著馬,背著槍,在林子里轉,有時候會打一只兩只野兔,有時候也會打一只兩只野雞。當然,加沙爾也學習國家法律,看什么動物可以打,什么動物不能打,觸犯法律的事情嘛,那是不做的。

大多數飯是阿依努爾做,可是要清燉羊肉,或者做抓飯,加沙爾便親自動手。他覺得,那兩樣飯,阿依努爾沒有他做得好吃。

當然,要吃肉,宰羊宰牛的事情,必須是他了。

自從把小白狼弄到家里,加沙爾對它精心照料。他覺得這只小白狼特別可愛。常常用兩只黑亮亮的眼睛看他。為了它,當然也是為了他們自己,這一階段,他已經宰了三只羊。給狼吃點肉,這沒有什么,他家里的羊,多得很。

加沙爾當然知道,丑狼道格拉斯天天來看望它的兒子。開始的時候,加沙爾沒太在意這只丑狼。一天,他特意留神了一下它,看它凹陷的臉面,遍體的傷痕和兇狠的眼神,加沙爾便知這是個厲害的角色。對待這樣的狼,要特別謹慎,稍有疏忽,就會招來災難。通常,加沙爾宰羊,會把骨頭放在那個塑料桶內,看見丑狼,便扔一塊骨頭給站得遠遠的道格拉斯。道格拉斯特別警惕。開始幾次,它都不急于去咬那些骨頭。甚至前兩次,它聞都不聞。先是白狼扎爾麗過去吃了那骨頭,后來女兒道麗也吃了,最后道格拉斯才來吃。

慢慢地習慣了,每次來,加沙爾都向它扔骨頭,而道格拉斯,每次,都過來再叼過去,走出一小段路,找一棵樹背后,才吃。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道格拉斯一家有時候會跟隨加沙爾,有時候是道格拉斯單獨一個,暗暗跟隨。當然,它們看見了他們家的牛羊,看見了加沙爾的愛人阿依努爾,可以說,包括他們家的駱駝、牧羊犬等等,它們全看見了,全知道了。狼的一家,也和人一樣,想了解對方全部的生活。

兩個月過去,小白狼道克的傷徹底好了。這一天,加沙爾將它從籠子里放出來,對小家伙說:“去吧,我的小朋友,找你的爸爸媽媽去,回你自個兒的家去吧!”

小白狼居然看著加沙爾有點戀戀不舍,好幾次,走幾步,都回頭來看,然而還是向道格拉斯它們那個方向走了去。

道格拉斯它們高興極了,對道克又吻又咬,它們帶著它回家了。

在距加沙爾家氈房三公里遠的禾木那提河下游河畔處,有一片不小的草場。草場上綠草茂盛,陽光充足。近一個月來,阿依努爾就在這里放牧。

通常情況下,管理工作由八只牧羊犬來做。牛羊駱駝都在草地里吃草,四周有八只牧羊犬看守,兩只在東,兩只在西,兩只在南,兩只在北,長期訓練過的牧羊犬,這個工作做得好極了,根本無須牧人操心。

今天,阿依努爾照樣將她騎的大青馬放開,讓它在草地里吃草,而她,坐在草地西邊林子里的石頭上彈奏冬不拉。

歌聲美妙極了,伴著林子里鳥兒的鳴叫,伴著河流里水的清響,更加動聽。

阿依努爾彈著彈著,忽然看見林子深處,離這里有五六百米的地方,一頭黑熊,向這個方向走來。

如果黑熊進入羊群,羊群會因為驚恐而散亂,弄不好會丟失很多牛羊。

阿依努爾放下冬不拉,立刻站起來。

她要設法阻止黑熊來到這里。

她當然知道,黑熊不是一般的野物,黑熊不好對付。

她先吹一聲尖利的口哨,把大青馬招來,馬上騎在上面,想了一想,應該把加沙爾呼喚過來幫忙,如果他能及時趕到,有他的槍,黑熊絕對不敢造次。于是,她執起脖子上掛的哨子,用力地吹起來。

唧——唧——唧——

哨子的聲音在山谷里回蕩,向更遠的地方傳去。

之后,她又吹起口哨,把八只牧羊犬喚了過來。

這時,她執起蹲在一棵大樺樹邊兒的長竹竿,帶領八只牧羊犬,朝著黑熊的方向,進了林子。

牧羊犬們看見黑熊,都汪汪汪地朝黑熊狂吠,然后一溜串向黑熊沖去??墒钱斔鼈兊搅撕谛芙?,全慢下腳步,一邊咬,一邊看后面騎馬過來的阿依努爾。而黑熊,看見它們向它沖來,叫著,并不當回事兒,依然像方才那樣,高昂著頭,往前走。

阿依努爾執著竹竿,并未對黑熊做出挑釁的動作,卻喊:“嗨,朋友,朋友,站??!”

黑熊雖然對牧羊犬們不理,可是當作為人的阿依努爾向它喊話,它居然站住了??墒撬鼪]有一點兒怕意,用兩個眼睛望著阿依努爾,仿佛在問:“哼,有什么事兒嗎?”

看見黑熊站住,狗們叫聲小了下來。

阿依努爾說:“嗨,朋友,前面有羊群,你不能過去。你過去了嘛,羊嘛,會亂呢?!?/p>

黑熊看一陣兒,其實沒有聽懂阿依努爾的話,即使聽懂,它恐怕也不想理會阿依努爾,它的眼睛眨了幾眨,然后又邁開步子,大咧咧地向前走。

牧羊犬們掀起新一輪更大聲音的吠叫,然而看見黑熊往前走,它們圍成半圓形集體往后退。阿依努爾的大青馬,看見狗們往后退,也轉過身子,想向遠離黑熊的方向走。阿依努爾有點兒生氣,使勁兒拽了幾拽大青馬的轡頭,使它又轉了過來,她再一次大聲地喊:“站住,站??!”

黑熊不理會她,繼續往前走,步子邁得更大了,黑熊一走快,牧羊犬們退得更快了,大青馬幾次轉過方向,想往草地方向逃離,都被阿依努爾一次一次弄過來。就這樣,黑熊向前逼,逼過二三十米,阿依努爾急了,猛一打馬,用竹竿朝黑熊戳去。

黑熊一點兒都不怕她的竹竿,反而用嘴咬她的竹竿。

見阿依努爾向黑熊進攻,牧羊犬們叫聲加大,往前撲的樣子也愈顯厲害,可是它們沒有一只敢于真正撲向黑熊。

阿依努爾的竹竿突然戳在黑熊的鼻孔上,黑熊疼痛了,向后退了一下,站住了。

阿依努爾怒吼:“滾,滾,滾你個黑壞蛋!”

然而黑熊一點兒都不怕她,看了她幾秒鐘,馬上向她撲了過來。

阿依努爾的大青馬真是不給力,見黑熊撲來,馬上轉過身,就要逃,牧羊犬們看見黑熊的氣勢,紛紛向后退,阿依努爾用力拽馬轡,馬向前跑幾步,又轉過來,阿依努爾用竹竿再戳,可是沒有戳上黑熊,見黑熊撲到跟前了,馬又逃。

就這樣,黑熊不斷前進,快到草地了,那邊很多羊看見黑熊,都嚇得往遠離黑熊的方向躲避,于是一部分羊開始擁擠??匆娺@種情況,阿依努爾更加焦急,想用力戳黑熊,可是大青馬恐懼,只是逃,看見大青馬逃,黑熊更是不害怕,更是往前追,阿依努爾在馬上已經很難控制馬,當退到林子邊的時候,一個樹樁把倉皇逃竄的馬絆了一下,馬突失前蹄,跌倒了,阿依努爾也從馬上翻了下來。

就在這時,黑熊向她撲來。

黑熊離她只有八九米的距離。

太危險了。

牧羊犬們雖然在咬,可是它們這個時候都在黑熊的后面,沒有一只能夠保護阿依努爾。

阿依努兒摔在地上這一瞬間,看見后面追過來的黑熊,心想這一下自己可能要死在這頭黑熊的大嘴巴上了。

她幾乎絕望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不知道從哪里出來幾只狼,突然氣勢洶洶向黑熊撲了過去,又叫又咬。這些狼可不是牧羊犬,它們真刀實槍,使出全力,向黑熊進攻。

阿依努爾在那一瞬間正好從地上爬起,看見兩個灰影兩個白影,拼命向黑熊撲擊。在那一瞬間,她高興極了,振奮極了,熱血沸騰。

黑熊雖然有勁兒,可是它沒有狼機敏利索。四只狼,兩只大的,兩只小的,它應付不過來,雖然奮力去咬,可是一嘴也沒咬上,而它的身體,被咬了幾十下,血都流了出來。到處疼痛。黑熊聰明,覺得這樣下去沒有好處,馬上轉過身,朝遠離這個方向的林子里跑。

四只狼,窮追不舍,咬著叫著。

這個時候,加沙爾也騎馬趕了過來,看到這個場面,看到林子深處四只追趕著黑熊的狼的身影,他感動得流下了熱淚。

白狼扎爾麗感冒了,它感覺昏昏沉沉,身上發熱,于是近來它不出來捕獵,只在半山巖洞附近活動。

小灰狼道麗習慣于和媽媽在一起,也不出門。要么坐臥在媽媽身旁,要么跑在媽媽前后??傊?,不離媽媽左右。

小白狼道克天天和爸爸出去狩獵。說是狩獵,其實是學習狩獵。道克的體重有爸爸的一半,按照體力,抓野兔這樣的事情,它是完全可以辦到的,然而它的經驗不足,在最后的一抓時,往往出錯,所以老讓兔子跑掉。

不過最近它頗有進步,因此勁頭很大。

今天,父子倆來到林子外的草地里,抓捕野兔。

這里野兔很多,它們一到這里,就發現一只黃色野兔。

道格拉斯故意不去追擊,為的是把機會留給兒子。

一看見兔子,道克就追了過去。

因為草叢一片茂密,一片稀疏,所以兔子一會兒現身了,一會兒隱沒了。道克拼出自己所有的力氣,不斷地接近兔子。

當它離兔子只有一米的距離的時候,猛地一躍,向兔子撲去。

看上去仿佛要抓住了,然而兔子身子一縮,迅速拐彎,跑出去了。

而它,因為慣性,不能收住,翻一個跟頭。

兔子跑遠了。

它馬上爬起,又向兔子追擊過去。

它又使出全身所有力氣,接近兔子。

跟剛才一樣,在它最后一擊時,翻了跟頭,兔子再一次跑遠。

這樣的事情出現了五六次,小白狼道克氣喘吁吁,野兔卻像剛開始一樣,跑得很歡。小道克慢了下來。

這個時候,道格拉斯跑了起來。

道格拉斯并不去直接獵捕野兔,而是跑向它的前面,截住它,讓它向接近道克的方向去跑??匆姲职謳妥约?,道克重新煥發出精神,向野兔追擊。

然而,它第七次失敗。

第八次,它成功了。

它高興極了,一口咬死兔子,用嘴舉起,在草地上奔跑。

在道格拉斯的幫助下,小道克今天獵捕了五只兔子。

道格拉斯叼了三只兔子,道克叼了兩只兔子,它們順著禾木那提河畔向上游小跑。時而越過樹林,時而越過草地。

跑到高坡森林那兒,出事了。

這兒全是又大又老的樹木,地上長滿了草,在一棵直徑有七八米粗的大榆樹旁,有人給草叢里布置了大鐵夾子。當它們跑到這里時,只聽啪的一聲,丑狼道格拉斯的右后腿被夾住了。

大鐵夾子上有鋸齒,鋸齒嵌進道格拉斯的皮肉里。

道格拉斯掙脫幾次,可是鐵夾子太結實,太牢固,它掙脫不了。

小道克看見爸爸遭了鐵夾,扔掉嘴里的兔子,過來咬那鐵夾,咬了好一陣子,可是咬不爛。

小道克吱兒吱兒叫起來。

道格拉斯把嘴里的幾只兔子扔到身邊,也咬鐵夾子,也掙脫鐵夾子,折騰很長時間,看來不得解脫,它便一聲不吭,只是到處去看。

小道克比爸爸還焦急,還害怕。它一會兒看看爸爸,一會兒看看遠處,一會兒跑到這兒,一會兒跑到那兒,一會兒再咬那鐵夾子。

它惶恐不安。

突然,它的腦海里現出一道閃光,它想起救過它的加沙爾,它的心里有主意了。

小道克跑到爸爸面前,叫起來,然后用頭朝禾木那提河下游加沙爾居住的方向指著。

叫幾聲,指幾下。

馬上,道格拉斯明白了,它的嘴里發出嗚兒嗚兒的聲音。意思是,去吧,去吧。

小道克一轉身,朝禾木那提河下游的方向跑去。

道格拉斯昂起頭,嗚兒嗚兒長叫起來。

它在告誡兒子,一路上要注意安全。

二十多分鐘,小道克跑到加沙爾氈房的外面。

正是午后,加沙爾在氈房里的木炕上睡覺呢。早上,他和阿依努爾安排好牲畜,就騎馬回來,開始煮肉,到中午,肉煮好了,撈出來,加沙爾就想喝幾杯酒,他拿出已打開的一瓶伊犁老窖,吃肉,喝酒,微醺,便躺下了。

小白狼道克很聰明,它看見加沙爾的棗紅馬在馬廄里吃草,就知道加沙爾這個時候一定在家里。因為氈房的簾子放下著,所以小道克走過去,用頭推一推簾角,探頭進去,便看見加沙爾在木炕上扯鼾,于是擠了進去。

嗚兒嗚兒嗚兒……

它站在炕下叫,想把加沙爾叫醒。

加沙爾因為喝了酒,所以睡得很沉。

小白狼叫了大約兩分鐘,見加沙爾繼續在扯鼾,便嗖地一跳,跳到炕上,用它黑黑的嘴巴拱加沙爾。

加沙爾兩條胳膊向上伸了兩下,一轉身,又睡去了。

小道克走到另一面,再拱它。

“啊啊,誰???”

加沙爾突然看見小白狼道克,馬上坐起來。他一把抱住小白狼,想親親它的臉,可是小白狼從他的臂彎里掙脫出去,跳下炕,回轉身,吱兒吱兒叫起來。

小白狼顯得十分焦急。

加沙爾穿上他的小夾克,跳下炕。

在加沙爾穿鞋時,小白狼從氈房的門簾處鉆了出去,見加沙爾沒有馬上出來,又鉆進來,看見加沙爾穿好外套,它又急急地鉆出去。

加沙爾明白了,這小家伙找它有事情哩。

他走出去,小家伙居然站在他的馬廄前。加沙爾邊往馬廄走,邊說:“小朋友,你真機靈嘛!”

加沙爾帶了槍,騎上馬,跟著小道克朝禾木那提河上游方向奔去了。

小白狼道克離開以后,丑狼道格拉斯臥了下來。它被夾的腿隱隱作痛。對這條老狼來說,這點子疼,算不得什么。對它沒有多少影響。它知道,小白狼去請那位曾經救過它們一家狼的哈薩克人。這個鐵夾子對于它們狼來說,是不可逾越的災難,但是對于人類來說,去掉那個鐵夾子,就像洗掉手上的污垢那么簡單。

道格拉斯耐心地等待哈薩克人加沙爾的到來。

可是等著等著,沒有等到它企盼的人的到來,它的仇敵,那只被它咬掉耳朵的雪豹卻來到它的面前。

雪豹活動到那個半山坡上,突然之間眺望到它這里的情況。

按說,這只雪豹吃過它好多次虧了,見了它,該躲著它才對。

如果是一只狐貍,一只獾,甚至是一只狼,如果吃了丑狼的虧,一定會躲著它的。

可是這是一只雪豹。

在雪豹心之深處,是不會將一只狼放在心里的;然而這只被它多次擊敗的雪豹,丟掉一只耳朵的雪豹,應該說,的確害怕了它這只狼,在正常情況之下,如果它看見道格拉斯,一定會躲開的。

可是這次,情況有點兒特殊。不是雪豹有了什么特殊,是它道格拉斯有點兒特殊。它被夾子夾住了腿,雪豹全給看見了。

雪豹為了弄清這個情況,先在半山坡上看一陣兒,再往下跑一截兒看一陣兒,跑到山底看一陣兒,甚至跑到離它二十多米的地方看一陣兒。

最后,雪豹確認,它的這只仇敵,的確是被人類布置的鐵夾子夾住了后腿。

它十分高興。準確地說,它十分興奮。

它挽回面子和報仇的機會來到了。

它跑到丑狼道格拉斯的面前。

道格拉斯方才一直閑閉眼睛想心事,突然睜開眼睛,看見這只缺了一只耳朵的雪豹站在離它大概有七八米遠的地方,陰險地看著它。

一開始,道格拉斯沒有感到害怕。

可是,很快它就害怕了,因為它越來越清楚自己目下的處境。

它的腿被夾子夾住了,它的身體并不自由。

不要說是雪豹,就是一頭野豬,在現在的情況下,它也對付不了。

雪豹看著它,眼神越來越不對勁兒。

道格拉斯在這時深深地感到,今天,弄不好要死在這只雪豹的手上了。

這時,它的心里產生出一絲絲的悲傷。

這是這只丑狼很少產生過的心理。

雖然產生了,也只是幾個瞬間,這只丑狼畢竟經歷過很多悲歡離合,經歷過巨大的傷痛,那一絲絲悲傷,像戈壁里一兩分鐘的陣雨,瞬間降下,瞬間消失。它馬上想,死了也就死了,在死前,它該怎樣,還得怎樣。

雪豹看著道格拉斯,嘴里開始發出嗚嗚的聲音,然后慢慢地朝道格拉斯的跟前逼近。

道格拉斯站了起來。

突然,雪豹跳躍起來,向道格拉斯撲將過來。

頓時爆發出激烈的咬叫聲。

因為沒處躲藏,行動不便,道格拉斯的腰間挨了一口。

好在,雪豹內心里仍然恐懼這只丑狼,不敢投入全部的攻擊力量,咬一口,馬上向遠處退去。道格拉斯挨一口,皮肉未爛,它也惡狠狠地向雪豹看著,偶爾從嘴里發出幾聲短促的聲音。

雪豹故伎重演,非常謹慎地攻擊。十數次,將道格拉斯咬了十數嘴,道格拉斯左肚子破爛了一塊皮,右肚子一個深口子里流出了血,倒是沒有什么大的創傷。

道格拉斯懂得自己處于不利的狀態,更是十分謹慎,對于雪豹的攻擊,以躲避為主,這慢慢使得雪豹的膽子大起來。

突然,雪豹撲過來,進行連續攻擊。

雪豹錯了,因為它的不馬上離開,給道格拉斯一個機會,道格拉斯在防御的過程中突然一嘴,向雪豹臉上咬去。道格拉斯的嘴巴太厲害了,一嘴便將雪豹一塊皮肉咬下來。

雪豹臉上流出了血。

因為疼痛,雪豹立刻向后退去,并且大叫起來。

然而雪豹也沒有恐懼,反而因為受傷斗志大增,突然再一次向道格拉斯猛然撲將過來,用了全力,連撲帶咬帶叫,雖然身上也遭到丑狼幾嘴,掛了彩,流出血,可是它猛然一下,咬住丑狼的脖頸,只要它有足夠的力氣,頭一抖,便有可能送了這只丑狼的性命。

然而就在此刻,它的力氣已經用到極致,它也累得實在沒有勁兒了。

道格拉斯因為受制,一點兒不敢去動。稍有不慎,即會當場斃命。

雪豹用力地咬著,大聲地喘氣。

道格拉斯也大聲地喘氣。

在這緊急關頭,道格拉斯用心思索如何化解當下的危機。

雪豹喘息著,然而心里十分自信,想著只要緩過勁兒來,只一下,便結束這只使它蒙羞的丑狼的性命。

它喘息著,休息著……慢慢地,力量在它身上聚集。馬上,它就要使出它的最后一招。

好了,它正要使招時,意外出現了。

小白狼道克帶領加沙爾趕到這里。

當雪豹要用那最后的力氣時,槍響了。

啪一聲。子彈從它頭頂上飛過。

雪豹馬上看到加沙爾騎在馬上,用槍瞄準著它。不等它有所思考,又啪的一聲,第二槍放了過來。

這只雪豹,早就見識過人類的槍和子彈,它知道人類的那個東西比魔鬼還可怕,馬上丟開道格拉斯的脖頸,一轉身,加緊逃跑。

啪,啪,啪,啪……

子彈不停地從雪豹身邊飛過。雪豹害怕極了,使出全身力氣,向山林里逃跑。

其實,并不是加沙爾槍法不好打不上它,是因為有動物保護法,加沙爾故意不打它。加沙爾要的,只是將它嚇跑就行了。

這期間,小白狼道克早跑到道格拉斯跟前,邊在它爹身上親吻,邊嗚兒嗚兒鳴叫。

看見雪豹已經走遠,加沙爾從馬上跳下,走到丑狼跟前。盡管道格拉斯和加沙爾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是因為這鐵夾子是人類的東西,并且,道格拉斯是一只有閱歷的狼,當加沙爾接近它時,它依然瞪著血紅的眼睛,嘴里發出嗚嗚的威脅聲音,以震懾加沙爾。

加沙爾懂得狼,不理它,走到它跟前,蹲下來。對于讓狼感到難上加難的鐵夾子,加沙爾只用手扳了一下機關,便聽啪的一聲,夾子打開了。

丑狼道格拉斯嗖的一下躥了出去。大約七八米處,它停了下來,回頭看加沙爾。

“不用怕嘛,朋友,回去嘛?!奔由碃栂虻栏窭勾蛘泻?。

小白狼道克跑過來,親吻了幾下加沙爾,加沙爾用手在它頭上摸了幾摸,說:“跟爸爸回家去嘛,小家伙,別忘記來看我嘛!”

道克跑到道格拉斯旁邊,兩只狼向前跑了,跑了數十米后都停下,回過頭看加沙爾,加沙爾向它們揮手,它們又跑,數十米后,再停下,回頭來看。

最后,它們消失在叢林里了。

這些天,丑狼道格拉斯幾乎每天都出現在加沙爾的視線里。

其實,是道格拉斯每天都要看一看加沙爾。

這只很有些閱歷的顯得較為冷酷的丑狼,在感情上,實際上有些依戀這個哈薩克牧人了。

有時候,加沙爾從氈房里出來,便看見它站在氈房不遠處的大樹底下;有時候,在放牧的草場上,道格拉斯會站在山坡上,朝加沙爾眺望;有時候,加沙爾在河里打水,突然便看見道格拉斯站在河對岸,專注地望他;有時候,道格拉斯帶著它的兒子小白狼道克;有時候,則是它單獨出現;當小白狼道克也來時,它一定會向加沙爾跑來,會親吻加沙爾的長腿,親吻加沙爾的馬蹄。加沙爾當然特別喜歡它,會把它抱起來,親吻它漂亮的身子,每逢這個時候,丑狼道格拉斯定定地站著,神情專注地望著他們。

今天,加沙爾和阿依努爾在草場上安排好牛羊駱駝之后,便騎馬順著禾木那提河畔向上走,來到河谷從東到北拐彎的那片茂密的樹林里。

很長時間沒有吃兔子肉了,天天是羊肉,他想改改口味兒。

他想打一只野兔子。

這片樹林里的野物不少,野兔子特多。

走進林子,打馬向前一段距離,加沙爾便看見一棵大樺樹下,一只黃色野兔子在吃草。他拽一下馬轡。馬停下來。他從肩膀上取下槍,端在手上,向兔子瞄準。

啪一聲,子彈向前射去。

加沙爾的槍法沒什么說的,子彈準確無誤地打向野兔子的前胸,穿過身體。

野兔子居然向上躍了一下,掉下來,身子大幅度扭動兩次,便不動了。

加沙爾判斷,它死去了。

見野兔子已死,加沙爾不著急了,緩緩地將槍挎到肩上,打馬向前,預備到跟前跳下去撿拾野兔子??墒邱R才走出去五步,就見一只火紅色的狐貍從一堆茂密的草叢里鉆出來,以飛快的速度,叼了那只死兔子,向前跑了。

一只狐貍,居然搶走加沙爾的獵物。

加沙爾生氣了。

就在這個林子里,許多次,加沙爾打下獵物,都讓狐貍給搶走了。

這一次,發生了同樣的事情,加沙爾的怒火一下子升騰起來。他打了馬的屁股,朝狐貍追去。

然而這是在森林里,馬的身子太大,況且,草叢太多,狐貍一會兒現出,一會兒鉆進草叢。盡管加沙爾用了全力,幾次馬都撞在大樹上,幾次眼看就追上狐貍,可是追得馬都氣喘了,他都出汗了,還是讓那可惡的狐貍給逃走了。

加沙爾真是要氣死了。

真想平復一下怒氣,再去尋找野兔子。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丑狼道格拉斯出現在他的眼前。道格拉斯叼著那只野兔子,放在那片空地上,靜靜地看著他。

他知道,這只野兔子,是道格拉斯為他從狐貍那里搶回來的。

加沙爾一下子高興起來,大聲地說:“朋友,謝謝,你比我能干嘛,謝謝,謝謝,你拿回家去享用嘛!”

可是道格拉斯用嘴將那野兔子叼到他跟前,扔到他面前,輕輕嗚兒嗚兒兩聲,跑去了。

加沙爾下馬拿取了野兔子,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不是因為這只野兔子,而是因為道格拉斯和他的友情。

最近兩天,連續不斷地下著大雨。不過,兩天過后,馬上放晴。

這天夜里,月亮高高地懸在天的正中央,天空又藍又白,星星個個在眨眼,像要對著世界擠眉弄眼似的。

禾木那提山谷一片銀白。

樹冠和山峰的陰影跟月光構成這里黑白兩種顏色。

風輕輕地吹,樹葉時而發出聲響,河水大聲流動,十分激越。這一切,仿佛亙古不變似的,仿佛永遠可以感受似的。

吃罷晚飯,阿依努爾累了,早早上了木床。加沙爾睡過中覺,到晚上就不瞌睡,他從氈房里拿出冬不拉,彈奏起好聽的歌曲來。

一首歌曲演奏完畢,另一首歌曲再一次演奏起來。

直到夜半一點多鐘,加沙爾仍然沒有睡意。

當這一首歌曲演奏完畢,加沙爾突然聽到牧羊犬的吠叫,接著,聽到丑狼道格拉斯嗚嗚嗚的叫聲。

加沙爾馬上知道,道格拉斯夜半訪問他了。

可是,它從來不曾在夜半訪問過他。

難道它那邊出現了什么情況,丑狼要他去幫忙?

加沙爾趕緊站起來,朝著狗和狼的叫鬧聲那邊走過去。

遠遠的,他看見幾只牧羊犬憤怒地朝著道格拉斯叫喊,而丑狼,站在那里,絕沒有要走的意思。它肯定知道,他的朋友加沙爾聽到叫聲,會來到它的跟前的。

加沙爾一邊朝前走,一邊斥罵幾只牧羊犬,命令它們不要咬了。幾只牧羊犬很不情愿地一邊咬,一邊向后退。最后,在加沙爾的呵斥聲中,退回到巢穴那邊去了。

看見加沙爾,丑狼道格拉斯昂頭焦躁地叫喊,它的頭一會兒朝著河的方向大叫,一會兒朝著山坡上的方向大叫。

“朋友,出了什么事情了?是有什么動物欺負你了嗎?”加沙爾一時鬧不明白丑狼的意思,這么瞎猜著問。

嗚兒,嗚兒,嗚兒。道格拉斯依然像方才那樣大叫,一會兒朝著河的方向,一會兒朝著山坡的方向。

“難道是你的家人掉到河里去了嗎?”加沙爾這么說著,指一指河流,只見道格拉斯突然向河的方向跑。一邊跑,一邊回過頭,朝他大叫。直跑向河岸。

加沙爾當然跟它到了河岸。

道格拉斯朝著河流那里不停地叫,不停地叫。

加沙爾這才將心放到河流這里。他突然發現,河水暴漲了。天哪,這樣晴朗的天空下,河面的水至少漲上來有兩三人之高,而且,河水變成渾黃的濁水,泥水,河里漂著大小的樹木,一上一下,急速地向下游流去。

不好,這河谷里可能要發大水。難道是這丑狼朋友向自己來預報災難即將來臨嗎?

加沙爾靜下心來,向離開河流的方向退出去一百多米的距離,到了山坡上,他趴在地上靜聽。他聽到了,在河流的上游,有龐大的水流的聲音。一定,這河谷要發大水了。

憑著他在山里生活多年的經驗以及動物的預感能力,他決定,趕緊搬家。

加沙爾回到氈房,馬上叫醒阿依努爾,先把牛羊和幾匹馬很艱難地趕到半山腰那塊草地上,安置好。讓幾只牧羊犬看管。然后,回到氈房,收拾東西,趕緊拆掉氈房,一件一件整理,綁在一起,放在駱駝身上。這才匆匆上山。

等他把所有能用的東西全搬到半山腰那里的時候,河谷里的大水,像一頭獅子似的,從上游洶涌而來,把這整個兒山谷的幾十米高全淹沒了。

在他搬家的過程中,他的朋友道格拉斯一直跟前跟后,大聲地叫嚷,好像它有很多的話,這時候怎么也說不完似的。

快天亮的時候,道格拉斯看見它的朋友加沙爾一家安全地住進新搭起的簡易氈房里的時候,才離開。

加沙爾看著慢慢隱沒在草叢里的狼的身影,深情地說:“我的朋友,謝謝你,謝謝你,是你給了我們全家和我的這些牲畜第二次生命嘛!謝謝你嘛,我的朋友!”

白狼扎爾麗和女兒小灰狼道麗從自己家臥洞出來,揀一塊向陽的地方剛臥下,就聽見東邊傳來斯加克和古愛婭的女兒阿莉嗚兒嗚兒的叫聲,這叫聲對于這邊一家來說太熟悉了,那是阿莉饑餓的聲音。

看來它們家又沒有吃的了。

扎爾麗剛臥下,不想動,想曬曬太陽,想等一會兒把自己家儲存的鮮肉給它拿過去一些,不能讓小狼崽挨餓。

可是不等它起來,小狼崽阿莉就從自己窩洞里出來,一路哀叫,來到它的跟前。白狼扎爾麗臥不住了,起來,到自家臥洞上方,從濕土里取出一塊鮮肉扔下,在下面的小阿莉立即狼吞虎咽起來。

吃飽,它圍著白狼扎爾麗不停地叫,叫,用嘴巴不停地指向它家窩洞。扎爾麗明白,它們家一定有什么事兒。于是扎爾麗跟在它身后,走向它們家窩洞。自然,小灰狼道麗也跟了過來。

到了古愛婭和斯加克的洞里,才看見,古愛婭此刻在發燒,它喘著粗氣,難受得不停呻吟,扎爾麗用嘴巴在它身上蹭一蹭,感覺像蹭在火炭上一樣。扎爾麗趕緊跑出去,在外面的水坑里噙一口腔水,向古愛婭身上噴灑。

古愛婭成了這個樣子,斯加克在哪兒呢?

白狼扎爾麗把一些新鮮肉弄來,放在古愛婭的嘴巴前面,古愛婭狠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又在那里呻吟,喘氣。

扎爾麗待一陣兒,跑出來,用眼睛到處搜尋斯加克,它突然看見斯加克躺在一個高臺上曬太陽。扎爾麗生氣了,跑到跟前,大聲嘶鳴起來。

它在聲討它。仿佛是說,你老婆病了,沒有吃的,你居然在這里睡大覺。你這個沒有長良心的家伙!

開始的時候,斯加克不理,隨后它從高臺上跳下來,跳到扎爾麗跟前,又吻又親。

這只公狼,居然對它昔日的情人調情。

它不知道,扎爾麗這時對于它十分憤怒。

扎爾麗用非常有力的嘴巴狠狠咬它,大聲地嘶鳴。

斯加克耍賴,當扎爾麗狠咬它時,它就躲避,前跑,當扎爾麗停下來時,它又過來親吻。

突然,丑狼道格拉斯從旁邊的密林里走出來,它黑著臉,看著斯加克,用低沉的聲音嘶鳴,它這是在警告它。

斯加克突然看見它,有些恐懼,以為道格拉斯會撲過來,咬它,看見它的確沒有向它撲來的意思,它知道它不會馬上咬它,然而它還是怕它。

它老老實實地站在那兒,聽它發怒。

這樣過了一會兒,道格拉斯一邊用嘴巴向遠處的森林指,一邊低叫。

這個樣子,斯加克領會了,那是叫它跟它一起去狩獵。

因為它斯加克太懶了,所以丑狼道格拉斯經常逼它跟它一起去狩獵。

它因為害怕道格拉斯,不得不跟道格拉斯一起去狩獵。

道格拉斯先從前面走了。

斯加克跟在后面。

它不敢不跟,它怕道格拉斯收拾它。

它們下到谷底,涉過河,穿過一片草地,順著山勢拐一個彎兒,便進入那片茂密而窄長的森林中。這片森林中,野兔子很多。

一進入,道格拉斯便看見一只灰兔子在一棵大樹旁邊認真地吃草。它幾個縱躍,像支箭一樣射向野兔子。野兔子還未來得及害怕,便被道格拉斯咬斷了脖子,當即斃命。

把這件事情一完成,道格拉斯把野兔子放在那兒,抬起頭,朝四處看。

它看得很認真。

它在觀察,周圍有沒有危險。

帥哥斯加克因為沒有吃早餐,餓極了,看見那個野兔子已經變成鮮肉,饞極了。它飛步跑過去,就要吃。

可是它的嘴巴剛一觸上那肉,就被道格拉斯咬了一口,道格拉斯齜牙咧嘴,用惡聲威嚇它,斯加克恐懼道格拉斯,連連后退。

道格拉斯一邊用低沉的惡聲吼,一邊用嘴巴向森林里指,意思是讓它自己到那里邊去狩獵。

道格拉斯給它們接濟的肉夠多了,不是舍不得讓它吃,是不想慣它的懶毛病。

斯加克最大的毛病就是懶,其實它真的狩起獵來,也很能干。它被道格拉斯威嚇進入林子,馬上就發現兩只焦黃的野兔子在談戀愛,一只追一只,追一截兒,咬一陣兒,斯加克藏在茂密的草叢中,看著它們。

當兩只兔子剛停下跑動,再一次在那里興奮地耳鬢廝磨時,斯加克向它們發起了進攻。

兩只兔子向兩個方向飛跑,斯加克猶豫一下,向逃向南邊的野兔子追去。

野兔子發瘋般跑,斯加克也用全力追趕,一直跑出森林,跑到河谷那片稀樹草地,斯加克才抓住那只兔子。

它餓極了,兩口就咬死兔子。

馬上,它就把兔子撕了開來。

狠狠吃了幾口,它才想起安全問題,抬起頭朝四處看。它現在在稀樹草地,河谷兩邊山坡森林里的所有生命都能看見它,等于說,它完全暴露在別人的視野之下,處于極端危險之中。它也產生了把兔子叼到森林深處去吃的想法,可是它的確餓極了,鮮肉對于它來說,太有誘惑力了,它克制不住,就把那個野兔子叼到一棵樹干像碾盤粗的大樹旁邊,狠狠地吃起來。

道格拉斯繼續在那森林里狩獵。

很快,它又收獲了兩只野兔子。

它一邊干自己的活兒,一邊關注著斯加克。

它當然發現了斯加克處于危險的境地,它本來想叫幾聲,招呼它過來,可是又一想,讓它在危險中歷練歷練,多吃點兒虧,便多長點記性,因此一直不曾吭聲兒。

斯加克吃著那兔子,十分享受,肚子漸飽,便邊吃邊向周邊看,感覺愜意。當它再一次咬爛一塊肉時,突然啪的一聲,一顆子彈從山坡上打來,打到它前面的樹干上了。

斯加克領略過人類的子彈,嚇得本能跳起來,可是不等它站定,又啪的一聲響起,這顆子彈從它尾巴尖兒擦過,打在一堆荊棘里。

斯加克徹底害怕了,一轉身,朝著南面方向飛奔。

啪啪啪,啪啪啪……

子彈不停地打起來,在它的身體周圍飛舞。

它剛跑過一篷荊棘,嗖,隨著一聲銳響,一根明亮細小的鐵箭插進它的后胯上,它隨即倒下。

它很害怕,馬上站起,繼續前跑。

可是,它的胯劇烈疼痛起來,仿佛四條腿都不聽使喚,它的跑已不是剛才的飛跑,而是跑兩步,閃一下,跑一步,閃一下。跑得跌跌撞撞,十分緩慢。

啪啪啪,啪啪啪……

子彈依然朝它打來,好在這人槍法太差,沒有一顆子彈打中。

道格拉斯突然發現這一幕,順著隱蔽處向它這兒飛奔過來,道格拉斯先咬住斯加克,把它拽著肚貼地面,就那么矮著身子朝前挪,到了一堆極其稠密的荊棘后面,道格拉斯用頭分著荊棘,向荊棘里鉆進,順著道格拉斯開辟的路,斯加克跟進,它們到了里面,靜靜地臥下。

兩只狼,不愧是狼,臥在里面,一聲不響,從荊棘閃爍的縫隙里往外看。

一會兒,隱隱約約看見兩個人類的腿在荊棘外閃動,一會兒過來,一會兒過去。

一個人說:“大概就在這兒,它不會跑遠?!?/p>

一個人說:“叫你不要開槍,不要開槍,你打不準,反而把它嚇跑!”

他們一會兒從這兒走遠,一會兒又走近這兒,說著話,尋找著狼,還有幾次,蹲下來,往兩只狼所在的荊棘里看,可是荊棘過于稠密,他們什么也看不見,而兩只狼,倒是看見了他們。真是狼啊,很有定力,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兩個人類走開了。

道格拉斯用嘴將斯加克身體上的鐵箭拔出來,之后兩只狼走出荊棘,道格拉斯沒有忘記自己兩個戰利品,那兩只野兔子,跑過去把它們埋在一棵大樹旁邊,遂趴在地上,讓斯加克爬到它的背上,把它向家馱了回去。

禾木那提山谷從北向西南方向拐彎處,向南開辟一條小溝道,大約一公里的樣子,是另一山谷,名叫卡拉山谷??ɡ焦然旧吓c禾木那提山谷保持平行態勢,在這里也是那么彎一下,向西南彎曲而去。

離這里不遠,大概三四公里,溝道開闊了,馬上又收緊,給這里形成一個桃子形的平曠地,并且這個山谷,雖無大河,卻有像小河一樣的好幾條溪水,于是很多年前,便在這兒建設過一個兵站,后來不知道什么緣故,兵站又被廢棄了。

人最多的時候,這里曾經駐過二十多個兵。

當年,解放軍用土打壘的墻做圍墻給這里建起一個長方形的院子,東面建立一排房子,西面建立一排房子,后來廢棄,年深日久,房子的頂上有了爛洞,可是主體依然完好無損。

如今,有幾個偷獵者來到這深山老林,發現這么一個地方,便給兩排房子頂上蓋了厚厚的帆布,用繩子和大鐵釘加固了,住在里面,遮風擋雨,倒是又方便又理想,比住帳篷和臨時搭的窩棚好多了。

這幾個人,在這里不是一天兩天了,至少有兩三年的時間。

不過,他們冬天就走了,夏天便再來。

他們瘋狂地偷獵,在這深山老林里,沒有人管。狼、貂、狐貍、獾、雪豹、熊……能遇到的野生動物,他們都去獵獲。這兩三年時間里,他們給周圍這些山谷里,挖了很多陷阱,布了很多機關,他們也騎馬用槍打獵。實話說,他們收獲了很多。很多動物死在他們的手上。他們主要出售名貴動物毛皮,當然,也售熊膽、牛黃,動物身上能賣的,他們都賣。

他們住在兵站西面的房子里。他們總共四個人。四個人里的頭兒名叫張猛軍,因為禿頂,長像極像電影《少林寺》里的禿鷹,認識他的人都叫他禿鷹。他兇殘暴虐,說話不多。監獄里蹲過兩次,什么也不怕。他和他年輕的情人王潔一住在靠南的三間房里。王潔一很漂亮,愛說話,做事利落,也是個狠毒的角色??勘钡娜g房里,住著兩個男人。一個是大學生,名叫周思其,因為沖動謀殺過同學,犯了國法,在逃,他年輕英俊,生一頭卷發,所以大家不叫他名字,叫他卷毛;另一個是禿鷹的表弟,長得五大三粗,因為滿臉大胡子,他們叫他張飛。

對面的一排房里,他們做倉庫。放著動物毛皮,摩托車和他們所需要的很多東西。院子里,也有許多雜亂的東西,也架設起馬廄。馬廄旁邊,搭起大鐵架,專門用來掛打死后的動物。動物懸吊在鐵架上,方便剝皮。

另外,院子里還停放一輛別克牌汽車和一輛皮卡車。

因為經常剝動物的皮,所以院子里散發出股股腥臭氣。蒼蠅成群飛舞。

昨天,這些人出去活動,回來太晚,都到夜間十二點多,所以今天都沒出門。禿鷹在房子里擦他的半自動步槍,王潔一在做飯,卷毛在讀一本明史,而張飛則在院子的鐵架子下剝一只灰狼的皮。

張飛勤快,幾乎所有獵物的皮都是他剝下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張飛的刀子,特別明亮爽快。張飛剝動物的皮,那不是干活,那是藝術,他的每招每式,看上去都十分漂亮。只半個小時,張飛就把灰狼的皮和肉分離開來。

他正要把灰狼的整個肉身子從架子上取下來時,鐵架上面大樹冠里一只烏鴉屙下一灘糞便,向他襲來。

巧的是一泡白白的稀屎。

這堆稀屎的墜落,在張飛臉上形成一個絕美的藝術,像一枚白白的大釘子貼在張飛臉面的正中心。

白和他臉面濃密的黑胡須構成顏色對比分明的圖案。

如果他這樣站在現代行為藝術的展覽廳里,那么不知道會吸引多少觀眾的眼球。

不知道會引來多少聯想和思考。

一定會有高度的評價和贊美。

然而張飛不是一個行為藝術家,他對藝術毫無興趣,當他明白此刻發生了什么事情時,特別憤怒。

他把頭昂起,向上面的樹冠看去。

那只烏鴉還站在那根樹枝上,不知道因為它屙的屎發揮了作用,或是它屙屎后感到輕松愉快,它在那里哇哇哇地大叫。

樹冠上還有許多其他鳥兒也在鳴叫。

這個時候,這些聲音對于張飛來說,特別刺耳,感覺很不舒服。

他覺得這些動物在嘲弄他。

他很惱怒。真想做點什么。

其實,要不是這個時候接著發生的事情,他想做點什么,也只是個念頭,只是個想法,不見得他真的就要做點什么。

可是就在這關鍵時節,接著發生了事情,把張飛給氣壞了。

接著,烏鴉又屙了一堆稀屎。

這堆稀屎把張飛整個臉都糊上了。

又熱,又酸,又臭。

張飛火了。

真的火了。

他馬上放下眼前的活兒,顧不得擦臉洗臉,立刻跑動起來,沖進房里,在槍架上那一排槍里,執起那把氣槍,沖向外面。正在炒菜的王潔一突然看見他的大花臉,笑一下子被噴出來,道:“這是咋啦,咋啦?”

見王潔一喊,他邊急火火地往前趕,邊用手指那邊的樹冠,不想說話,怕把上面的烏鴉驚動飛去。

王潔一一邊用鏟翻著嗞啦嗞啦作響的鍋里的菜,一邊忍俊不禁地大笑。

張飛跑到樹下,向上看。那只烏鴉居然還在枝子原來那個地方站著,朝前東張西望。張飛將槍舉起,瞄向烏鴉。

嘭一聲,子彈打了出去。

張飛覺得他瞄得挺準,可是沒有打中,也不知道子彈從哪個方向偏去了。烏鴉分明感到了他的槍聲,但是沒有飛跑,哇哇叫兩聲,低頭朝下看了兩眼,大尾巴晃了兩晃,又站在那里東張西望。

張飛再一次瞄準。

嘭,又一聲,子彈飛了出去。

可是,顯然又沒有打中,烏鴉跟方才一樣,向下看了兩眼,依然站在那里。

張飛不舒服極了,既氣自己,又氣烏鴉,在生氣中,開了第三槍,然而跟剛才一樣的是,依然沒有打中,不一樣的是,烏鴉朝下看兩眼后,兩爪一蹬,嘩啦啦飛出樹冠了。

真他娘喪氣。張飛把架子上的狼皮取下來,先拿到晾房里,掛在木架子上,讓它在這兒陰干。然后,向他住房那邊走,打算先洗了臉,再把那狼肉拿出院子,扔到垃圾坑埋了。

他們都不喜歡吃狼肉,嫌狼肉酸。

走出晾房,看王潔一正站在爐子跟前給鍋里下拉條子。

王潔一一邊下一邊看他兩眼,說:“打著沒有?”

“沒有?!?/p>

“你的槍法就是不行,換了我和禿鷹不管是誰,絕對把這個仇給報了!”

“那倒是?!?/p>

說著,張飛進了房子,取了盆,在缸里舀了水,把臉洗了。然后,回到鐵架子處,把整個囫圇圇剝得白生生的狼,從架子上拿下來,然后扛在肩上,就往院子門那邊走。

可是沒走幾步,只聽唰啦啦一聲,像是鳥在上面飛動,還沒反應,剛才那只黑老鴉居然從院子另一棵大樹上飛下,直落在他頭上,嘭,嘭,嘭,用極快的速度在他頭上狠啄三下,像錐子狠戳三下一樣。

張飛馬上彎腰將肉狼放下,想抓住個什么打向那只敢于挑戰人類的壞鳥,可是不等他騰出手,老鴉早唰啦啦向天上飛去了。

在撈拉條子的王潔一看見這一幕,大聲說:“這里的鳥,反了,真是反了,下次碰到它,一定讓它死在我的槍下!”

張飛氣懵了。好久,才大聲地站在那里罵臟話。

罵完,氣哼哼把那肉狼再扛到肩上,出了院門,順著院墻外他們踏出的一條小道走到院后那個垃圾大坑跟前,把肉狼扔進去,執起旁邊放的鐵鍬,鏟土,把那肉狼全埋上,放下鐵鍬,往回走。

邊走,腦子里邊想那只老鴉。

他心里很不平,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一只老鴉欺侮。

邊走,邊想著各種報復的情形。

忽然,前邊幾棵樹間響起唰啦啦鳥兒飛動的聲音,他就覺得,那只老鴉也一定在那里飛動,情不自禁向前飛跑,只一個心眼跑呀,邊跑邊朝樹冠之間那兒去看,真是專注。

他想看見那只老鴉,想收拾它。太專注了,居然把自己給這里布置的機關給忘記了。

猛的一腳下去,把那個機關給踏上了。

本來是給動物設計的機關,現在用在自己身上了。

他一踏,一根胳膊粗的棍子朝他的腰間打了過來。

打得真狠。

把他打出一丈開外,他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肚子那個疼啊,很久都直不了,更倒霉的是,他的頭部,正砸在一灘馬糞上,雖然不是很臭,但是滿頭臟污,這還不算,他的那個機關,是個連鎖機關,這邊一動,那邊另一個棍子也動了,恰好打在樹上的馬蜂窩上,馬蜂被襲,全瘋狂地向他撲來,一時三刻,他的額頭,臉,脖子,到處被蟄,一會兒,各處全腫脹了,像面包一樣,燒疼燒疼。

張飛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來的,是怎么走回那個院子的。

恰好飯做好了,禿鷹和卷毛都出來吃飯,看見他,全都問他怎么了。

他的眼睛腫脹得有些睜不開,邊罵邊敘述他走麥城的經歷。

大家全都大笑。

王潔一給他打來水,幫他洗后腦勺和后背的牛糞,禿鷹幫他給臉上身上的毒疙瘩上抹碘酒。

收拾好了,大家坐下吃飯。

王潔一炒了幾個菜,清燉了黃羊肉,將拉條子盛在盤子里,每人一盤。卷毛打開面前的伊犁老窖,給自己倒一杯,給禿鷹倒一杯,斜著臉,看張飛,壞壞地笑,說:“能喝不?”

張飛知道是取笑他,用睜不開的眼睛瞪,生氣地說:“倒,倒,少逼蹭?!?/p>

卷毛給他倒了,把酒瓶放到自己面前,端起酒,對禿鷹和張飛說:“來,干一杯!”

都端起來,一口喝了,大家吃起飯來。

胡拉西扯幾句,禿鷹說:“明天,個人把自己溝道里的機關和陷阱再檢查檢查,看哪兒還沒弄好,都收拾了!”

他們幾個都說:“好!”

“后天,”禿鷹說,“飛,你用皮卡車把那些皮子全拉到張瘸子那兒,錢全拿回來,一分錢也不讓他少,態度要強硬!”

張飛說:“知道了?!?/p>

喝,喝,喝。

他們都這樣說,都端著酒杯,向嘴里灌酒。

誰也不會想到,丑狼道格拉斯一家和牧人加沙爾一家建立起動物與人的深厚友誼。

幾乎每一天,道格拉斯都要帶著小白狼道克去看望一次加沙爾,要么去他們家放牧的草場,要么去他們家的氈房前。

偶爾丑狼也會帶著全家一起來。

小白狼道克和加沙爾完全熟悉了,像家人一樣,見到加沙爾,便會向他撲去,在他前后奔躍,咬他的衣服,舔他的手背,舔他的臉,在他跟前,會蹦會跳會吱兒吱兒叫,向他撒嬌。

道格拉斯卻不一樣,雖然它每天都想看加沙爾一眼,可是它從不到加沙爾跟前去和他親熱,總是遠遠地站著,用冷冷的眼光看加沙爾,有時加沙爾想和它親近,只要走到離它有五六米的地方,它便會回身朝遠處跑上幾步。

它喜歡在遠處欣賞兒子與加沙爾親近的情景。

加沙爾和它們一樣,一天不看見它們,就想得不行。想它們了,去它們窩洞那里太遠,他發現,禾木那提河拐彎那里,常會出現它們的身影,于是加沙爾想見它們時,會騎馬到禾木那提河拐彎那片茂密的林子里去等。

道格拉斯觀察,加沙爾喜歡吃野兔子肉,因此它隔三差五會獵獲一只野兔子,叼著,送到加沙爾的氈房前。

加沙爾觀察,道克父子喜歡吃剝過皮的羊肉。于是,每次見它們來,就會拿干凈的羊肉出來,切成塊,向空中扔,無論是大狼或小狼,都會跳起,在空中接住那肉,落下來慢慢吃著,嚼著,邊吃邊嚼邊看加沙爾。

這樣時候,加沙爾感覺特別享受。

大概有三四天,加沙爾突然間不曾看見它們。

加沙爾擔心它們出了什么事兒,很不安然,同時他也很想它們。

于是,他專門為它們宰殺一只肥綿羊,帶上一部分好肉,來到禾木那提河拐彎那片茂密的林子里。

太想念了,真的太想念了。

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如何來報答他的這家狼朋友。

加沙爾把帶來的肉分成塊,等候它們的到來。

可是奇怪,一連三天,狼們一直不曾光臨這兒。

加沙爾有些焦躁不安了。

第四天早晨,他拿了一部分羊肉,上了山坡,來到那個遍布草叢和荊棘的地方。他想,它們有可能出現在這兒。差不多好幾次,他就在這兒發現它們,就是這兒。

他將馬野放在旁邊。這兒到處是綠草。馬就地吃著山坡上的嫩草。馬很有靈性,它從不會走遠。只要加沙爾口哨一吹,它馬上就會奔跑到跟前的。

加沙爾割下一塊肉,放在草叢和荊棘包圍的那一小片平坦地里,放在干凈的青石頭片片上。然后,它將那一大塊肉放在一人高的一塊大方石上,自己也坐在上面。在那里,他開始等待他的狼朋友們出現。

山林里很安靜,能夠聽到鳥雀兒在林子里飛翔和鳴叫的聲音,聽到馬的噴鼻聲、放屁聲以及吃草聲。

當然,也可以聽到一些動物在草叢里的跑動聲。

可是,加沙爾最想聽到的是道格拉斯和道克的腳步聲和嘶鳴聲,最想看到的是它們的身影。

真的,真的想念它們。

可是,很久很久,它們就是不曾到來。

一只野貓來到過這兒,它當然是嗅到那塊羊肉的氣味找到這兒的,當它看見那塊羊肉的時候,可能也覺得奇怪,還沒吃,先四處看,突然看見旁邊大石上的牧人加沙爾,它像猛然看見了惡魔,一蹴身,嗖,像閃電似的逃跑了。

加沙爾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可是,他的笑聲還沒有落音,就聽到有大鳥飛動的聲音。朝前一看,一只老鷹斜刺著從森林的上空朝這里飛來,直直地向那塊羊肉的地方落下。

這是一只非常巨大的老鷹,巨大得讓人不可思議。

它是老鷹,所以特別驕傲,它也不四處去看,一落下,就撕那塊肉,吃那塊肉,三分鐘,它就將那塊肉給解決了。

解決完,它才抬起頭,四處看。

它當然看見了牧人加沙爾。

加沙爾跟它的距離不足八米。

可是這只老鷹仿佛懂得哈薩克族人似的,知道哈薩克人視老鷹為英雄鳥、神鳥,因此并不怕他。它看看他,向四周看看,再看看他,再向四周看看。

加沙爾用刀子將他身邊的羊肉割下一塊,向老鷹扔去。

老鷹很不客氣,馬上又撕又啄,一會兒吃完了,再抬起頭,望牧人加沙爾。

加沙爾就再割一塊肉,扔給它。

這樣,老鷹將別克帶來的肉幾乎吃完了一半。吃飽了,四處看看,毫不表示感謝,堅定地飛起來,飛到離這里大概三四十米的一棵枯樹上,站在最頂上。

加沙爾看著它,也很高興,它的羊肉沒有喂給他的朋友道格拉斯一家,喂給他們哈薩克人喜歡的老鷹也不錯。他想,反正他的羊很多,要報答狼朋友,不愁沒有羊肉。

就在這個時候,小白狼道克出現了。

它跳躍著向加沙爾的方向奔跑。

邊奔跑,邊吱兒吱兒鳴叫。

可以看出,小家伙也格外想念加沙爾。它的叫聲,是那種很久未見父母突然見了的情況發出的叫聲。

加沙爾別提有多高興了。

加沙爾本來坐在那塊高高的方石上,看見小白狼道克,一下就跳下來,一把抱住朝他撲過來的小白狼,在它頭上,臉上,嘴唇上,親了又親。

小家伙特別精神,在加沙爾懷里,又蹬又叫,用嘴朝加沙爾下巴上咬,朝加沙爾胳膊上咬,朝加沙爾身上到處去咬。

小家伙特別興奮。

加沙爾一邊和道克玩著,一邊朝周圍遠處去看。他想,小道克肯定不會單獨來的,它的父親道格拉斯,一定跟在它的后面,說不定現在就站在哪個地方,看著這里。

可是他搜尋了好久,沒有看見道格拉斯。

這樣,他和小道克玩了一兩分鐘,把道克放下來,自己跳向方石,用刀子在那塊羊肉上割,割出一些小塊,向小道克的方向扔。

小白狼跳躍著,用嘴接吃著羊肉,顯得特別活潑可愛。

加沙爾給它扔著,不自覺地找尋還未出現的道格拉斯。他覺得,這樣與小白狼游戲,真是一種享受。

正高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站在枯樹上的老鷹忽然嘎的一聲大叫,斜刺著沖過來,那么準,兩個尖刀般的爪子刺進小道克的身子,同時像鋼一樣的嘴,啄住小白狼的腦袋。

它撲打翅膀,想將小白狼帶到天上去。

瞬間,小白狼大叫起來,本能地掙扎反抗。

此時,只見一個狼影,不知道從哪里奔躍而出,直撲向老鷹。

老鷹巨大的翅膀被丑狼道格拉斯咬住,它馬上放開小白狼,用嘴向道格拉斯攻擊而去。

這只老鷹,正當壯年,經驗豐富,瞬間它就判斷,這只狼不是好惹的狼,它兩爪一蹬,將小白狼道克蹬了出去,用爪和嘴,一起向道格拉斯攻擊。

道格拉斯竭盡全力,向鷹攻擊。

一只老鷹,一只老狼,扭在一起,拼命撕咬。

忽然,老鷹咬住道格拉斯的脖頸。

兩個爪子也嵌進道格拉斯的身體里。

太危險了。

這個時候,加沙爾已從高石上跳下,他看見他的狼朋友被老鷹攫住,顧不得別的,一下撲過去,一把抓住老鷹粗壯的脖頸。

加沙爾一邊抖著老鷹的脖子,一邊焦急地大喊:“放開,放開!”

他極力地想救道格拉斯,同時,也不想傷害老鷹,就狠勁兒地抖老鷹的脖子,狠勁兒地喊著放開放開。

可是,老鷹有自己的性格,爪子越摳越往里,嘴巴越咬越往里,道格拉斯知道,老鷹咬到它的要命處,便不敢亂動,也不敢反抗,一時間,因為老鷹用力,道格拉斯氣管堵塞,眼睛開始翻白了。

加沙爾再也不敢拖延了,從腰上拔出短刀,一刀一刀刺進老鷹的身體里。

頓時,血液濺了出來,濺到加沙爾的身上,濺到道格拉斯的身上。

道格拉斯父子受了重傷。牧人加沙爾將它倆帶回自己家中,給它倆的傷口消毒,敷藥,包扎。給小道克兩條前腿打上夾板。稍稍好了一點兒之后,丑狼道格拉斯先離開了加沙爾的氈房,小道克要晚點兒,當它能夠站起來,去掉夾板,才離開。

宰殺了老鷹,這的確是一個特別的事件。哈薩克人沒有不尊敬老鷹的,將它們視為神鳥,英雄鳥??墒?,在那樣一個特別的情境中,加沙爾向老鷹動了刀子,宰殺了它,救了兩只狼朋友。他不后悔。

可是宰殺一只老鷹,他十分懊喪。

他覺得,他對不起這只老鷹,他虧欠了它。

為了彌補這個過失,加沙爾在那個事件的第二天,又去了那個地方,找到老鷹尸體,將它埋葬在向東的山坡上一棵巨大的老樺樹下,給它修了一座小小的漂亮的墳墓。

并且,莊嚴地祭奠了它。

按照計劃,禿鷹他們近來要把布置在各山谷各溝道的機關陷阱檢查一遍,哪里有問題,該修補的修補,該拆除的拆除,整個兒排查一遍,不要讓機關陷阱出現漏洞。

卷毛和張飛一路,禿鷹和王潔一一路。

卷毛和張飛從他們的駐地向南一點,東面山體開了一道小口,形成一個小小溝道。他倆從那里出發。

禿鷹和王潔一順著卡拉山谷直接向北,進入禾木那提山谷。那邊的所有溝道,由他倆負責。

早晨吃畢飯,大概是北京時間十一點鐘,他們將所有的東西整裝好,各位騎上馬,上路了。

禿鷹騎著一匹棗紅馬,王潔一騎著一匹大白馬。

陽光照射下來,遠看兩匹馬上兩個人,兩邊的山坡,山坡上的樹木和溝道里的云霧,像是一幅美麗的山水畫。

禿鷹說:“最近狼皮幾倍的漲價,咱要集中力量,多弄幾只狼!”

王潔一說:“是的。前面雖然我們也打了一些狼,可是這里的狼還是很多的?!?/p>

走一截兒,王潔一說:“冬天快到了,你沒忘記給我的承諾吧?”

禿鷹回過頭,睜大他兩個深陷的眼睛,說:“什么承諾?是貂皮大衣的事兒吧?”

王潔一說:“你忘了,我可沒忘!我想穿一件上好的貂皮大衣!”

禿鷹哈哈笑了,說:“很快,很快,一定弄幾只漂亮的大貂,送到城里最好的加工廠,給你搞一件最上等最暖和的貂皮大衣!”

穿過卡拉山谷,進入禾木那提山谷,向前走不到一公里的光景,便到了那面陡峭的山崖下面。這面陡峭的山崖坡面,全是古老的大樹,形成濃密的林被?,F在,他們就走在那大片林被下面。

密林里的鳥雀兒很多,它們大聲地嘰嘰喳喳鳴叫。

真是好聽極了。

忽然,他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就見一頭大黑熊,從山坡的樹林間向下奔跑,連滾帶翻,一會兒便下到山下,到了他們前面的稱不上路的路上。

黑熊與他們的距離,最多有七八米遠。

王潔一從肩頭上取槍。

禿鷹壓低嗓門兒說:“別動槍,別讓它感覺你有敵意!”

王潔一說:“剛好是機會,我們很少獵到黑熊!”

禿鷹說:“你傻著嗎?黑熊要是打不死,它一定會和你拼命!我們兩個不行,聽我的,等我們四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再收拾它!”

話音一落,黑熊把頭轉過來,突然看見他們倆,連身子也轉了過來。

兩匹馬害怕了,向后退。

看見馬退,黑熊更不害怕了,向他們這個方向逼來。

黑熊嗚嗚嗚地叫,明顯在威脅他們。

禿鷹和王潔一盡量控制著馬,讓馬不要躁動。

黑熊走兩步,停下,待幾分鐘,又向前走兩步,嗚嗚嗚叫,威脅他們。

禿鷹一邊安撫受驚的馬,一邊向王潔一說:“向后轉,慢點兒,不要叫它感到我們特別害怕!”

王潔一用轡頭和腿控制著馬,轉了過去。

禿鷹說:“慢點向前走?!?/p>

王潔一用腿輕輕夾幾下馬肚,馬用碎步朝前走。

禿鷹也用轡頭和腿指揮著馬,轉過身,跟在王潔一的身后。

他們不敢讓馬快走,擔心黑熊從后面向他們撲來。

走出數十米,他們停下來,回轉身,看黑熊。黑熊已經離開,順著那路,朝著他們的相反方向緩緩向前走。

王潔一說:“跟著它,看它的窩洞在哪里,等有機會,四個人一起來專門收拾它!”

禿鷹說:“好主意!”

于是他們兩個回轉過馬,跟黑熊保持一定的距離,緩緩跟著。

黑熊很傻,根本想不到人會跟著它,一直向前走,頭一次都不回。

有時候,黑熊走到河岸,向河谷里看,有時候,黑熊鉆進樹林,有時候,黑熊又向山坡上爬行。

禿鷹和王潔一始終跟它保持三五十米的距離,在它后面。當黑熊停下來時,他們馬上隱蔽起來,絕對不讓黑熊看見。

其實,黑熊根本不曾意識到,自己后面有兩個陰謀家對它有所打算。

要是知道,黑熊絕對不會那么老實,它一定會轉過身來,向他們撲擊而來。

跟隨黑熊至少有四十分鐘以上,路上也撞見過獾羚羊馬鹿等動物,然而他們很想獵獲黑熊,所以跟那些動物打了照面,也沒采取什么行動。

最后,黑熊把他們帶到半山一個懸崖處,那里有一大堆一大堆的石頭,石頭堆里形成一個大洞,黑熊鉆進那個大洞里。

看見黑熊進洞了,他們猜想這就是黑熊的家。

隱藏在幾棵大樹背后,他倆在那里還待了有大約二十分鐘,未見黑熊出來。于是,他們掉轉馬頭,斜刺著向山下慢慢地走。

快到谷底的時候,一只雪白的狐貍突然從一大樹背后閃出,跑到他們馬前,停下來,朝他們看。

禿鷹立即用手去摸背上挎著的槍。

王潔一驚詫地說:“它的皮毛多好,我太喜歡了,別向它開槍,抓活的,我要它的皮毛!”

禿鷹問:“帶著麻醉槍嗎?”

王潔一說:“帶著。絲網也帶著,抓活的!”

狐貍見人,沒有不害怕的。它從大樹背后閃出,本來并沒有發現有兩個騎著馬的人在附近。它想從那大樹處,跑向前面那一小片空地去。因為,昨天它看見過一只狼,把一只野雞偷埋在那里。它想跑到空地處偷狼的野雞。

可是它一閃出,本能地聽到右邊的聲音,馬的聲音,人的聲音,它本能地停下來,情不自禁地朝這邊看。

它當然不敢在他們的馬前長久駐足。

它最多待了有十幾秒鐘,用那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他們一時,馬上一回身,向遠處便跑。

王潔一說:“追!”

禿鷹說:“好!”

兩匹馬跑了起來,朝那只雪白的狐貍去追。

狐貍恐懼極了,連奔帶跑,不斷拐彎,可它就是不懂馬跑山坡是短項,它傻傻地只知道順著溝道向前跑,于是它就怎么也擺脫不了兩匹馬的追擊。

追了十分鐘的光景,跑出有一公里的距離,在山的左旁,有一凹槽,狐貍忽然一閃,向凹槽方向轉去。

自然,他倆也向凹槽方向追去。

凹槽底部,有兩丈開外的大洞。狐貍不顧一切地向大洞里跑去。

他倆追擊到大洞跟前,見里面黑黢黢的,不敢貿然進去,都下馬來。

王潔一將她的馬韁繩向禿鷹一扔,在馬身上的褡褳里取出手電筒,說:“我進去!”

禿鷹說:“我進去!”

“行了!”王潔一揮手,斷然向洞里走去。

從洞門進去,走不了五六步,里面便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王潔一把手電筒打開,用亮光朝四處照,沒有看見什么,便繼續向里走,路上低嶺高洼,時有亂石,很不好走,王潔一因為惦記著狐貍,所以把亮光多照洞的底部,尋找狐貍。

她越走越向里面,她想看見狐貍,想看見發白的影子,可是她沒有看到。

突然,她覺得自己走得有些太遠,有些恐懼。

有了恐懼感后,她本能地把手電筒的亮光向洞的上方移去。

這么一移,她更加恐懼了。

因為里面的洞頂上面,懸吊著密密麻麻的紅顏色蝙蝠,一只只在上面顫顫動動的。

她害怕極了。

但是,她不敢喊,害怕聲音驚動了它們。

她不想再去尋找什么雪白的狐貍了,只想馬上離開這里。她轉過身,在手電筒的燈影里,忽然看見一截別人用過的松節油木柴,這一瞬間,她突然想要點燃一個火把,可以用來保護自己。于是,她向前走去撿起那個松節油木柴,從衣服口袋里掏出打火機,很快把它燃起來。

火把剎那間便很亮很亮,火苗有力地向上升騰著。

黑洞里的蝙蝠們見了火光,騷動起來,有的甚至嘰兒嘰兒鳴叫。

王潔一更加緊張,走路不穩了,突然腳下一塊石頭將她絆了一下,手上的火把向下一滑,產生了速度,一有速度,有了風,在那瞬間,火不但突然變大,且產生了聲音,立即便出事兒了。

火光和聲音驚動了蝙蝠,蝙蝠們更加不安,恐懼。

一部分蝙蝠嘩啦啦向洞外飛,另一部分突然向她攻擊而來。

很多蝙蝠撲向她的脖子,她的頭,她的臉。

蝙蝠們用腳爪刺摳,用嘴巴咬,并且發出驚恐與憤怒的叫聲。

王潔一怕極了,一邊本能地用手抓打,一邊大聲地叫喊救命。

禿鷹在外面聽到叫聲,趕緊將兩匹馬拴在樹上,奔跑進來,踉踉蹌蹌跑到王潔一跟前,跟她一起抓打蝙蝠,并且拽著她的一只胳膊,把她往外拉。

只一分鐘時間,他便把王潔一拉了出來。

在外面,他從王潔一的脖子和頭上,還抓下來最后兩只蝙蝠。

幸虧這種蝙蝠無毒,然而蝙蝠已經將她咬得臉上脖子上頭上到處是傷,到處是血。禿鷹不停地安慰她。靜了一會兒,王潔一哭起來,說:“不知道這些蝙蝠有沒有毒?”

禿鷹安慰她說:“絕對沒有毒!你看,你的小傷口周圍一點兒都沒有腫脹,也沒有變顏色,沒有毒!我保證,絕對沒有毒!”

可是王潔一的眼淚依然是止不住地流。

禿鷹替她擦淚,說:“雖然沒有毒,但是,我們還是消消毒吧!”

王潔一哭著說:“用什么消毒?”

禿鷹說:“你忘了?在這半山上,密林上面,有那些像棗一樣的扁圓的紅果子,忘了嗎?”

王潔一說:“噢,記起來了,上次你讓雪豹咬了手,就是用那些紅果子消毒的!”

“是的?!倍d鷹說,“那時沒有任何藥,就是那紅果子治好了我的傷。走吧,上山!”

他們解開馬,各個騎上,順著山坡盡可能的路,向上曲折盤旋地走。

現在,黃狼斯加克跟丑狼道格拉斯一起出去狩獵已經成為習慣。

基本上說,這只好吃懶做的狼改掉惡習了,要變成一只可以扛起家庭重擔的有責任的狼了。

在強力作用下,人可以改造過來,狼也一樣可以改造過來。

近些日子,黃狼斯加克因為狩獵出現巨大進步,嘗到勞動的樂趣,干得居然很出色。有時候,道格拉斯還沒有收獲,它就先有收獲了。

這讓它更加高興。

也讓它更加喜歡狩獵。

今天,不等道格拉斯去它的窩洞找它,它就先到道格拉斯的窩洞來找道格拉斯,然后兩只公狼順著禾木那提山谷向下,翻幾道梁,進入谷底稀樹草地,不到十分鐘,斯加克便獵獲一只旱獺,它將旱獺用有稠密樹葉的樹枝蓋住,又進入狩獵中去了。

一只野雞隱藏在一蓬稠密的荊棘當中抱窩,十分安靜,卻被斯加克發現了。

斯加克出生于狼王家中,屬于貴族公子,雖然養成懶惰毛病,但是特別聰明,當它走到荊棘跟前,它就疑心這里可能隱藏著獵物,于是它停下來,站在那里,朝里排查般不斷地看。

透過密密的荊棘隙間,突然它看見了安靜坐臥在那里的野雞。

是一只色彩斑斕的野雞。

這只野雞此刻坐臥的方向,恰巧屁股對著斯加克,它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身后有一只狼正在窺視它。

當斯加克剛一發現它的時候,差一點冒冒失失撲進荊棘中,去捉這只野雞。

它克制住了。

它知道,如果那樣進去,撞擊荊棘,發出聲響,不等它到野雞跟前,野雞早飛出去了。

它克制住了自己。想到野雞可以進去,一定會踏出道路。找到道路,順著道路進去,不會有聲音的。它在荊棘外面,輕輕地走,認真地看。

野雞常進去的那條小道讓它看見了。

它靜靜地,靜靜地接近野雞。

它猛然發動進攻。

只一下,就咬住野雞的脖子,一抖,便結果了野雞的生命。

太利索了。

斯加克十分興奮。

它把野雞叼到放旱獺的地方放下來,興奮的潮依然沒有退去。放下野雞,它想起了道格拉斯。

跟人一樣,狼也想在狼的面前顯擺一下。

它昂起頭,嗚地叫起來。

聽到這個叫聲,丑狼道格拉斯向這里跑了來。斯加克嗚兒嗚兒用嘴指著野雞讓道格拉斯看,又將樹枝下的旱獺叼出來擺在野雞前面。

道格拉斯看著,露出贊許的態度。忽然昂起頭,朝天空嗚嗚地長叫了幾聲。

斯加克特別高興,將野雞叼到道格拉斯的嘴巴前,讓道格拉斯吃。

道格拉斯看著,卻不曾去吃。

就在這個時候,斯加克看見一只灰兔子在稀樹間向前奔跳,情不自禁撒開四蹄,向灰兔子追擊而去。

道格拉斯將斯加克的野雞和旱獺放到一個淺坑里,用那些樹枝蓋起來。然后離開,干自己的營生去了。

灰兔子被黃狼所追,用吃奶的勁頭狠跑,當然很快。在開始的時候,黃狼和它的距離越拉越遠??墒且驗榛彝米犹昧?,不能耐久,很快喘氣,而黃狼則不停地用一個速度追它,跟它的距離越來越近。

慢慢地,灰兔子沒有勁兒了。

呼哧,呼哧,呼哧。

突然,它的前腿一軟,翻一個跟頭。斯加克猛撲過去,可是也因為太猛,咬到前面的草地上,它也翻了個跟頭。

灰兔子一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奔跑。

黃狼發動起新一輪的追擊。

野兔子雖然氣力明顯不足,然而這是生死關頭,它拼出死力,跑啊,跑啊。

眼看黃狼與灰兔子的距離接近了,感覺黃狼只需一個奔躍,撲上去,就能抓住野兔子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前面塄臺壁處有一個小洞,野兔子一下子鉆進那個洞里。

黃狼追到跟前,上氣不接下氣,身體起伏,肚子忽大忽小,它太需要休息了。

可是它不想休息,那樣待了不到一分鐘,走到洞前,左看右看,左嗅右嗅,十分焦急,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它在那里動著腦子。

然而,毫無成效。

它終于離開洞口前,臥在離那個洞有四五米遠近的一棵樺樹跟前,看著那洞。

看累了,也向周圍看看。

時間久了,又站起,再到洞口,看一看,再離開,走一走,再回來。

這樣走一走,臥一臥,蹲一蹲,大概有四十多分鐘,當它再一次走到洞跟前時,忽然聽到洞里有了聲音。

它判斷,野兔子在里面待的時間長了,也想出來看看動靜。

這只聰明的黃狼,猛地輕跳到洞的一邊,不弄出一點聲響,特別認真地看著洞口。

里面的聲音響著,響著,野兔子的頭猛然伸出來,打算向左右看。

然而它只向左看了一下,便被黃狼一口咬了下去,正好咬到灰兔子的脖頸上。

太利索了。

它把野兔子拉出來,頭只一抖,野兔子斃命了。

太高興了。

這只黃狼,今天的收獲真是太豐碩了。

正是這個時刻,突然響起啪的一聲。

立即,黃狼身邊的土壁上碎土嘩嘩嘩地往下掉。

不等它反應,又啪的一聲。一顆子彈打進它的肚腹里。

它先還覺得不疼,接著稍疼,緊接著它肚腹的疼痛劇烈起來,它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它知道,有人類用槍打它。

它恐怕是被子彈嚇傻了,竟然沒跑,卻蹲在那里,到處去看。它大概想看到向它開槍的是誰,他在哪里。

很久,它沒有看到。

它的肚腹處流血了。

等到打它的兩個人類出現了,這只黃狼才醒悟過來,即使受傷,也得趕快逃跑。它起身,向遠離人類的方向奔跑。

肚子被打傷,四條腿沒有問題,它跑得還不慢。

不錯,剛才出現的那兩個人類,正是禿鷹和王潔一。黃狼斯加克肚子上那顆子彈,便是王潔一開槍所賜。當黃狼在那里獵那只野兔子時,兩個人類發現了它。禿鷹端起槍打它時,王潔一說:“你把槍放下,我也想騎馬開槍,練練!”

禿鷹說:“注意把它打傷,不要打死!”

王潔一說:“知道,我們要它把我們帶到狼窩去,我不會打死它!”

王潔一說完,這個時候黃狼正巧抓住了野兔子,正沉浸在高興中,忘記自己所處位置的危險性,待在那兒沒動,正是王潔一開槍的最佳機會。王潔一騎在馬上瞄了一瞄,便扣動了扳機。

第一槍沒打中,禿鷹說:“快,再開槍,別讓它跑了!”

王潔一再一次開槍,便打在它的肚子上。

黃狼聽到槍聲,甚至挨了子彈,還不馬上就跑,讓這兩個人類十分驚奇,他們馬上打馬,向黃狼跟前接近。

此刻,黃狼開始逃了,還跑得不慢。王潔一說:“你打吧,你打得準,打它的左腿,讓它跑慢一些!”

禿鷹騎在馬上,端起槍,稍稍瞄了一下,啪,一槍,打得真準,打在斯加克左后腿上。黃狼馬上跑不了了,左腿先縮上去,耷拉著,只用三條腿往前顛,顛一顛,停下來,走一走。

黃狼速度很慢了。

看見狼的速度慢下來,禿鷹和王潔一不焦急了,騎著馬,慢慢走,跟著黃狼。

槍響的時候,丑狼道格拉剛剛抓獲一只狐貍,它十分警覺,嗖的一下便鉆進一蓬茂密的雜草當中,用耳朵靜靜地聽。

緊接著,第二聲槍響,它聽見了。

后來,很久聽不到了聲音。

道格拉斯慢慢走出來,順著隱蔽處向前,便看見受了傷的黃狼斯加克,隨后也看見跟在斯加克后面的禿鷹和王潔一。

要是一般的狼,這時候早逃匿了。而丑狼道格拉斯,卻不走,而是在隱蔽處跟在禿鷹和王潔一后面。

跟在他們后面,觀察他們。如果他們兩個沒有執槍,道格拉斯一定會找個機會向他們進攻,去救斯加克。

可是,禿鷹和王潔一此刻手里都提著槍。

現在,它跟在他們后面,一會兒跟近一些,一會兒拉遠一些。

走過大概有二三百米,黃狼斯加克走向高崖那里,道格拉斯知道,前面的高崖頂上,有幾塊圓石,它的心里馬上有了一個主意。

它不再跟在禿鷹和王潔一后面了,而是從一旁繞過,向高崖的方向奔跑而去。

禿鷹和王潔一騎在馬上,并不焦急,因為黃狼斯加克基本上不能跳躍奔跑,開始時還掙扎著跳跳地向前,隨后實在跳不動了,只能用三條腿向前走,越走越慢。

禿鷹和王潔一也就跟得很慢。

慢不要緊,只要能夠找到狼窩就行。

找到一個狼窩,也許就是找到很多狼窩。

在馬上,禿鷹和王潔一搖搖晃晃,到高崖處,突然一塊圓石從天上飛下,嗵,一聲,砸在王潔一的馬身旁。

石頭是斜著飛下的,從王潔一的頭頂上斜刺飛下。

石頭不僅驚嚇了王潔一,而且驚嚇了王潔一的馬。

她的馬朝石頭飛下的相反方向狠勁兒躲過去,撞在禿鷹的馬身上,禿鷹的馬也向旁邊躲過。

馬的動作太激烈,差一點把王潔一摔下去。

禿鷹也很久才將他的馬弄安靜過來。

他倆同時向崖頂上看去。

一只特別丑惡的狼站在崖邊兒上。它的半邊臉凹下,半只耳朵缺失,嘴巴也似乎變形了,是一張十分丑惡,十分蒼老,看上去十分兇狠的臉。

誰看見過這張臉,誰都不會忘記。

這張臉惡狠狠地看著他們。

禿鷹騎在馬上,端起槍,向那張臉瞄去。

啪,一槍。子彈朝那張臉的方向疾速飛去。

然而,那只老狼太有經驗了。在他開槍的前一秒鐘,它把頭縮了回去。

子彈向天上飛去。

禿鷹他們不曾馬上離去。他們覺得那張丑惡的臉可能還會出現在剛才那個地方,等它再一出現,再打去的子彈就不見得又向天空飛去,也許會打穿那張丑陋的臉。

可是他們等了有十數分鐘,那張臉一直不曾出現。

而黃狼斯加克走遠了一些。

王潔一說:“走吧,那只受傷的黃狼走得都看不見了!”

禿鷹說:“走?!?/p>

他倆打馬朝黃狼斯加克追去。

斯加克受傷了,跑不動。因此禿鷹和王潔一快馬追趕只幾分鐘,便瞧見它拖著傷腿努力地朝前走。見它這樣,他們不急了,讓馬慢下來。

一只年輕健壯的老鷹,在天上盤旋有十數分鐘了,它本想發現一只野兔或一只旱獺什么的,可是很久不曾看到。而斯加克,卻明晃晃地暴露在它的視野之下。

通常,老鷹不會向一只健壯的狼下手。

可是,今天這只老鷹,肚子已經饑餓很長時間了,又沒有發現容易獵獲的動物,眼前這只狼,雖然大,然而明顯受傷了,這只老鷹,對這只狼動心了。

兩個跟隨傷狼的人,因為留心著狼,居然不曾注意到天上盤旋的老鷹。

老鷹突然向狼發起了進攻。

它像一支箭,向狼俯沖下來。

天上有太陽。在太陽底下,任何物體都會產生陰影。老鷹的陰影暴露了它的行蹤。它的黑影在狼的前后左右迅捷地閃動,警覺的斯加克馬上做出反應,忍著劇疼向右側奔躍而去。

老鷹的速度太快。在空中,它改變不了方向。當它猛烈地撲擊下來,撲偏了,它的兩個巨大爪子向草地里刺了下去。給那里犁出兩道深深的新溝。

斯加克很聰明,它馬上沖進灌木叢中。

看見老鷹向黃狼進攻,王潔一向老鷹開起了槍。

啪啪啪,啪啪啪……

子彈在老鷹身邊飛舞。

老鷹嚇壞了,它使出一百二十分的氣力,用腳蹬地,兩個翅膀拼命扇動,迅速離開地面。

當它飛到天上,王潔一依然朝它開槍。

老鷹在驚慌中飛翔,飛離那里一公里時,它知道,它安全了。

它飛落到一處巨大的石巖上。

它站在那里,心還在胸腔里蹦跳。

這只老鷹,正當年輕。所有生命,年輕就會氣盛。氣盛就會不服。對于剛才用槍打它的人,它心里充滿仇恨。更重要的是,它還不服。

不服,它就想報仇。

這只老鷹,在休息過五六分鐘的樣子之后,向天上飛去了。

在這樣的稀樹叢林里,一個人尋找一個人,那是十分艱難的??墒且恢焕销?,它飛到天上,要尋找一個人,或是要尋找兩個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飛到天上,老鷹馬上便看到下面騎馬的兩個人。

它把眼光盯向了王潔一。

王潔一和禿鷹騎在馬上,繼續跟蹤黃狼斯加克。

他倆誰也不會想到,一只老鷹會對他們尋仇。

這種事情,誰能想到?

想不到,并不等于不會發生。

突然,老鷹向王潔一發起了進攻。

當老鷹沖到她頭頂大概十數米的地方時,王潔一不知道是第六感官的作用抑或是老鷹陰影的作用,她本能地朝禿鷹的方向趄了一下,老鷹撲下,兩個爪子沒有刺到她的頭頂上,卻刺到她的肩膀上,要不是她穿的是結實的皮衣,老鷹的爪子一定刺進她的肉里去。

老鷹的力量不小,沒有把它刺傷,卻將她掀下了馬。

她的運氣不好,頭撞擊在一個樹樁上,她的運氣又特別好,撞在樹樁的光潔處。

她的頭不曾撞爛,卻撞出一個大大的紅包。

當禿鷹下馬將她扶起時,老鷹早向天上飛去。

王潔一嚇壞了,很久都沒有勁兒,上不了馬。

禿鷹看見老鷹依舊在他們頭頂上方的天上盤旋,端起槍,不停地向天上射擊。

可是,老鷹太高太遠,又在飛行,他怎么能夠擊中呢?

緩了很久,在禿鷹的幫助下,王潔一上了馬,禿鷹也上了馬,他們繼續跟蹤黃狼斯加克。

黃狼越走越慢,然而它鼓著勁兒向前走。

道格拉斯一直在暗中跟著他們。這個時候,它看見斯加克順著河岸要向窩洞的方向行進,道格拉斯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人——扎爾麗、道克和道麗。它們可能待在窩洞里。

如果斯加克把這兩個騎在馬上的惡魔帶到那里,那還得了。

也許是想到這個問題,這只丑狼馬上繞道,從荊棘叢中,向自己的家里飛跑而去。

好在,它的愛人白狼扎爾麗和它的兩個孩子小白狼道克和小灰狼道麗,都在半山崖窩洞的附近。

道格拉斯嗚嗚嗚地向它們叫喊。

這叫聲表示危險馬上來臨。它的家人都能聽懂它的語言。

它們馬上離開那里。從窩洞腦頂上的小溝道向后山方向奔跑。十數分鐘,便跑進一個山洞里。

道格拉斯安頓好家人,馬上又向它們窩洞的方向跑來。

這只丑狼,這只有閱歷的蒼老的丑狼,它想知道,這兩個人類,到底想要什么,它想知道,目前這個事態將會發展到什么地方去。

它跑回來了,藏在一蓬荊棘當中。

大約在正中午時分,黃狼斯加克跑回自己的洞穴。假如它在跑動時,偶爾回頭看那么一下,它一定會發現,將它打傷的兩個人類,在跟蹤著它??墒?,斯加克全身疼痛,步履艱難,在極端痛苦中,一心只想跑回自己的窩洞。那么長的路,竟然一點兒都不曾發現,自己在被跟蹤。

當禿鷹和王潔一來到半山崖處,看到這里有很多洞穴,他們極為高興。他們找到了狼的部落,還愁抓不到狼嗎?

他們跟蹤斯加克,不就是要找到更多的狼嗎?

他倆的槍,全是半自動步槍,只要扣住扳機,可連發十顆子彈,連續扣住扳機,可打出去六十發子彈。仗著這兩桿槍,他們什么都不怕。他們跳下馬,將馬拴到半崖壁上的樺樹上。然后,一個洞穴一個洞穴的搜尋。

王潔一執著槍,禿鷹一手執槍,一手執手電筒,找洞穴里的狼。

十數個洞穴,一一找過,除了道格拉斯的洞穴里有些腥臭,有些動物骨頭,斯加克洞穴里臥著受傷的斯加克和它的小狼崽阿莉之外,別的洞穴里空空如也。

面對道格拉斯的洞穴,王潔一說:“這個洞穴里一定住著狼?,F在它們不在這里?!?/p>

禿鷹說:“我也是這么看的?!?/p>

王潔一說:“知道它們在這兒就行了?!?/p>

禿鷹說:“嗯?!?/p>

走到黃狼斯加克的洞穴時,斯加克的小狼崽阿莉正巧出來,王潔一端起了槍,對準了小狼崽。禿鷹說:“別,別傷了它,讓它長大。長大的狼皮才值錢呀?!?/p>

王潔一將槍口移了移,開了一槍。

啪一聲,把小狼崽阿莉嚇得向洞穴左邊跑去了。

王潔一把槍對準洞里的斯加克。

禿鷹用手電筒照著洞里,晃著弧光,想將斯加克嚇出洞來。

斯加克的頭朝著洞外,它眼光閃爍,恐懼極了,盡管手電筒的光線亂晃,它臥在那里一直不起來,只是呼吸越來越粗,甚至身子抖動起來。

見它不出來,王潔一向洞里開起了槍。

突然,斯加克站起來,向洞穴外撲擊過來。

當它剛一出洞,王潔一便朝它的腦袋上開了一槍。

它當場倒斃。

禿鷹說:“它太重了,不好帶,就在這兒剝了皮。把皮帶走?!?/p>

王潔一說:“好吧。你剝皮,我放哨,不要讓其他狼突然向你襲擊過來?!?/p>

禿鷹一邊向馬跟前走,一邊說:“好吧,多留神!”

禿鷹在馬褡褳里取出兩個鐵鉤,拿到斯加克尸體跟前,將鐵鉤嵌進斯加克兩個后腿膝蓋處,一抱,抱到旁邊一棵樹跟前,就把斯加克的尸體倒掛在樹上了。

他從自己的馬靴里拔出匕首,開始剝斯加克的皮。

他的后背對著石崖,石崖腦頂上是密密麻麻的矮樹。

禿鷹是剝狼的老手,活干得十分老練。

很快,他就把斯加克變成一個白紅相間的肉狼了。整張皮已經剝落下來,只脖子處的皮與肉還連著。

這個時候,斯加克的愛人灰狼古愛婭從山頂上回來,它走到這密密麻麻的矮樹背后,猛然看見禿鷹正在剝斯加克的皮。

它在上方,禿鷹在下方,王潔一在離禿鷹大概七八米的地方,端著槍,在石地上,輕輕地走,朝周圍漫不經心地看。

這只灰狼,離殺害他愛人的人類,最多有三米的距離。

它的熱血涌了起來。

這只灰狼大叫一聲,向禿鷹的背部撲去。

它分明瞄著禿鷹的脖子咬去。

如果它不叫,猛然跳躍過去,在禿鷹毫不察覺的情況下,完成這個動作,也許它一口就可以結果這個人類的命;可是它太憤怒,它在咬殺對手時,情不自禁地大叫了,驚嚇到了對方,禿鷹本能地向旁邊躲了一下,因此它跳躍過去,一咬,咬斜了,沒有咬到禿鷹的脖子,卻咬下禿鷹半只耳朵,禿鷹大叫一聲,躲到一邊,看見是一只狼,氣壞了。

自然,灰狼再一次向他撲擊而去。

禿鷹不愧是禿鷹。他馬上鎮定下來,幾個回合,他就給灰狼肚子上戳了幾個深洞。

灰狼倒下了。

那邊的王潔一立刻跑過來,用槍對準灰狼古愛婭的腦袋,剛要開槍,禿鷹向她擺擺手,說:“別打死它,我要活剝它的皮!”

王潔一從馬身上拿過醫療小袋子,用碘酒清洗禿鷹的傷口,敷上藥,用紗布給他包扎了。

禿鷹顯然生了灰狼的氣,不打死它,把它活活地吊到樹上,活活地剝皮。

這只灰狼不停地叫喚。

直到皮剝下來,它還活著,那個沒有了皮的肉狼,還在叫,身子在不停地抖動。

一只老狼,丑狼,也隱藏在那個密密麻麻的矮樹叢里,它跟那灰狼一樣,熱血不斷地向上涌動,幾次它差一點就撲下來,可是它克制力太強了,直到最后,它一直待在那兒,直到兩個殺害它同類的人類離開。

加沙爾在山谷里轉悠。轉悠轉悠著,就轉悠到禿鷹他們居住的這個地方。

在禾木那提山谷待了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實話說,在這遙遠而偏僻的深山里,加沙爾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院子,里面蓋有這么正兒八經的房子。

院門是大鐵門。鐵門大開著。

加沙爾騎在馬上,站在門外,朝里看。

他當然看見院里鐵絲上掛的一張張狼皮、熊皮、旱獺皮……這個哈薩克人,馬上知道,這個院里住著一些什么人了。

他的心里漸漸憤怒起來。

當然他不會隨便發作。

他沒有下馬,用兩腿扣扣馬身,馬便向這個院子里走了進去。

他看見一個滿臉胡子的大漢在靠東墻那里練武,玩手上的鎖子石,像平常的小物件一樣,那么沉重的石頭隨著他的手上下舞動。

這個人當然是禿鷹的表弟張飛。

看見他走進來,張飛停住了,站在那里,看著他。

張飛的眼光明顯在詢問,你來這里想干什么?

張飛不說話,是想讓哈薩克人先開口。

加沙爾看了他兩眼,并沒有要和他說話的意思。

加沙爾騎著馬,在院子里轉著,看著。

他自然看見了更多的動物皮。不但看見更多的動物皮,而且看見更多動物的血跡和在動物血跡上飛舞的蒼蠅。

他更加憤怒。

也許是馬蹄的聲音驚動了房子里的人,或者他們無意間看見院里騎馬人的身影,在房子里的三個人,全走出來,站在門口,看這個騎馬的哈薩克人。

禿鷹和王潔一站在西面房子的門口,卷毛站在東面房子的門口。

他們不知道這個人進到院子里來,想干什么。

這里天高皇帝遠,一年四季幾乎不來任何人,而此刻,來了這位哈薩克人,真的十分新鮮。

加沙爾把那個院子轉了一圈,所有的東西都看見了,說心里話,他不喜歡這個院子里的人,非常不喜歡這個院子里的人??戳艘槐?,他不想在這里再待,也不想和這里的人搭話。

他當然看見站在門口里的幾個人。

他騎著他的馬,此刻向院門口走。

他的馬走得很慢,像是輕輕地在散步。

他還沒有走到門口,張飛提了那個鎖子石,先到了那門口,他將那鎖子石,向門口的正當中一蹾,攔住加沙爾的去路。

那個鎖子石少說也有六七十公斤。

其實,就算那個鎖子石有六七百公斤,指望它要擋住加沙爾的路,是不可能的。那個鎖子石再重,也就那么大。那匹馬,完全可以繞開它,走過去。就算它特別長吧,把門口都擋住,那么高,馬不用跳,都可以跨過去,根本擋不住。

張飛當然知道這些個理,他蹾那個鎖子石,只是個象征。意思是,陌生人,你得停下來!

加沙爾當然懂得張飛的意思。

馬走到鎖子石跟前,加沙爾從馬上跳下來。他把馬韁繩往馬身上一扔,走到鎖子石跟前,一彎身,嗖一下,把它舉向頭頂。

這一舉動,把院子里的四個人都嚇了一跳。

這個哈薩克人,一定有兩下子的。

不料一直繃著臉的張飛笑了起來。張飛這個人,平常就喜歡有兩下子的人,見加沙爾有如此的力量,瞬間高興起來,甚至喜歡上這個哈薩克人。

他對哈薩克人說起了話:“好,朋友,厲害!”

哈薩克人沒接他的話,卻身子一縮,像扔鉛球一樣用力將那鎖子石向一片空地上推扔出去。啪,一聲,落地,給那里砸下一個大坑。

“好!”張飛喊,“朋友,會不會說國語?”

加沙爾用帶點哈薩克味的國語說:“會一點點,你要干什么嘛?”

張飛說:“敢不敢和我掰手腕?”

加沙爾有很多漢族朋友,知道漢族人喜歡掰手腕,他跟他們都掰過,他的那些朋友,沒有誰掰得過他。聽這位滿臉胡須的家伙用這個東西挑釁,加沙爾說:“可以試試嘛?!?/p>

院子里放著一張破舊的桌子,張飛走到桌子跟前,加沙爾走到對面,張飛說:“來,請?!?/p>

他倆掰起來。

其他那三個人都朝這里走來,圍在旁邊,看著。都不說話。

實話說,這兩個人都是大力士?;旧蟿菥?。一會兒張飛把加沙爾掰彎,一會兒倒過來加沙爾把張飛掰彎。但有一點,大家都看到,張飛用了吃奶的勁頭,他掰著,齜牙咧嘴,而加沙爾,則表現得十分冷靜,跟他掰著,兩個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大約一分鐘的光景,加沙爾把張飛掰倒了。

張飛分明不服,要再掰。

又掰兩次,張飛都輸了。

大家都不說話,加沙爾轉過身,要到他的馬跟前去。這時候,禿鷹說:“朋友,掰手腕你厲害,可是你敢和我這位兄弟摔跤嗎?”

加沙爾轉過頭,看見禿鷹正拍著一個頭發卷卷的小白臉肩膀,當然知道,讓他跟小白臉摔跤。加沙爾說:“可以試試嘛?!?/p>

于是,加沙爾跟卷毛摔起跤來。

卷毛曾經是本省大學生摔跤冠軍。加沙爾剛一抓住卷毛的臂膀,還沒有開始動作,就啪的一下被卷毛擱倒。

加沙爾覺得奇怪,再試,像方才一樣,又被擱倒。

第三次也一樣。

加沙爾倏忽明白了,不主動去抓對方的臂膀,當卷毛來抓他時,他左躲又閃,卷毛大概想殺殺加沙爾的威風,不斷追擊,突然一個破綻,加沙爾上去抱住卷毛的腰,猛然把卷毛抱起來,不待卷毛用他的技巧,啪,將卷毛摔在地上。

加沙爾的力氣太大了,他本不會摔跤,不懂規矩,居然讓卷毛的臉先著地,當下卷毛的臉就破相了,滿臉是血。

卷毛恐怕不光臉疼,肩膀和腿都疼,很久都爬不起來。

張飛馬上上去,把卷毛攙起來。

加沙爾什么也不說,走到他的馬跟前,騎上,這才說:“朋友,你們嘛,殺的動物太多了,遭罪。你們知道不知道,國家有的是動物保護法?”

說完,他打了馬的屁股,離開了。

禿鷹看著加沙爾的背影,說:“這是一只什么鳥?”

王潔一說:“我看不是什么吉祥鳥!”

丑狼道格拉斯獵獲一只旱獺,叼在嘴上,跑著緩步,向家的方向行進。

山谷里到處是樹,是草,是花。

當然也會有很多動物。

鳥兒不僅會在林間飛動穿行,而且會不停地鳴叫。有了鳥兒,山林里便有了生機。

本來快到家了,只消翻過那座小矮山,下了溝道,上半崖,便到了。

可是就在這面朝陽的坡上,一棵大樺樹下,道格拉斯踩上了機關,一個大鐵夾子夾住了它的右后腿。

它還咬著旱獺,回頭往后看。這個鐵夾子不是一般的鐵夾子,鐵板特厚,夾它腿的粗鋼條上帶著短刺。

道格拉斯趁著勁兒,試著往前拽,然而越拽越緊,被夾的腿越疼,絲毫沒有拽下來的可能。

它的心里有一點兒發急,可是它畢竟是一只老狼,它懂得發急沒有絲毫的作用。它先將旱獺扔下了,讓自己的嘴巴休息下來。再往后看,再試著拽。

見實在沒有效果,它臥下來,讓自己整個身體休息下來。

可是休息不到半分鐘,它又站起,又試著拽。

拽一拽,抬起頭,到處看。

盡管是一只老狼,比起年輕的狼,要沉著,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它的心里的確有點發急。

這樣煎熬大概七八分鐘的光景,它聽見坡下的小道上有馬蹄聲,它的心里開始發緊了。

一會兒,有幾個人類出現了。

準確地說,是三個人。

王潔一、卷毛和張飛各騎一匹馬,從那小道處小跑過來。

當他們看到丑狼道格拉斯的時候,都高興地大叫:

“不錯啊,今天剛一出來,就有收獲!”

“是一只麻狼!”

“嗨,還有一只旱獺!”

當他們順著樹的空隙走到道格拉斯跟前時,全下了馬,全將馬拴到旁邊的樹上,向道格拉斯的跟前走來。

“哈哈哈,看看這個家伙?!睆堬w大笑,“滿身傷疤,半張臉都被咬下去了,它一定見過很多世面的!”

卷毛文縐縐地說:“不管它見過沒見過世面,遇到我們,就是遇到閻王了!”

道格拉斯看著他們,臉上本來就丑陋,也因為恨,眼睛情不自禁地露出兇光,更顯得兇惡。然而它不像一般的狼,會用惡狠狠的聲音恐嚇對方,它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看著他們。

王潔一走到跟前,仿佛自言自語:“看看它有多兇?好像在哪兒見過?”

卷毛將槍口對準道格拉斯的腦袋,說:“殺了它吧,把皮一剝,好向前走!”

王潔一說:“別急,讓我想想……對了,我記起了,上次,是它跟蹤我們,為了救我們跟蹤的那條黃狼,將崖上的石頭推下來砸我們,差一點砸死老大,絕對,就是這張臉!”

卷毛說:“那就更應該殺了它!”說著,就要開槍。

王潔一說:“不,不能這樣便宜它!要殺,也不能一槍干掉!要殺,就要活剝它的皮!另外,我覺得,它一定是只頭狼。留著它,從它身上可以找到更多的狼!”

張飛說:“到底怎么辦?在這兒等老大嗎?”

王潔一說:“我看在這兒等老大,等他來了,看怎么處理這個家伙!另外,咱們也歇一歇?!?/p>

張飛說:“好吧,你們倆在這兒,我去下面那兒看看那兩個機關,要有什么情況,再和你們通氣!”

“好吧?!蓖鯘嵰徽f。

這樣,張飛騎馬向前走開了。

王潔一和卷毛留在這里,他倆分別坐在一塊石頭上。我東拉一句,你西扯一句,說著說著,卷毛就說:“哦,我老想問你,你那么漂亮一個小姑娘,為什么要和禿鷹那么一個老東西在一起?”

王潔一說:“我愛他呀!”

卷毛說:“我看不一定。你恐怕是愛他的錢吧?”

王潔一說:“放屁!”

卷毛說:“我要是有那么多錢,你恐怕也會愛我!”

王潔一說:“放你娘的狗屁去吧!”

說著說著,卷毛就站起來,坐到王潔一跟前,對她動手動腳,王潔一馬上拉下臉子,罵道:“你自重些!你如果不老實,我一定會告訴禿鷹宰了你!”

可是她的話還未落音,一支飛箭從正前方向她的臉面射來,迅疾得像閃電一樣。

這一瞬間,王潔一怕極了,她本能地躺了下去。其實,那支箭飛到她跟前時,距離她的臉面至少也有一米。即使她一動不動,她的安全一點問題也沒有。

可是遇到這種猝不及防的情況,又有幾個人不緊張呢?

有一個人,要的就是她這種緊張的結果。

這個人,就是卷毛。

這里的機關,原本就是卷毛布置的,他給鐵夾附近,布置了飛箭,任何動物,只要撞上鐵夾旁邊那棵大樹下的椽木,飛箭便會射出。剛才,卷毛正是趁王潔一不注意時,將一塊石頭砸向那個椽木,故意讓這飛箭射出的。

王潔一一躺下,卷毛便一轉身,趴到她的身上,壓住她,在她臉上嘴上又親又吻。王潔一拼命地轉臉,蹬腿,躲避卷毛的嘴巴和手??墒且廊蛔尵砻粫r地親在臉上,吻在嘴上。情急之下,王潔一突然從靴子里抽出匕首,將刀尖對準在卷毛的喉結處。

“放開!不然我宰了你!”王潔一憤怒地說。

卷毛高漲的激情瞬間像海潮一樣降落下去。他放開王潔一,站了起來。

王潔一爬起,照著卷毛的臉便抽起了耳巴。

這個女人氣壞了,至少在卷毛臉上抽了有五十個巴掌。

奇怪的是,卷毛這個時候,居然一動不動,連躲避都不躲避。

打完,王潔一說:“這次,我原諒了你。今后,你如果再不老實,我一定會把這個事情告訴禿鷹,他一定會殺了你!”

就在這個當兒,出去看別的地方機關情況的張飛騎馬回來了,他把剛才王潔一抽打卷毛的一切完全看在眼里,卻沒有聽見王潔一訓斥卷毛的言詞。

張飛一下馬,邊將馬向樹干上拴邊問:“怎么得罪小嫂子了,這么挨打?”

卷毛已經坐在一塊石頭上了,臉不向這里看,眼睛也不動,嘴巴也不張。此刻,他的心里充滿委屈和憤怒。他的性格,叫他此刻不想說出一個字。

王潔一說:“沒有什么。他說話太猖狂了,對我不尊重!”

張飛哈哈大笑,說:“教訓得對!這小子話不多,常常對人不尊重。對我不尊重也罷,竟敢對小嫂子也不尊重?!?/p>

張飛在離卷毛五六米的地方揀一塊石頭坐下來,那個石頭旁邊,有一塊較為平整的石頭,王潔一見他倆都坐下,便在那塊較為平整的石頭上也坐下。

張飛先和卷毛說話,見卷毛不理他,便和王潔一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著。

他們在等待禿鷹的到來。

可是沒有把禿鷹等來,卻把牧人加沙爾給等來了。

分明,加沙爾來到這里,不是一時半會兒了。

因為,他的出現,不是從明處過來,而是從暗處閃出。

他是從一棵碾盤般粗的老樺樹背后閃出的。

這說明,他早到了這里,隱藏在那棵巨大的樹身背后。

的確是這樣,加沙爾來到這里,遠遠看見他的朋友丑狼道格拉斯被鐵夾夾在那里,而這三個偷獵者待在旁邊,他當然知道他的朋友的危險性了。

他想,他一定要把他的朋友救出去。

這個時候,他從那棵樹背后閃出,騎在馬上,端著槍,對三個偷獵者喊道:“不許動!”

王潔一等幾乎同時轉過頭,朝他看去。見他端著槍,槍口對準他們,王潔一和張飛都不曾動,唯有卷毛,伸手去夠他的半自動步槍。加沙爾毫不猶豫,啪的一獵槍,將子彈打出去。

子彈從卷毛的耳朵旁邊飛過去,他強烈地感到那顆子彈飛行的速度和咝咝的聲音。

他的手立刻縮了回去。

加沙爾用不太標準的國語說:“朋友,不要動嘛,再動,下一顆子彈嘛,就不會空著飛過去了,至少嘛,會打在你的胳膊上!”

王潔一說:“朋友,有什么事情,好好說,這樣就不太友好了?!?/p>

加沙爾知道這些人的行事風格,知道他們不能相信,并不理睬她的話,卻對張飛說:“大胡子朋友,把你的槍扔過來嘛!”

張飛什么都沒說,抓起身邊的半自動步槍,將槍托在前槍口在后地扔了過去。

加沙爾說:“把他們兩位的嘛,也扔過來嘛!”

加沙爾說話是說話,端起的槍口沒有一刻離開張飛的身體。

張飛先到王潔一跟前,將王潔一的槍像方才一樣扔了過去,然后走到卷毛跟前,將卷毛的槍也扔了過去。他站在那兒,看著加沙爾。

現在,他們三位的三支半自動步槍全躺在加沙爾棗紅馬的蹄掌旁邊,大概一兩米左右。加沙爾把槍放下來,左手提著,右手在馬褡褳里摸出一條纏繞在一起的麻繩,向張飛扔去,說:“朋友,把它割開嘛,分成三段,先把他們兩個的手嘛,在后面綁??!”

張飛看見這個時候的槍口沒有指向他,就說:“朋友,有什么事情,說出來嘛?!?/p>

加沙爾再一次把槍端起,槍口瞄向他,說:“快一點做嘛!”

張飛只得在地上撿起那條麻繩,解開,用他身上的刀子分成三段,先按要求把王潔一綁了,再把卷毛綁了。加沙爾覺得他沒有綁緊,再一次命令他綁緊。張飛便把那兩位胳膊上的繩子再緊一遍。

這時候,加沙爾跳下馬,仍然端著槍,對著張飛,說:“朋友,用那條繩子嘛,最后那條嘛,先把你的左胳膊綁上!”

張飛把自己的胳膊綁上,沒有忘記,再緊一遍。加沙爾走到他跟前,讓他轉過身,張飛就轉過身,背對加沙爾。

加沙爾說:“坐下來嘛!”

張飛坐下來。

加沙爾將他雙桶獵槍槍口頂住張飛的腰,說:“朋友,你要老實嘛,不然嘛,子彈會鉆進你的腰里嘛!”

槍口對著那里,張飛不敢不老實。

加沙爾蹲下,把張飛綁住了。

這個時候,加沙爾才提著他的槍,轉過身,走過去,把他們三個人的三條槍撿起來,全蹲在那棵碾盤般粗的大樺樹根部。之后,才向他的朋友丑狼道格拉斯跟前走去。

自從加沙爾到了這里,他的朋友,丑狼道格拉斯便看見了他??匆娝笥训搅诉@里,這只老狼便明白,它有希望被救出去了。內心里生出抑制不住的高興??墒?,它是一只老狼,有閱歷的老狼,見他的朋友沒有朝它這里來看,它雖然興奮,卻一聲不吭。直到此刻,它一絲聲音都不曾發出來。

真是一只非常聰明的老狼。

此刻,看見朋友朝它跟前走,它高興了,情不自禁地朝前撲,并且發出嗚嗚的叫聲。

那是感激的叫聲,友好的叫聲,想念的叫聲。

加沙爾聽到這樣的叫聲,心里美極了。

加沙爾走到它跟前,說:“朋友,別怕,別怕嘛,只要我在嘛,他們就不會把你怎么樣嘛!”

他蹲下來,狼盡可能地向他身上撲,舔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身子,而他,抱著狼的脖子,在狼的身上到處撫摸。

親熱一會兒,他才放下狼,觀察狼腿上的鐵夾子。不能不嘆服人類的智慧。自狼夾發明以來,不知道有幾千年了,它也隨著科技的發展,不斷進步,不斷復雜,大概因為怕夾住了狼,讓別人順手牽羊,這個夾子特別復雜,加沙爾搬了幾次,試了幾次,都不能將這鐵夾子弄開。

他左看看,右看看,做著各種嘗試。他想,不過就是個鐵夾子,他一定可以把它打開。

然而,很久,他就是打不開。

他后悔剛才沒有讓張飛先把這件事情做好,再去綁他。

這個時候,他想求助張飛了。

他站起身,向后轉。

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三位被綁的偷獵者腕上的繩子全被解開。張飛在巨大樺樹底下,剛拿起槍,端起,槍口對準他加沙爾。另外兩個,王潔一和卷毛,也正站起,活動著他們被綁僵的手腕。

加沙爾知道,現在,他處于下風了。

張飛說:“朋友,把你的槍,向遠處扔去!”

加沙爾把槍扔向四五米外的草地上。

張飛說:“朋友,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我們不會怕你。那只狼,是我們的機關抓住的,那個機關不是你的。你走開,我們相安無事!”

加沙爾說:“這只狼嘛,它是我的朋友嘛。它救過我們一家子的命嘛!”

哈哈哈,哈哈哈。

那三個都在大笑。仿佛在說,冰糖要是甜死了人,烏龜要是飛上了天,那么那只狼嘛,才會救你一家子的命的。

加沙爾說:“它救過我嘛,我嘛,也要救它!”

加沙爾說這話時,卷毛已經走到大樺樹底下,拿起自己的槍,現在他提著它,走到加沙爾跟前,說:“小子哎,你以為你是誰啊?!?/p>

加沙爾說:“我是牧人加沙爾嘛!”

卷毛大笑,說:“你還知道你是牧人加沙爾?”

加沙爾說:“是的嘛,我嘛,知道的?!?/p>

卷毛說:“請你再說一遍,這只狼救了我,我要救它?!?/p>

加沙爾說:“不錯嘛,朋友。這只狼就是救過我嘛,我要救它。我還要說一句嘛,我嘛,一定要救它嘛!”

不等加沙爾的話落音,卷毛早一刻掄起他手中的槍,用槍托朝加沙爾砸去。加沙爾本能地轉身躲避,沒躲開,槍托砸在他的背上,他向前踉踉蹌蹌撲去。

卷毛馬上再一次掄起槍來,砸在還未站穩的加沙爾背上,加沙爾再一次向前踉踉蹌蹌撲去。

卷毛總共砸了加沙爾三槍托。

最后一次,加沙爾被砸得趴在了地上。

加沙爾好長時間沒能爬起來。

他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稀碎了。

很久,他疼得都不能動上一動。

大概三四分鐘過去了,加沙爾掙扎著爬起來,轉過身,看見卷毛惡狠狠地盯著他。

加沙爾也用同樣的眼光盯著卷毛。

卷毛說:“請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加沙爾不是傻子,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把那個話再說一遍??墒?,他盯著卷毛,眼光里沒有一點懼怕。

卷毛說:“你再說一遍,信不信,我會殺了你!”

加沙爾依然看他,沒說話。

卷毛終于轉過身,大概想讓他的同伴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便高昂著頭,向前走。

王潔一和張飛一直站在他們剛才站的地方,觀望著發生的事情,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卷毛邊走邊說:“我不信,你一個牧人,能像螃蟹,橫著走?!?/p>

就在這個當兒,加沙爾從地上撿起一塊巴掌大的方石,猛然向卷毛追了過去,用盡自己的全力,用那塊方石,向卷毛的后背砸去。

卷毛本來想轉身還擊,可是沒有來得及,當第三次方石的硬棱砸在他的背上時,他已支撐不住,趴了下去。

加沙爾的力氣非常大,砸得卷毛趴在那兒,也是一動不動。

奇怪的是,王潔一和張飛看見這一幕,誰都沒有動一下。

加沙爾說:“我說過嘛,我嘛,一定要救這只狼的嘛!”

加沙爾向他的朋友道格拉斯那個方向走去。因為情緒還處在高度亢奮中,他忘記了那個鐵夾子他沒有能力打開。走到道格拉斯跟前,道格拉斯嗚嗚地向他友好鳴叫。他蹲下來,用手翻動那個鐵夾子,盡量研究著,希望能用什么辦法把它打開。

他知道,目前他沒有能力叫三個偷獵者替他打開。

突然,趴在地上的卷毛坐起來,轉過身,執起槍,向加沙爾開槍。

啪。一聲,子彈打出了槍膛。

好在卷毛的槍法不準,子彈從加沙爾耳旁飛過,打到加沙爾前面一棵樹身上,給那里增添一個深洞。

加沙爾抬起頭,看向卷毛,靜靜的。

卷毛沒有放下槍。當他第二次要扣動扳機時,張飛三步并作兩步地跳躍過去,一把奪過他的槍,憤怒地大聲說:“不就是一只狼嗎?為什么要殺人?”

卷毛一下子跳起來,什么話都不說,向張飛撲打過去。

卷毛今天處處受挫,壓抑的情緒控制不住,用盡全力向張飛發泄。

張飛因為常練武術,騰挪躲閃一陣兒,見卷毛來了真的,也生了氣,把奪過來的那把槍向后一扔,幾個直拳,拳拳打在卷毛的臉上。頓時,卷毛臉上開花了,滿臉血跡。

打不過張飛,卷毛停了手腳,惡狠狠地看著張飛,不說話。

張飛說:“我們偷獵,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殺人。小子,你有沒有底線?”

卷毛不說話,可是他的兩個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張飛,一點都不示弱。

張飛轉過身,對王潔一說:“小嫂子,不就是一只狼嗎?何至于要弄出人命?我看,那個哈薩克小子要放了它,就把它給放了吧!”

王潔一說:“好吧,把這個人情給你了,你去放了它!”

張飛說:“謝謝小嫂子!”就走到加沙爾和道格拉斯那里。他從身上掏出鑰匙鏈,揀一把鑰匙,插進那個鐵夾子里,一轉,嚓,一聲,鐵夾子自動打開了。

丑狼道格拉斯立刻向外躥出,卻沒有一下子跑掉,它跑出十數步遠,回過頭,看看加沙爾,看看張飛,然后,轉過頭,向森林深處跑去。

加沙爾對張飛和王潔一抱了抱拳,說:“謝過了嘛,朋友!”

加沙爾拿了自己的槍,跳上棗紅馬,離開了。

卷毛不知道自己今天有多么氣憤。他像換了一個人。臉上的血跡也不去洗。面部始終表現出憎恨的神情。他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坐在一塊石頭上。

張飛說:“小嫂子,我們是在這里等老大呢,還是走?”

王潔一說:“今天信號不好,聯系不上他。我看,先在這兒等一等,要不來,我們就走!”

張飛說:“好,我到下面解個手,順便看看那邊那個機關。你們在這里等我!”

王潔一說:“好?!?/p>

張飛沒有騎馬,走了。

張飛走后,王潔一懶得和卷毛說話,卷毛的情緒也沒有回來,更不想和王潔一說話。他們分別坐在一塊石頭上,誰不看誰。

大概三分鐘過后,卷毛站起來,解自己的馬韁繩。

王潔一說:“干什么去?”

卷毛說:“我在那邊看看機關去?!?/p>

王潔一想了想,說:“看過馬上回來?!?/p>

卷毛沒有說話,騎上馬,朝張飛去的方向的相反方向去了。

可是,他走出不到兩百米,感覺王潔一看不見他了,便轉了方向,繞著道,從密林中向張飛去的方向而去。

雖然在山上,畢竟是騎馬,卷毛很快便繞到張飛要去機關的附近。他看見了張飛的身影,便下了馬,把馬拴在一棵不大的樹上。他的行動既詭秘又謹慎,他盡量隱著身,向張飛那個方向摸去。

張飛先解了手,隨后便到機關處,他在檢查機關是不是正常著。

卷毛不到兩分鐘就到了這里,他悄無聲息地隱藏在一棵樹背后,從靴子里抽出他的長匕首。

因為他沒有弄出一點聲響,所以張飛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

張飛檢查機關,半彎著身子。

猛然,卷毛沖出去,沖到張飛背后,用匕首向張飛腰部刺了進去。

他用的勁兒很大,匕首全插進張飛的身體里。

立刻,他把匕首拔了出來。

不知道刺到什么地方了,大概是要緊處,張飛一下子倒下去,大概重要血管斷開了,血迅疾地往外流。張飛身子倒下去的時候,背靠向了一棵樹。所以他最后的姿勢是半坐半臥,臉面正對卷毛,兩個眼睛睜著,看見了卷毛。

張飛說:“你,你……”

卷毛說:“你知道,我是殺過人的!”

張飛說:“我不會想到,你會對我下手!”

卷毛說:“要怪怪你自己吧。我本來要殺了那個哈薩克的,是你主動站起來,要代替他,今天我只得成全了你!”

張飛說:“你……你不得好……死……”

卷毛瘋狂了,撲上去,在張飛的胸脯上,戳了十幾下,直到張飛斷氣身亡。

卷毛天生就是一個殺人犯,殺人一點都不害怕,殺了張飛,就用那個匕首,在一大堆草叢中挖坑。山地土濕,很快就挖出一個大坑來。張飛被埋在那個大坑中。

卷毛表現得十分從容,在那里反復檢查,將張飛所有可能有的東西,全扔進大坑中,讓他一點痕跡不留在地表上。

然后,他在遠處弄了一些長草扔到上面,再弄些大的樹枝扔在長草上面。

卷毛覺得把一切收拾好了,便離開這里,去騎了自己的馬,不忘繞一個大道,從完全相反的方向,找王潔一了。

做完這件事兒,卷毛覺得自己一下子輕松了,剛才那種壓迫性的精神情緒完全消失了。

禿鷹讓王潔一等先進山完成日常工作,他有幾件小事兒做完再去。禿鷹是個干練的人。無論考慮事情或者做事情,都在計劃之中。他基本上按照預定時間做完了那幾件小事。做完,一兩個小時過去了。期間,王潔一跟他電話聯系過,讓他到谷灣最低處那個機關那里集合,還說抓住了那只在崖上看見過的丑狼。

禿鷹騎了馬,帶了所有應該帶的東西上路了。期間,他通過手機,和王潔一他們聯系過幾次,都沒有聯系上,電話里光嘟嘟嘟地響。他知道,山里信號不好,常常會打不通電話。

半個多小時他就到了谷灣最低處這個機關這里??墒沁@里一個人也沒有??纯催@里,知道他們來過這里,并且,機關動過,機關周圍和這里附近,有很多腳印,許多草都被踏倒了,說明他們不僅來過這里,而且,在這里待的時間一定不短,還做過什么事情呢。

說不定他們離開這里沒有多久。

禿鷹再一次拿出手機,打電話。

手機里依然是嘟嘟嘟的聲音。

打了好幾次,都是這樣。

他不想一個人在山里行動,這個山里有的是兇猛動物,盡管作為一個男人,他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一個人在山里行動,必須要謹慎行事,不做無謂的犧牲。

禿鷹想找到他的同志們。

他繞大彎順河岸走了一陣兒,打馬上了那個高崖。從高崖邊緣那條小路往前再走一段,便看見廣闊的谷地。谷地里許多地方樹木稀少,視線比較開闊,也許在高崖上往谷地里看,可以看到他的同伴的身影。

可是在高崖上走不到五六分鐘,不好的事情就出現了。

當時他剛剛走到能夠看見開闊地的地方,騎在馬上,十分認真地向下面的遠處眺望,一片一片地往過看,希望在哪個地方,看到人影。

當然,這樣的情況,馬往往是緩緩地朝前走。

可是,突然,馬不走了。

突然,馬慌張地驚叫起來,身子趔著向后退。

常在山里生活的禿鷹馬上知道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了。

他把頭轉了回來。

馬上,他就看到在離他二十幾米處,有一頭巨大的黑熊,站在那里,朝他這里看。

此刻在這高崖上。高崖一邊是懸崖,一邊是豎直向上的山坡,他所在的路面,最多有五六米寬,真是冤家路窄啊。

馬特別驚慌,只是向后退著。不停地嘶鳴。

他一手把槍從肩上取下,一手撫摸馬頸,盡量安撫著馬,讓馬稍加安靜一些。

他還要不停地抬頭去看黑熊。

黑熊站在那里,沒有向前,也沒有后退的意思。

他安撫著馬,慢慢地掉轉馬頭,想朝相反的方向退回。當然,他知道,這一切得表現得沉著冷靜,不能讓黑熊看到自己的恐懼和怯懦。否則,稍有不慎,黑熊會馬上沖將過來。

他終于掉轉了馬頭。

可是,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在另外那個相反方向的十數米處,有同樣巨大的兩頭黑熊,站在那里,頭都是沖著他的這個方向。

這個時候,一向不可一世的禿鷹真的恐懼起來。

前后有黑熊,兩邊是絕境,禿鷹做夢都沒有想到過這樣的處境。

難道是黑熊盯上自己了嗎?

情急之中,禿鷹馬上跳下了馬。

這個時候,兩邊的黑熊,突然一起向他這邊攻擊而來。

它們全都跳起來,向他這里嘶鳴。

禿鷹根本沒有想到應對的具體方法,他的腦子正在飛速轉動,可是馬早就大叫起來,左躲右閃,往后激烈地退卻,突然馬向懸崖下墜去,同時韁繩拽著他的胳膊和腰,將他也拽到懸崖邊上,盡管他努力掙扎,只覺得嗖的一下,向懸崖下墜去。

懸崖有十數米高,幸虧崖下是草地和慢坡,大黑馬掉落下來,滾了幾下,踉踉蹌蹌站了起來,因為驚嚇,向坡下跑出去數十米后才站住。而禿鷹向下摔落時,是平著下來,他的屁股落在草地上,其余別的什么地方,都沒有受傷,只是左小腿落到一個很大的樹根上,樹根上有一根尖木刺,像匕首似的插進他的小腿肚子里。

剛摔下來,第一感覺是屁股生疼,他用勁兒地動了動,覺得屁股好像沒有傷,心里剛高興了一刻,便看見小腿被木刺插進去了。

奇怪的是,很長時間,那里感覺不到疼。

此刻,他還不能把注意力完全用在受傷的小腿上,他馬上抬起頭,看崖上黑熊的情況。他當然看見了,三頭黑熊,全趴在崖邊,依然是那么憨憨地向下看。

忽然,一頭黑熊喔喔地叫了幾聲。

這時候,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槍,向下飄落時,大概因為驚嚇,槍離開了他的手,現在落在離他十數米的斜坡下面。

禿鷹很害怕黑熊們通過崖邊的大樹滑落下來,以他現在的傷勢,不要說三頭黑熊都下來,就是一頭黑熊下來,這個世界上恐怕就沒有他了。

好在,懸崖對黑熊也是一個挑戰。三頭黑熊在那里待了一陣子,逐個轉過身,離去了。

他就那樣坐著,雙手合十,感謝上蒼,讓他脫離了危險。

然后,他欠欠身子,用兩只手,狠勁兒將自己的左小腿從那個木尖刺上拔下來。

他感覺納悶,左腿肚上雖然有一個不小的窟窿,而此刻,居然不疼。

他回轉過身,看坡下數十米外的大黑馬。

他大聲地吹起了哨子。

吹了長長的五聲,大黑馬從坡下跑了上來。

因為從懸崖上摔下,還滾了不知道幾個蛋兒,所以大黑馬現在也顯得很狼狽。它身上的褡褳和馬鞍全懸吊在右側,馬轡因為繩子斜拽扭曲了。

禿鷹咬咬牙站起來,取下馬身上的褡褳,從里面取出碘酒等包扎外傷的醫療物品。才再坐下,收拾自己小腿上的傷口。

當用碘酒消毒時,傷口逐漸地疼痛起來,一陣比一陣強烈,像有尖刀在他心尖上不停地刮磨。

一會兒,他的光腦門兒上全是豆粒似的汗珠。

消完毒,他把一些藥膏塞進傷口,然后用白紗布用力纏繞,最后,用白膠布粘得結結實實。

最后,他把褲子拉下來,穿上皮靴,感覺好多了。

這樣,他又騎在馬上,背上了槍,又是原來那個禿鷹了。

他從崖下那條路往前走。

他的腿時不時地隱隱作痛。

他本想走向右邊下面那條路,從那兒向偏東的方向去,到廣大森林里各個機關點,尋找王潔一他們,都走到那個路口了,突然,一只野兔從左側灌木里飛出,朝左一躍,跳上那個塄臺,朝崖上高處飛跑。

禿鷹還沒有回過神來,只見方才那個灌木處,又有一只半大白狼躍出,也是朝左一躍,跳上那個塄臺,拼命地追趕那只野兔。

這只野兔雖然聰明,知道跑上坡路,對身體大的動物來說,更加困難,可是它不知道,崖上少了荊棘和灌木,少了阻擋,半大小白狼發揮了狼的爆發力,它十數個縱跳,不到一兩分鐘,便擒住野兔。

小白狼狩獵的情形將禿鷹給吸引住了。

他勒住馬韁繩,坐在馬上,一直朝坡崖那兒看著。

小白狼在空中劃出一道一道弧的樣子,真是美極了。

直到小白狼幾口咬死那只野兔,停下嘴巴,抬頭朝坡上看的一瞬,禿鷹才回過神來。

這個專殺動物的偷獵者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贊嘆這只小白狼。

小白狼休息片刻,低頭叼了那只野兔,遂向坡上跳去,分明它向前面那個半山崖處奔跑。

看見那個半山崖,禿鷹立刻想到上次曾到過那里,想起他和王潔一在那里找狼窩找狼的事情,想到跟蹤那只黃狼,惡斗那只灰狼,最后獲得兩只狼皮的事情。

馬上,他想到那里有一排子狼窩。

就在這一刻鐘,他改主意了。

他不想先去尋找王潔一他們,想先到半山崖那里看看,那里狼窩至少有那么幾個,也許在那里可以遇見什么新的情況。

他拍一拍馬脖,再拍一拍馬屁股,用腿夾兩下馬肚,馬便向坡上的方向小跑起來。

禿鷹瞅著小白狼的身影向前跑。

小白狼一會兒隱沒在灌木和荊棘中,一會兒又從荊棘和灌木中跑出來。

大約十分鐘的光景,小白狼便跑到半山崖它們的窩洞處,它沒有鉆進窩洞,卻跳上了窩洞的腦頂,藏到一棵大樹背后,吃起了那只野兔子。

不到三四分鐘,禿鷹也趕到半山崖狼洞前那一綹平曠的石地上。

禿鷹倒不是特別費勁兒,而他的坐騎大青馬累得夠嗆,大青馬大口地喘氣,不住地噴著響鼻。

顯然,大青馬弄出的聲響驚動了小白狼。它停止了吃肉,跑到塄臺上,昂著頭,向下看有什么來入侵它們的家庭。

它當然看見了大青馬,也看見了騎在馬上的禿鷹。更看見禿鷹身上背著的半自動步槍。

小白狼也懂得,人類身上背著的那個家伙,厲害得很。

它知道,它根本不是這個人類的對手。

讓它沖下去,跟這個人類搏斗,它肯定不干。

可是,它也不肯示弱。它站在高處,看著人類,齜牙咧嘴地向那人類發出惡狠狠的嗚嗚聲。

禿鷹根本不害怕這只小白狼,但看見它那么不友好,不停地朝他齜牙咧嘴,便想嚇唬嚇唬它,就伸手從肩上取下槍來,還沒拿正,小白狼馬上一轉身,朝更高的坡崖上逃跳。

有一根繩子在那里。在平時,小白狼跑到這里,會從它的上面跳過,或是從它的下面鉆過,可是現在因為太急太猛,忽然撞在繩子上面。

真是太巧了。那個正是禿鷹和王潔一上次布置下的機關,經小白狼一撞,機關開動了,突然一根兩米長的尖棍,朝向下的方向箭一樣飛來,直向禿鷹的方向飛去。

禿鷹早就忘記了這個機關,根本不會提防著它,突然看見一物向他飛來,想躲,無奈在馬的身上,根本躲不開的,那個尖木嗵的一聲,戳向他的胸膛,力量太大了,他的身子一倒,從馬上撲了下來。

大青馬感覺發生了事情,嗚嗚嗚地大叫起來??聪蛑魅?,向后退著。

不光是胸膛上那一記重擊,他撲下去時,頭也在一棵樹上撞了一下,兩個部位的疼痛都十分厲害,讓禿鷹窩在那里,很長時間喘不上氣來。

很久,他才稍稍緩了過來。

他終于掙扎著站起。覺得氣悶。又坐了下來。

小白狼撞了那根繩子,倏忽之間,感覺到那個機關,更看見那根棍子飛向那個人類,使他掉下馬去,小家伙突然不再害怕,又回轉過身來,跑到方才站的那個塄臺上,向下看。

這個時候,看見小白狼,這位受了重大傷害的偷獵者,恨死了這只小家伙,他看著它,手悄悄地伸向靴子處,輕輕地抽出那把長匕首,突然嗖的一下,匕首向小白狼的方向飛去。

小白狼對禿鷹的半自動步槍很敏感,可是對他的匕首卻不敏感。

而禿鷹,幾乎天天都在練他的飛刀絕技。

幸虧他是坐在那里,幸虧他剛受了重擊,要在平時,要在他站立的時候,它的匕首一定會扎進小白狼的心窩里。

在這特別時刻,匕首飛去,扎進小白狼的左前腿。

小白狼因為站在塄臺邊兒上,飛刀扎進的一刻,它的腿一軟,頭向前一沖,嗖的一下,從塄臺上掉落下來。

猝不及防、意想不到的結果,讓這小家伙徹底恐懼了,害怕了,它腿上帶著匕首,用另外三條好腿,拼命地向它們家的窩洞方向奔跑。

因為受傷,所以它只能跳跳地跑。

就在此刻,禿鷹拿起槍,砰一聲,向小白狼開了一槍。

子彈打到小白狼的肚子上,當下小白狼趴了下來。

禿鷹忍著疼痛站起來,他提槍走到小白狼跟前,將槍口對準小白狼的頭,又開了一槍。

砰一聲,小白狼的腦頂上出現一個帶血的黑洞。隨即,身子向一旁倒下,松弛下來。

禿鷹說:“本來沒有打算收拾你,你個小不中用的,都是你太造次,自找的!”

說完這句話,禿鷹從小白狼腿上拔出自己的長匕首,用衛生紙擦了擦,插進長靴子里,一轉身,猛然看見一只跟小白狼大小差不多的半大灰狼,從一蓬荊棘背后躍出,向他撲來。太急,距離太短,他根本來不及應對,只見那狼縱身一躍,撲向他的臉面。

他只能躲避,狼爪劃破他的臉,狼從空中落下。

禿鷹趕緊端起槍,不等他開槍,那狼已經躍起,第二次向他撲來。

砰,槍響了。

子彈碰巧穿過灰狼的心窩。

灰狼摔落到地上,死去了。

這個不知道打死過多少野獸的禿鷹,在今天,他的心跳得十分厲害。

他不得不承認,今天他感到了恐懼。

他提著槍,不敢將它挎在肩上。他環顧四周,在半崖空曠平地周圍的荊棘中,灌木中,大樹背后,警惕地觀望。他非常害怕哪里會冷不丁躍出一只狼,向他沖來。

把周圍看了至少有五六分鐘,他才回過頭,看崖上幾個崖洞。

剛才小白狼奔跑的方向,就說明,它的家就是崖洞中最西邊那個。禿鷹判斷,那個洞里極有可能還有狼,還有更加厲害的角色,而東面幾個洞里,很可能是空洞。

上次殺掉的那只黃狼和灰狼,就在最東面那個洞里。

于是,禿鷹從東面那個洞檢查起來。

他走到東面那個洞前,朝里開了三槍。

沒有任何反應。

他逐個檢查。每走到一個洞前,朝里開上三槍。

幾乎都沒有反應。

最后,他走到最西邊那個洞前,第一槍開完,一只白狼便猛撲出來,等不得他第二槍扣動扳機,白狼已撲到他胸前,朝他手上身上亂咬,情急之中,禿鷹用槍托推狼,用槍桿打狼。

這只白狼,正是丑狼道格拉斯的愛人,小白狼道克和小灰狼道麗的母親扎爾麗。

在禿鷹出現之前,白狼扎爾麗就在窩洞里休息,小灰狼道麗出了窩洞,到半崖平曠地邊兒的樹下臥著看風景,當禿鷹出現于半崖上時,他的馬的喘氣聲和噴鼻聲,不光驚動了窩洞頂上的小白狼道克,而且也驚動了窩洞里的白狼扎爾麗和樹下看風景的小灰狼道麗,只是它們看到禿鷹的強大而不敢輕舉妄動,當禿鷹打死道克時,就像有尖刀扎在扎爾麗和道麗的心上,道麗終于忍不住,撲將出去。當禿鷹再一次殺害了道麗,白狼扎爾麗的心都快要跳將出來,它已經摸到洞口,然而,它還是忍住了。

白狼知道,只要出去,一定于事無補,死路一條。

可是,最后,禿鷹向它窩洞開槍,它已無路可走,只有拼死一搏了。

扎爾麗豁出性命,一點也不退縮,不停地向禿鷹攻擊。因為太近,禿鷹不能開槍,也來不及拔出匕首。只一兩分鐘的光景,禿鷹的胳膊、胸部和臉上,很多處被白狼咬傷。禿鷹十分聰明,不停地用槍托推,用槍桿打,死死護住他的脖頸,生怕白狼一口咬到他的要命處。

一會兒,禿鷹上半身全是血了。

可是扎爾麗也咬累了,它終于松懈一下,放開禿鷹,停了下來。

這是多么錯誤的一個行動啊。它一松懈,離開禿鷹的身子,禿鷹立即抬起槍桿,向它開了一槍。

這顆子彈打進白狼的肚子里。

立刻,扎爾麗臥了下來。

不是它想臥下,而是它站不起來了。

它雪白的肚子上,很快便出現紅色的一小片暈染。

它的肚子開始巨痛起來,它的身子開始抖動。

看見白狼臥下不動了,禿鷹知道它受到了重擊,知道對方的力量已經微弱,這才放松自己的情緒,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上。他看見他的兩個袖子全被撕開,兩個胳膊肚子和一個手腕全被咬爛,胸脯上的衣服也撕開了,胸口幾處被咬傷,還感覺臉上生疼,臉上向下滴血,于是他將槍放下,把上衣拉開,在白內衣上撕下一片,先到處擦了擦血,然后扯成兩綹,把兩個胳膊簡單綁了綁。之后,再執起槍,才去看白狼。

白狼身子雖然發抖,可是雙目里透露出來的是仇恨。

他看著看著,憤怒起來。

他的整個仇恨全涌向大腦。

突然,他端起槍,向白狼扎爾麗開槍。

啪,啪,啪。

啪,啪,啪。

他一連向白狼開了十九槍,直到白狼兩個眼睛一動不動了,嘴巴張開,直到白狼變成一只紅白相間的彩色狼,他才停止扣動扳機。

打死白狼,當他卸開子彈夾,看見里面只剩下一顆子彈的時候,他后悔了。

本來是要在這里收獲狼皮的,可是現在收獲的是遍體鱗傷。

他的心里裝滿了憤怒和懊惱。

在這場血戰中,禿鷹的大青馬居然沒有感到害怕,一直站在那幾棵樹的樹蔭之下,時不時地朝這邊觀望。

禿鷹終于騎上馬,悻悻離開了。

其實,丑狼道格拉斯早一刻回到這里,在禿鷹殘酷地殺害白狼扎爾麗的時候,道格拉斯就在它們家窩洞上方的腦頂上。

今天,道格拉斯在此山后面的小峽谷里獵獲一只肥獾。肥獾很沉,道格拉斯費了很大的勁兒,翻過這座矮山,把肥獾弄了回來。

當它快到家時,聽到了槍聲。

槍聲來自它們家的方向。

道格拉斯感到不妙,扔掉肥獾,放開來,穿梭在山坡上的樹林與荊棘之中,當它跑到它們家窩洞腦頂上方時,槍聲還沒有停下。

它看見,禿鷹用他的步槍對著白狼扎爾麗射擊。

扎爾麗是這個世界上它最親愛的愛人啊。

每一聲槍響,仿佛子彈都打進道格拉斯的心尖兒上。

道格拉斯的全身在抖動。

不知道有多少次,一個聲音在呼喚,跳下去,跳下去,和那個惡棍拼命啊。(如果道格拉斯是一個人,一定能夠聽到這個聲音。)

然而,道格拉斯沒有跳下去。道格拉斯是一只狼,是一只經歷過無數大難,經歷過無數次生死的狼,這只狼的克制力是非凡的,它沒有跳下去。

它知道,這個時候,跳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條。

它沒有跳下去,不是它要放過這個人。

它忍著巨大的痛苦,待在那里。

當禿鷹離開這里的時候,道格拉斯從腦頂上跳了下去。

它先在白狼扎爾麗的尸體跟前,走過來走過去,嗅著它身上的氣味,痛苦地呻吟。然后,它走到小灰狼道麗的尸體跟前,走過來走過去,嗅著它的氣味。最后,它走到小白狼道克的尸體跟前,走過來走過去,嗅著它的氣味,痛苦地呻吟。

這一生中,它有過無數的痛苦,可是從來沒有這次這樣痛苦過。

痛苦使得這只狼,感覺仿佛它處在睡夢中,仿佛這一切不是真實的。

而同時,它深深地知道,這一切,全是真實的。

這只狼,早就把生死不當一回事兒了,可是白狼扎爾麗在它生活中的出現,小白狼道克和小灰狼道麗的出生,使它重新回到生活的樂趣中來,而今天事情的發生,摧毀了一切,讓它再一次感受到生死不算是一回事兒了。

它在這兒逗留了五六分鐘。然后,它沿著坡塄,在森林和荊棘中穿行。

這個山谷里的所有,對道格拉斯來說,沒有不熟悉的。

它知道在什么地方去截堵禿鷹。

禿鷹騎在馬上,因為心情不佳,走得慢慢騰騰,心不在焉。

道格拉斯一口氣跑了有兩三公里,在一處高崖的密樹中,停下來。這片密林里高草叢生,道格拉斯站在高草之內,不要說人看不見它,便是山林里的野獸,也不見得能夠看見它。

它待在這里,看著崖下,靜靜的,不出一點兒聲音。

經過崖下的這條隱約彎曲的路,就是禿鷹正走在上面的路。

道格拉斯在這里待了至少有十數分鐘,禿鷹才緩悠悠地走了過來。

禿鷹根本不會想到,他經過這里這個高崖的時候,會有一只狼埋伏在這里,將要襲擊他。

禿鷹也不會想到,他在半山崖上殺的那一家子狼,還有一只最厲害的,沒有被他殺掉。

他懊惱的僅僅是他本意是來收獲狼皮的,結果收獲的卻是遍體鱗傷,卻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此刻,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實際上,此刻禿鷹腦子里在想,回到住處,好好地清洗清洗傷口,各處敷上藥,包好,好好休息一段時間,養養身體。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突然,一團黑,從高崖上飛來,直朝他壓來。

當他感到一團黑壓來時,他下意識地將頭向一邊斜去。

道格拉斯攢足了勁兒,他猛然撲下去,張大嘴巴,想一口咬住禿鷹的脖子,一招結束這個惡魔的性命??墒嵌d鷹的頭一斜,偏離了,道格拉斯沒有能夠咬住禿鷹的脖子,可是咬住了禿鷹的右耳朵。

可以想象,這一咬,會出現什么情況?

太用勁兒了,道格拉斯的牙齒,像刀子一樣,將禿鷹的耳朵,瞬間給切了下來。

它身體的慣性,使它在空中翻了個跟頭,撲到大黑馬的左邊去了。

突然之間,耳朵被咬了下來,禿鷹當然知道那團黑是一只狼了,在突降的危險之中,禿鷹不曾慌亂,他忍著巨大的疼痛,迅捷從肩上取下步槍,當掉到馬左側的道格拉斯再一次縱躍向他撲上來時,他執著槍,朝狼開槍。

啪,打中了,子彈從狼的前胸打了進去。

狼掉落在地上,一下子沒能站得起來。

禿鷹馬上向狼開了第二槍。

可是,他的槍里沒有子彈了。

禿鷹立即跳下馬,用沒傷的那個膝蓋跪頂在狼的肚子上,拔下長匕首,向狼開始猛刺。

他的前兩匕首都刺進狼的肚子里,第三匕首已經揚起,正當刺下時,只聽啪的一聲,一顆子彈打到他的匕首上,發出響亮的晃啷聲,緊接著他聽到一個聲音:“朋友,請住手嘛,不然,下一顆子彈嘛,打進你的胳膊里嘛!”

禿鷹抬頭一看,是哈薩克人加沙爾。加沙爾手里端著槍,瞄著他。他知道這個哈薩克人反對他們偷獵,可是也不至于在他宰殺一只狼時,向他開槍。他說:“朋友,我只不過宰殺一只狼,難道這個狼是您家養的嗎?”

加沙爾繼續用槍瞄他。說:“別的狼嘛,你嘛,殺它我不管,這只狼嘛,它救過我全家,它嘛,就是我的兄弟一樣嘛,你殺它,就是殺我的兄弟嘛!求你放開它嘛!”

見禿鷹還壓跪在道格拉斯的肩膀處,加沙爾向他連續又開兩槍,一槍從他的傷耳朵旁飛過,一槍從他的好耳朵旁飛過。

禿鷹見加沙爾玩兒真的,害怕了,站起來。說:“朋友,你很不友好。你知道,對一個朋友不友好,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嗎?”

加沙爾用槍比畫著,說:“走開嘛,就沒你的事兒了嘛。我嘛,不怕給自己帶來什么,你不走開嘛,你嘛,現在身上就會發生什么的,朋友!”

丑狼道格拉斯方才先挨一槍,后來肚子挨了兩匕首,疼痛使它在短暫的時間段里昏厥過去。此刻禿鷹站起,道格拉斯忽然感覺有些清醒,本能地一用力氣,站了起來,向前踉踉蹌蹌躥出了十數步,突然記起惡魔禿鷹,記起白狼扎爾麗和它全家,記起剛才發生的一切,它馬上轉回頭,看向了禿鷹。

這只狼,在此刻,復仇的火焰重新燃燒起來,它猛然向前撲來。

在它跳起來撲向禿鷹的一刻,禿鷹飛快從袖口甩出它的小匕首,朝道格拉斯甩去。

嗖,匕首扎進道格拉斯腦門的正中間。

道格拉斯從空中摔落下來。

它一動不動了。

加沙爾一下子緊張起來,無意間把槍放下來,提著,向他的朋友、兄弟道格拉斯跟前走。禿鷹在此一瞬間特別高興,他覺得這只惡狼死了,想看個究竟,也向狼的跟前走。

可是當他走到離道格拉斯有一米的地方時,忽然這只狼躍起,撲向他的身上,一口咬住他的脖頸。

瞬間,禿鷹倒了下來。

道格拉斯用盡全身的力量,咬掉禿鷹脖頸上那塊肉,正要下口再一次咬到禿鷹的脖頸處,槍響了。

子彈打進道格拉斯的腦袋上。它是斜著進去,從道格拉斯的眼睛上方進去的。

道格拉斯徹底倒下了。

這一槍,是加沙爾打的。

此刻,加沙爾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開了這一槍。

可是,這一槍他開了。

干過的事情,像潑在地上的水,再也收不回去了。

他多么地不想看見這一幕。

可是這一幕就擺在他的面前。

加沙爾不知道自己怎樣地走到道格拉斯跟前。

道格拉斯還沒有死。這時,它的腦漿從匕首的傷口處一點一點往外流,而血從臉下面的傷口往外流,從肚子處往外流,從胸口處往外流。

道格拉斯的全身在抖動。

加沙爾蹲下來,看著他的朋友。

他痛苦極了,他恨自己的手指,他的眼淚汩汩流出,用手撫摸道格拉斯的身體。

道格拉斯費力地睜著眼睛,看它的朋友加沙爾。漸漸地,狼也流出了眼淚。

當加沙爾的手撫摸到道格拉斯嘴巴那里時,道格拉斯居然費勁兒地張嘴,伸出舌頭,舔加沙爾的手。

道格拉斯費力地喘著粗氣,一會兒像是堵住了,一會兒又像是沖開了,身子上下起伏,極力抖動。

看見道格拉斯這個樣子,加沙爾的淚流得更歡了。他終于執起槍,對準道格拉斯的心口,一閉眼睛,扣動了扳機。

隨著砰的一聲響,道格拉斯的身體停止了抖動,眼睛不動了。

痛苦像潮水一樣向加沙爾涌來。他提了槍,走到脖子還在流血的禿鷹跟前,將槍口對準禿鷹的腦門正中間。

禿鷹說:“開槍吧。有種你就開槍吧!”

加沙爾真想開槍,可是他不知道為什么,將槍口對準天空,扣動了扳機。

啪,啪,啪,啪,啪,啪……

他將槍里所有的子彈打向天空了。

他再也支持不住,徹底崩潰了,倒在了地上。

他感覺,整個世界黑暗了,山谷消失了,所有的東西灰飛煙滅了,連鳥鳴獸吼,他也聽不見了。

[欄目編輯:聯連]

作者簡介

乃亭,本名劉乃亭,陜西戶縣人,兒童文學作家。中國西部兒童文學研究中心副主任,新疆兒童文學研究會會長,第六屆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兒童文學作家班)學員。在全國各地報刊發表小說、童話、文學評論、散文、隨筆等作品近400萬字。出版兒童文學著作38部,其中10部被翻譯成維吾爾文出版,一部被翻譯成哈薩克文出版。出版繪本作品4冊。在中央電視臺等拍攝的電視劇《西部少年奏鳴曲》中編劇6集。動物小說《獵人與赤狐》進入《2014中國兒童文學年鑒》《小小螳螂》等數十篇童話收入多種名家名作集,曾獲第五屆天山文藝獎、首屆西部文學獎、首屆及第二屆新疆兒童文學獎、第三屆新疆科普文學獎等十數個文學獎項,被譽為新疆兒童文學的領軍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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