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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之死

2019-03-11 07:32王善常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19年11期
關鍵詞:麥秸麻花傻子

作者簡介:

王善常,黑龍江作協會員,作品見于《北方文學》《廣西文學》《大地文學》《延河》《連云港文學》《遼河》《北方作家》《佛山文藝》《軍事故事會》等。

那個夏天,安子萌發了殺人的念頭。他要殺死對門的傻子。

傻子是楊樹屯最快樂的人。他整天咧著嘴笑,對著在垃圾堆里刨食的蘆花雞笑,對著長在溝邊的矮蒿子笑,對著任何從街上走過的人笑,當然,他也避免不了要對著安子笑。安子的心里盛滿了憂愁和煩惱。在那個夏天,他幾乎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先是因為一粒玻璃彈子和同學打了一架,然后又被老師不問青紅皂白地狠揢了一頓。他恨老師不公平,逃了課,每天裝模作樣地背著書包走出家門,然后就拐個彎去了屯外的楊樹趟子打家雀。這樣一連三天,老師找上了家門。他爹氣得直翻白眼,罵他還不如對門的傻子聽話。老師走后,他爹就把他摁在了板凳上,又扒下了褲子,用笤帚疙瘩在他瘦弱的屁股上狠命地抽了十七下。

安子挨打的時候院門沒關,他趴在凳子上,臉正好沖著對面的傻子。笤帚疙瘩每落下一次,傻子就拍一下巴掌,同時全身抖動著大笑。安子被傻子的幸災樂禍氣昏了頭,就在笤帚疙瘩落下來第五次時,他沖著傻子怒吼了一聲,我要殺了你!他爹一愣,以為安子是在沖他喊,于是氣往上沖,本來想打完五下就住手的,聽了這句話,就又狠命地多打了十幾下,直到安子的娘搶下笤帚疙瘩為止。

第二天安子叉著腿去上學,剛出大門就看見傻子在沖他笑。在那一刻他的疼痛和委屈一下子變成了怒火。我爹竟然說我還沒有你聽話。他憤怒地嘟囔著,俯身撿起了一塊土坷垃,擲向傻子。傻子坐在地上搖頭晃腦地笑,正巧躲了過去。安子又尋了一塊磚頭,向前走了兩步,瞄準了傻子的腦門。他正要擲過去,忽然一聲斷喝嚇了他一哆嗦,磚頭掉在了地上。傻子的娘顫顫巍巍地站在了他面前,用手指點著他說,這么點兒的孩子有人養沒人教,不學好,就欺負傻子。這個七十多歲的老女人大嚷大叫,驚動了安子的爹娘。你們咋都欺負一個傻子,心都長褲襠里了?她哭天抹淚,痛苦地拍著巴掌。人越聚越多,安子爹臉上掛不住了,掄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安子一嘴巴。安子一下子被打坐在了地上,耳朵里嗡嗡響,像鉆進去了一只蜂子,眼前灰蒙蒙一片,只能看見一群螢火蟲在跳舞。他娘心疼地去拉他,他一揮手,甩開他娘的胳膊,爬起來,眼睛里噴著眼淚和火苗,狠狠地盯著傻子大喊,我要殺了你!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向遠處跑去。他背后傻子還在沖他笑。

傻子安靜地坐在他家門口的柳樹下,渾身上下一條布絲都沒有,正低著頭用一只黑手認真地擺弄著自己胯間的物件。傻子一年四季都光著身子,只要衣服一貼身,就刺撓得受不了。在楊樹屯,從來沒有大姑娘和小媳婦從這條街走,因為傻子一見到女人就喜歡加勁地撥拉自己的生殖器。這會讓年輕的女人又怕又羞。此刻,他的頭發亂糟糟的,像一大叢被豬拱過的稻草;他的胡須也亂糟糟的,像一小堆被雞刨過的麥秸。茂密的枝葉把正午的陽光篩成一枚枚閃亮的光斑,又撒在他漆黑精瘦的身上,這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渾身長著爛瘡的黑狗。他嘴里嚼著幾片柳樹葉子,暗綠色的汁水蚯蚓般地爬下他的嘴角,黏在胡子上。柳樹葉子是苦的,他卻嚼得有滋有味,也許他的舌頭與眾不同,能把苦品成甜,也或者他什么味都嘗不出來,因為他已經傻透腔了。

楊樹屯到處都是楊樹,只有傻子家門口有一棵柳樹。據說那棵柳樹剛一人來高的時候,他就坐在那了,現在柳樹早已超過了街兩旁所有的屋脊,可他還是一直沒挪窩。楊樹屯里有人說他在那已經坐了整整四十年了。在這漫長而荒涼的四十年里,他和柳樹建立起了緊密的聯系,對,是緊密的聯系,因為在他和柳樹之間有一條鐵鏈子,一頭拴在他的左腳脖子上,另一頭鎖在了柳樹上。

安子趴在自家的大門縫上,用一雙惡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傻子。他剛才看見傻子娘出家門向西走了,手里拎著醬油壺。傻子娘一走就是一個機會,傻子的弟弟和妹妹都不常來,他只和他娘住在這。安子決心趁這機會殺了傻子。他從屁股兜里掏出了彈弓,又摸出了一粒鋼珠。這粒鋼珠是他用五?;ㄐ牟A椬雍玩i柱換的。他相信只要這粒鋼珠不偏不斜地打在傻子的腦門上,就一定能要了他的命。安子把鋼珠放在了彈兜里,從門縫里瞄準了傻子,慢慢地拉開了橡皮筋。他的手有些顫抖,橡皮筋越拉越長,蓄滿了力量,也顫抖著。就在安子要把鋼珠射出去時,傻子卻忽然猛地抬起了頭,眼睛瞅向了門縫里的安子,嘿嘿地冷笑了一聲。安子心一慌,彈弓失去了準頭,鋼珠擦著傻子的耳朵飛了過去。傻子拍著巴掌,咧著嘴,露出滿口黑牙,哈哈怪笑,似乎是在嘲笑安子。安子脊梁骨一涼,腦門瞬間就出了一層冷汗,趕緊拎著彈弓跑回了屋。

安子越來越煩惱,他慢慢地發覺自己竟然對傻子產生了畏懼。他開始不敢面對傻子,害怕他對著自己笑。在那個炎熱的夏天,傻子的笑仿佛成了一把鋒利的尖刀,讓安子鼻子尖發酸,渾身起雞皮疙瘩。他每天上學放學走到家門口時目光都不敢斜視,但他還是會感覺到傻子在沖他笑。那笑黏糊糊的,像從南河溝底抓出來的一把綠色的淤泥,糊在他的背上,讓他無法忍受。

安子開始做噩夢。每當他正夢到美好的事物時,忽然就會有一張骯臟的臉猛地撲上來,正對著他的腦袋。那是傻子的臉,那張臉像一團爛肉,爛肉上裂開一個黑洞,向他噴吐著腥臭的氣體,同時發出嘿嘿的笑聲。他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汗水已經洇濕了褥子。安子暗暗地下定決心,他必須抓緊時間殺死傻子,否則他會被傻子折磨成瘋子。

鎖柱的爹是鐵匠。安子想,既然鐵匠能把廢鐵敲打成鋤頭和鐮刀,那么做一把殺人的尖刀就應當很容易。他去找鎖柱。你幫我求求你爹,讓他給我做一把尖刀。安子說。你要尖刀干啥?鎖柱不解。安子想了想,覺得不應該對鎖柱隱瞞,就說,我要殺了傻子。鎖柱嚇了一跳,瞪著眼睛盯著安子的臉,他看到了安子臉上堅決的表情,就咬了咬牙說,行,傻子太討厭了,我姐每次去我二姨家都不敢從那走,要繞一個大圈子。你殺他也算是為民除害了,這個忙我幫你。但鎖柱還是沒有幫上這個忙,他剛跟他爹說完就被他爹臭罵了一頓。迫不得已,鎖柱只好偷偷地在他家的廢鐵堆里翻出了一個銹跡斑斑的扎槍頭,送給了安子。

安子找了一根筆直的木棍,把扎槍頭安在了上面,覺得缺少點啥,就又找了一條舊紅領巾,綁在了扎槍頭的根部,做成了一桿紅纓槍。那時已經放暑假了,安子每天都不停地用他爹的磨刀石蹭著扎槍頭,直到把槍頭蹭得溜光锃亮。他每天還會抽出時間練習刺殺,用剪子把紙殼子鉸成一個腦袋形狀的靶子,用墨筆畫出鼻子、眼睛和嘴,掛在房山頭。他手持紅纓槍,對著靶子立正站著,眼睛憤怒地盯著靶子,仿佛那就是傻子的腦袋。忽然,他怒喝一聲,雙腿變換成弓步,同時雙手持槍平刺而出,直奔靶子。他起早貪黑地練習,直到純熟得指哪刺哪的程度。他必須在有絕對把握的時候才能去殺死傻子。他要一槍刺進傻子的腦袋,不能用第二槍,否則傻子一叫就會引出他娘來,他娘再一哭喊就會引出自己的爹娘和許多街坊鄰居。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安子每天都躲在院門里偷偷地觀察傻子,像一只沒成熟的小貓躲在暗處觀察一只老鼠。他雖然急于殺死傻子,但他一直提醒自己,要找準機會。

傻子依舊蹲坐在柳樹下,每天撥弄著自己丑陋的生殖器,或沖著空氣傻笑。終于有一天,安子覺得機會馬上就要來了,因為他發現傻子娘已經很少出屋了,每天只是早上把傻子牽出來,晚上再牽回去,而且她的腳步比以前更加地緩慢、遲鈍了,腿上像綁了兩根棍子,只能一挪一挪地拖著地走。如果傻子娘不出來,那么自己殺傻子的時候就不容易被發現。安子暗暗地下定了決心,就在這幾天,他必須殺死傻子。他為自己的決定興奮異常,手腳總是按捺不住地抖動,手心也總是濕漉漉的。

這天早晨,安子透過門縫看見傻子的弟弟來了。他穿著一套筆挺的中山裝,梳著油光錚亮的分頭,上衣口袋里別著兩管閃閃發光的鋼筆。他徑直向院子里走,沒有看傻子一眼。但他剛走到大門口,傻子就忽然向他撲了過去,嘴里嗚啦啦地叫著,滿臉是諂媚的笑。這個文化人嚇了一跳,像一只猴子,敏捷地向旁邊一躍,躲了過去。幸虧傻子的腳脖子上拴著鐵鏈子,才沒有把一雙黑手碰到他簇新的褲子上。他低聲罵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快步跑進了院子。

第二天,傻子的妹妹也來了。傻子似乎見到他的妹妹很高興,齜著牙,翻著嘴唇,臉上擠出了一條條黑色的皺紋,像在陽光下曬了一夏天的土豆。他的妹妹原本進院門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防備,捂著鼻子,繞了很大的一個彎。但傻子的這一撲還是嚇到她了。她慌亂中身子一閃,腿一扭,一只白色的高跟鞋從腳上掉了下來。這個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瞬間就被氣得滿臉通紅,俯身撿起鞋,先沖著傻子瘋狂地揮舞了兩下,又清脆地罵道,你咋不嘎嘣一下瘟死了呢!然后才登上高跟鞋,咔噠咔噠地走進院子。

接下來的幾天,安子發現傻子的弟弟和妹妹又來了兩次。他有些犯愁,這對他的計劃很不利。一天吃飯時,安子聽他娘和他爹說話。安子娘說,聽說傻子娘得了啥病,備不住沒幾天活頭了。安子爹說,要是傻子娘死了,傻子該歸誰養?應該是他弟弟吧?畢竟傻子娘一死,這棟房子就會歸他了。傻子娘說,我看夠錢戧。

安子因此知道傻子娘病了,這是好事,病了就不能經常出來,這樣他在殺傻子的時候,就不容易暴露。關鍵是傻子的弟弟和妹妹,他們這幾天已經來了兩三趟了,必須避開他們。

這天下午,天熱得要命。安子的爹娘都沒在家。安子手持紅纓槍躲在門后,他決定要殺死傻子。傻子萎靡地坐在柳樹下,閉著眼,嘴角掛著一道白亮亮的涎水,像一尊泥人,一動不動。他也許睡著了,這樣的天氣讓他興奮不起來。

安子的心像一只竹簍里的蛤蟆,撲通通地亂跳。他能聽見自己的喘氣聲,像一塊干燥的破抹布,在自己的喉嚨里抽來抽去。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一定不要慌,要鎮定。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紅纓槍,他感覺手心里的汗像膠水一樣黏,紅纓槍似乎長在了他的手上。他用腳輕輕地把門頂開,門軸吱呀響了一聲,嚇了他自己一跳。還好,傻子并沒有發覺。出了院門,安子先向街道兩頭望了望,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白花花的陽光鋪滿了路面。他又向傻子家的院子里望了一眼。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只母雞在屋檐下耷拉著腦袋打瞌睡。他放了心,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高抬腿輕落步,慢慢地走向了那棵柳樹。

傻子腦袋靠在樹干上,閉著眼睛,兩片嘴唇不時地動兩下,從中間擠出一小截鮮紅的舌頭,似乎在夢里吃著東西。安子走到離傻子兩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感覺自己的心已經離開了胸膛,在嗓子眼里狂跳不止,他緊抿著嘴唇,以免心從喉嚨里跳出來。又向四周望了望,安子慢慢地提起了手里的紅纓槍,提到胸前,兩條胳膊又向身后撤了撤,槍頭瞄準了傻子的眉心。紅纓槍越來越重,安子的兩條胳膊控制不住地抖著,連帶著兩條腿和整個身子都抖了起來。不能再等了,安子一咬牙,兩腿一錯,跳出了弓步,同時雙臂發力,紅纓槍對著傻子的面門猛地刺了出去。

但這一槍并沒有刺中傻子。紅纓槍剛刺出去的那一剎那,傻子忽然睜開了雙眼,一向渾濁不堪的眼睛里嗖地射出了兩道寒光。也許剛才他只是假裝睡著,只是為了誘惑安子出槍。槍頭還沒到傻子的面前,他就嘿嘿地笑了起來,同時伸出一只枯枝般的大手抓住了槍頭,一邊往懷里拽,一邊瞅著紅領巾傻笑。安子驚慌中并沒有撒手,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坐了個腚墩,把紅纓槍奪了回來。他緊接著就慌亂地爬了起來,頭也沒回,拎著紅纓槍跑進了自家的院子,又緊忙關上大門,插上門栓,然后才蹲在地上,呼呼地喘氣。

安子耷拉著腦袋,沮喪地向屯外走。走到楊樹趟子,他一抬腦袋,就看見了一個奇怪的老頭。老頭光著膀子,身上堆滿了水豆腐樣的肥肉,身后斜背著一個黑色的皮包,正坐在一棵楊樹下瞅著安子。他的臉紅撲撲的,像幾個月大的嬰兒。要不是他的下巴上長著一小撮花白的山羊胡子,安子還真看不出來他是個老頭。

安子覺得這老頭怪怪的,但他心里充滿了煩惱,只看了一眼,就走了過去。

小孩,你等一下!老頭在身后喊了一聲。

安子站住腳,回過頭來,問,你是喊我么?

你看這還有別人么?老頭笑了笑,山羊胡子跟著抖了抖。

安子向四周看了看,今天十分安靜,一個人影都沒有,就連往天落在楊樹趟子里的家雀都看不見一只。

安子有些害怕,怯怯地問,你是誰?我咋沒見過你。

老頭說,我是賣耗子藥的,這方圓百里的耗子都怕我。

我也不想藥耗子。安子說,轉過頭就要走,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跟這個陌生的老頭多說一句話。

不光能藥死耗子,還能藥死人呢。老頭提高了聲音,在安子背后說。

安子猛地站住了腳,猶豫了兩秒,轉過身來。他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奇怪地問了一句,人也不是傻子,誰會去吃耗子藥?他剛問完,自己就愣住了,心想,也許傻子真會吃耗子藥呢。

老頭打開黑皮包,掏出一個小青霉素瓶,瓶里裝著大半下粉紅色的液體。

有一個人買了我的耗子藥,用麻花沾上準備喂耗子,結果讓他兒子偷吃了,耗子沒藥成,兒子倒是被毒死了。老頭說,又看看安子,那孩子就跟你一般大。

安子頭皮一麻,渾身打了個激靈,拔腿就要走。老頭站了起來,一把拉住安子,把藥瓶硬塞到了他的手里,說,這瓶藥我破例送給你,回家藥耗子去吧。安子掙扎著,剛要推辭,老頭卻已經轉身鉆進了楊樹趟子,眨眼間就不見了。

安子決定要用耗子藥毒死傻子,也許這才是最好的辦法。

這天中午,安子花了兩毛錢在屯西頭的小賣部買了一根麻花。他要把耗子藥灑在這根麻花上,然后再丟給傻子吃。傻子既然連柳樹葉子都能吃得有滋有味,那么他肯定會喜歡這油汪汪香噴噴的食物。

安子躲在他家的麥秸垛后面。正是中午,麥秸閃著柔軟的金光,散發著暖烘烘的香味。安子覺得這么一整根麻花都給傻子吃有些可惜,就掰下來半截,慢慢地吃了起來。吃完麻花,他從褲兜里掏出那個小瓶,對著陽光看。耗子藥是粉紅色的液體,在瓶子里輕輕地搖晃著,在陽光的照射下,鮮艷而動人,像鮮花榨出的汁液。他小心地摳出瓶塞,把瓶口湊到鼻子下聞了聞,沒有什么味道,鼻子里只有麥秸和麻花的香味。他把麻花放在麥秸上,小心地把瓶里的耗子藥均勻地灑在了麻花上。粉紅的液體在麻花表面泛起一小層細密的泡沫,歡快地跳躍著,然后就滲入了麻花里。

剛灑完耗子藥的麻花濕漉漉的。安子想,應該在陽光下曬一會,這樣傻子才不會起疑。他小心地把麻花調整了一下位置,讓它全身都能正對著陽光。太陽暖洋洋地曬在安子的身上,他這一刻忘記了所有的煩惱,仰躺在麥秸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陽光穿過他的眼瞼,他滿眼都是溫暖愜意的紅色,舒服極了。

安子悄悄地把門開了一道縫,把麻花沖著傻子丟了過去。麻花在溫熱的空氣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落在了傻子的腳邊,又興奮地蹦了兩下。傻子看見麻花,嘿嘿地咧嘴笑,撿起來,放在鼻子下使勁地聞了聞。他滿臉的皺紋瞬間都被這個動作抻開了,露出皺紋下的白底子,整張臉就像一枚生霉的核桃。接著,傻子就開始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麻花。他的嘴被塞滿了,腮幫子鼓脹起來,像癩蛤蟆的腦袋。

但半根麻花還沒吃完,傻子忽然眼珠子就向上一翻,露出了暗黃的眼白。他梗著脖子,沒來得及咽下去的麻花被一口口地吐了出來,緊接著又吐出了許多鮮紅的沫子,像一條被剛殺死的魚。傻子倒在了地上,滾向左邊又滾向右邊,帶動著鐵鏈子嘩嘩地響。他的四肢伸直又曲起,身子像一只剛出水的蝦,折來折去。

躲在門后面的安子嚇壞了,他雖然知道傻子馬上就要死了,但他卻沒有一絲興奮。他渾身發緊,肌肉僵直,呆愣愣地立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傻子一挺身子,站了起來,又向著安子藏身的院門猛撲過來。拴在他腳脖子上的鐵鏈子啪地一聲掙斷了,傻子拖著半截鐵鏈子瞬間就飛過了白亮亮的街道。安子的腳似乎扎進了土里,想逃也逃不掉,上半身徒勞地扭動著。傻子轉眼就撲到了跟前,一雙鐵鉗樣的大手一下子就扼住了安子的脖子。

嘿嘿,傻子咧著嘴笑,嘴里向下流著紅的綠的黃的五彩的水沫,噴吐著腥臭的氣體。他的眼珠一點點地向外凸著,最后竟然禿嚕一下跳出了眼眶,只有一根紅線孤零零地連在漆黑的眼眶里。

啊—安子拼盡全力大喊一聲,醒了過來。正午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的臉上是一層冰冷的汗水,四周是暖烘烘麥秸的香味。這是一個夢。

安子從噩夢中驚醒,心中恐怖的陰影還沒來得及散去,只剛喘兩口粗氣,就聽到了許多人說話的聲音。他站起身來,急匆匆地跑到大門外。柳樹下空蕩蕩的,只有鎖在柳樹上的鐵鏈子寂寞地躺在地上,傻子卻不見了。他感覺有些奇怪,抬頭望向傻子家的院子。院子里聚集了許多人,都圍在屋門外。他看見了自己的爹娘,還看見了在人堆外晃來晃去的鎖柱。他壯起膽子走了進去。

看見安子走進院子,鎖柱迎了上來,神秘兮兮地把安子拽到了一邊,問,傻子死了,他娘也死了,是不是你殺的?安子腦袋嗡的一聲,連忙搖頭,但他的臉卻登時白了起來。鎖柱看了看安子的臉,信心十足地說,一定是你殺死的,可你咋連他娘也殺死了呢?

安子一邊拼命地搖頭,一邊擺脫了鎖柱的糾纏,從人縫間奮力擠進了屋里。傻子和傻子娘并排躺在屋地上。傻子沒有光身子,而是穿了一套嶄新的中山裝,衣服有些大,這讓他顯得十分滑稽,像一只穿著衣服的猴子。傻子臉上的皺紋都被撐開了,滿臉都是藍色,微微發著綠色的熒光。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像死魚的眼睛,蒙著一層灰色的薄膜,直勾勾地盯著安子瞅。安子心怦怦地跳,兩腿發顫,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著,用屁股使勁地拱著人群。

恍惚中,安子聽到有人說,這娘倆是被耗子藥毒死的,耗子藥拌在了餃子餡里。又有一個人在廚房里尋到了一個青霉素瓶,一邊舉給大家看,一邊說,就是這種耗子藥。

安子終于擠出了人堆,歪斜著身子向家里跑,腳底像踩了棉花。來到麥秸垛旁,安子發現那根麻花已經不見了,就連那個裝耗子藥的青霉素瓶也沒了。他一邊瘋狂地用手扒拉著麥秸,一邊喊著,不是我,不是我!可哪里還有麻花和瓶子的影。

安子身子一軟,一下撲倒在了麥秸上,嚎啕大哭。

暑假就要結束了。安子覺得自己在這個暑假里忽然間長大了。他不再煩惱,也沒了怨恨。傻子剛死的那幾天,他的內心還曾被內疚和悔恨充滿著,但最后他終于慢慢地解脫了出來。他想,傻子在另一個世界里,現在應該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快樂的人。他因此為傻子感到高興。

這天,他無所事事地坐在大門口,看著對面的柳樹,恍惚間就看見傻子仍然蹲坐在那里,正沖著自己笑呢。他沒有害怕,也沒有厭煩,先是沖著虛幻中的傻子笑了笑,又站起身來,慢慢地走了過去。走到了柳樹下,他摸摸樹干,又摸了摸鐵鏈子,然后就靠著樹干蹲了下去。這一刻,安子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因為蹲坐在那里,他看見整個世界都變了模樣。正在刨食的蘆花雞長著孔雀一樣的羽毛;溝邊的矮蒿子長著五顏六色的葉子;就連空氣都是香的,半空中懸浮著數不清的細碎的花瓣。

安子一邊笑一邊抬手揪下了一片柳樹葉子,又填在了嘴里,嚼了起來。原來柳樹葉子是甜的。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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