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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偽滿時期作家小松的基督教意識

2019-03-14 04:55許可
華文文學 2019年1期
關鍵詞:小松文學

許可

摘 要:偽滿時期的華文寫作在總體的量上與質上遠勝日文寫作,是中國淪陷區文學的重要構成。華文作家創作中的基督教意識是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小松敘述性作品中的基督教意識就是一個典型。本文以其部分敘事作品的文本分析為核心,挖掘作品中所體現的基督教思想,以及這種思想存在的意義。通過人類自由意志的濫用,內在良心對罪的責罰,憑藉基督之愛實現人格完善,基督教思想與古希臘命運觀、佛教思想同民間傳統信仰的融合四個維度的分析,探討了作家及作品以基督教思想為視角,對人類自身靈魂屬性與生命狀態的思考,使作品內涵超越了殖民地環境,具有跨越時代與地域的價值。以小松的作品分析為例,分析偽滿時期華文作家的基督教意識,有利于豐富淪陷區文學的研究方法,在挖掘“妥協”與“抵抗”因素的同時關注宗教、哲學及人類終極性問題。

關鍵詞:小松;“滿洲國”文學;淪陷區文學;基督教文化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9)1-0067-07

“滿洲國”文壇是個多族群、多語言寫作共同構成的存在。華文寫作、日文寫作、朝文寫作與俄文寫作并存于這個多族群作家混雜的殖民地文學場域中。在這個以日本殖民者掌握話語權的生態環境中,以滿洲漢族作家為主體的“滿系”作家堅持用華文寫作,在總體的量上與質上遠超日文寫作,本身就體現了一種精神抵抗。相比于偽滿時期其他語言的寫作,華文寫作更被國內研究所重視,成為中國淪陷區文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論者往往傾向分析作家或作品對殖民統治妥協、疏離或反抗的因素。對于作品中所包含的哲學思考、宗教文化及終極意義上的價值卻鮮有涉及,或籠統地以對殖民統治的“有意疏離”加以概括。這使部分作品的價值挖掘不夠充分,在某種程度上也限制了對研究深入而全面的思考。

在對偽滿時期華文寫作的考察中發現,部分華文作家在作品中體現了一種基督教意識。其不僅體現為相關詞匯、意象在文本中的出現,相關人物、事件在文本中的描寫,更體現為基督教內在精神的闡釋。其中較為典型的便是小松的創作。小松是個全能而又多產的作家。其原名趙樹全,1912年出生于遼寧。1932年以詩人的身份參與創立“白光社”。1937年加入“明明派”文學團體。1939年又與古丁、爵青、外文等人結成“藝文志派”文學團體。他還先后擔任了《滿洲報》文藝版塊、《滿洲映畫》與《麒麟》等刊物的編輯,兩次出席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并以長篇小說《北歸》獲得了“文藝盛京賞”。然而在以往的研究中,這位偽滿時期頗負盛名的作家卻受到較少關注,其原因大部分歸于其作品藝術上過于追求“純美”①,使得內容上遠離現實②,思想“蒼白”③。在現有收集到的作品中,“上帝”、“祈禱”、“耶穌”等大量基督教詞匯在其各體裁作品中出現。其中部分敘事性作品因內容豐富而多元,具有較強的可分析性。這些作品從基督教角度思考現實與人生,關注人性與命運等終極性問題。解讀這些作品,對于探究偽滿時期華文作家的基督教意識,具有重要意義。

小松出生在一個“南北遷徙的流浪家庭中”④。其早年經歷充滿了漂泊與動蕩。10歲左右在一所天主教小學“第一次接受了《舊約·創世紀》的全部和《出埃及》的一半,這是我學校教育的啟蒙。從一個女祭司的口中,聽到了一些希臘神話和圣經故事,從此,我的精神更活潑了一些……”⑤30年代初,小松入讀教會中學文會書院?!皩W生生活最終的一年,使我和英國古典文學叛離了,又新接受屠格涅夫的虛無人生觀念和托爾斯泰的宗教理想;相連的我也常去旁聽老莊哲學,同時把圣經研究也選入自己必修科之內了?!雹扌∷稍诖似陂g受到了基督教思想文化的影響,同時也汲取了西洋文學中的宗教精神。這對其世界觀的形成、思考人生的角度以及日后的創作都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一、自由意志的濫用

在基督教思想中,上帝賜予人的本是善的人藉著正當生活的德行是大善,為永恒的;各種物體之美為最低之善,為屬世的;而靈魂的能力,即意志的自由是中等之善?!俺墙暹@種意志的自由選擇,無人能正當行事?!雹呱系圪n給我們自由意志是為了讓我們行正當,但“自由選擇給了我們犯罪的能力?!雹嗳粢庵尽皬墓餐蛔冎妻D回到它自己的私善,或外在的或底下的事物,它就犯罪了?!雹帷八^惡,是意志背棄不變至善而轉向可變之善?!雹?/p>

小松擅長寫人性之惡。這種對人性深處之“惡”的感受很可能來源于其早期漂泊經歷中的所見所聞與親身體驗。他在《一文學青年自白》中寫道:“我還深深的記得那野蠻部落,是怎樣的歧視著我;四十幾個學生中只有我受著特殊待遇,一個人不但出十倍以上的學費,并且還囚居在一所大房子里面,受那佛經佛典的孩子教育,同學們伏窗窺視,交頭私語,像游萬牲園一樣敬而遠之的態度,我再不能忍耐這修道院似的苦行與歧視?!眥11}這種對“惡”的體驗深深融入其對筆下人物陰暗面的挖掘中,而集中體現為情欲和貪婪。

性愛話題是基督教的基本命題。人的性愛欲望往往是導致人沉淪與墮落的罪惡之源。中篇小說《野葡萄》就以人物錯綜復雜的情欲關系為核心,講述了一個由情欲引發的罪惡故事。高升是塞北一個小鎮上唯一的單身漢,他先是趁“朋友”劉財回老家之際以“照顧”之名霸占了他年輕貌美的妻子萬人迷,后又勾引了鄰居老屠夫的妻子瞎女人。劉財的侄子家駒早已在高升之前與瞎女人暗度陳倉,既而又同瞎女人的妹妹木蘭產生情愫。而木蘭后來又遭到了高升的調戲。這些人的行為幾乎完全受著原始的自然本能驅使,無視世俗的倫理與法律,更“違背了上帝原則,沉淪在罪里,成了上帝的背叛者?!眥12}這場糜爛而罪惡的多角戀故事的結局是:老屠夫欲在深夜結果高升與不忠的妻子,卻誤殺了被奪取妻子與房屋,蜷居在高升住處的劉財。摩西十誡中明令禁止道:不可奸淫;不可偷盜;不可貪戀他人的房屋,也不可貪戀人的妻子、仆婢、牛驢,并他一切所有的。按照若望格西安和教宗額我略一世的解釋,淫欲與貪婪屬“七罪宗”之列,可衍生出其他“重大惡行”。淫欲的罪行引發了老屠夫的“憤怒”——七罪宗中另一罪行,并觸犯了十誡中“不可殺人”的律令。受性本能驅使行事本就是褻瀆上帝的行為,更何況淫欲的罪惡又引發了殺戮。小說展現了人類不加節制地追求可變之物,從而不斷引發新的罪惡的過程。

《蒲公英》講述了一個執迷于金錢的故事,人性的貪婪在金錢面前暴露得尤為明顯。主人公胡邦為了追求“狂大的黃金夢想”而離開了心愛的戀人鳳英。他以家庭教師的身份接近富家千金王薇,企圖以婚姻關系獲得其背后富商王經業的財產。而在他內心深處卻殘留著一個圣潔的角落,他的靈魂在那里祈禱著“求神,愿英永遠與我同在?!眥13}面對自己的過去,胡邦“推想起那些渺茫的事情都不關心,我自己的幸福,我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金錢?!眥14}其追求的極致便是在落魄街頭后殺人搶錢。陷入精神癲狂的胡邦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毫無知覺,他用血腥的雙手捧著劫來的錢財奔跑,希望給已經淪落為妓女的鳳英帶來“多么大的歡喜”{15}。對于筆下被金錢所扭曲的人物,作者與其是以俯視的視角進行批判與控訴,不如說是站在平行的位置上發出了悲哀與憐恤。胡邦本是“一個拓荒的勇士”{16},也曾“為了光明,為了溫暖,為了自由”{17}而奮斗。在對金錢的貪戀上,“唯獨心靈自己的意志和自由選擇能使它做貪念的幫兇?!眥18}人類對追求金錢的執迷引發了重重罪惡,編織了以金錢為紐帶的關系網,使人感到“人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動物,最悲哀的動物”{19}。

情欲與貪婪的罪行往往是并發的。這點在中篇小說《白柵欄》中較為明顯。主人公羅南本與未婚妻嘉珍有著屬靈的愛,卻受到其表嫂肉體上的誘惑。后為貪戀他人家產,竟冒充表嫂的丈夫張才寄居其家中。作者細致地刻畫了羅南受到性誘惑的感受:“他像是第一次窺看宇宙變化,自然界不但有白晝的清風,也有暗夜的豪雨?!眥20}他無法抵抗肉體的吸引對倫理的挑戰,“母親,嘉珍,迷途之羔羊,一匹失掉了方向的螻蟻”{21}羅南冒充表嫂離家多年的丈夫張才住在張家后,二者結合的性質發生了轉變:“在他們之間,也像是共同懷著一個夢,一個將來的夢想?!眥22}維系羅南與表嫂關系的紐帶實現了從情欲到金錢的轉變——二者都是罪惡。而在第二代人物關系中,年青的張凱與繼父張才17歲的三妾蘭芳有染。他們的私情引起了張才、二妾麗芳之間關于財產與繼承權之間的爭斗。當張凱得知與蘭芳的私情暴露會影響自己家產的繼承時,竟跪在姨娘麗芳面前,說自己是被蘭芳所引誘的。在情欲與貪婪的結合中,后者又占了上風。作者在這里探討了二者在具體情境中的罪惡共生性與力量的角逐。

這些通奸、亂倫、謀殺等罪惡不僅是殖民地社會的罪惡、也是“新”、“舊”因素交織的現代社會的罪惡,更是人類超越時代的罪惡。對此,作者更多側重內在欲望對其行為的驅使,而非外在客觀環境對人物的影響。這就在某種程度上使其內涵超越了特殊時空下的寫作背景,達到了跨時代與地域的人類共通維度:人類過分貪戀屬世之物、濫用自由意志,使其靈魂陷入罪的深淵。正如奧古斯丁所說:“所有罪都是因人遠離真正永存的神圣之物而朝向可變的不定的事物。這些東西有它們適當的位置,且有自身確定的美,但當墮落無序的靈魂追求它們,它就會變成神圣秩序和法律本要求它去統治的這些東西的奴隸了?!眥23}

二、罪與罰

在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罪與罰》中,主人公最終投案自首,其內心無法原諒自己殺人的罪行。當實情全部隱匿,拉斯科爾尼科夫仍選擇接受法律的制裁,以此緩解長期以來內心掙扎的痛苦。相比于牢獄的懲罰,真正的懲罰在于犯罪者道德上與良心上的煎熬?!翱謶謴那懊嬉u來,后面又有貪望;左面是焦慮,右面則是空虛的欺人的喜樂;一邊是喪失所愛的東西之后的愁苦,另一邊是攫取未擁有之物的激情;一邊是受到傷害的苦痛,另一邊是燃燒的復仇的欲望。無論你轉向哪里,總有貪婪挾制你,放縱虛耗你,野心毀壞你,驕傲吹腫你,嫉妒折磨你,冷漠壓服你,剛愎激動你,壓抑苦惱你,還有數不盡的惡充斥肆行于貪欲的王國?!眥24}

在電影腳本《書生》中,旅人在風雨之夜求宿,受到夫妻熱情招待。旅人為此“感謝上帝”,并愿上帝祝福這對夫妻。卻為女主人的體貼所感,激起壓抑已久的性欲,欲圖侵犯女主人,殺害男主人。正在危急關刻,“雷,把天地震蕩了?!眥25}旅人隨即突然放棄了歹念,開始了懺悔的自白:“呵!我實在對不起你,我真是一個瘋人,我甘愿受你的懲罰。請你饒恕我,放我走吧!我求你心靈饒恕我,我求你在靈魂方面允許我走出去。請——還是請你處罰我,我不敢離開這里,因為這件事情發生,使我慚愧?!眥26}雷聲象征著神的存在。在《約伯記》中,電閃雷鳴隱喻上天的審判:“神發出奇妙的雷聲,他行大事,我們不能測透……”{27}而在路加福音中,閃電象征著審判者耶穌本身:“因為人子在他降臨的日子,好像閃電從天這邊一閃直到天那邊”。{28}震耳的雷鳴不僅使心懷惡念的旅人畏懼上帝的裁判,也喚起了他心中的善與神性,開始深深的懺悔。圣經上說,“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理已經與她犯奸淫了?!眥29}對自身淫欲之罪的認知觸動了心靈,使其受到了道德的拷問與懲罰。脫險的夫妻感嘆拯救他們的是“他的良心”,并“真要感謝神,我們都沒有遇害?!眥30}一個極具戲劇性的故事向讀者象征性地展現了貪欲之“罪”與靈魂之“罰”。

《部落民》中的王八大爺為救受困于洪水中的情人馬寡婦,殺害了朋友王二傻并奪去了他的小船?!耙还刹豢芍牧α?,大膽,狂暴……支配了他”{31},其內心深處的私欲受到了撒旦的誘惑。雖然在洪水的紛亂中,無人目睹這場罪行,但他卻為此忍受著良心的折磨,深深地懺悔著。王二傻的血臉,其漂在水上的破草帽時時如陰影般蕩在心頭。為救贖自己的罪行,他用盡全力用奪來的船救了王二傻的媳婦和其他幾個人,最終在哭叫中主動投身河里。另一個犯罪的人物則是劉車把的媳婦。為了讓劃著船的王八大爺先救下自己,她謊稱馬寡婦已經淹死,并有聲有色地講出“今天是早晨看著她跳進水里淹死的”{32}。她自私的謊言直接導致了王八大爺的跳河溺亡。作者沒有直接刻畫她犯罪后的自責心理,而是描寫她再三叮囑丈夫,無論如何想辦法湊到錢將王八大爺的尸體裝殮起來——不僅為感謝王八大爺的救命之恩,也為自己說謊犯下的罪過救贖。作者清晰地刻畫出人物受私欲引誘、因自由意志犯罪、靈魂受到懲罰、繼而救贖罪惡的過程。

小說《港灣里的風暴》中,做過殺人犯、強盜的霍修立志重新做人,決心將越獄作為今生最后一次犯罪。神性的光芒照耀了他,使得他從內心深處深深愧疚,開始接近上帝。他真誠地懺悔道:“現在,如果允許我生活,我愿負著罪惡,做一個人……只是,恐怕上帝也不會允許我,因為我時常覺得在身旁,有許多動蕩的黑影?!眥33}這些黑影便是他曾經犯下的罪行在記憶與心靈深處所留下的影子。這使他即使逃脫了法律的懲罰,也難以逃脫內心的懲罰。直到霍修與一原本浪蕩的女侍結合,“跳躍在他身旁的影子,立刻消散了”{34}對女侍而言,將霍修當作“丈夫”意味著從此擺脫昔日的放蕩生活?!八X得只有霍修,可以從痛苦的深淵里,把她拯救出來。也正是許多黑影把霍修包圍的時候,一個在風塵里流落很久的女人,不顧一切收容他,給他一個很幸福的保證”{35}。二人在結合中分別擺脫了以往的罪惡,相互救贖了彼此,創造了一種神性之愛。盡管小說最終以昏暗而無奈的結局收場,但前半部分仍展現了救贖罪惡的過程與罪惡“黑影”對靈魂的重壓。

在基督教思想中,“貪欲引起了每一種罪行?!眥36}若貪欲掌管心靈,心靈便會因這罪惡公正地受懲罰?!胺伤幎ǖ膶Ψ缸锏膽土P,對于犯人的威懾作用要比立法者所設想的輕得多,部分原因是本人在道義上要求懲罰?!眥37}小松抓住了犯罪人物微妙復雜的心理,對其內心的掙扎與悔恨加以刻畫,并將道德、宗教的命題與人性探索相結合。這便使作品具有了超越性,成為人類的普遍性、永恒性思考。

三、基督之愛

自由意志是上帝對人類的饋贈。人類既能將其濫用而犯罪,也能憑藉其行善。人類的靈魂中具有善良意志,“就是我們渴望過正直高尚生活的意志?!眥38}“這善良意志比那些東西真好得無與倫比,而它雖是這樣偉大的善,卻是只要意愿它就可得著的?!眥39}小松對筆下的人物不僅有罪惡的揭示,還有神性的挖掘。他以悲哀與憐恤的眼光注視這群掙扎在欲望中的生靈,試圖借虛構文本來探討憑基督教的愛去寬恕、救贖這些罪惡的可能性。

在上文所論述的《白柵欄》中,將羅南以“欺寡侵產”的罪名控告法院的是李牧師。李牧師是羅南罪行的揭露者,也是其靈魂的拯救者。故事的起始,孤身離家的羅南在李牧師家中受到了悉心的照顧,并收獲了靈的愛——與其女兒嘉珍的愛情。后羅南為財產和色欲冒充張才,住在嘉珍表嫂家中——既不容于社會倫理與法律,也違背上帝的律令。嘉珍寫信懇求父母“本諸主耶和華的慈愛,來解決此件事情”{40},羅南因此入獄一年多。出獄后的羅南不僅沒有記恨李牧師,還在第一時間投奔于他,跪在其面前深深懺悔。羅南認為,能拯救自己的只有李牧師。李牧師秉著上帝的仁愛寬恕了羅南,并收其為義子,教導其“成為一個有用的人,為主作工?!眥41}羅南“在主的引導下”{42},對制裁自身罪惡的法律產生了熱情,開啟了救贖之路。他開始對宗教“生出了自發的熱情”{43},“用獨身生活來懺悔過去的罪惡”{44},20年后成為了一名有名望的法官。

《約翰福音》中有一個著名的故事:耶穌赦免了一個行淫時被拿的蕩婦。按照摩西律法,該婦人當被石頭砸死。而耶穌卻質問故意刁難他的文士與法利賽人:“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眥45}并告誡婦人“去吧!以后不要再犯罪了?!眥46}在小松筆下,行淫的婦人以賣身女的形象出現,她們的不幸遭遇被給予了深深的同情?!抖际行【啊芬缘谝蝗朔Q講述了一個淪落在哈爾濱街頭的白俄少女的故事。她為了追求愛情離開父母,卻遭到男友的欺騙。后在金錢的威脅下被迫出賣色相?!兑拐劇芬砸幻行灾R分子的視角描寫了“沒有國籍的少女”琳白天賣花,“有了錢就喝酒,晚上若是高興就進舞場”{47}的墮落生活。作者在承認是社會與環境造成琳放蕩生活的同時又借琳之口對世俗價值取向提出了質疑:“別人都以為能應付現社會,適于現環境的人,是標準好人??晌揖箾]有。我落得這樣最下流的罪名?!眥48}生存的逼迫使得這些賣身女犯下身不由己的罪行,“人的犯罪與墮落是被引誘和被逼迫的,應以憐憫和拯救之心對待墮落和犯罪者,而不該隨意指正和譴責人的罪惡?!眥49}作者以悲憫的情懷描寫了淫婦的形象,而將耶穌這個角色隱藏在文本之外,留給讀者。這在彰顯著愛的基督教哲學的同時也指向了社會現實。

小松還思考了世俗的情欲升華為神圣的近乎宗教之愛的可能。分別發表于1942年、1943年的《花》與《愛情病患者》,用兩個版本敘述了同一個故事:“我”在歸家旅途中結識了一名侶伴,并得知其長途跋涉,是為專程送禮物給一個愛慕的女人?!拔摇备鎰e侶伴回到家后,發現妻正拿著這份禮物。原來身為醫生的妻曾特意加班為一位患者醫好了雙眼。后來妻工作調離,這名患者即“我”的侶伴,竟不遠萬里乘長途車來,只為給妻送上表示感謝的禮物。面對患者的愛慕,妻極其自然大方地對“我”講起了經過,沒有絲毫羞恥和隱瞞?!拔摇痹诼犃T這個故事后不僅沒產生任何妒意,還主動提出一同帶著回禮為其餞行。作為患者的侶伴雖由感激之情產生愛慕,卻沒有任何非分之想。而是把這份單戀化作一種敬慕,用鮮花水果表達最真摯的情感。整個故事散發著人間的溫情。出場的三個人物都光明磊落,充滿了人性美。洋溢在整個故事與人物關系中的是愛:妻作為醫生對患者的無私的愛,侶伴對妻近乎圣母般崇拜的感激之愛,“我”對陌生侶伴的關愛——都是充滿神性光輝的人間的大愛。作者借此重新思考了愛欲:男女之愛可以轉化為人與人之間的關愛,情欲也可以升華為美德。耶穌基督的愛可以融釋罪惡之念,將人性的情欲、貪婪、嫉妒等本能轉化為神圣的情感。

小松在小說《洪流的蔭影》中借陳波珍之口集中道出了基督教愛的哲學:“一個人能愛他的妻,也能愛他的愛人,更愛他的朋友。無疑義的,他也會愛人類中任何一個人的,只有這樣的人,血肉和靈魂是健全的?!眥50}正如《圣經》上所說,“像那不可奸淫、不可殺人、不可偷盜、不可貪婪、或有別的誡命、都包在愛人如己這一句話之內了?!眥51}小松在展現人憑藉自由意志產生罪惡的同時,也試圖思考以“愛”來超越這些罪惡。這些“愛”的故事不拘泥于殖民地的“異態時空”,展現了對基督教的視角下人類“罪”與“愛”的終極性思考。

四、眾神的共存

在基督教思想中,上帝是世界唯一的神。它無所不在,無所不知且無所不能,存在于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永恒時空中。而在小松的文學世界里,上帝并不是唯一的神。它與希臘神話的眾神、佛教的諸佛共存?;浇痰睦砟钔畔ED的命運觀、佛教的輪回與因果報應思想共同制定著宇宙的法則、維護著世間的秩序。三種信仰在小松作品中呈現交融共生、共存不悖的狀態。

長篇小說《北歸》講的是一個富庶大家族的興衰史。小說以劉經邦一家1910年離開滿洲來到關內為起始,以王權與莎麗于中日戰爭時期回到滿洲為結束,描繪了同血緣的家族成員為掌握工業經濟命脈、社會地位、權力財富以及情欲而展開爭奪的罪惡故事。遠離這世俗喧囂的是沉浸于基督教世界的圣處女楊菲。她的住宅“是一片可愛的綠園,在這綠園之外,有動蕩的潮音”{52}。她如一尊石膏般默默祈禱的背影“是一幅圣潔女像,偉大而無邊際的靜?!眥53}。綠園象征人類理想的精神家園,反襯現實的繁亂與悲哀。在她之外,所有人物都被不可知的“命運”操縱著,在眾多巧合與偶然中經歷曲折的人生,成為注定的悲劇主人公。淪為妓女的楊小蝶在醫院中與舊時的愛慕者邂逅,被強奸致死;小云與劉群于新婚前的閑游中偶遇行兇的森林工人,二人死于非命;蘇集生攜有夫之婦紫珊流亡多年,在毫無防范下被其落魄的丈夫殺害……在這冥冥不可知的力量驅使中,結局仿佛已被事先安排好,“命運”才是這出戲未登場的主角。而戲的舞臺便是東北近現代歷史變遷與興亡的背景。作者在講述復雜的人性與離奇的命運同時也解構了宏觀歷史敘事。在兩個并存的世界中,充滿希臘神話味道的主體故事展現了人類的貪婪、情欲、嫉妒等罪惡,而楊菲的基督教世界則以蜻蜓點水式的描寫成為整個小說的驚鴻一瞥。二者的相互映襯使得作品不止凝視于陰暗的世俗空間,還能仰望于至高的上帝之城。

在《野葡萄》中,屠夫為報奪妻之仇欲殺奸夫高升,卻在偶然中誤殺了同被高升奪妻的劉財。而高升卻僥幸逃脫,還得意地向人稱道此事為“生有時,死有地,神差鬼使,絲毫也不能錯?!眥54}雖然作者已展現了人憑藉自由意識而犯罪,卻在對罪惡懲治的懸置中令故事戛然而止。在這里,作者似乎質疑了宇宙中是否有一個公正的主宰?;浇趟枷胫须m有“末日審判”,但對《野葡萄》中所描繪的人們而言,現世的命運才是他們苦難掙扎人生中的關注所在。作者在故事的敘述中似乎說明:命運是注定的。無論善惡與否,人類的意志都無法抵抗命運。這不僅僅是古希臘命運觀的滲透,更來源于本土的、傳統的樸素民間信仰。高升口中的“生有時,死有地”代表了很大一部分滿洲民眾對人生的看法。作者借此議論展現了滿洲本土的信仰方式,也流露出其個人融合多宗教的對世界的思考方式。同時在客觀上思考了基督教融入本土,為闡釋現實、指引靈魂發揮作用的可能性。

在上文對《白柵欄》的論述中,主人公羅南一生的犯罪、懺悔與救贖均憑借自己的意志。然而在其母羅老師眼中,羅南不過是重復父親的命運。從羅南訂婚一刻起,羅老師便對這段姻緣產生深深的焦慮。她仿佛已經預感到羅南終會像父親一樣,為金錢拋棄自己的愛人。命運仿佛為羅南開了天大的玩笑:在他悔改20年后,他的私生子張凱也為金錢和情欲與繼父之妾私奔。而成為法官的他竟要親自審理這件案子。這究竟是希臘神話中人類不可抵抗的命運還是佛教世界中的報應輪回?羅南自以為憑自律的生活與虔誠的信仰救贖了罪惡,卻最終受到了現世的因果報應。也許在上帝寬恕他的同時,佛祖懲罰了他的罪行。他的后代延續著祖輩、父輩的罪惡,三代逃不出命運的輪回——這也許同樣象征著人類“原罪”的延續。在對命運的驚恐中,羅南最終選擇自絕,以死亡呼喚“神”的拯救。

《部落民》中,“救贖”難以抵御“報應”。盡管王八大爺以救人“救贖”著自己的罪行,但仍然在情人已死的假訊中自盡。而那個為私欲報假訊的女人雖極力為王八大爺操辦后事,卻也難逃說謊的懲罰:與丈夫分離5年后死于難產。這一切看似機緣巧合的命運編織中隱藏了一個獨立于人之外的神明意志。這個神明如《舊約》中的耶和華,對違背律法的人進行毫不留情的懲罰。又顯然受到佛教中的因果報應的影響:犯罪之人在今生即遭到“現世報”?!白铩敝傲P”不僅來自人類內心,也來自世間的神明。

小松的文本中所展現的不是單純的基督教世界觀,而是融合了古希臘命運觀、佛教思想以及傳統民間樸素信仰的多元信仰空間。這一方面來自其童年的漂泊經歷所目睹的世間的沉浮與悲歡;求學、求職的變幻機遇使其深感命運的捉弄與安排。{55}另一方面則源于多文化交融的寫作環境——這不局限于多民族、多信仰混雜的滿洲,更是近代以來處在變革中的中國。多重宗教信仰的交織體現了理解基督教的本土化方式,同時也在不同文化視角下共同探究人類生命及存在意義之謎——這便具有超越時代、地域的意義。

結語

小松在小說集《蝙蝠》自序中稱:“若是小說里沒有故事,故事里沒有矛盾,矛盾中沒有真理,則是四季里沒有春天,春天里沒有花,花沒有香,我感覺到寂寞?!眥56}這“真理”也許即指不以時代和地域為轉移的對于“人”的思考。人性“指人初次受造時所賦有的無邪的本性。但它也用來指我們這些在罪的處罰中出生的人的本性,即必朽、無知、以及為肉體所奴役?!眥57}人憑藉自由意志犯罪,也因內在的良知而自我懲罰,雖然能在基督愛的感召下趨近上帝,卻無法左右自身的命運——這是對“人”自身屬性與存在的終極思考,也是小松部分作品所展現的真正價值所在。而正是在“暴風雨的時代”{58},能有人以“平靜的心情”{59}憑藉基督教思想、以超越時代與地域的眼光思索人類自身,才顯得尤為可貴。

以上分析解讀,只涉及小松少部分敘事性作品,不能涵蓋其所有創作,亦不能概括所涉單篇的全部思想。小松的作品內涵具有復雜性與多元性,挖掘其中的基督教思想與意識只是一個全新的角度,力圖更為全面、深入地研究,而并非否認或忽略其人與作品對殖民統治的“批判”、“暴露”或“妥協”,以及背后所包含的現實指向性。探討人類普遍的存在與靈魂問題,具有超越時代與社會的終極性意義。華文寫作作為殖民地環境下的一種精神抵抗,其本身就具有著豐富性。其中包含的對宗教文化的關注、哲學意義的思考以及人類終極價值的追問都是不可忽略的。偽滿時期華文寫作中的基督教意識超越了殖民環境,達到人類共通的思考。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將該思考深深扎根于殖民地,試圖以宗教與終極性追問重新審視殖民地環境,并以此探尋出路。

①“純美”一詞來源于“因為那時候我覺得除了純美之外,并沒有什么可寫,除了純美之外,沒有什么可愛……”,小松《苦瓜集·自序》,《苦瓜集》,興亞雜志社1943年版,第2頁。

② 語出李春燕:《論小松的文學創作》,《社會科學輯刊》1995年第5期,第148頁。

③ 黃萬華:《藝文志派四作家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4年第1期,第106頁。

④⑤⑥{11} 小松:《一文學青年自白》,張毓茂:《東北新文學大系·散文卷(上)》,沈陽出版社1996年版,第202頁;第204頁;第208頁;第204頁。

⑦⑧⑨⑩{18}{23}{24}{36}{38}{39}{57} 奧古斯?。骸墩撟杂梢庵尽獖W古斯丁對話錄兩篇》,上海世紀出版社集團2010年版,第133頁;第97頁;第136頁;第136頁;第87頁;第97頁;第88頁;第75頁;第92頁;第90頁;第174頁。

{12}{44} 王本朝:《20世紀中國文學與基督教文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頁;第206頁。

{13}{14}{15}{16}{17}{19}{25}{26}{30}{31}{32}{33}{34}{35}{44}{47}{50}{54} 小松著,陳實、謝朝坤編:《小松作品集》,北方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50頁;第56頁;第87頁;第51頁;第49頁;第343頁;第343頁;第343頁;第144頁;第144頁;第212頁;第213頁;第213頁;第297頁;第298頁;第101頁;第213頁。

{20}{21}{22}{40}{41}{42}{43}{44} 趙小松:《野葡萄》,藝文書房,新京,康德十年1943,第193頁;第193頁;第209頁;第203頁;第223頁;第223頁;第223頁;第222頁。

{27} 《約伯記》37:5-13

{28} 《路加福音》17:24

{29} 《馬太福音》5:27

{37} 錢中文:《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其書》,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上海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5頁。原注引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第123頁。

{45}{46} 《約翰福音》8:7;8:11

{51} 《羅馬書》13:9

{52}{53} 小松:《北歸》,錢理群主編:《東北現代文學大系(1919-1949)》(第七集 長篇小說中),沈陽出版社1996年版,第604頁;第604頁。

{55} 具體內容參照小松:《一文學青年自白》,張毓茂:《東北新文學大系》,沈陽出版社1996年版,第202-210頁。

{56} 小松:《蝙蝠》,滿洲圖書株式會社,康德八年,第1頁。

{58}{59} 語出陳因:《〈木筏〉》,陳因:《滿洲作家論集》,北方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43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

On the Christian Consciousness of Xiao Song,

a Writer in Manchukuo

Xu Ke

Abstract: The Chinese-language writing in Manchukuo, far exceeding the Japanese-language writing in either quantity or quality, i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the literature as written in the enemy-occupied regions of China. Furthermore, Christian consciousness in the Chinese-language writings is something quite striking, of which Xiao Songs narrative works are an example. Based on an analysis of the texts taken from some of his narrative stories, this article intends to dig the works for their expressed Christian ideology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such an ideology. The analysis, of the abuse of free will, of the chastising of sin by conscience, of the perfection of personality with Christian love, and of the amalgamation of Christian ideology with ancient Greek ideas of fatality, Buddhist ideas and folk beliefs, explores how the writer and his works, based on Christian ideology, transcend the colonial environment, with their thoughts on the qualities of human soul and state of life, achieving values that transcend the times and the regions. An analysis of the Christian consciousness on the part of the Chinese-language writers in Manchukuo, with the example of Xiao Songs works, helps enrich the methodology of studying the literature in the enemy-occupied regions, paying attention to ultimate issues of religion, philosophy and humanity while excavating for such factors as compromise and resistance.

Keywords: Xiao Song; literature of Manchukuo; Chinese-language writers; literature of enemy-occupied regions; Christian cul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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