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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吉梅朵(中篇小說)

2019-04-04 22:06葛水平
北京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梅朵德吉卓瑪

葛水平

德吉梅朵14歲時阿爸死了。

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在瓊結縣措杰村臨馬路的一座石頭房子里,阿爸仁青措躺在靠近火爐的睡床上,弟弟次仁羅布往火塘里添加一些楊木樹枝和牛糞,青煙繚繞著,如同煨桑。阿媽達瓦卓瑪站著,手足無措,一只手輕撫著衣袍,一只手拭著臉頰的淚水,沒有聲音,似乎此時的任何聲音都可能帶走自己的丈夫。

這個要丟下全家遠走的人,在最后的關口沒有多余的話。

德吉梅朵是一個瘦小的女孩,像一只出生不久的羔羊,還沒有長成。曾經每天早上和黃昏,在房前蹦蹦跳跳的身影,阿爸仁青措穿著一身灰色的藏袍看著下學回來的德吉梅朵笑,一口白牙,阿爸說:“噢吔,我們家的女學生回來了?!?/p>

三年前,仁青措得了胃病,走在治病的路上,家里就沒有笑聲了。流淚成為家常,全家人都希望仁青措好起來,有15畝地等著種青稞,家里的日常開銷需要有人外出打工,兩個孩子需要讀書,6頭牛,5只羊,仁青措不能不勞動。

胃病一天比一天重,見不得一點風寒,吃不進飯,一米八幾的個子廋成八十來斤,夏天天氣炎熱時裸出瘦骨嶙峋的身子,像一頭抽干力氣的老馬。弟弟次仁羅布把青稞一粒粒擺放在阿爸的肋骨間,阿媽達瓦卓瑪一雙眼睛盯著次仁羅布走過來狠狠打了一下兒子。仁青措把兒子摟在懷里,用手捂著兒子的眼睛,仁青措看著達瓦卓瑪掉下了兩行眼淚。

過了秋天,進入冬季,仁青措躺在睡床上就沒有起來,他一生的力氣都耗盡了,腸胃里裝不進青稞,人開始高燒不退,一只小小的溫度計,家里人實在是不知道它的用途,只是常常由母親達瓦卓瑪放入仁青措的嘴里,然后很仔細地透著光看。德吉梅朵覺得母親像是發現它有什么奧秘似的,當然不會有什么奧秘藏在其中。

阿爸不認識字,阿媽不認識字,溫度計是醫院讓帶回家,說是量高燒的,但是,阿爸和阿媽很快就忘記了醫生的叮囑和使用忠告。

德吉梅朵在阿媽不注意時拿著溫度計透著光照,明亮的玻璃細管里紅色的水銀汞柱似乎凝然不動,她試著在火塘前烤了一下,它的汞柱突然就升起來,然后她學著阿媽達瓦卓瑪的樣子用勁甩了幾下,里面的汞柱有些降落。弟弟看見了想搶過來看,被德吉梅朵拒絕了。

阿媽達瓦卓瑪每天都往丈夫仁青措的嘴里塞溫度計,似乎塞進去丈夫的病就減輕了,似乎一只溫度計可以讓身體羸弱的丈夫強壯起來。每天都在昏睡的仁青措任由達瓦卓瑪重復這一動作,然后透著光看,然后用勁甩幾下,然后放在仁青措的枕頭旁邊。

這一動作的結束是因為溫度計碎了。

次仁羅布有一天偷拿了溫度計,學著姐姐德吉梅朵的樣子伸進火塘里燒,一聲“砰”,溫度計碎了,汞柱很快消失并落入火塘燃起一股火苗。嚇了次仁羅布一跳,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四周,沒有看見德吉梅朵,也沒有看見阿媽達瓦卓瑪,他飛快撿起玻璃碎碴跑往馬路對面,扔到了碎石中。那一瞬間,次仁羅布被嚇壞了,他認為自己的行為可能讓阿爸的病情加重。

達瓦卓瑪發現溫度計不見時,溫度計就再也找不見了。

仁青措在冬天最冷的季節走了。他一生吃進肚子里的青稞在最后那一刻消化成了兩行淚水,含著淚水的眼睛看著女兒德吉梅朵,他知道自己的離開是給家里欠下了債務,女兒就不能上學了,這么小的人要背一家人的債務活著,他還有什么顏面說話?這是一個十分喜歡識字的女兒,她才14歲。

仁青措閉上了眼睛,達瓦卓瑪試圖伸手去擦干凈仁青措的眼角,卻發現,那地方一點都不潮濕。假如不是溫度計丟失,仁青措也許還會活著,高燒把仁青措的眼淚燒干了。達瓦卓瑪盯著德吉梅朵大聲喊:“是你弄丟了它!”

德吉梅朵沒有接話,假如不丟阿爸就不死嗎?阿爸死了,阿爸死在最冷的天氣里。

這一年藏歷年是從十二月二十九日開始的。仁青措的離開讓一家人懷疑,日子是否真要這樣在沒有仁青措的出現中一天一天走下去?

臨近藏歷新年時,家家戶戶都忙于準備年貨,類似漢族的春節。為了歡度藏歷新年,一般從藏歷十二月初就開始準備“切瑪”,炸“卡賽”,添置新衣,購買糖果、點心了,一年中,或許這一段時日是最最忙碌的。因為仁青措的離去,達瓦卓瑪過藏歷年的心情全無,有時候望著空空的火塘旁邊的睡床長嘆一聲。德吉梅朵走過去拉著阿媽的手,阿媽又長嘆一聲,坐在火塘前,總得要過藏歷年吧。

達瓦卓瑪在藏歷年的晚上,還不到下午五點,就在廚房里忙開了。家里的老人都走了,以前總是母親和阿爸忙著一些傳統的事,丈夫仁青措悠閑地喝著甜茶,現在,不該走的都走了。

達瓦卓瑪看著女兒德吉梅朵說:“今天晚上,各家各戶都要吃‘古突,雖然你們的阿爸仁青措走了,但是吃古突不能少,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事情?!?/p>

做“古突”開始了,達瓦卓瑪端來一盤盛著牛肉、水果糖、麻辣羊肉干和紅糖之類的東西,然后扯一塊面來回捏。達瓦卓瑪看著女兒說:“記住了,做‘古突要故意包一些東西,以測試家人在新的一年里的運氣。過去做古突啊,往里包瓷片、辣椒、牛糞等?,F在生活好了,其他的都改了,瓷片換成水果糖,辣椒改為麻辣羊肉干,牛糞換為紅糖?!?/p>

達瓦卓瑪為了讓孩子開心,還是故意在巴團里分別包了石子、辣椒、羊毛、木炭、硬幣。這些東西代表“心腸硬”“刀子嘴”“心腸軟”“黑心腸”“發大財”。

德吉梅朵配合阿媽達瓦卓瑪麻利地做好了30個“古突”,做好后和年夜飯一起端到桌上。一家三口開始吃“古突”,達瓦卓瑪看著姐弟倆說:“吃到什么要吐出來,吃到水果糖說明好吃懶做,吃到麻辣羊肉干說明嘴如刀子,吃到肉說明想著祖先,吃到紅糖表示經常會有好運氣?!?/p>

“吃到羊毛和木炭呢?”次仁羅布問。

阿媽達瓦卓瑪說:“那就是‘心腸硬‘刀子嘴。吃著了要及時吐出來?!贝稳柿_布把嘴里咬了一半包著羊毛的古突扔進姐姐碗里,德吉梅朵夾起來往嘴里送時發現是包著羊毛的古突。

弟弟次仁羅布說:“德吉梅朵吃著了羊毛,她是心腸硬,她是刀子嘴?!?/p>

德吉梅朵迅速吐出來,達瓦卓瑪說:“吐出來就好了,吐出來就不是心腸硬,就不是刀子嘴了?!?/p>

德吉梅朵說:“一個古突真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嗎?”

達瓦卓瑪說:“能?!?/p>

德吉梅朵望著正堂藏柜上“竹素琪瑪”的木斗,那里裝著酥油拌成的糌粑、炒麥粒、人參果等食品,上面插上青稞穗和酥油花彩板。然后是琪瑪、卡賽、青稞酒、羊頭、水果、茶葉、酥油、鹽巴等。

達瓦卓瑪說:“德吉梅朵,你走神了?!?/p>

德吉梅朵說:“阿媽,我不能上學了嗎?”

達瓦卓瑪說:“你阿爸仁青措走了?!?/p>

德吉梅朵說:“阿爸走了就不能上學了嗎?”

達瓦卓瑪說:“你阿爸仁青措不回來了,你上學有什么用處?!?/p>

德吉梅朵說:“阿媽,我想識字?!?/p>

達瓦卓瑪生氣了,說:“你剛才吃了包了羊毛的古突?!?/p>

德吉梅朵不說話了,笑起來,一家三口人在歡聲笑語中吃完九道“古突”。達瓦卓瑪舉著火把,放起鞭炮,呼喊著“孩子們都出來”!母子仨走到十字路口望著遠處的雪山,祈望給來年帶來好運。

德吉梅朵果然不上學了。

過了藏歷年有人來介紹德吉梅朵去瓊結縣當保姆,說是照顧一個1歲的孩子,一個月500元。

達瓦卓瑪收拾好德吉梅朵的日常用品,沒有多余的話,叫人領了德吉梅朵走了。

走到馬路上的時候,碰到寒流襲來,讓人從腳直冷上來,她打了一個哆嗦。她想起了阿爸仁青措,想起了阿爸的大手撫摸她的頭發,便有一股溫暖流貫全身,便會聯想起阿爸活著時的勞作,聯想起阿爸的許多教誨,許多慈愛,從腸子頭上涌起一陣熱潮,一直涌到雙眼!突然覺得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隨即又變得格外清晰。一種生死兩茫茫的無情隔離隨即想通了。紛繁的思緒沉靜下來,漂游的思念得以依托,她回過頭看著阿媽達瓦卓瑪說:“我要讓阿媽和弟弟過上神仙一樣的好日子?!?/p>

那個領她走的人用摩托車帶著她往瓊結縣走,她還沒有去過瓊結縣,她想著高中要到瓊結縣讀,沒有想到命運讓她過早到了瓊結縣。

德吉梅朵當保姆的家庭是漢族三代,男主人叫張紅生,女主人叫熊小英。這樣的家庭對德吉梅朵是陌生的,她還沒有住過樓房,而且是有廁所的樓房。

德吉梅朵看著女主人懷里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看著她笑,她也笑,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德吉梅朵感覺回到了從前,和弟弟次仁羅布的從前,一只奔跑的羚羊和一只成長的小鹿又見面了。

女主人熊小英第一件事是要德吉梅朵洗澡,洗去她成長的泥塵。這也是德吉梅朵第一次面對一個陌生女人脫衣裳,她十分羞澀,太陽曬暖的水從水龍頭里嘩嘩嘩嘩流出來,落在自己肌膚上緊張得很。有神秘,也有烏云一樣的不情愿。換洗了干凈衣裳,熊小英一一告訴了兒子大寶的尿布、奶粉、玩具,大寶在德吉梅朵的懷里用紅紅的嘴巴吸吮她的手背,她的手背上有凍傷,有些癢,她又開始笑,大寶也笑。

熊小英驚訝地說:“不可以這樣,不能讓大寶舔你的手背,那上面布滿了細菌?!?/p>

德吉梅朵的心里為難得憂傷了一下,還是愉快地答應了,輕輕把大寶放下,大寶開始哭,她又抱起,像從小抱著弟弟次仁羅布一樣,在客廳里抱著大寶走來走去。她看到男主人站在窗戶前看什么,很專心的樣子,她也走到窗戶前,看見院子里有一個3歲小孩手里拿著苞谷餅子吃,一只大紅公雞大搖大擺靠近他,用它硬硬的嘴啄他手里的餅子。從高處往下看,公雞似乎比小孩還長得高,小孩子嚇得哭了。突然出現了一個男人抱起孩子,沖著那只紅公雞跺腳,那只公雞嚇得架起翅膀兔子一樣跑掉。孩子和大人一起嘎嘎嘎嘎大笑,德吉梅朵的眼睛被云朵罩住,潮濕朦朧了,看人家,有阿爸多好。

張紅生看著公雞跑起來,莫名的興奮,回頭沖著妻子神秘一笑,然后迅速走進了一間房子。

漢族人的家里,有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德吉梅朵不只稀罕人家的裝飾,每一次上廁所都覺得屁股怎么可以坐在這么白凈的東西上。尤其是沖水時,她甚至有想再撒尿的欲望。

14歲的德吉梅朵覺得自己到了一個神仙居住的地方,整個心都變得莫名其妙緊張,常常小心地去偷看一些什么,疑惑一些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么。

突然有一天早上,她發現了床單上有一抹刺目的鮮紅,準備尖叫時又嚇得捂住了嘴。然后突然間悲傷地明白,那些無知傻笑的日子已經走了。等大寶阿爸阿媽上班走了,她小心地去衛生間洗干凈,一邊洗一邊哭,哭了很久卻發現床單上還是留下了斑斑駁駁的印子。

熊小英下班回來后,德吉梅朵喊她到自己的房間,然后僵硬地站在那里用手指著床單,并告訴她:“我流血了,它沒有和我請假就來了?!?/p>

熊小英笑著說:“這是少女的初潮,德吉梅朵,它不會和你請假,你要長成大姑娘了?!?/p>

德吉梅朵有明亮的眼睛,健康的笑容,成長就這樣開始了。

一個月過去后,德吉梅朵拿到了500元。她沾著唾沫數錢,一遍又一遍,20元一張,數起來也還是很吃力。錢真是一樣好東西啊,阿爸看病欠下的債務可以還一部分,有兩年時間就可以還清了。錢在她的手里響,鳥叫一樣,錢是有聲音的,她抬起手,無可辯駁準確地把錢放在耳朵邊“咔咔咔咔”響,是整齊的節奏。心開始緊張痙攣,會想起童年掘草根的刺痛感,還有青稞穗。陽光發出淡淡的暖橘色,她悶悶地向大寶沉下頭顱,貼著大寶的額頭,像貼著羊羔子一樣,覺得大寶是她的福氣。

大寶笑,德吉梅朵也笑,笑凝住了眼中的淚水。

張紅生在瓊結縣文化局上班,喜歡飯后閑余時間用毛筆畫畫兒。毛筆桿兒尾部是骨質,有紅絲繩,筆帽是黃銅的,打開,張紅生告訴德吉梅朵是羊毫。那筆尖上還殘留著沒有洗凈的墨跡。張紅生畫公雞,扯著嗓子打鳴的那種,踮著腳尖,使勁兒的。

等上班的人走了,德吉梅朵偷偷進去發現秘密??粗u畫,德吉梅朵總會想到第一天來時從窗戶望見的那只大紅公雞。站在張紅生畫好并掛在墻上的公雞畫前看,這張畫嵌入了她的記憶,立于畫前,她覺得有一股塵土要吸附在她的頭發上。她想起田里的青稞、油菜、豌豆、土豆花,阿爸無休止地勞動,勞動間歇,阿爸坐在日夜流動的雅江邊,唱一首古老的歌謠。這首民歌是措杰村人在打青稞穗時所吟唱的。

“從小一起生活,長大愛如大蒜;倘若父母剝皮,我倆無法分手?!?/p>

德吉梅朵開始小聲唱,一邊唱一邊翻書,她是一個15歲的女孩,開始漂泊,為了阿媽、為了弟弟、為了家。她甚至在窗口看見了一只山鷹,一只盤旋的自由的山鷹,那山鷹是飛在風中的,風沿著山勢而上,風把山鷹托得高高的,那是山鷹自由的高度。

她看見桌子上放著一摞書,是漢語書,簡單的字能挑出幾個,具體意思實在是不明白,長長的句子到底寫了什么?她輕輕翻動它們,大寶睡著,此時一切都是永恒的靜止,時間凝住她的眼睛,對此她迫切想認識它們,書本的聲音和數錢的聲音,那音質震動耳鼓,愈來愈快,她想認識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錢讓她自由幻想,如山鷹一樣,如公雞一樣,如窗外的風和云朵一樣。

熊小英下班回家后聽見動靜,循著翻書聲看見安靜凝神的德吉梅朵,她知道這個藏族女孩想認識字了。

德吉梅朵看見女主人時不由自主紅了臉,她羞澀時很好看。尤其是笑時,白白的牙齒,瞇著眼,像是做錯了什么事情,兩朵緋紅掛在臉頰。

熊小英撫摸著她的頭發看著窗外說:“想學漢語了是吧?”

德吉梅朵羞澀地點了點頭。

熊小英說:“我用藏語給你講一個藏族故事,然后翻譯成漢語,用故事學漢語學起來更快?!?/p>

“從前有一個兔阿媽和它的兒子相依為命地活著,它們經常受到老虎、豹子、熊的襲擊,為了避免兔兒子們的生命危險,它們從山上逃到平地,到處找安全的地方生活。在平地里它們看見了村莊,嗷吔,走進村莊后首先看見了一口井,這是什么?走得太累了,就坐到井沿邊歇息一下吧。這時從井旁邊一棵高大的老樹上掉下一片樹葉,大大的葉子被風吹落在井中,發出‘恰的聲音,恰巧被走神的兔子們捕捉到了,它們往井里一看,結果呢,從井里呈現出自己的影子,因為不知道是什么動物,嚇得撅起屁股就往回跑?!?/p>

德吉梅朵急迫地問:“然后呢?”

熊小英故意說:“明天再然后吧?!?/p>

德吉梅朵很羞澀地說:“我不該問然后,可是我太想知道然后了呀?!?/p>

熊小英笑了:“說明你是聽進去了,好吧好吧,我們就開始講然后。老虎、豹子和熊又一次來侵犯兔子母子幾個時,兔阿媽說:‘你們就是敢欺負我們,我們現在可是不害怕你們了。老虎大笑著:‘哈哈哈,沒有我蹄子大的小東西居然敢對抗我。獅子說:‘我現在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呢。熊吭哧著說:‘你們敢說這樣的話嗎?兔阿媽說:‘我們發現了一個比你們都厲害的動物,它說話輕聲細語,和我們同一個長相呢,它太厲害,一般是不動手的。老虎、豹子和熊不相信,要求兔子帶它們去村莊看,結果呢?”熊小英故意不說了。

德吉梅朵說:“是啊,結果呢?難道是它們看見了自己?”

熊小英說:“聰明的德吉梅朵,它們果然看見了自己,它們沖著井里的‘恰發火,指手畫腳,它們氣得七竅出血,它們發誓要跳到井里去抓住恰,當一個一個被自己氣著去擁抱自己的影子時,兔子阿媽看到‘恰吃了它們,從此兔子們的日子就太平了?!?/p>

沒等熊小英用藏語講這個故事,大寶睡醒了,咿咿呀呀的說話聲,似乎他也聽明白她們在說什么。德吉梅朵跑到隔壁逗著大寶,不時用漢語講兔阿媽的故事,斷斷續續,講著講著自己也笑了。似乎意思知道,話卻說不出來。德吉梅朵想,我要從一個藏族初中生回到漢族小學生,從頭開始學起,藏語太簡單了,漢語太豐富多姿了。

阿媽達瓦卓瑪在發工資的第二天來取錢,帶來了糍粑、酥油茶。達瓦卓瑪第一次走進有工作人的家,憨笑著不敢進門,害怕自己藏袍上沾了牛糞、羊糞,弄臟了干凈的屋子。達瓦卓瑪看見德吉梅朵穿著漢人的衣褲,那一身衣服太扎眼了。兩條分叉的腿沒有規矩地站著,達瓦卓瑪不敢多說什么,畢竟是在漢人家里干活,但她骨子里不喜歡德吉梅朵穿漢人的服裝,漢人的服裝只有漢人穿了好看。

熊小英要達瓦卓瑪進來,她執意不進門,把拿來的東西放在門口,接過德吉梅朵遞過來的錢,圈成筒用橡皮筋圈緊的錢很暖手,握在手心,達瓦卓瑪笑著告辭走往樓下。

消瘦的達瓦卓瑪,身后拖著兩條長長的辮子,辮子上結著紅綠絲線,仔細看會發現頭發上沾著灰蒙蒙的沙塵,酥油茶的味道,或者就是奶渣的味道,下樓的達瓦卓瑪發出騰騰騰的腳步聲。

熊小英和站著目送的德吉梅朵說:“你阿媽的腰和腿都不好,走路腳重?!?/p>

德吉梅朵說:“是,是,阿媽有大骨節病,不能種田,不種田沒有青稞,阿媽喜歡喝酒,只有喝了青稞酒,阿媽才會高興得笑?!?/p>

德吉梅朵羞澀地低下了頭,淚水跌落在地板上。一個15歲的孩子,也該是唱歌的年齡。熊小英想起了藏族的歌聲,音域寬廣,高可遏云,低勝燕鳴,在歌聲中成長的一代一代藏民,當女人們仰起紫紅色的臉頰,當小伙子甩開膀子,藏靴、氆氌長袍、單耳金絲灌邊禮帽,舞蹈起來,所有的苦難都是快樂,都無所畏懼。

熊小英看著德吉梅朵輕聲唱:

“富人騎著馬匹,窮人騎著驢子;瓊結吉如大叔,給狗套上鞍子?!?/p>

聽到“給狗套上鞍子”,德吉梅朵露出白白的牙齒笑出了聲。

德吉梅朵的臉漲得通紅,熊小英的歌聲從墻壁和一些探不到的角落傳出來,這一種家庭氣息讓德吉梅朵新奇,像瞥見了人世間珍貴的一角。

春末,灰黃的大地上流淌著斑斕的色彩,彌漫著牛糞、羊糞味兒的春寒中傳播著夏的氣息。高原上從春跨到夏,泥土便在火辣辣的陽光里一股一股地從地下沖向碧藍的天空。

夏是繁茂的季節,農田里的青色植物為高原帶來多彩的景致。夏也是漫長的季節,青色越多,景致越多,每一個景致都蒸騰著藏民咸咸的汗氣。

德吉梅朵回了一趟措杰村,看到阿媽和弟弟,她把錢遞給阿媽時,阿媽的笑讓她開心。

仲夏的農活多,達瓦卓瑪顧不上和德吉梅朵說話,知道是德吉梅朵回來過星期,要她在家里做午飯。

中午阿媽還沒有從田里回來,她先是看到放學回來的弟弟次仁羅布,10歲的弟弟個子在往高長,黑黑的臉膛,一雙眼睛內外分明,看到姐姐在就想看姐姐買了什么回來。德吉梅朵一邊指給次仁羅布看從熊小英家帶來的糖果、圖畫書,一邊用教育的口吻和次仁羅布說:

“你要好好讀書,讀會漢語和英語,如果不讀會這兩種語言就沒有知識,知識讓人聰明,社會是聰明人的社會。就在剛才我回家的路上,在客車上我依稀看見有一家餐館寫著招收服務員,明碼標價會漢語的工資要高過不會漢語呢?!?/p>

次仁羅布拿著糖果跑到外面,他最反對認識字了,最大的樂趣是種田,到田里把力氣撒野在田里多好,和阿爸一樣。

德吉梅朵知道次仁羅布無法像阿爸那樣,阿爸沒有讀過書,弟弟是馬上要讀初中的人了。德吉梅朵不安分地伸長了自己的目光,渴望走進年僅10歲的弟弟的心里,辨識一下他心里對未來日子的希望和好奇孰輕孰重。

德吉梅朵看見蹦蹦跳跳的次仁羅布走在陽光下,居然沒有看帶回來的圖畫書,他是一個不喜歡讀書的人。這個漠視過程進入了德吉梅朵的記憶,從弟弟的這個漠視開始,德吉梅朵想:就算沒有機會上學了,自己也要好好和漢族人學漢話。

太陽當空,達瓦卓瑪從地里回來,趕著四頭牛,肩上的鋤頭高高翹起來,鋤頭挑著太陽,太陽將激情似火的熱刺進地心。

德吉梅朵走過去接過阿媽的鋤頭,阿媽臉上流著汗水,濕濕的汗水掛在阿媽的頭發梢。沒有阿爸的日子里阿媽是屋子里最主要的勞動人,可是阿媽有大骨節病,有頭痛的病,靠喝青稞酒解煩悶的阿媽心里一定有比病痛更難過的事。

德吉梅朵是黃昏時離開家去往縣城,石頭墻呈現著黃昏的色調,一抹夕陽照著路邊的花草,風輕搖著德吉梅朵的裙子。黃昏似乎就該是懷舊的命定的色調,她再一想起阿爸,阿爸喝酥油茶時,總是偷偷將一塊酥油悄悄抹到她的嘴角,她用手抹下來,末了將手指一只只舔干凈。她回頭看了一下空空的屋子,阿爸已經隱入了歲月深處,不留蹤跡。

返程時,坐在客車上的德吉梅朵想著阿爸,濃濃大大的眉眼沒有被皺紋嵌入阿爸臉上時的樣子,阿爸挑著擔子奔跑在田間的道路上和坡堤上,阿爸咬著腮幫,汗水淋漓混沌地在阿爸臉上、身上奔流。不應該想阿爸病痛時的樣子,要想阿爸甩開膀子勞動時的樣子。

客車走過一家飯店門口時正好有人下,德吉梅朵也提前下車了,她想在大街上走走,時間還早。路過“陽光拉薩”飯店門口時,她突然又看到了招收懂漢語服務員的招牌。這下她徹底看清楚了,會漢語的一個月1500元。比當保姆多出了1000元。

德吉梅朵走進飯店找見店老板說:“我會漢語,能夠和任何人把漢語說流利了?!?/p>

飯店老板才仁巴桑說:“好吧好吧,會說漢語的藏族姑娘我歡迎你?!?/p>

德吉梅朵用奔跑的速度跑往熊小英家,飛奔上樓,敲開門,開門的是張紅生??粗蠚獠唤酉職獾牡录范潴@訝地說:“什么事情讓你如此慌張?”

熊小英抱著大寶看著德吉梅朵說:“出什么事情了嗎?”

德吉梅朵說:“出大事情了?!?/p>

張紅生說:“出什么大事情了?”

德吉梅朵說:“我要離開你們家了,因為我看上了另外一份工作,這份工作我更喜歡?!?/p>

熊小英和張紅生對視了一下,要德吉梅朵坐下來說。

張紅生說:“你找到了比這里更好的工作對嗎?”

德吉梅朵說:“我太興奮了,我找到了比在這里賺更多錢的工作?!?/p>

熊小英的心踏實了一點,一個17歲女孩要走向社會了,她一旦決定那一定是要開始行動了。你看她興奮的臉上,像被一層從未有過的美麗籠罩著,帶著生動的夢想,生活會對這個女孩出現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呢?既然是更好的工作,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工作呢?

張紅生望著窗外,四周的山,全都一色的蒼勁和雄健,近來他開始畫山水了,暮色下靜默的岡底斯山給人感覺非常奇特,樹以葉為形,風以動為行,天以云為形,生活本無常,到無中去生有,這就是生活。

熊小英有些不高興,說走就走,不給人一點緩沖,看著德吉梅朵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希望張紅生說句話,或者挽留一下,等找到帶大寶的新保姆再走也算是一個交代。

岡底斯山的輪廓凝重了張紅生的視野和思維,他的爺爺從河北來西藏,留在山南,是不是也被這大野無聲震撼了?留下來,背井離鄉,說走就走,沒有流連,生命重塑了故鄉這一概念,故鄉有了新的內涵。張紅生由山而想得更遠,當年祖先來西藏是被什么誘惑了?是被遠古的呼喚嗎?祖先走來時,身后沒有任何路標,腳窩踩出即被風沙淹沒,不再回盼留望,走進高原就不想離開,為什么從來就沒有想過畫這高原上的山水呢?

聽得身后重重傳來一聲喊:“張紅生,明天你不用上班了,在家看大寶!”

張紅生想轉過身說話,似乎已經來不及了,他聽見熊小英和德吉梅朵說:“這么小的年齡心里就沒有疼痛嗎?”

德吉梅朵說:“姨姨在和我說話嗎?我去的地方比這里多1000元,等于我一個人做了三個保姆的活,你知道我家里多么需要錢嗎?阿爸看病借了許多錢,錢對我的家庭來說就是幸福?!?/p>

熊小英說:“你到底找到了一份什么樣的工作?什么樣的工作讓你如此心動?”

德吉梅朵說:“飯店服務員呀?!?/p>

熊小英驚訝得長噓了一聲。

張紅生覺得說任何話都是多余,不能說自己家好,飯店不好,更不能說自己家里可以教育她學會知識,難道生活不是知識嗎?

熊小英說:“難道你現在就要離開嗎?”

德吉梅朵說:“就是啊,我現在回來是來告辭的?!?/p>

熊小英一時無語,說是回去過星期天,結果回去重新找了工作。而且沒有一點征兆,說走就走,什么工作也不能不過夜就走啊。

張紅生穿好衣服站在房門前,然后打開門,這個在自己家生活了兩年的藏族女孩,或許他根本就不了解她。她的性格中有急迫的東西,她說走,誰都沒有權利攔。

德吉梅朵從熊小英懷里抱過大寶,3歲的孩子已經學會叫姐姐。

大寶不知姐姐已經拋棄他,流著哈喇子伸出手喊:“姐姐!”

德吉梅朵突然抽搐了一下,整個臉皺起來,丑丑的樣子,也是她心酸的樣子,淚水串珠一樣掉下來,她抱起大寶貼在自己臉上,然后迅速放下大寶,不再說什么,從敞開的門走出去。

坐上車,德吉梅朵依舊一臉興奮,從打開的車窗看高遠處的天空,一輪皓月,四野被映照得格外幽深,像被一層從未有過的美籠罩著。生活,不同尋常的生活,對一個剛涉世的女孩子來說只能往前走。張紅生送她前往新的工作崗位,一路上張紅生不知道該表述什么。車行一段路后他很認真地回過頭看著副駕座上的德吉梅朵說:

“你的選擇沒有錯,只要是成長都沒有錯。要錯就錯在人的本性和成長的痛苦。我不會說你不懂事,只是遇到了你自己必須決定的事,你想沖出大人們包圍的繭,遲早的事情,以后我們不會呵護你了。本來我有許多想在你身上實現的奇跡,沒有想到僅僅學會了流利對話的漢語你就想飛了。但是你要記下我的手機號碼,發生任何過不去的事情都可以打我的電話。高原上生活的你太純真了,你不會受到別的傷害,但是你會受到男人的傷害?!?/p>

德吉梅朵驚訝地抬起頭,她的腦子里一時還裝不下這么多東西,她很興奮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賺錢,沒有多余目的,想遠了腦仁子疼,就是賺錢。

她笑著指著前方說:“我記著呢,等我賺錢了買下手機記手機里,現在我記在腦子里了?!?/p>

猛一抬頭看見了“陽光拉薩”,德吉梅朵說:“停車停車,喏,就這里?!?/p>

張紅生靠邊停下車,打開車門,目送德吉梅朵走進去。這女孩幾乎是飛奔過去,甚至沒有回頭,她是興奮的。

一個神奇的民族,一個神奇的地方。張紅生開車往前走,天邊還有一縷紅云游絲一樣,很美。他突然想走進雅拉香布,吐蕃在這里誕生。

張紅生開車往城外駛去。一路上想著吐蕃王朝的輝煌真是無與倫比,它雄踞高原,八面來風,內連盛極一時的唐王朝,外連當時亦較為強大的尼泊爾,在中原政權衰微時,吐蕃則開疆拓土,與唐王朝在多處展開了長期勢均力敵的爭奪。不僅如此,它文化璀璨,兼容并包,奠基了今日高原的歷史性和民族性。

作為文化工作者,這段歷史長久以來為所有藏人追慕談論,而它的濫觴之地——山南也因此有了獨一無二的地位。

歷史永遠都與一條河和一座山交集,他所在的核心地域雅礱河流域,長久以來成為山南的代稱。爺爺當時為了生活從河北老家走來,祖先是做鹽巴生意的,從小張紅生就知道雅拉香布是雅礱河的發源地,這里也成為吐蕃王系的誕生地。傳說中,雅拉香布接連天地,吐蕃贊普均為天神幻身,第一代至第七代贊普均順一條光繩由此山下到凡間,完成使命之后再由此返回天界。直到第八代贊普,才因光繩被斬,無奈居留人間,雅礱部落從此走向發展壯大。

有幾年妻子熊小英常嘮叨想回去,哪怕是回到成都,絕不留在高原,說孩子上學時一定要回內地,她受不了高原的風,高原的日照。這幾年回內地看到冬天的霧霾,有時讓人無法喘氣,熊小英也不再堅持離開高原了。

張紅生是不愿意離開,不離開的道理就是山南的文化,他出生并成長在這里,熟悉的東西很難拒絕,它是和一個人的精神氣質連帶著的。

車行路行,沒有想到走到了一條岔路口,路標指向桑耶寺。吐蕃強盛時期,山南雅礱河流域及雅魯藏布江沿岸,成為西藏的“糧倉”并延續至今,保障了一個王朝的倉廩,其重要性不亞于江南之于中原王朝。而佛教傳入吐蕃后,佛苯相爭,山南再擔重任,成為佛法生根之地,贊普赤松德贊主持修建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的寺院──桑耶寺。首派七名藏人剃度為僧成為“七覺士”,并從印度和漢地請來諸多高僧,在桑耶寺翻譯佛經,弘揚佛法,最終開創了西藏佛教前弘期的盛況。瓊結,藏語的意思是“屋角懸起多層”。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他看到山的輪廓,腦子里想著四圍的山,每個人都是一個在世修行的人。美好的畫面感,想著回去一定要畫出來。

手機的鈴聲打斷了張紅生的遐思,接起電話看是熊小英打來的。電話里熊小英一肚子氣說:“我們應該壓她一個月工資,那樣也許不至于跑這么快。她讓我們措手不及,明天怎么辦?大寶是不是要送到幼兒園?你怎么會走這么長時間不回來?”

張紅生說:“我這就回呀?!?/p>

放下電話,張紅生掉頭往回走,瓊結已經看不到懸起多層屋角的宮殿了,但青瓦達孜宮的斷墻殘垣仍然高高矗立在城東的高山上。

路過“陽光拉薩”餐廳,張紅生特意停下來,想走進去看看,結果第一眼看到了面前的招牌,上面赫然寫著:招收服務員,月薪1000,會說漢語的比不會說漢語的每月增薪500元。

這對德吉梅朵來說是一種榮耀。

她是一個愛錢的女孩。難怪她如此急迫。進出吃飯的人形形色色,為了前途,每個人都四處奔走招租房子、糊口、腳底起泡、捉襟見肘,或許這里才是德吉梅朵的人生開始。

德吉梅朵成長中的第一次愛情來了。

天空的云朵白蓮花似的,毒辣的陽光從來沒能曬得敗它,肆虐的風沙也掀不翻、撲不滅它。

白蓮花似的云朵,蓬勃、興盛,它是生命的顏色和光彩的夢想。

桑多帶著幾個兄弟走進陽光拉薩時是下午1點。他們的身影擋住了門前的陽光。桑多的兄弟高喊:“我們要吃飯,來一個包間?!?/p>

德吉梅朵迎上來說:“203包間,來客人了?!?/p>

有服務員走過來帶著他們往樓上走。不一會兒服務員跑下來和德吉梅朵說:“他們是一群不講道理的人,刁難我,我無法滿足他們的要求?!?/p>

德吉梅朵沒有多說話,直接往二樓203包間走,看見進來的德吉梅朵,桑多說:“我還是那句話,縣長吃啥我吃啥?!?/p>

桑多身邊的女人花枝招展笑。

德吉梅朵笑了,這是一個有錢不知道怎么花的西藏人,她毫不客氣地指著菜譜點了一桌菜。

桑多說:“你點的菜都是縣長吃過的嗎?”

德吉梅朵說:“都是縣長吃過的?!?/p>

桑多說:“那就好,我就想和縣長一樣,縣長吃啥我吃啥?!?/p>

德吉梅朵想:自己哪里見過縣長?縣長吃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既然要和縣長一個標準,那就點貴菜唄。

一桌子人吃肉喝酒,個個兒紅著眼睛大著舌頭,桑多更是揮著手說:“誰也不許走,再吃一遍?!?/p>

桑多旁邊坐著一個藏族女孩,她的氆氌服那么美,寬松的衣服包裹著她豐滿的身軀,臉上紅光照人,酒精的作用,她像天上的太陽一樣熱力四射。她叫阿夏,桑多用迷離贊賞的目光看著她,阿夏受到鼓勵,站起來,她的兩顆乳房飽滿張揚。

阿夏開始唱歌:

“我們不是康巴,

但要歡唱康歌。

幸福就在羊卓,

羊卓草種齊全;

草種是否齊全,

請看嘎林草原。

如果不是地方小他們就會一起唱“果諧”(跳圓圈舞)。

德吉梅朵站在一邊艷羨著,回過頭看其他服務員,她們也傻傻站著,每個人都裹一團灰撲撲的顏色,不起眼地扎在那里,望著歌聲穿透墻壁的遠方,在這一群富裕人明媚富麗的映襯下,她們顯得寒酸。

突然酒桌上有人指著服務員中一個說:“喊你倒酒呢,你傻站著不動,一看就是低保戶?!?/p>

這句話一下刺進了德吉梅朵的心里。

在這種背景下她看見聽見了羞辱,低保戶和明麗的衣服像植在一個人身體上的皮,培養了德吉梅朵的性情,叛逆與容忍,幻想與自卑,奔放與拘謹,激情與憂郁,這些彼此悖逆的血液天然地混合在體內,開始涌動。

她攔下那個被喊“低保戶”的女孩走過去倒酒,然后站在一邊用漢語唱:

“富人騎著馬匹,窮人騎著驢子;

瓊結吉如大叔,給狗套上鞍子?!?/p>

德吉梅朵眼睛里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一種不屑。她說:“如果你們的腸胃還能裝下一桌酒菜,那么我通知廚師不要下班,讓你們都把嘴唇吃成豁子??h長可不是你們這樣,縣長彬彬有禮,從不占用我們的休息時間?!?/p>

阿夏想發作被桑多攔住了。

桑多和德吉梅朵說:“你生氣時很美?!?/p>

這句話把德吉梅朵嚇了一跳,此時她覺得美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如果別人說她美就說明她不是一個好服務員,整天知道和客人搔首弄姿,像桑多旁邊不時拿出小鏡子往臉上涂粉的女人一樣。

德吉梅朵的這句話讓一群人離開,離開時阿夏用惡毒的眼神盯著德吉梅朵,走到門口時還扭回頭又盯了她一眼,阿夏驕傲的樣子讓德吉梅朵難過,她開始明白“美”是重要的,美麗的氆氌服裝能讓美變得重要起來,但是美麗的氆氌服裝不能罩住一個靈魂上的丑陋。在他們的心里沒有平等,沒有呵護,他們的行為凍瘡一樣爛在了她心里。

桑多走后又來過幾次,身邊的女孩不斷變換,有人說他把自己的路虎車改裝成了霸道,他認為有錢人就一定要和縣長看齊。

桑多是瓊結縣有錢人家的兒子,喜歡被眾星捧月,有仗義的一面但也有虛榮的一面。他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一樣在變換,桑多始終是這個群體中的太陽,不管換了多少人,來到這個群體,必得維護桑多,這是桑多這個群體中的大是大非,稍有輕慢,別怪桑多對你不客氣。桑多在“陽光拉薩”吃了一年多飯,德吉梅朵見識了他身邊形形色色的人,能長久留下來的人不多。有些時候意見不合,吃飯中就分裂成了兩個陣營,辯論辯論吵幾句已經解決不了問題,有人都拿出了藏刀,后來就干脆發展到了打架的地步。

有一天德吉梅朵看到橫臥在大街上的桑多,爛醉如泥,通紅的臉,臉上還有凝結了的血痕。德吉梅朵走過去叫醒他,跌跌撞撞攙扶著他走到飯店。德吉梅朵幫助他清洗了臉,倒了酥油甜茶,等他慢慢回過神來。這是一個太年輕、太沒有閱歷的青年,他根本不知道,征服一切要付出什么,而那種征服又是多么不可挽回啊。

桑多睜開眼就不停地要酒,他喊著,“我有錢,我要喝縣長一樣的酒!”

然后桑多又喊:“讓我醒過來干什么呢?”

可桑多畢竟是醒過來了。

等桑多更清醒的時候,桑多看著德吉梅朵說:“做我的女人吧。離開這個酒店?!?/p>

德吉梅朵的臉白蓮花似的,太陽沒能曬得敗她,肆虐的風沙也吹不裂她,她長成大姑娘了。對桑多的感情德吉梅朵一時想不明白,是一種非常說不清楚的感情,并時時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恐。當她試圖自己要問明白這是為什么時,自己又完全解釋不清楚,也許是桑多長得高高大大的樣子吸引了她。

愛情是什么?也許是兩個偶然碰撞的心相遇,共同懷一腔同情和驚喜,雖然有酸澀和磨難,但凡是種子總是要發芽。成熟像一把浸透了水變得柔軟的蘑菇,每一個細胞都在張開。言行、表情、個性,愛情點燃了德吉梅朵的自信,她走在大街上,買了手機,第一個電話就打給了桑多,可似乎她已經忘記了此前。忘記就忘記吧。

桑多最大的好處是有錢,錢是好東西,錢讓桑多的友情一撥一撥換人,只有爛醉如泥時會想起德吉梅朵。

德吉梅朵請了一天假,她和桑多去雍布拉康玩,這座寺廟在澤當鎮11公里的扎西次日山上?!坝翰肌币鉃椤澳嘎埂?,因扎西次山形似母鹿而得名,“拉康”意為“神殿”。民間也叫母鹿后腿上的宮殿。

他們走上去時云朵遮擋了太陽,走上寺廟的臺階,攀爬上最高處時,強勁的風從高空襲下來,掀起他們的藏袍和長發,有風鈴發出撞擊聲。瞬間,一場大雨頃刻襲來,云朵里有閃電,雨點從四面八方撲擊他們,他們倆相擁著,風來吧,雨來吧!

桑多本來就是現在的樣子,是自己不由自主愛上了一個混蛋。

德吉梅朵把外面的袍子脫下來,暗紅色的內衣,一樣不要,這些全部是桑多的錢買下。她裸著自己,皮膚有一種針尖麥芒般的刺痛,找出自己的舊衣裳換上,有點眩暈,想抓住什么,可是能抓住她看到的影子嗎?

拉窗簾時,兀然看到一彎明月,仿佛她痛苦無妄的愛情,在這個世界上,你和這個人好,又不能完整說出理由,單純是不成熟,可什么是成熟,誰能告訴她?

可是為什么心里還想著有電話打進來?又期待著什么?

德吉梅朵妊娠反應得厲害,已經到了無法上班的地步。阿媽達瓦卓瑪來“陽光拉薩”看她,難過地說:“你遇見了魔鬼,回家吧女兒?!?/p>

魔鬼的孩子也是神賜予的神物,是天爺爺的寶貝,墮胎是天爺爺不可饒恕的,會讓墮胎者幾世受罪。德吉梅朵跟著阿媽回家。依舊穿著舊衣裳,那些或許有過愛情的衣裳已經沒有意義了,她把它們毫不留情地送了人。

穿過瓊結縣城的街道,陽光和人群,晝夜輪回,四季流轉,從前是什么樣子已經沒有意義了。天上會下雨的云朵都是從她心里飛出去的,她無法想象藏族人的祖先是怎樣培養出了這樣的男人,魔鬼降臨人間了。

弟弟次仁羅布長高了,不喜歡讀書,整天逃課或者躲在同學家看電視。德吉梅朵的回家讓阿媽更操勞,對日常投入的精力更多,妊娠反應越來越重,有時候想到是一個夢,一縷一縷的陽光會化開這個夢,會被山上的風吹散這個夢,睡一覺也許就回到了從前。桑多就像一個過去的壞習慣長在了她的腦子里,努力不去想,可是努力的事情總是又不能忘記。

有幾次她想給桑多打電話,可準備打時又覺得自己沒有出息。

阿媽達瓦卓瑪已經為這個家損耗了太多精力,對弟弟的牽腸掛肚導致身體抵抗力下降,偶爾性的頭疼變成經常性的頭疼,疼起來需要扶著墻站下。

撐過六個月,德吉梅朵穩定了,似乎妊娠反應小了,也能正常吃飯,有些時候還可以下地勞作。

天氣已經是冬天,在屋子里某個被陽光照射到的地方,德吉梅朵聞到了一股奶香,她默默坐著感覺肚子里的胎動,她試圖找到那只小腳丫,和捉迷藏的小貓似的,很長時間又沒有任何動靜了。門前的陽光金子似的拉長了她的影子,那個影子無限闊大,她忽地看見了阿爸,阿爸還是當年的那個樣子,站在那里笑。那股奶香奇異而美好,難道是自己的身體散發出來的奶香嗎?

阿爸仁青措笑著離開,她看到風吹過草原,搖動草地深處所有站立的茂茂草和灘上爬著的荒草。陽光把風揉成金黃色,把空氣切成碎塊,然后雪片似的從天上飄落??傆X得阿爸在慈祥地注視著她,給她從來沒有過的力量。

阿媽從外面走回來,晚霞的光輝像巨大的夢境鋪天蓋地而來,阿媽笑著說:“領到低保的錢了,這樣生娃就有保障了?!?/p>

一沓錢放在坐床上,很扎眼。

德吉梅朵說:“阿媽,你說什么?”

阿媽說:“低保啊,從你沒有工作那天起到現在,你也可以拿國家的低保了?!?/p>

德吉梅朵說:“阿媽說我在拿國家的低保對嗎?”

阿媽說:“對啊,你沒有工作了,我們家沒有人有能力為這個家進錢?!?/p>

德吉梅朵感到從未有過的落寞和孤單。她盼著孩子趕快出生,她想到桑多用鄙視的眼光盯著她說:“低保戶?!蹦且痪浯潭脑捪褚恢皇旱难蚋?,靈魂在曠野里迎風呼叫,往日思念著桑多的念頭突然就結住了。

那一夜德吉梅朵驚醒過來,她發現自己的手放在胸口上,她似乎完全清醒著,似乎又無法動彈,靜靜地呼吸著這種能讓她產生幻覺的氣息。這種氣息是那樣的堅挺有力,她掙扎著,睜開眼睛望著上空,眼睛在朝陽升起時深沉得像一潭湖水,波光粼粼,美麗得令人心碎。

阿媽達瓦卓瑪用勁喊她,說她在做噩夢,阿媽像呵護一頭牛犢一樣看著她,用手在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阿媽的撫摸感動了她,她突然又想到,我要不要在孩子出生前找到孩子的阿爸呢?

矛盾的德吉梅朵,她在孕期受到了傷害,沒有一點計策。

達瓦卓瑪說:“只要你不怕他像魔鬼一樣再傷害你?!?/p>

阿媽的回答就像昨天從屋頂上滾過的雷聲一樣讓她身體顫抖起來。似乎又成為一種斗志,她要去找他,不能讓孩子的出生沒有阿爸,更不能讓孩子出生就吃低保。

德吉梅朵帶著她荒唐的想法坐車前往瓊結縣城。

天氣似乎比想象的要暖和,有些時間不知道桑多的動向了。她下車后先是站在街邊看了一會兒人群,城市對她有一種誘惑,如果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的月工資還會漲。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臨出門時還被阿媽套上了一條圍巾,一輛車走過帶起的風揚起一股肅殺。拿出電話撥通桑多的手機,一直是忙音,再打,依舊是忙音。此時的桑多會在哪里?K歌廳或是酒吧?

電話突然響了,不是桑多,是撥錯的電話,電話里的人認定這里應該有一個他要找的人,一遍一遍問,最后核對電話號碼,結果少了一位數,然后那邊又很突然的就掛了。

德吉梅朵往桑多常去的酒吧方向走,果然在酒吧門口看見了桑多的改裝車。心跳加速,手腳都出汗了。她走上前抬起腳照著桑多車的輪胎踢了兩腳,心里的氣無法出,她的委屈不是一般的。

哪知桑多的車報警了,有保安走過來指著德吉梅朵說:“你趕快走開,這里不是你這樣大著肚子的人來的地方?!?/p>

德吉梅朵說:“我找這輛車的主人,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p>

保安進去找人時,德吉梅朵覺得就讓你這輛車喊你吧。她不停地用力踹車輪子,好大的車輪子,眼淚出來了,汗水出來了,車叫聲引來幾個圍觀人。

桑多出來了,他身邊永遠站著一個妖嬈的女人。保安上去制止德吉梅朵,桑多很平靜地笑著,這個沒有穿高跟鞋,矮矮的女人,大肚子像圓鼓一樣,整個人看去像一只母鵝。

桑多發怒了:“你這個瘟疫一樣的讓我丟盡臉的女人,你這個瘋女人!”

那張紅臉在日照下,嘴唇顯得很怪異,德吉梅朵還驚奇地發現,桑多整個臉的上半部布滿了雀斑,密密麻麻,以至于從稍遠處只看得見深紅一片。他的眼睛只剩眼黑,眼白發紅幾乎和臉是一個顏色。

桑多一發怒,他的狐朋狗友便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有幾個人走過來就要走近了,德吉梅朵突然心酸了起來,事實證明她來找桑多是錯誤的,這個聰明面孔笨肚腸的人,這個繡花枕頭一包草的人。

德吉梅朵驚魂不定望著桑多身邊的女人,陌生的臉龐,無奈而且尷尬。她曾經站在她的位置上,那也是德吉梅朵的棲身之地,說不清怎么回事,自己便愛上這樣一個人,像一條披著人皮的毒蛇奔竄在逐漸枯死的青草間。

德吉梅朵尖叫了一聲,沖著那個女人喊:“你難道沒有看見你的下場嗎?桑朵,我肚子里懷著一個‘低保戶,你這個魔鬼來吧!”

女人眉眼生動,突然縱情笑著摟著桑多撒了一下嬌,桑多甩開她,這是一個不生氣就難過的人,是被錢財捧紅的野味,是熱鬧的充饑物,這是一個不能坐下來說話的人。

桑多說:“有錢的后人永遠不是低保戶,馬蹄濺起的粘泥已經貼近我的嘴巴了,你不想我趕走你,你就不要在這里羞辱我的臉面?!?/p>

德吉梅朵說:“你配有臉面?臉面已經糊了你的腦袋,你自作聰明的下場便是暴死荒野?!?/p>

桑多大喝一聲:“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歹毒的女人去死吧!”

德吉梅朵想:來吧,看看你桑多怎么對付一個女人,好和壞、對和錯、有理和無理,所有的臟水和孩子,你連孩子一起干掉吧,你會有報應的。

明天就是放棄今天,結伴而來的痛和苦,來吧,德吉梅朵豁出去了。

剎那間一個人影橫插在了一群人中間,她大喊一聲,然后她拽起德吉梅朵的袖子,在所有人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時,她們已經走出很遠。

是阿媽達瓦卓瑪。阿媽怕德吉梅朵受罪,一直跟著走,她祈求死去的親人來保護德吉梅朵,不要讓人間盛開苦難和憂愁。

達瓦卓瑪一邊拽著德吉梅朵跑,一邊氣喘吁吁說:“魔鬼在誘惑你,他用肚子里的孩子誘惑你,那個誘惑早已成為一個壞結果。為什么要雞蛋碰石頭呢?你和他的糾纏已經結束,這是仁青措家的后代,不是魔鬼的后代?!?/p>

母女倆跑往人多的地方,離開惡狼的辦法就是快速逃離。

德吉梅朵和阿媽拉著手走,從瓊結往措杰村走。

街道上很安靜,就像在長長的一年平常的日子以后,迎來即將到來的藏歷年一樣,突然松懈了,什么也不想了。

誰家的酥油茶和著最后的夕陽一起繚繞過來,街道邊上有人推車子賣橘子,她突然想吃橘子。一個小女孩牽著阿媽的手等阿媽買橘子,女孩穿著粉紅色牛仔褲和長筒皮靴,女孩的眼睛很大,像火一樣燃燒。德吉梅朵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等那母女倆走遠了,女孩后腦勺上還烙著德吉梅朵的眼睛。

太陽剛剛落山,晚霞的余暉將冬日那一望無際、蒼黃的群山涂抹得色彩斑斕,縱橫的河汊溝渠閃耀著曖昧的暖色,紅色的晚風輕拂在臉上。

二斤橘子走著吃著,很快就沒有了。

走著走著,突然就覺得身體有點失重,有點氣喘吁吁,有阿媽的汗味籠罩著她,顯然德吉梅朵并沒有意識到自己頭重腳輕。

天慢慢暗下來,遠處稀稀拉拉散開的村莊,有零星燈光閃耀。每路過一戶藏民家,都是大同小異的氣息,肚子開始叫,偶爾碰見一兩個藏民,一兩群牛羊,全都是黑乎乎一片。

月亮升起來了,德吉梅朵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升起的地方,突然又覺得后腰處像墜了一塊石頭,重得屁股都無法抬起來。慢慢的那塊石頭又移到了她肚子上,像馬蜂蜇了似的酸困。

德吉梅朵說:“阿媽,我餓得腿腳沒有力氣,像踩在棉花上,膝蓋快要跪下了?!?/p>

阿媽說:“堅持一下,月亮替我們照著路呢?!?/p>

不知道為什么德吉梅朵的心情突然陷入了孤獨中,疼痛越來越闊大,她實在是煩累了,停下腳步,看著走在前面的阿媽,她站著,不知道馬上要發生什么事情,月亮冷冽的清光濕漉漉地包圍著她,有什么東西越來越沉重地壓迫著她。

達瓦卓瑪發現德吉梅朵沒有跟上來時,回轉身發現沒有人。

達瓦卓瑪大聲喊:“德吉梅朵,女兒!德吉梅朵,女兒!”

德吉梅朵倒在地上,她透不過氣來,心頭慌亂得差點兒想大喊救命。

德吉梅朵說:“阿媽,我的肚子疼死了?!?/p>

達瓦卓瑪循著聲音走過來,看著倒在地上的德吉梅朵,經驗告訴她,德吉梅朵要生產了。

荒郊野外,達瓦卓瑪的誦經聲響起,傳遞著令人壓抑的氣氛,偶有幾聲狗吠,聽不見人聲。月亮雖然不圓,冷冽的清光在這空曠的鄉野里顯得格外明亮,地上白花花的,真似蒙了霜,伸手摸摸身邊的小草,感覺特別涼。達瓦卓瑪哭了,身邊沒有強勁的身影,她感覺到了懼怕。

達瓦卓瑪覺得自己必須去找人,可達瓦卓瑪又不能丟下德吉梅朵。

兩難中達瓦卓瑪說:“女兒,打桑多電話吧,阿媽求他,只有他可以來救你,此時,我們沒有一點辦法?!?/p>

德吉梅朵掏出手機打桑多電話,依舊是忙音,再打,電話有人接起,是桑多,電話里的桑多大聲說:“你是一個不吉利的女人,你這個低保戶?!?/p>

德吉梅朵說:“我要生了,我要生了,你來救救我?!?/p>

電話早已掛斷。夜死了,沒有一星半點氣息。

達瓦卓瑪手足無措,德吉梅朵哭著忍著疼,翻著手機電話,她腦海里突然掠過張紅生的電話,這個電話原本是要記在手機里的,因為什么事情一直沒有記。她輸入號碼打通電話,期待著,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

德吉梅朵說:“是張紅生,大寶阿爸嗎?”

電話里問:“請問你是哪位?”

德吉梅朵說:“我是德吉梅朵,我要生孩子了,在回措杰村的路上,您來救救我?!?/p>

張紅生在電話那邊遲疑了一下,他的遲疑是因為沒有聽明白對方在說什么。

德吉梅朵急切地說:“我要生孩子了,我的孩子沒有阿爸,我被男人傷害了?!?/p>

張紅生腦子“嗡”一聲,有幾年沒有聯系這藏族姑娘了,快,德吉梅朵需要幫助。熊小英已經穿戴好衣裳,兩個人迅速下樓開車往措杰村走。

路邊看到德吉梅朵母女倆時,羊水已破裂,熊小英的心里一陣子疼痛,兩位疲憊不堪的母親,她聞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道,迅速攙扶她們上車,疼痛讓德吉梅朵不斷呻吟,車上的每個人都對她肚子里未來的小生命充滿了擔憂。

德吉梅朵入院不久很快就生下了女兒,這個早產的女兒,兩只黑黑的眼睛,降臨到人間時,她沒有哭聲,大拇指含在嘴里,看到母女平安,張紅生夫婦松了一口氣。

達瓦卓瑪在孩子屁股上狠打了一下,“哇——”德吉梅朵的女兒哭聲嘹亮。驚世駭俗,使得張紅生和熊小英如同產床上的母親,幸福得產房都微微戰栗。這實在是破天荒的事情啊,這個藏族女孩到底經歷了什么?

太陽升起時逼退了清晨的寒風,女兒來到她身邊,一夜之間,德吉梅朵成熟了許多,她的悲哀已不放在臉上,微笑中有幾分剛強。累了一夜的張紅生和熊小英想著一個人在家的大寶不放心,急急告辭出來,臨出門時說:“有事打電話?!?/p>

達瓦卓瑪送他們出來,因為語言不同無法和達瓦卓瑪溝通。熊小英說:“回去吧達瓦卓瑪,好好照顧你女兒?!?/p>

達瓦卓瑪茫然無措地揮揮手。

在德吉梅朵的激動中,窗外飛過去一朵云,像白度母的化身。這樣,孩子的名字就出現了“卓嘎”,達瓦卓瑪說:“我的卓嘎?!?/p>

這是一個多么非同一般的奇跡啊。卓嘎,粉嫩粉嫩的,躺在阿媽身邊。藏族沒有非婚生子女和重男輕女的陋習,卓嘎的到來成為達瓦卓瑪家的佳音,也成為德吉梅朵嘴邊開口時的第一句話。

出院那天,熊小英帶來奶粉、肉松和各種大寶小時候用的玩具,她有點喜歡這個女孩,因為身體原因她已經不能再生育了,如果大寶有個妹妹就好了。德吉梅朵希望熊小英給卓嘎起個漢族名字,熊小英腦子都沒有動就說:“叫熊二丫?!毙芏疽呀浭切苄∮⒌奶蹛哿?,萬千故事必然在后頭緊跟著。

一百天的卓嘎已經脫掉了人之初最先的混沌,對周圍事物的感知有了某種自覺的意識,喜歡笑,對四周做出相應反應的是笑容。有時候德吉梅朵拍拍手,她就笑;舅舅次仁羅布拍拍手,她也笑,笑得十分自如、喜悅和甜蜜。

德吉梅朵的手機里全部是卓嘎的笑臉,她的鼻子,她的眉眼,簡直就找不到缺陷。

卓嘎雙手雙腳并用,慢慢地能坐了,會爬了。德吉梅朵突然想到張紅生講過的故事,說有一個古埃及的神話,它被描述為長有翅膀的怪,通常為雄性,是“仁慈”和“高貴”的象征。當時的傳說中有三種斯芬克司——人面獅身的,羊頭獅身的(阿曼的圣物),鷹頭獅身的。亞述人和波斯人則把斯芬克司描述為一只長有翅膀的公牛,長著人面、絡腮胡子,戴有皇冠。到了希臘神話里,斯芬克司卻變成了一個雌性的邪惡之物,代表著神的懲罰。因為希臘人把斯芬克司想象成一個會扼人致死的怪物。傳說天后赫拉派斯芬克司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懸崖上,攔住過往的路人,用繆斯所傳授的謎語問他們,猜不中者就會被它吃掉。這個謎語是:“什么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腿最多的時候,也正是他走路最慢,體力最弱的時候?!?/p>

俄狄浦斯猜中了正確答案,謎底是“人”。

斯芬克司羞愧萬分,跳崖而死(一說為被俄狄浦斯所殺)。

她的女兒是一個人。

遠處的雪山靜佇著,緘口不語。夕陽涂抹在走過的牛群身上、臉上,德吉梅朵抱著卓嘎騎在牛背上。鮮花盛開的季節,卓嘎已經開始牙牙學語,德吉梅朵聽不懂她的話,但她母性本能地領悟到她的話是一種呼喚。

次仁羅布休學了,不喜歡讀書。

德吉梅朵和他談了一次話。不讀書的人只能種地,地里長不出錢。錢不能生錢,只有讀書可以改變命運。

次仁羅布說:“錢可以生出錢,不讀書照樣可以活著?!?/p>

德吉梅朵拿出20元錢遞給次仁羅布說:“我看你怎么生錢?”

次仁羅布拿著錢跑出家門,他要和同齡人去打麻將,要證明錢是可以生錢。20元很快就沒有了,兩手空空,空得如心。

過日子很為錢惱火,丟失的錢永遠不會回來了。

德吉梅朵說:“錢走了就走了,不知去向,它雖然走了,但是絕不會消失。它在泥土里,在修建的樓房里,在牦牛的脊背上,在喜歡讀書人的理想里。錢不會消失,因為它是錢,錢什么時候都不會死,我們不能把錢看輕了?!?/p>

卓嘎長到八個月時,措杰村開始建蔬菜大棚,需要工人。德吉梅朵報了名,這是男人干的活計,一個女人報名壘墻,雖然說起來稀罕,但也不足為怪。一個月干足25天可以賺6000元。

德吉梅朵選擇堅持和勇氣,她的心中有一分清醒和希望,只有勞動可以改變命運。

阿媽達瓦卓瑪覺得德吉梅朵體質弱,一天干不下預期的活計,恐怕一個月拿不到那么多錢,不希望把身體累壞了,畢竟來日方長。

德吉梅朵對勞動的執著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蔬菜大棚建在措杰村東北角上,建棚的老板是漢族人,他娶了一個小女人做老婆。在山南建筑行業的山頭中不算大老板,電話不離手的漢族何老板常常用來聽別人對他的發號施令,那個別人不是別人,是他的妻子。

措杰村的蔬菜大棚有一定規模,干活人中間女孩子少,為了不顯得自己扎眼,德吉梅朵穿著弟弟的衣裳,密密麻麻的日頭中,如果不仔細分辨還發現不了德吉梅朵。工地上雖然也有女孩子來干活,可她們總是站得遠遠的,就像督戰一樣,每天上工時都不少她們,少了她們又太煞風景,女孩不能和男孩比,她們干活就那樣停停歇歇。

很奇怪的事情,沒有人覺得德吉梅朵是女人,別人吃飯了,她還在干活,甚至想要干很多很多活,連吃飯的時間都不舍得停歇,就為了干完自己的活早一點回家看卓嘎。有時候餓得心跳加速,背轉人吐一口酸水,說是去野地里上廁所,其實是跑回家看女兒找吃食。

措杰村建蔬菜大棚不僅僅是措杰村人,還有其他縣的工人。一個叫次仁德杰的小伙子看上了德吉梅朵。這一代藏族男女再不可能像他們的父輩那樣保守,文明隨著物質,必然在一代一代的進化中得以更高的提升。

戀愛畢竟應該是一件含蓄而秘密的事情。次仁德杰喜歡在夜幕的庇護下,因為,那樣會使他感到溫暖而安全。德吉梅朵則在夜幕時分需要回家帶自己的孩子。次仁德杰目送德吉梅朵的背影,有時候在后邊輕聲喊一下:“嗨,你怎么這么早就走?”

德吉梅朵羞澀地笑一下,離開對次仁德杰顯得殘酷了點。

戀愛畢竟是一件含蓄而秘密的事,需要遠離人群,遠離住處找一個說話的地方,德吉梅朵匆匆忙忙的離開讓他無從下手。

德吉梅朵說:“我有一個女兒,剛剛一歲,我的女兒卓嘎還離不開阿媽?!?/p>

次仁德杰跟在德吉梅朵身后說:“我能為你女兒做些什么事情?我給她買一個玩具吧?”

德吉梅朵說:“卓嘎還小,還不知道玩具好玩?!?/p>

次仁德杰說:“可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是成為卓嘎的阿爸?!?/p>

德吉梅朵再一次羞澀地笑了:“你像獅子的嘴巴一樣,太夸張了?!?/p>

次仁德杰說:“我說的是我心里想的話?!?/p>

德吉梅朵說:“我還不想戀愛,我對男人不信任?!?/p>

次仁德杰說:“男人是不一樣的,有好男人,我就是?!?/p>

德吉梅朵說:“我就要到家了,我要見我的卓嘎?!?/p>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有意無意說著話,一個看似在訴衷腸,愛意無限的樣子。一個心里有心事,也沒有很決絕地討厭對方。

山南這個地方晝夜溫差很大,寒涼對于此時情境下的男女根本沒有意義。

夜涼了,次仁德杰想握住德吉梅朵的手,幾次伸手讓自己挨得近一些,越近就越能感覺到對方,越感覺到對方,就越有一種燃燒不能自抑。

聽見卓嘎的哭聲了,德吉梅朵快速跑了幾步,一下子距離就拉開了,等次仁德杰也跑了幾步時,德吉梅朵已經跑回了自家的院子,女兒牽著她的心呢。

黑暗中次仁德杰徘徊在馬路上,天空有星星有月亮,有夜鳥飛過,他想德吉梅朵勞動時的背影,這個女人樸素得讓人喜歡。

德吉梅朵干活實在是累了,一回家摟著女兒,一邊讓女兒吃奶一邊端著碗吃飯,狼吞虎咽的樣子讓達瓦卓瑪看著直發笑。飯畢摟著女兒卓嘎倒頭在尿味乳香中立竿見影就睡。

第二天一早依舊昏然入睡的她被電話吵醒了,是次仁德杰喊她上工地。

放下電話,德吉梅朵想:我又被一個魔鬼惦記上了。

蔬菜大棚有可能很快就完工了,那么接下來該做什么?去哪里找工作呢?此時她還想不到愛情,偶爾也多看次仁德杰幾眼,和桑多比較,次仁德杰長得不夠高大,人顯得憨厚一些?,F在德吉梅朵必須放棄已有的一些好壞參半的東西,比如說,傷害和痛苦與曾經厭倦了的思念而去要一些新的東西,而那些新的東西同樣也與好壞長短對錯一起要結伴而來,當這些東西來到我身邊時,很容易滿足我此時的孤獨,可是無可奈何的日子還很長啊,會不會再出現傷害呢?

張紅生曾經說過的話再一次想起:你總會被男人傷害。

德吉梅朵想:我現在還不能要愛情,愛情還不符合我的想象,短暫的疼愛會過去,我不過是一個過平常卑微日子的人,任何人的溫情脈脈都是假象,我的平凡的令人激動的好日子就是陪伴著阿媽、弟弟和卓嘎,卓嘎的出現已經不是原本的生活了。我要把此前的日子收拾起來裝進一個紙盒子,再系上時間和忘記的綠色絲帶,將它放置在心頭,時時提醒自己,一切還不是時候,自己還有目標沒有實現,不能被當下的沒有結果的東西打亂了日常。

再見次仁德杰,德吉梅朵就不理他了。

次仁德杰覺得德吉梅朵是一個誘惑,她以微笑和美好引領他向那個方向望去,他無法控制自己要向那個方向走去,他覺得自己的未來是和她連接在一起的,世界一定會像自己想象的那樣豁然開朗的。

措杰村街心里有兩三個孩子追逐耍逗,他們的笑聲與小鳥的婉轉啼鳴一起在樹叢中回旋。沒有拖拉機的聲音,也沒有大人在一旁不斷的監視和呵斥,發現陽光下有兩只鳥在打鬧,起起落落、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追逐。

次仁德杰站在旁邊看他們,鳥叫聲像是私語,能夠想象那些小生命同自己一樣開心得發瘋,只是苦于聽不懂它們的語言。此時他穿過街心就為了去見德吉梅朵,他要向她表白,不再躲躲閃閃,雖然她不理自己了,那也沒有關系,愛情是追來的,功夫一定要舍得下。

措杰村的蔬菜大棚蓋起來了,一點收尾工作,對于重勞力已經找不到下力氣的地方了,就等結算工錢了。

德吉梅朵在青稞地里拔草,偌大的青稞地站起來看仿佛沒有盡頭一般。弟弟在遠處,埋在青稞中,這個不讀書的年輕人終于把自己安頓在了青稞地。讀書才好改變自己的命運啊,她一定要卓嘎將來讀書,讀大學,做一個有本事的人。

汗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呼著粗重的氣息,她又開始想卓嘎的樣子了,一歲多的孩子已經開始叫阿媽了。

青稞地里靜悄悄的,闃無人聲,像所有的中午時分,路上連自己的影子都沒有。一行行的青稞,還有遠處的油菜花,像詩歌一樣。她不知道詩歌是什么樣子,但是,此刻她便已經知道詩是什么樣子了,心里敏感詩一樣的東西,一下就感覺到了過日子的滋潤和欣悅。

德吉梅朵唱著歌,起起伏伏,青稞地就活潑了。

次仁德杰站著遠處聽,慢慢走近想嚇她一跳,對德吉梅朵不理他的事情已經忘到腦后了。

“嗨,德吉梅朵!”

嚇了德吉梅朵一跳,她迅速站起身應答了一聲,看到是次仁德杰,她一下就扭轉了身。

次仁德杰說:“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歡你嗎德吉梅朵?”

德吉梅朵說:“你快走開,我討厭你?!?/p>

次仁德杰說:“我說的是認真的,我就喜歡你,答應和我好吧?!?/p>

德吉梅朵突然想到最近剛學到的一個漢語詞匯“不盡如人意”。

“我的當下的生活不盡如人意,我的將來也不盡如人意,所以我不喜歡你?!?/p>

次仁德杰說:“我們的將來到來時一定不盡如人意,我們把將來變作現在,將來還是在遠方,我會等待那個不盡如人意,牛奶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我們就一起不盡如人意吧?!?/p>

德吉梅朵瞪大了眼睛聽著,然后喊了一聲:“次仁羅布,次仁羅布,你趕快過來趕走這個壞蛋,你趕快來呀!”

聽到呼喊的次仁羅布從青稞地跑過來站在次仁德杰身邊,小伙子長得高出了次仁德杰半頭,身子骨雖然看上去單薄,但是臉上顯示出了憤怒。他準備打架了,只要對方敢動手,第一次打架,他把力氣全部用在兩只拳頭上,他可不是一個孩子了,他要保護這個家里的所有女人。

次仁德杰后退了一步,他可不想和這個未來的小舅子打架。

“我自己會離開,總有一天我們會成為一家人,等著走著看著吧?!?/p>

次仁羅布眼珠血紅,他被姐姐喊過來是為了收拾這個男人,并用力量來糾正他的過錯,怎么能輕易就放走了他。他往前多走了幾步攔住次仁德杰,太陽的光涂抹在兩個青年男人身體上。

德吉梅朵窒息了,她被這種場面震懾了,嚇得說不出話,眼前的景象凝固成一幅全息照片,一幅被陽光和風塑成的即將開戰的照片,進入了德吉梅朵的腦海里。

四周安靜得近乎原始,無法感知的暴風驟雨就要來臨了,沒有說話聲,只有粗糙的呼吸聲,次仁德杰也捏起了拳頭。

德吉梅朵一陣眩暈,腦子里突然幻影出一隊羊羔的影子,這種白色而溫暖的亮點,亮點穿過看不清楚的遠方停滯下來。這種柔和的停滯給了她無限歡樂,她突然喊道:“停下來!任何一個人先出手都不應該,我們要像漢族人一樣學會禮貌?!?/p>

出乎意料的是兩個人并沒有放松自己的身體,包括脖子和眼睛。

德吉梅朵跑過去,這件由她而引起的對峙,她突然認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壞事,把自己的好惡強加給了次仁羅布,不能再讓事情發展下去了,發展下去沒有任何意義,她冒出這個想法時,她就想把事情說破,說明白了。

“次仁德杰,我不喜歡你,我有心上人,我不想把話說破,更不想我的生活多出一雙盯著我的眼睛,我想著你的眼睛爬在我的雙肩,飄在我的頭頂,或長在我的后背,這讓我不快樂。你走吧,次仁羅布放他走,我們不是仇人?!?/p>

次仁羅布聽完姐姐的話依舊沒有讓步,次仁德杰橫走一步走了,太陽照著他的后背,德吉梅朵是屬于我的,她總有一天要接受我,我有足夠的愛來追她。

午覺醒來,外面突然起風了,德吉梅朵抱著女兒坐在窗戶前,窗玻璃被風吹得“咔咔”作響,因為看見了什么卓嘎笑起來,原來是一只貓在地上玩阿媽達瓦卓瑪的線團子。

滿身陽光的卓嘎,喊著:“阿媽,阿媽!”

卓嘎把所有看見的喜歡的人都喊作阿媽。

措杰村的扎西頓措來德吉梅朵家,想問一下德吉梅朵愿意不愿意出去干活,比如去磚廠,不是瓊結,是另外的地方扎囊縣。按工計活,干好了一個月可以拿到6000元,而且可以長久干下去。

德吉梅朵當然喜歡了,她覺得眼下最喜歡的就是錢,誰會對錢懼怕和討厭呢?這幾天她正為出門干活憂愁呢?,F在聽了扎西頓措的話她立馬就答應了,說自己愿意去,阿媽在家照看卓嘎,弟弟也長成人了,可以和阿媽一起種地,外出做工賺錢的事就教給自己吧。

扎西頓措說:“那就好了,明天我們就出發吧,恰巧這個磚廠有和漢族老板打交道的事情,老板還想要一個懂漢語的人,我看你就正好?!?/p>

送走扎西頓措,德吉梅朵想,自己是生活在高原上的人,會說漢語和漢族人打交道,因為漢語賺錢還比別人多,心里一陣子竊喜。起身放下卓嘎,開始收拾明天要帶走的東西。

扎囊離瓊結不遠,畢竟也是山嶺重疊,山路崎嶇,不過也有賴于這高原,世代生活于此的高原人家,生活秩序沒有多大改變,生活語言仍然沉浸在泥水里。這種一脈相傳的生活,溫馨而又平靜。

山野是相當廣袤的,但是可作為耕種的田,卻并不多,還要依山勢劃割成,許多機械很難進入,所以,牛、犁、鐮刀、鋤依舊是慣用的工具。這樣,風來雨往,有時就牽掛人心,擔心自己去扎囊后,天久不雨而旱,又擔心山風逆吹會掃落飽滿的青稞。

阿媽達瓦卓瑪放?;貋碇赖录范湟鋈スぷ髁?,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和擔心。安慰德吉梅朵說,放心走吧,卓嘎有我,地里的活計有次仁羅布?,F在家家戶戶都有電視了,可以從天氣預報中得知風雨信息。

德吉梅朵說:“可是天氣預報有些時候還是關心不到我們村子一帶?!?/p>

達瓦卓瑪笑著說:“哪里可能那么細微到村,就靠自己的體驗吧。你阿爸活著時把上輩人的經驗化為實用,阿媽沒有讀過書,但是對你阿爸牽掛風雨的事情都記得很清楚,對四季不同的風來雨往,除了手中的能力,還要和鄰居互換勞動,你就放心走吧,扎囊離家也沒有多遠?!?/p>

晚上的時候德吉梅朵和弟弟次仁羅布說話,主要是安頓她走了后家中的事情,不希望弟弟每天看電視,要多替阿媽做一些事情。

德吉梅朵說:“我們種了15畝地,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弟弟雖然不讀書了,但是身體還沒有長成,才16歲,你要幫助阿媽干活,但也不要累壞了自己。土地歸屬是自然,除了勞動能力付出之外,還是要靠天吃飯。四季好時,不在于今年和去年下氣力有多少差別,在于天氣好,天氣好也不是太陽好,總得有雨有風有雪。每一場雨有每一場雨的作用,每一陣風有每一陣風的意義,阿爸活著時知道憑風向可以決定收割南邊或北邊的青稞。收割青稞時雨多了也是大麻煩,少了不足,多了為害?!?/p>

次仁羅布還沒有想那么多,對季節到來心里沒有提示,覺得姐姐有些嘮叨就不想聽,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響。

德吉梅朵喊道:“你難道不知道阿媽有頭疼的毛病嗎?你不可以這樣?!?/p>

次仁羅布降低聲音說:“我的血脈里流著阿爸對土地的敏感,現在我雖然什么也不知道,但不是姐姐的道理讓我明白的,是一天一天往下走的日子告訴我的。我沒有遠大理想,農田里那點事兒,我可以從明天中學來,你就放心去打工賺錢吧?!?/p>

德吉梅朵突然覺得次仁羅布長大了。

夜暗下來時,卓嘎睡了,德吉梅朵想出去走走,沿著馬路走,明月當空,地上一片銀白。走在山間小道上,任何一條道都是草草開就,不平的路面就有碎石塊凸出路面,行走時非時時盯住路面,以免柔軟的鞋無辜被踢破。環顧四周都是草木遮蔽的綠色,人顯得渺小起來。不知什么東西在草叢中劃過,有啁啾聲響起,停下來稍一細聽則無處不出聲響,讓她感覺到自然空間是如此豐富充沛??床灰?,聽不見,就如自己一樣。

德吉梅朵在月光下轉了一個圈,她不想那么多了,每個人的視線都沒有疆界,從明天開始她要慢慢抵達遠方,如果老年時能去拉薩最好,賺錢,賺更多錢,去拉薩,去北京,去世界上她想去的地方,不讓一些人小看她,那么就從明天做起吧。這樣想著,德吉梅朵又笑了一下,覺得周圍的動靜有看出她心事的,就小聲說:

你們不要笑我,我想一想還不行嗎?你們不要擋了我的想,你們是知道我秘密的人,但是,實現起來會很難,難也不怕,風雨抽打過我的人心,我經歷過了,不怕難。

德吉梅朵不想去否認自己,日子是朝著快樂的方向發展的。

扎囊的磚廠在縣城外,四周無村,所有的工人就只能住在廠子里。老板叫索朗旺堆,個子不是很高,人看上去很厚道。第一天,他向新招工的工人們訓話,講了廠子里的規章制度。講話結束后又問,聽說有人懂漢語,懂漢語的舉手。

德吉梅朵舉手,也有幾個零零落落的人舉手。

索朗旺堆舉著一本書說:“哪位能朗讀下這本書?”

因為距離的原因,德吉梅朵看不清楚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索朗旺堆說:“是《走過西藏》?!?/p>

這下沒有人再舉手了,只有德吉梅朵。她走過去接過書,認真翻閱了一下,然后選擇一頁打開閱讀:

“對于未來者,西藏是個令人神往的佛界凈土;對于此在者,西藏是一種生活方式;對于離去者,西藏,你這曾經的家園讓多少人魂牽夢繞——西藏,就其實在的意義來說,更是一個讓人懷想的地方。

有些時候我希望自己能被西藏所懷念。在懷念的時候,被懷念者本來的價值也許就會一點一點地呈現出來。但西藏在想起我來的時候,我是一個怎樣的形象呢?是一個逗留得太久,熱情也持續得太久的行吟詩人吧,是一個喜歡張望人家的生活情景、喜歡打探人家的人生之秘的好奇的旅人吧,是一個執迷投入但始終不徹不悟不知圣者為何物的朝圣香客吧。西藏看我在這片高大陸上走來走去,一定很納悶——

那么多年了,她在找什么呢?”

索朗旺堆很欣賞地看著德吉梅朵,他讓德吉梅朵停下閱讀。說:“你從現在開始跟著我搞銷售?!?/p>

德吉梅朵說:“請問索朗旺堆老板,銷售工資和工人的工資是怎么算?”

索朗旺堆說:“工人在一線,干的活多工資多,搞銷售相對要輕松,當然沒有工人的工資高?!?/p>

德吉梅朵說:“原諒我索朗旺堆老板,我喜歡到工地去,我現在需要賺錢?!?/p>

索朗旺堆揮手叫大家散去。德吉梅朵也散去,許多解釋在這個姑娘身上似乎不起作用,她喜歡錢,一個喜歡錢的女人總有一天她會很虛榮。

女人們一起住在磚廠宿舍,空心磚砌就的床鋪,門是一扇紅黃鑲嵌的木板門,板門外面裝著藍色鐵門環,一天都在工棚里做磚,只有夜里才回到宿舍。卓嘎不吃奶水了,德吉梅朵的胸前濕漉漉的,是奶水溢出。

幾個月活計干下來,她突然覺得和這個世界有一種距離,連話都少了,埋頭干活,抬頭看天。來時還帶著一本書看,其實干了一天活,夜晚倒頭躺下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哪里能夠睜開眼睛。

工棚和宿舍中間有一道柵欄門,天亮后吃飯,然后許多人向柵欄門走去。柵欄門前站著穿藍制服的檢查員,所有的腿在向前邁進,她突然很喜歡這扇柵欄門,無論她的心境平靜,抑或躁動,一旦走進這個柵欄門,她又覺得通過勞動得來的錢有多么幸福。

又幾個月下來,德吉梅朵開始想卓嘎和阿媽還有弟弟。每天的生活就兩個場景,此前的生活經歷好長一段時間都是門里門外,門里的家,門外的世界?,F在的門里門外是門里想怎么多賺錢,門外依舊是養足力氣多賺錢。

半年回一次家,德吉梅朵不舍得多請假,回家一趟只停留三天。卓嘎已經不認識她是阿媽了,她哭著說:“卓嘎,我是阿媽?!?/p>

卓嘎躲開她,有幾次試探著用小手去撫摸她的藏袍,很快就縮回來了,蹦蹦跳跳躲到一邊去悄悄窺探。

看到地上有許多玩具,德吉梅朵以為是弟弟和阿媽買的。伸手撿起來遞給卓嘎,讓她近前來拿。卓嘎說:“叔叔買?!?/p>

德吉梅朵看著阿媽達瓦卓瑪。

達瓦卓瑪說:“是一個年輕人,他半月來看一次卓嘎,每次來都買玩具,問他叫什么他也不說,每次送來東西問一下你的情況就走了?!?/p>

德吉梅朵想,一定是桑多醒悟了,他一定是碰了釘子,或者是馬蹄子踢了腦袋,那些啃綿羊頭的人,意在吃它的眼珠子,他終于明白了。

德吉梅朵把半年的工資交給阿媽,阿媽又遞給德吉梅朵幾個零花錢,帶了換洗的衣服很不舍地離開了措杰村。

到了縣城轉乘往扎囊縣的車,因為晚到了,車已經發動,她遠遠地招手追趕著車希望車停下來,如果今天趕不回去,明天就要誤工,一天工資就沒有了。

車在遠處停下了鳴著喇叭,但是,她追趕奔跑的途中摔倒了,一切發生得太兇猛。德吉梅朵迅速站起來時,覺得額頭有點兒潮濕,她用手捂著追趕到車前扒著車門上去時,車上有人驚叫了一下“血”!此時她才發現有一股黏黏糊糊的東西順著額頭糊住了她的眼睛,她把手放下來看,全是血,用右手抹了抹脖子,手心立即殷紅,抬頭看著車上的人怕嚇著他們,趕緊從包裹里拽出一件上衣擦干凈,笑著解釋說:“一點皮,被石頭疼愛了一下,就擦破一點點皮?!?/p>

有人問她還有哪些地方疼?

她搖著腦袋表述再沒有地方疼痛了。

但是,她感覺捂住傷口的地方有一股溫熱又冒出來,能夠明顯感覺手心又潮濕了,而且不能被她手掌覆蓋的暖流順著發根、額頭,緩緩向后腦勺以及耳朵方向流下來,她明顯感覺耳朵的耳郭部分已被血充滿。一會兒,耳輪里的暖流便溢出去,向耳外后腦部流去,有頭發遮擋著,就讓它流吧。

德吉梅朵使勁回憶到底自己碰撞到了什么地方?是什么絆倒了自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慢慢地她覺得血不流了,也不覺得疼,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醒來時,發現車到了終點站扎囊縣,下車后她還得走將近一個小時才能到磚廠。走吧,此時誰也幫助不了你,就是破了點皮,有什么怕的。

走到磚廠已經是夕陽西下。

夜里睡下去她才知道了疼痛,坐下來閉上眼睛,一切安靜了。她突然想起了阿爸,沒有衰老的阿爸有一天會回來嗎?會拉著阿爸的胳膊,看他滿不在乎的微笑嗎?夜里居然夢見了阿爸,依舊是活著時的樣子,他對德吉梅朵招招手,悄然微笑地飄過,慢慢地隱入了墨色的高空,她驚恐地喊:“阿爸,你不能就這樣走了,我們都想念你!”阿爸搖搖頭,不停往高處走,很快什么都看不見了,阿爸再也不回來了,和逝去的親人比,自己這點疼算什么啊。醒來時,發現所有人都睡得呼呼的。

腦袋疼得鉆心,她突然想到了死亡,如果再睡過去是不是就是死亡來臨?她再一次看見阿爸,阿爸夢幻似的突然就消失了,她不想打擾工友,小心穿衣走出外面,腦子嗡嗡響,刀割似的疼,她擔心自己會疼死。受不了,她把整個腦袋放在外面的水龍頭下,讓冰冷的水沖走疼痛,不能死呀,一定不能死呀!

德吉梅朵醒來時,發現一切都是白的,陽光是白的,夜晚是白的,錯綜迷亂的記憶是白的,當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時,白色像一個口袋把她的一切裝進去,包括身體。

穿白色大褂的護士說:“你差點死去,假如不是用冷水沖洗你自己。你被送進醫院時高燒40度,傷口感染加腦膜炎,你差點死去?!?/p>

德吉梅朵說:“是誰送我來了醫院?”

護士說:“是你們的工人一早發現你倒在水龍頭下,是你們的老板送你來的,你為了賺錢不要命了嗎?高燒都不知道嗎?”

德吉梅朵說:“腦子疼得讓我忘記了火爐子似的高燒,快點讓我好起來吧,那樣我好去工地做工賺錢?!?/p>

護士搖搖頭說:“錢把你的心買走了?!?/p>

索朗旺堆第五天上來把德吉梅朵帶走。一路上索朗旺堆都沒有說話。

快到磚廠時德吉梅朵很忐忑地打破了沉默說:“索朗旺堆老板,住醫院的錢你接下來扣我的工資吧?!?/p>

索朗旺堆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是難堪而痛苦的。

“你太不怕死了,減去不怕死再加上愛錢,就是德吉梅朵?!?/p>

德吉梅朵羞澀地笑了,“索朗旺堆老板,難道你開磚廠不是為了愛錢?”

索朗旺堆說:“愛錢也不能不要命啊??茨銗坼X的樣子,這幾天的工資就不扣除了?!?/p>

德吉梅朵驚訝地瞪大眼睛:“難道你真相信錢長進了我的心眼兒里了?難道你真認為錢已經成為我的疾???索朗旺堆老板,你該知道藏民家的青稞從來不出售,出售的永遠都是自己的力氣,力氣可以賺錢,麻煩永遠不能?!?/p>

索朗旺堆哈哈笑著,猛一踩油門,車飛奔起來,他知道,所有善良人的心靈都是相通的,就算是雪山高高在上,也沒有融不掉的積怨,更沒有接不住的繩索。

有一天磚廠來了一位小朋友,是個小女孩,大大的眼睛,卷卷的頭發,懷里抱著一條白色的泰迪,毛茸茸的,通身純白,雪團似的。她站在磚廠柵欄門前,看著進進出出的工人,不畏懼,甚至放下狗,狗對進進出出的人狂吠,尤其是女人嚇得尖叫著躲開跳著走。女孩咯咯咯咯笑著。女孩叫達娃,是磚廠老板索朗旺堆的女兒。

狗很盡職,知道它自己的使命,只要達娃挪一步,它保管不離左右,跟前跟后。這幾天達娃成了磚廠工人心中定格的風景,那么風姿綽約,特別當夕陽西斜的時候,人和狗的影子都被夸張地拉長,這個小人小狗的歡叫和笑聲,便點綴得磚廠忙碌緊張的日子充滿了生機。磚廠的人沒有不認識達娃的,德吉梅朵尤其喜歡達娃,看見達娃就想起了卓嘎,常常走近達娃抱一抱。

達娃說:“你好?!?/p>

德吉梅朵說:“你好?!?/p>

達娃會說漢語,從小就普及了三種語言:藏語、漢語、英語。

德吉梅朵突然就哭了,也許是因為卓嘎,也許是因為別的什么,抹著眼淚準備走了,院子外傳來了馬達的轟鳴聲,接著,一陣噔噔的腳步聲從磚廠院子外走進院子內。上貨的來了。柵欄門大開,走進來的都是年輕人,他們穿著工裝,工裝上沾著灰土,臉曬得黑里透紅,眼睛晶亮晶亮的,眼睛大都看著地上的達娃和她懷里的狗。

其中有一個人朝這邊看了一眼,很熟悉的一個人,他拿著一個玩具走近達娃,好像達娃和他很熟悉,主動求抱。德吉梅朵想起了次仁德杰,這個人是次仁德杰。

她快速離開,午夜的明月從對面的山上浮起來,像奶鍋那樣大,比奶鍋還要大,紅彤彤的,有些像傍晚時那舔著了地平線的落日。

她急急地跑起來,急急地,好像月亮要軋著她的腳后跟似的。

她想,我躲過這個人了。

曾經無數個夜晚,放下手中的書關掉燈,把自己放置于黑暗中,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苦思冥想,未來會是什么樣子呢?愛情會是什么樣子呢?一切來不及想瞌睡就來了。賺錢吧,她很滿足自己的生活,賺了錢以后再考慮自己的生活也不遲。因為工作,她們家的低保比例已經降低了,曾經可以不工作而享受社會福利,自己對社會的責任也需要賺點錢,賺了錢不當低保戶。想起桑多的眼神,桑多的眼神讓她充滿著難言的惆悵。悵然中面對無邊無際的天空,天空可以任由小鳥展翅,可是沒有誰告訴小鳥應該怎樣筑巢、尋找水源、覓取食物,對于沒有歸宿的人和鳥來說,自由是一種奢侈的裝飾,人和鳥一樣都得背負責任。

德吉梅朵回到磚廠宿舍,拉磚車已經開走,空蕩蕩的院子,進入已經黑燈了的房間,和衣躺下,突然覺得自己躲避的東西很無聊,假如今天晚上次仁德杰認出了她,她想,我一定要和他喝青稞酒。

躺下去,片刻就昏然入睡了。

也許是第二天早上,或者是第三天早上,索朗旺堆從工棚里喊出德吉梅朵,他希望德吉梅朵跟著他跑交易?,F在漢族人在山南搞建筑的人太多了,有些話說長了很麻煩,他一時不能夠理解意思,要停頓很久才能慢慢明白。

德吉梅朵說:“那要給我一線工人一樣的錢,否則我漢語就太不值錢了?!?/p>

索朗旺堆說:“假如我給你更多的錢呢?”

德吉梅朵說:“索朗旺堆老板,雖然我喜歡錢,但是多余的東西拿著了總是要燙手?!?/p>

索朗旺堆等了她近一年時間的虛榮,那虛榮還是被她自己掐斷了。

索朗旺堆說:“我喊你出來是因為我有個弟弟還沒有女朋友,想介紹你們認識,我的弟弟和你一樣也是一個固執的人,不過固執的人總是聽不進別人的建議。也許你們很有緣分呢?!?/p>

德吉梅朵羞澀地說:“也許我們沒有緣分呢,兩座山頭上的樹,永遠不能聞著風的味道尋找?!?/p>

索朗旺堆說:“牛羊走向羊圈就是緣分,你在山頭上問候一聲看一眼就是緣分,我們在天空和大地之間就是緣分。你還是磚廠的工人,難道我們沒有緣分?”

德吉梅朵說:“索朗旺堆老板,那就見見看看我們的緣分吧?!?/p>

磚廠的工人在周末有了一次聚會,年輕人抬出倉庫里的一只老木鼓,異常陳舊的鼓,木幫、鼓皮泛出黑色,擊出的鼓點有點破聲破氣,但是,也有蒼涼悲壯感。大家圍著木鼓敲出的鼓點開始跳果諧,大家唱著:

這里走向圣地拉薩的人們,要學會檢驗那黃金是什么;

如果不會檢驗黃金是什么,怕黃金與漢地黃銅分不清。

這里走向圣地拉薩的人們,要學會檢驗松耳石是什么;

如不會檢驗松耳石是什么,怕松耳石與聰石混淆不清。

這里走向圣地拉薩的人們,要學會檢驗那海螺是什么;

如要不會檢驗海螺是什么,怕海螺與象牙之間分不清。

一個人牽著一個人的手跳舞,那個牽德吉梅朵手的人緊緊牽著,手掌心都出汗了,德吉梅朵在回頭的瞬間,發現那個人是次仁德杰。

他沖著他笑,這是一個多情的人,高高低低的月亮在他跳躍的頭發間閃爍,把目光送到天空去,把思緒牽回到每一次踏步的腳下,他的眉目傳情和愛的傾吐,曾經的拒絕都土崩瓦解了。即使剛才還有一些煩亂的心情,也會如秋水般平靜,披著月光跳舞的民族,披著月光摔跟頭,月下有許許多多的故事都很美很美。

次仁德杰牽著德吉梅朵的手離開果諧,走往遠處的青稞地,月下風光的美妙和心境的愉悅,怎么看德吉梅朵都是一個羞澀的少女。

月光照著扎囊,映著山勢,綿延著的群山,藍熒熒的湖水,有微風吹來,飄動著青草和野花交融的異香。月亮很大,也很低,透明的輪廓清晰而線條分明。

次仁德杰突然跪下來說:“美麗的姑娘,嫁給我,做我的妻子吧?!?/p>

德吉梅朵羞澀地笑,一絲微妙的暖流從胸口劃過,她第一次有了初戀的羞澀和愿望,此前是欲,是虛榮,是被一個外貌迷惑的錯誤。

月色輝映著對方的輪廓,也迷蒙著對方的臉龐,這是多么美妙的情境啊。

我們戀愛吧!

次仁德杰告訴德吉梅朵,他是索朗旺堆的弟弟,但是,他不會因為索朗旺堆辦了磚廠,就做索朗旺堆磚廠的寄生蟲。為了得到德吉梅朵的愛,他策劃了招工磚廠的名額,知道德吉梅朵會說漢語,希望索朗旺堆不要讓德吉梅朵太受苦,一直到現在,索朗旺堆要介紹的男朋友就是我。

磚廠的歌聲還在唱:

從這里去東方背山上觀看,遇見明媚月亮和溫暖太陽。

這明月是照亮雪域的需要,這太陽是溫暖四季的需要。

從這里去東方背山上觀看,遇見白色公牛和黑色母牛。

那公牛是雪域耕地的需要,那母牛是雪域擠奶的需要。

從這里去東方背山上觀看,遇見格薩爾王和森江珠牡。

這軍王是雪域降敵的需要,這珠牡是雪域撫親的需要。

聽著歌聲,踩著細碎的月光,次仁德杰和德吉梅朵走在布滿碎石的小路上,他們輕言細語,怕驚擾了草叢中的蟲子。此時磚廠里已經人少聲寂,腳下的干草沙沙作響,月光、花木、雪水,似專門為他們走過而鋪設。

德吉梅朵指指高處的月亮說:“漢族人說,那是月老?!?/p>

次仁德杰已經不會犯“不盡如人意”那樣的錯誤了。他說:“這是一個盡如人意的夜晚?!?/p>

噢吔,太陽哺育了生命,月亮培育了愛情。

這是2016年的冬天,就要過藏歷新年了。措杰村村民小組迎來了一對新人。他們走進村委辦公室,第一句話說:

“我們是來退出低保的?!?/p>

一種被陽光猛烈照射之后,眼前出現的短暫而溫柔的黑色眩暈,讓村委會接見他們的人次仁索拉在潮濕的幻覺之后開始走神。他有點不明白他們倆在說什么,這是兩張被黑紅的太陽狠狠親吻過的臉,他們應該明白,國家的錢是可以白拿的。

他們倆互相對視了一下,德吉梅朵的笑就顯得羞澀了,在熱烈的陽光下瞇起眼睛,她說:“這是我們家開會決定了的事情?!?/p>

次仁德杰伸出手臂,有力地和次仁索拉握了一下手。

這件事次仁索拉是無法做主的,他要去喊干部們來決定。

次仁索拉的離開讓四周安靜下來,風在門外跳舞,一只狗就地滾了一下,很舒服地滾進樹陰下,又滾了一下,滾到了太陽底下??赡苁抢б夂拖銡庖黄鹨u來了,它展開長長的腰閉上了眼睛。

門口第一個人走進來,又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人走進來。

他們覺得德吉梅朵的舉動很不成熟。這個他們看著長大的女孩子,有明亮的眼睛,健康的笑容,瘋玩瘋跑瘋笑的女孩,真是不知道她腦子在想什么?

德吉梅朵站在四人對面,是很嚴肅的事,她說:“我要退出低保。我阿媽和弟弟都已通過?!?/p>

“為什么?國家每年有小一萬元入賬呢,你要好好想想?!?/p>

“你還沒有長大呢。你阿媽知道,那等于是一頭牛的價值?!?/p>

德吉梅朵說:“我聽見城市里有人喊,別理她,低保戶!他們的表情不是裝出來的,有嘲笑在里面,當然不是說我,恰巧我聽見了?!?/p>

“聽見了又能如何?你們家還有你女兒卓嘎呢?!?/p>

德吉梅朵指著次仁德杰說:“我女兒有她的阿爸?!?/p>

次仁德杰抬起眼睛來,暖暖地笑。

德吉梅朵羞澀地笑了,長發披下來,就好像閃光的水流溫柔地流淌。她沒有辦法解釋她的行為,在她的心里,充滿了未明的不安與懵懂的罪惡,但是,她無法停止。

“我們得去你家里調查,這不是你可以決定了的?!?/p>

德吉梅朵說:“當然。我代替不了母親和弟弟?!?/p>

“是因為宗教嗎?”

德吉梅朵說:“不是?!?/p>

“僅僅是因為‘低保戶對你是一件丟人的事情?”

德吉梅朵說:“有。也不完全對?!?/p>

“那是因為什么?”

德吉梅朵說:“是電視?!?/p>

“噢吔?”

德吉梅朵說:“電視里我看到了比我更苦難的人群,我省出來的錢總歸可以給一個家庭資助。我們現在不需要太多的錢,錢已經夠了?!?/p>

“錢還有夠的時候?小姑娘,吃低保的人像樹葉一樣伸著手等,你真是一個有高尚品德的人,要知道拿回家里的東西是沒有送出去的理由?!?/p>

德吉梅朵說:“您這句話像‘低保戶一樣打擊了我,胳膊伸長了總是要長皺紋,挖太多的草,草原的肌膚就要受損。是酥油就要化,我是一個有手腳的人,還有一顆活著的心?!?/p>

次仁德杰看著德吉梅朵,時光靜止,只有空氣在流動,一切美好而純凈。

德吉梅朵說:“射出的箭,說出的話,我們再沒有話可以說了?!?/p>

屋子里的人知道,藏族人一旦發愿,十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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