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飯

文|石黑一雄

我跟著父親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走。我都忘了這房子究竟有多大。推開一扇紙屏，另一個房間就會出現。但是這些房間空得讓人吃驚。其中一個房間甚至沒有燈，我們只能看到冰冷的墻和照在榻榻米上的一小塊兒由窗戶透進的光。

“這房子給一個單身漢住，也太大了些，”父親說，“大多數房間對我而言都沒有用?！?/p>

可是在最后，父親打開了一扇通往一間塞滿了書和報紙的房間的門?；ㄆ坷锊逯?，墻上掛著畫。之后我注意到有什么東西放在房間角落的小邊桌上。我靠近它，發現是一艘戰船的塑料模型，是給小孩子拼裝的那種。它被放在一些報紙上，旁邊散落著同它的材質一樣的灰色塑料片。

父親笑了笑。他走近桌子，拿起模型。

“自從公司倒閉，”他說，“我的手就有點兒閑了?！彼中α似饋?，有些奇怪。有那么一瞬間，臉上顯露出了一絲溫柔?！熬驼加靡稽c點時間?！?/p>

“這有些怪啊，”我說，“你過去總是很忙的?！?/p>

“也許很忙?！彼⑽⑿χ粗?，“也許我應該做一個更稱職的父親?！?/p>

我笑了。他接著凝視他的戰船。之后抬起了頭?！拔也皇怯幸庖嬖V你，但是也許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我一直堅信你母親的死不是意外。她有太多顧慮，還有些失望?！?/p>

我們一起盯著那艘塑料戰船。

“當然，”我終于開口，“母親不希望我一直在這里住?！?/p>

“很明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這對一些父母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們不僅必須失去孩子，還得將失去的孩子去到一種他們完全不理解的處境里?！彼檬种皋D著戰船，“這兒的這些小炮艇得黏牢一些，你覺得呢？”

“也許吧?？瓷先ズ弥??！?/p>

“戰爭期間我曾經在這樣的船上待了一段時間?？墒俏业睦硐肟偸强哲?。我想是。如果你的船被敵軍擊沉了，你能做的只有在水里掙扎，盼著有一線生機?？墒秋w機——好吧——它是最后的武器?！彼涯Ｐ头呕刈雷由?，“我想你不喜歡戰爭?！?/p>

“不太喜歡?！?/p>

他環顧了一遍這個房間?！巴盹垜摵昧?，”他說，“你一定很餓了?！?/p>

晚飯已準備在廚房旁邊的一個昏暗房間里。唯一的光源是桌子上方懸掛著的大燈，房間的其他大部分都在陰影籠罩之中。我們在用餐前互相鞠躬。

飯桌上的話不多。當我談論關于食物的禮貌性話題，菊子笑了笑。她之前的拘謹又回到了她的身上。父親有好幾分鐘沒有說話。最后他終于開口：“回日本來，你一定覺得陌生?！?/p>

“是啊，有一點?！?/p>

“也許你已經開始后悔離開美國了?！?/p>

“一點點。不多。我沒什么東西留在那里。只剩下了一些空房間?！?/p>

“我明白了?！?/p>

我偷瞄了一眼餐桌那頭。父親的臉看上去十分冷峻，有一半在陰影之中。我們接著在沉默中用餐。

我的眼睛捕捉到了房間后的什么東西。起初我接著吃飯，之后我的手停住了。其他人注意到了，看著我。我接著看著父親身后的一片黑暗中的那東西。

“那是誰？在那張照片里的？”

“哪張照片？”父親輕輕轉身，試圖跟上我的視線。

“最下面那個。穿著白色和服的老婆婆?！?/p>

父親放下了筷子?？纯凑掌?，又看看我。

“你母親?！彼穆曇羰掷?，“你連你自己的母親都不記得了嗎？”

“我的母親。那邊太暗了，我看不清楚?！?/p>

有幾秒鐘，大家鴉雀無聲。之后菊子站了起來，從墻上將那張照片取下，回到桌前遞給了我。

“她看上去老了好多?！蔽艺f。

“這張照片是在她死前不久拍的?！备赣H說。

“太暗了，還是看不清楚?！?/p>

我抬起頭，發現父親向我伸出手。我把照片遞給他。他目不轉睛地看了會兒照片，又將它給了菊子。菊子順從地再次站起，將照片掛回墻上。

桌子中央有個沒打開的大罐子。當菊子再次回到座位上時，父親伸手將罐子的蓋子揭開。一團蒸汽升起，噴向電燈。他把罐子向我輕輕移了一些。

“你一定很餓了?！彼f。他的半邊臉在陰影里。

“謝謝?！蔽矣每曜犹较蚬拗?。蒸汽簡直能將人燙傷?！斑@里面是什么？”

“魚?！?/p>

“聞上去不錯?！?/p>

湯上漂浮著幾乎卷曲成球狀的魚肉片。我夾起一片放入碗中。

“隨便吃，還有好多?！?/p>

“謝謝?！蔽矣謯A了一些，然后將罐子推向父親。我看著他向自己的碗里夾了幾片。之后我們一起看著菊子自己夾了些。

父親輕輕低下頭?！澳阋欢ㄊ丘I了?！彼终f了一遍。他夾起魚放入口中，開始咀嚼。我也夾起了一片放入口中。魚肉又軟又滑，美味在舌間回蕩。

“真好吃，”我說，“這是什么魚？”

“魚而已?！?/p>

“很好?！?/p>

我們三人在寂靜中用餐。好幾分鐘過去了。

“再來點兒？”

“還夠嗎？”

“對咱們來說還剩好多呢?！备赣H拿起蓋子，蒸汽又一次噴出。我們都給自己夾了些。

“給您，”我對父親說，“您吃最后一片?！?/p>

“謝謝?！?/p>

當我們吃完飯，父親伸開手臂，滿足地打了個哈欠?！熬兆?，”他說，“準備壺茶，去吧?！?/p>

妹妹看著他，什么都沒說便離開了房間。父親站了起來。

“咱們去另一個房間吧。那里更暖和?！?/p>

我站起來，隨著他進入茶室。大推拉窗開著，帶來了來自庭院的微風。我們在寂靜中坐了會兒。

“父親?！蔽医K于開口說。

“怎么了？”

“菊子告訴我渡邊先生是帶著全家人一起自殺的?！?/p>

父親垂下眼睛，點了點頭。他陷入沉思，有好一陣子?！岸蛇呄壬鷮ぷ魇滞度?，”他最后說，“公司的倒閉對他的打擊太大。我擔心這事情讓他喪失了判斷力?！?/p>

“您認為他所做的是不是錯誤？”

“怎么了，當然啊。難道你認為不是嗎？”

“不，不，當然?！?/p>

“除去工作，還有其他事情啊?！?/p>

“是啊?！?/p>

我們又陷入沉默。院子里傳來了蝗蟲的叫聲。我向外看，只有一片黑暗。那古井早已看不見了。

“你現在打算做什么？”父親問道，“還會在日本待一陣子嗎？”

“說實話，我根本沒想那么遠?！?/p>

“如果你想待在這兒，我是說待在這個房子，我很樂意的。只要你不介意和我這個老頭一起?！?/p>

“謝謝。我會考慮的?！?/p>

我再一次望向黑暗。

“當然了，”父親說，“這房子是有些陰沉沉的。你過段時間一定還會回美國吧?！?/p>

“也許。我還不確定?！?/p>

“毫無疑問你會回去?！?/p>

父親像研究一般盯著他的手背看了一陣兒。他抬起頭，嘆了口氣。

“菊子在下個春天的時候就要完成學業了，”他說，“也許那時候她想回來住。她是個好女孩?！?/p>

“也許她會?！?/p>

“那時候事情就不一樣了?！?/p>

“是，這我確信?！?/p>

我們又一次陷入沉默，等著菊子把茶端進來。（節選，有刪減）

賞析

石黑一雄，日裔英國小說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雖在日本出生，但成長于英國，使用英文進行文學創作。我們之前也在“今聲”欄目讀到過石黑一雄的作品，石黑一雄主要的作品都是大部頭，短篇小說并不多，這次我們讀的這篇便是短篇中的佳作。畢竟作者受到日語和日本文化的熏陶，加上本篇小說背景設定在日本，文章讀起來有著顯著的日語文學作品的特色：遣詞造句異常簡練，對情緒的處理克制而疏離，對話仿佛都話里有話，言外之意懸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若拿畫畫來作比喻，那么這篇《團圓飯》便是水墨畫，每一筆都看似隨意卻落在點上，伴有大量留白。

雖然石黑一雄選用了第一人稱視角，卻幾乎沒有花費任何力氣進行心理描寫。讀者只能從那些停頓、凝視、沉默中找尋一絲線索。但這樣的平淡如水，卻暗中充滿張力，讀起來令人惴惴不安，等著平地里的那一聲驚雷。而本文最大的伏筆也隱藏在平鋪直述之中，心細的讀者可能會微微蹙眉，覺得自己好像領悟了什么但又不確定。開放式的結局則讓故事讀起來回味無窮，于是那聲期待中的驚雷始終沒有響起，卻又有可能響起。

但若將本文理解為懸疑小說，那未免太過粗暴。在細節處，讀者可以捕捉到父親與兒女之間的分歧，這也影射了戰后兩代人之間的差異，濃縮在三人共進晚餐的短短一段時間內。作者間或給出希望的信號：父親的微笑，對兒子承認自己忽視了家庭，兄妹之間回憶過去，等等。但父親還是會露出冷峻的表情，使喚女兒做事，“我”也仍舊時不時望向黑暗，在沉默中等待變化。這頓團圓飯是否是最后的晚餐，我們不得而知，但石黑一雄筆下克制壓抑與暗流洶涌并進的氛圍將久久籠罩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