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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百歲

2019-04-15 01:48伍倩雯
滇池 2019年3期
關鍵詞:基因實驗

伍倩雯

我最后一次見到石先生,是半年前的事。你那時還沒來,應該沒見過他。石先生這個人呢,該怎么說,這地方只有我這一家診所,每天要見幾十個病人,每個病人都不一樣。我們做醫生護士的盡可能都給他們打招呼,可是姓名和長相一概記不住。石先生是個例外。跟他背景也有些關系,不過不只是我,那些不曉得來龍去脈的護士都記得他,以前每到他預約面診的日子,就連沒值班的護士也會特地留在休息室,僅僅為了等石先生來,好跟他聊天。他去世的時候大家都震驚難過,資歷最老的譚姐甚至哭了。這件事,直到現在我仍然深深不可思議。

石先生戴著一副過時的金框眼鏡,鍍金的鏡框早已暗淡,鏡片比一雙突出的圓眼大很多,乍看令人渾身不舒服,總覺得給他盯得死死的,片刻都不放過。但他其實很親切,認識你的話,一見面便問候,言行舉止像老古董,卻稱得上紳士。雖然不愛笑,可那是情有可原的,我看過其他和石先生有類似經歷的人,十個有九個都神情木然,從語氣聽得出喜怒哀樂,卻不會寫在臉上。我們見面的時候他老穿西裝褲,洗曬太多次以至于不認得布料原本是黑色或深褐色;襯衫的領口隱隱約約看出汗漬,卻依舊整齊地折起來,衣服也沒皺褶,似乎細心熨過。不認識他,在街上撞見的話,你會以為他只是個不起眼的中年男人,過著普通的生活,進普通的公司,有普通的家庭,再過幾年就會退休,和家人安享晚年吧。

但石先生其實已經一百多歲。從醫學角度來看,他的內臟機能仍然活躍,如果只從體型和外貌作判斷,他還在生命的中段。不過以當今社會常識來定義的話,石先生是個禁忌。

他就是 Y機構當年那場臨床研究遺留下的 5633名實驗對象之一。

有些線蟲,比如秀麗隱桿線蟲(Caenorhabditiselegans),它們的體細胞(somatic cell)分裂到一定數量后只會增加體積,不再分裂產生新細胞,原有的細胞也不會被汰換。由于不汰換的細胞會隨著時間老化,國外專門研究線蟲的科學家利用分子生物學原理,成功發現導致老化的基因和所引起的各個連鎖反應,而 Y機構的研究者試圖利用研究結果,在人體內找到類似的基因,通過以基因改造為基礎的療法加以抑制,使基因沉睡。他們假設:啟動老化過程的基因如果不運作,將可能暫緩細胞、內臟,以至于人體的整體衰老,換句話說,可以延長人類的壽命,對那個時代來說無疑是種特效藥。當時全球人類剛要享受先進文明帶來的繁榮,卻不得不面對減少或延后生育、造成人口老化和少子化,人口最終可能不增反減的問題。你想想,全世界的人壽命都長上幾十年的話,八九十歲也不算老了吧?女性也不必擔心年紀大生不了孩子、或提高生下畸形兒的風險,還可以跟孩子一起分享更長的人生。

實驗的初步結果也相當令人振奮。接受基因改造治療的實驗對象中,

88.159%的細胞在顯微鏡觀察和 mRNA檢測下,老化明顯遲緩,即使長遠結果尚未可知,已是人類進化史上的一大步。誰知研究過程在之后不小心泄露出去,被媒體廣泛報道。起初媒體站在 Y機構這一邊,用雀躍的字詞點綴這場可能改變人類未來的研究,稱其為“神之手”,沒想反而引起大眾對基因改造的不安。改變人類的基因構造,或者說,改變造物主的天然設定,這么說的話,Y機構的研究團隊的確逾越了人神之間的界限,公眾難免引以為懼。但人扮演神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蚋脑斓霓r作物作為食品服用,人類的工業活動嚴重影響大自然,造成全球暖化。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一定不會允許這種挑戰自己權威的事情發生吧?

但基因改造別的生物沒關系,改造人類就不行。當時社會這么堅持,老實說我覺得很虛偽,不過這句話麻煩你不要寫進去。其它理由像是“今天改造壽命,明天不知道改造什么,無知的大眾不該成為實驗的犧牲品”、“基因治療收費高昂,若只有中等收入以上的人士可以承擔,對占人口大多數的貧窮階層簡直是變相歧視與奴隸化,加劇貧富不均及社會不平等”、“基因改造的副作用尚不明確,若沖動實踐,將引起嚴重的社會經濟與治安問題,影響社會結構與永續發展”、“與其加長生育年齡不如鼓勵生育,延長壽命本末倒置”之類的聲音此起彼落,連“會不會改造成活生生的現實版 X-men”這種說法也冒出來。媒體得靠讀者吃飯——這道理你比我懂——見輿論趨向反對,怕得罪讀者,新聞態度越來越走向保守。公眾的反應前所未有地激烈,各宗教團體、擔心孩子未來的家長聯盟、低收入人群、還有立場比較保守的醫療人員接連到 Y研究機構集結抗議,更有暴力分子闖進研究機構,企圖破壞設備來威逼機構停止研究。允許 Y機構進行實驗兼提供資金的政府自然不能免責,在種種反對聲浪之下,當時的首相和內閣集體引咎呈辭,換上一批用現在的眼光來看算是民粹的政客。新政府一聲令下,Y機構被強行關閉,基因改造的實驗還沒完成,便不得不宣告中止。

你問當時那些實驗對象怎么了?石先生不就是個例子嗎?沒有了這場研究,他們得不到政府或社會的正視。由于是自愿

接受的基因改造,表面看來就好像他們罪有應得;但其實不是,社會根本無意懲罰這些人,只是假裝他們不存在,不存在便不用面對時代造的孽?;蜓芯匡L波爆發、討論過,社會已經做出裁決,沒有上訴或跟進的余地,無需拖泥帶水做多余的工作,更不必替罪者收拾殘局。實驗對象只有幾千人,不足以影響全國成千上萬的人口。

他們可能以為這些人只是比別人多幾十年。我告訴你,這樣想大錯特錯。

我站在醫生的立場解釋好了?;蚋脑鞎鹗裁锤弊饔煤茈y說,因改造的基因而異,亦因人而異。人體的基因無法單獨行動,必須互相作用,基因啟動的各種連鎖反應也會相互影響。你不妨想象,一張有清晰的紋路,織法卻錯綜復雜的網,任何一個細節一旦有些許不同,結果就天差地遠。舉個例子,兩個人染上同一個病毒,一個人只是小病一場,另一個人卻病死。因為這種情況,進行人體實驗的時候往往需要大量實驗對象;而像 Y機構這場跟壽命息息相關的研究,鑒于基因改造的副作用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發現,所以實驗對象要一直接受檢查到實驗完全結束,也就是生命結束的時候。通過這些檢查獲取盡可能詳細的實驗資料,未來公開實踐的時候如果發生副作用,便可以利用這些資料推斷適合的治療方法。但實驗既然強行中止,我們無法預測這些人身上會發生什么,萬一病發,醫療人員肯定束手無策。我給石先生和他那樣的病人診斷時也步步為營,要不是有家父留下來的實驗資料,恐怕會跟其他人一樣不知所措。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基因改造成功的人,如果被周圍發現自己是那場禁忌實驗的一份子,你說會怎樣?比多數人長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再怎么說都是基因改造,無知的大眾以為人性也會被改造一番,對他們不是恐懼、鄙視,就是避之則吉。區區幾千人不足以受到政府的關注和法律的保護,長相與實際年齡不符在各個場合都能給他們惹大大小小的麻煩。有個病人在做健康檢查的時候當做閑話家常告訴過我,有天在街上被警察要求出示身份證,見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跟長相相差太遠,懷疑他偽造身份,押他去警局,直到向國家注冊局確認真偽后才不好意思放過他。很好笑是吧?我聽了也笑出來。這不過是小插曲,還有人申請不到保險,因為年紀越大風險越高,又接受過無法測量風險的基因改造,申請保險即使受理,保費也漲到多數人無法負荷的程度。最糟糕的是社交不順利。他們年輕的時候可以有朋友,但是一旦朋友開始衰老,自己卻明顯保留著青春,想繼續跟他們來往的話,延長壽命的事肯定紙包不住火。找另一半更不用說。這些人在參加實驗的時候進行了絕育手術,以免改造成功的基因不慎遺傳給后代。沒辦法生小孩就算了,不能跟枕邊人一起變老,對任何一方來說都是種背叛吧?

我繼承父親的診所時,通過父親介紹而認識的那些實驗對象,有一個坦白自己通過召妓來解決性方面的需要;有的每逢出門便給自己化妝,使外貌看來更老,以免被發現自己還沒長魚尾紋。更夸張的,有人通過非法管道,每幾十年換一個身份,換不同的地方住,過不同的人生;也有人索性深入簡出,不問世事。他們都是獨身,眼看身邊的人,朋友也好不認識的人也好一個接一個老死,自己則好好活著,心態卻不能跟外貌一樣年輕,這種事不但周圍的人承受不了,對長壽的人來說也是個災厄。久而久之,就笑不出來了。

石先生也難免不受這種影響,不過跟他們比起來,我以為他似乎不太在意這件事。根據父親的說法,基因改造成功過后,石先生先是大學畢業、努力工作,給自己賺一筆錢之后便獨自一人四處旅行。他去過很多國家,每到一個地方就給父親寄當地的明信片,回國后還會送手信。那臺冰箱上面密密麻麻的磁貼都是他送的。我手上這把小刀也是,如果沒記錯,好像是石先生在日本買的,給父親做拆信刀用。寄給父親的那些明信片不曉得收在哪里,父親臨走前沒有說,我也沒問。家里到處都找不到,說不定和父親的遺物摻在一起燒掉了。畢竟不是我整理,早知道后來的事,應該一一檢查的。

父親和石先生相識時,石先生二十一歲、父親三十二歲,距離我出生還有十年。當時 Y機構正在招攬實驗對象,石先生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主動找父親說要參加。這是我之后從父親那里聽來的。招攬實驗對象的事情雖然公開,但礙于實驗性質,沒有高調宣傳,僅限通過口傳散播消息,一般是研究團隊的成員自行召集實驗對象。像石先生這樣自己找上門、又堅持參加的,在父親的記憶中只有他一個,其他的在聽到實驗性質后都立即打退堂鼓了。

起初父親反對石先生參加實驗。父親在石先生之前也接受過許多人的申請,他說這些人大多有非參加實驗不可的初衷。有的人出身窮困,希望利用延長的壽命賺更多錢,用多余的時間享受好日子。也有人是癌癥或其他老年疾病,比如糖尿病或阿茲海默(Alzheimer's,俗稱老人癡呆癥)的高風險群,延長壽命是為了避開,想多爭取幾十年的時間,希望到時醫學發達,即使發病也能接受更先進的治療。石先生身體健康,經濟不算富裕,不過還不至于窮得走投無路。年紀這么輕的人要參加試驗,父親心里七上八下,更何況石先生當時并沒有透露參加實驗的理由??墒鞘壬晃秷猿?,說自己不會后悔,每一天風雨不改地來找父親求情;加上本身符合實驗對象的各個必要條件,父親無可奈何也就答應了。

石先生在那之后仍然沒有坦白參加實驗的動機,父親礙于隱私也沒有問。但因為石先生很年輕,負責的幾十位實驗對象之中,父親特別照顧他。實驗進行期間當然不會故意偏袒,但實驗外有時會請吃飯;石先生有什么需要,父親只要知道都會特地幫忙。于是參加實驗這五年,他們從單純的研究團隊與實驗對象的利益關系,發展成可以相互問候的交情。即使實驗中止,他們倆也維持聯絡。父親說我出生的時候石先生還抱過我??墒歉赣H堅持不跟石先生深交,他愿意聽石先生說心事、以過來人的身份開解,卻從不讓石先生了解自己的心情想法。我想他可能是覺得石先生陷入今天這個境地都是他所害。就算當年石先生自愿成為實驗對象,父親身為執行實驗和遴選實驗對象的執行醫生,理應有責任做最終判斷??粗壬瘹鉄ㄈ坏臉幼?,父親或許從心底深深感

到內疚。

再怎么說,父親始終是個醫生。

石先生沒有一丁點責怪父親的意思。這是他私下告訴我的。你父親是個好人,無論他有多老、我有多年輕,我還是會把他當成哥哥一樣,石先生這么說。在我眼中,他們相處一直很客氣,石先生來探望父親的次數比其他朋友還多。父親在六十九歲的時候腦中風,幸虧及時救回,但是右半身從此肌肉麻痹,說話不流利,亦不能擺出正常的表情。于是我接手這家診所,父親留在家里,白天我不在的時候由家庭看護照顧日常起居。石先生除了做身體檢查,定期上診所之外,每個月會來我家一次,陪父親喝茶聊天,有時下象棋。父親曾經一臉自豪地說石先生下象棋一次也沒有贏過他。每一次來,石先生都會傳手機簡訊告訴我父親在家的情況,附上兩人的合照:父親白發稀疏,眼周布滿老人斑,慵懶地坐在沙發上,而石先生比父親年輕十一歲,看來卻和我相仿。父親八十多歲過身時,石先生來參加喪禮,坐在朋友席,身邊一行又一行賓客,不是拄著拐杖,就是手里握著藥盒,時間一到,吞下幾粒藥片不知何時已經成為習慣。他們閉上眼睛,年少時用也用不完的氣力、幻想和輕狂早已遠離他們而去。石先生一頭黑發,眼鏡遮不住他尖銳有神的眼睛,坐在他們中間,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后來我有了家,石先生每當過年來拜訪的時候,我便給內人和孩子介紹說是大學朋友。那時我四十多歲,石先生七十多歲,樣子和我差不多。再后來我也老了,開始戴起老花眼鏡,而石先生頭上竟找不到一絲灰發。他擔心以一副年輕的臉容來我家會招人懷疑,我們能說話的機會便只剩下他來診所做健康檢查的時候。即使如此,也不過半年上診所一趟。加上診所常常有病人在等,我們聊不上什么,最多是做健康檢查要問的例行問題,比如身體哪里不舒服、或哪個健康指數需要在意之類,和他的一一回答。他和護士們反而更熟。我沒向她們打探,不過在診室里給其他病人看病的時候,常常聽見石先生和護士在診室外說話的聲音。大概是在分享自己旅行的所見所聞吧,和父親聊天時也是那樣。護士們很欣賞他,說他明明看起來很年輕,卻把人生道理說得比和尚還要透徹洞明。其中一個叫阿玉的,好像還拿到他的電話號碼。你可以問她看看。

啊,講了這么多。真希望你用得上。

——開頭的時候我說過,最后一次和石先生見面是在半年前。不,不是身體檢查,他自行來求診,那是三年前的事。他一百零三歲,忽然患上健忘癥。說是上星期趁著大掃除整理隨身物品,發現幾本又大又厚的相冊、幾百張印上姓名的機票票根和蓋滿各個國家簽證印章的舊護照,卻絲毫想不起自己去過這些地方。此外這幾個月來,回想一些事情時,心里隱約覺得這些事非記住不可,卻忘了為什么這么重要。我擔心是老人癡呆,安排他入院檢查,腦部掃描和血液檢驗卻看不出任何異常。他沒有失智癥的家族病史,生活規律,衣食住行可以自理,說話和動作也沒有像是迷路或詞匯匱乏之類令人擔憂的地方。就只是記性一下子變差了。

普通的記性變差,是忘記細節。比如記得在外面吃過什么晚餐,卻忘記自己付了多少錢;又或者記得跟誰一起去什么地方做過什么事,卻想不起當時穿什么衣服。這種記憶缺失是正常的,大腦只會注重保存記憶中重要的部分,至于哪個部分比較重要,則似乎記憶擁有者對這份記憶的情感有多強烈,或五官認知之中哪一個比較深刻??墒鞘壬挠浶宰儾?,卻是掉轉過來,不重要的事情都記得,重要的卻忘記了。而且他不僅忘記旁枝末節,而是連整件事都不復記憶,仿佛這份記憶在他的人生中不曾體驗、不曾存在一般。是我的話一定恐懼得不得了,不過石先生在我面前只是嘆了口氣。真是可惜啊,以前去過這么多地方,看過那么多有趣的東西,不記得了就好像完全沒有發生過,他說。

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問他。為了方便診斷,也是出于關心。

大概是我那個時代最后一個朋友去世之后開始吧。石先生說。那是三個月前,他大學時代的好朋友,在年滿一百歲時與世長辭。他們年少時感情很要好,不過人到中年,那個朋友逐漸老去的時候,石先生因為自己的外貌依然年輕,為了不泄漏當年參加過基因改造實驗的事,便沒有再去見他,兩人之間只是通信。后來朋友的家人來信說他患上失智癥,他才壯著膽,謊稱自己是“石先生的兒子”,代替行動不便的父親給父親的朋友致意。他以為兩人久未見面,那朋友既然失智,肯定不認得他的樣子;誰知兩人四目對視,朋友竟叫出他的名字來。那一刻他驀然領悟:從此再也沒有人可以和他共享他擁有過的時間。他第一次在朋友面前失聲痛哭。

石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很平淡。我一邊聆聽,一邊給他做檢查,可以的話想說些什么,但心里很清楚,怎么安慰也沒用。我們是醫生和病人,跟他與父親不同,我們一直沒有超越這層關系。而且壽命比別人長幾十年,看著身邊的人慢慢變老而自己無法同步的心情,這種事我雖然可以理解,卻終究無能體會。這樣的我不論說什么,在自己眼中都只是淪為虛偽或敷衍。健忘癥沒有藥物可治,我給石先生發了幾劑維他命,吩咐他多攝取能增強記憶力的食物、定時定量運動保持身體清醒。到底有沒有幫助天曉得,唯有聽天由命了。

那次面診之后石先生從半年前的身體檢查變成每個月定期上診所復診。我們見面比以前頻繁,對話自然也多了。我試著找一些跟他日常生活有關的話題,一來方便治療,通過對話令對方不斷回想生活上的細節,對記憶或許有幫助;另一方面,是求診時他說的那番話,令我發現石先生他雖然看起來輕松愜意地享受著比身邊的人年輕長壽的生活,卻還是逃不過身為人類的寂寞。身為醫生、身為醫生的兒子,一想到這兒心情就不得不沉重。石先生也沒以前那么開朗。自從發現自己健忘,石先生的言行有了非常細微的變化,表面上微不足道,卻令我很在意。他說話仍然一副淡然的表情,但是語氣比以前急促,動作也更加緊張??赡苁呛ε?,想說或想做卻沒有及時行動的話,會全部忘記吧。

為了緩解石先生的心情,以免他精神緊繃,令病情惡化,我建議他寫日記。想到什么就先記下來,給自己做時間表,把時間表和日記放在固定的地方,真的不放心的話就帶在身上。需要的時候可以隨時回頭翻閱,即使忘記也沒問題。這之后他才總算放輕松些,我則打從心底松了一大口氣。聽護士們說,石先生候診的時候,只要獨處,就會拿起日記專心地讀。有時讀到笑話似的邊看邊發笑,但大多數的時間里,那雙容易看穿的眼神都是認真的。我其實很想知道他在日記里寫了什么,好幾次話差點兒要說出口卻吞了下去。他如果要說,總有一天會開口的。

話是這么說,石先生的健忘卻一天比一天嚴重。他的記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無視于我們的治療不斷退化。開始治療時,他只是忘記一些久遠的事;到后來則忘記最近的事。過了一年,連一般人不可能忘記的事情,比如父母的名字、自己的生日或喜歡的顏色,還有自己的年齡都沒有了印象。越是想要記得的事情如果不記錄下來,到了第二天就會忘得一干二凈。奇怪的是,他的身體沒有衰老的征兆,五官對外界刺激(比如說話或移動中的東西)的反應速度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日子依舊過得很正常,他說是炒菜時還記得要加多少鹽的樣子。這樣下去,他的記憶慢慢清空,卻沒有東西可以填補,仿佛活剩一副軀殼,內里空無一物。

身為醫生,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病人的病情感到如此無力過。

就這樣復診過了三年。半年前復診那天,石先生毫無預警地搬了個沉甸甸的箱子過來。把箱子放在診室的一角,坐下來稍微喘幾口之后就恢復正常呼吸。我問他那是什么,他說這是他一年多來寫的日記,現在全交給我了。

我當場怔住。為什么要交給我?我說。

不交給你我還能交給誰?就算有我也不記得了吧。石先生打趣地回答,但我聽這答案實在笑不出來。

我打開箱子看看。說是日記,其實里面還裝了其它東西。照片、來往的信件、從各地買來的紀念品等,全都沒有附加說明,只能憑看者自行想象。這些東西都保存得相當好,有些信件上的郵戳標明是四五十年前寄的,竟未被蟲蟻蛀蝕。但它們被遺棄了,無神,凌亂地塞進箱子里的每個角落,日記與日記間的空隙。

石先生只朝箱子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臉上沒有一絲懷念的表情。他可能已經忘記這些東西背后要紀念的事了。

把這些東西全交給我。那之后石先生打算做什么?已經無法擁有的記憶,可以就這樣拱手讓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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