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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 運

2019-04-16 06:48于香菊
飛天 2019年3期
關鍵詞:嫂子媳婦

于香菊

近些年,在凌水灣,竟然出現一個“父母亡,兒女壓運”的說法,而且幾乎人人都信,家家都很在乎。衣凌也信,因為娘家爸死、爺喪、媽亡那幾年,自家二兄一妹真是霉運連連,現在回想起來,都是眼淚哇哇流。那不是壓運,是什么?

當年,二哥發送完老娘,回城里上班。當天晚上,兩口子吃完飯,到街上散步,寬敞的大道溜溜平,誰想到一輛速度極快的小車,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時,車輪蹦起一塊小石子。小石子不偏不斜,正中二哥的左眼球,到醫院檢查,左眼眼球破裂。一場大禍,從天降,想想凌水灣“父母亡,兒女壓運”的說法,他們認了。自己疼痛,自己忍著;住院花錢,自己掏。好在后來治好了,無大礙。

衣凌這個做女兒的,在那些年也不好。小事不說,就說大事吧。那是個冬日的早晨,衣凌和小溜開個破夏利去城里趕一個刺繡的展銷會。那時衣凌的刺繡——扎大花剛獲省獎。她想通過這個展覽會擴大影響,發展成規模。誰知道就在這時遭遇一場車禍。那是早晨四點鐘,天還沒有亮。在馬路的十字路口,就和一個橫向駛來的小面包車撞個正著。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路上一個車都沒有,靜悄悄的。不知怎么就竄出那樣一臺白色的小面包車?坐副駕駛上的衣凌和開車的小溜楞是沒看見。等聽見嘭地一聲,就見車箱內滿是煙霧。衣凌和小溜不知道是不是有一段時間失憶,身在煙霧中覺得恐懼,幾乎同時對對方說,快出去,別再起火!

對方車上下來一個年輕小伙,大聲責問,你們怎么開的車?鉆出車的衣凌和小溜驚魂未定,面對質問也不知回答。

打量一下那輛被撞的車,可不,將人家撞得在原地漂移一個三百六十度。給衣凌和小溜留下了想賴也賴不掉的證據。那面包車的司機非得要兩萬元,說,你們知道當時我嚇成啥樣?好在我踩住了剎車,要不我可能就見閻王去了!后來協商,降到一萬元。一直心疼的衣凌,順嘴就答應了。她知道沒死,就得趕緊去參加展覽,不能在這兒瞎耽誤工夫。另外她也覺得萬幸,兩家都沒傷人,這是不幸中的萬幸,還爭執什么錢???對方車沒有損壞,只是人受到驚嚇,想要點錢。咱車損壞賴自己。衣凌想到母親剛逝不到一百天,想到凌水灣流傳的“壓運”兩個字,從隨身帶著的錢包中拽出一萬,就給了人家。那是他們準備進貨的錢,小溜想攔沒攔住。那個人拿到錢后,跳上車就走了。

那次展覽會,衣凌扎的大花也沒展覽好,照人家展出的蒙秀、滿繡、絨繡比,差遠了。在宣傳上的力度也不夠,人家那些記者的閃光燈,都不照咱們。自家修車又修進去兩萬,那多年好不易掙來的一點錢,弄得底朝天,全光。真是倒霉透了!

娘家媽媽死后,在凌水灣種地的大哥更倒霉。他是個非常淳樸的莊稼人,高大、粗壯、老實、厚道,很典型的農民形象,一天就知道出苦大力干活。在凌水灣家家為老人死誰打幡的事,嚼纏得人腦子打出狗腦子的時候,他從來沒為這事嚼纏過。大嫂是個厲害人,但她的厲害,是說話趕趟、挖茬、就事論事、據理力爭,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他們夫妻倆知道凌水灣有“父母亡,兒女壓運”的說法,更知道有“一人不能扛三幡”之說,但也沒嚼纏,三個幡都扛了。先是爸爸死,長兄沒說的,當然一身擔。也因小弟當時在外當兵,回來晚了,他不擔,也沒有別人可擔。然后是爺爺亡,爸爸早沒有了,爺爺又沒有別的兒子,這扛幡摔喪盆的事,當然又落在長孫的身上。第三次就是媽媽沒有了,小弟帶個外地媳婦回來了,對老家的事,啥也不懂。老實的大哥沒難為小弟,厲害的大嫂也沒說啥。這凌水灣的人都對大哥翹大拇指說,老實人哪,老實人一個!

衣凌的娘家爸爸死后,家里留下年邁的爺爺和有病的老媽,大嫂來剛一年,有了孩子。那時還不時興出去打工。大哥只在家種莊稼,遺憾的是那時糧食不值錢,不管多打少打一個樣。年邁的爺爺需要吃藥,有病的老媽動不動住院,大嫂雖然和他一樣能干,但無奶,孩子還得買奶粉餅干喂。很多時候買不起,就用小米面炒熟沖成糊糊喂孩子。家里困難得不像樣,逼得大哥也去集上做點買賣,但從來沒掙過錢,總賠,還丟東西。大嫂從娘家帶過來的一點陪嫁,都讓他敗霍了。他自己還一個勁長病,小小年紀,腿疼肩膀疼,去醫院就查出一個頸動脈狹窄,醫生都說沒啥大事,可他的疼痛,就是難見輕。貧困加病痛,真是讓他很苦很倒霉。后來出外打工時興起來,他也跟著出去了,但別人都能掙來錢,只有他常到年根底空手歸。老板不給開工資,他也沒辦法。這一年在外,老板還不讓吃飽飯,回到家里,整個人都餓得脫相了,眼看就過年了,全家人圍在一起哭。后來只是在家種莊稼干活,出苦大力,以為會沒事的,誰知又扭了腿肚子上的筋,整整一年,腳脖子腿肚子都是腫的,一直瘸著走道,到醫院也看不出毛病。同時被腎結石折磨得天天抱著炕邊的柱子,疼得滿頭大汗。村里人都說,誰讓你們家將他豁出來,一個人扛三次幡?他不壓運倒霉,誰壓運倒霉!

那些年,衣凌覺得自己的心都是碎的,幾乎天天提心吊膽,不是擔心自家,就是害怕兩個哥家出啥事。她也是怕極了“壓運”一說。好不容易消停下來,才幾年?這公爹又死了,衣凌的心又提溜起來。

衣凌侍奉十年的老公爹,這天早晨,睡覺就沒醒過來,自己偷偷去了那個世界。衣凌和小溜趕緊呼救,想往醫院整,救護車來了,到這兒看看就走了。說人都死了,還送什么醫院,你們趕緊辦喪事吧!

大伯哥大溜是小溜叫救護車時,同時通知的。他們住得比醫院近,就沒救護車來得快,是在救護車走后才到的。他們到這兒,村鄰都來不少了,有的圍著老父親哭叫,更多是忙著幫助干活的。當時衣凌正頂著柜蓋,忙著找準備好的裝老的壽衣,就聽見大伯哥訓小溜聲音在屋子里洪亮地響起。

你是怎么照顧老爸的,知道他有病,晚上你就不知道多招呼招呼他?他死時都沒哼哼幾聲嗎?你們就知道自己死睡!昨晚你沒感覺老爸有啥不好嗎?看著不好,你昨晚就告訴我??!

這一大堆的責備,把正給老人擦身體的小溜都整傻了,衣凌也覺得好個尷尬。從柜子里拽出壽衣,看看大哥大嫂,本來想問候一聲,卻不知說啥。

村中有個蕭二哥,正在幫小溜給老人擦洗身體。旁邊蕭二嫂在水盆洗替換的毛巾。蕭二嫂是衣凌的閨蜜,衣凌家有事,她和蕭二哥都當自家事來忙乎。

衣凌把壽衣從柜子拿出來,鄰居家的兩個嫂子便都上前幫她了。這壽衣說準備,其實也只是早買來布料,做成了半成品。因為凌水灣的風俗里,人活著時,做得壽衣,都得留下點活兒,需要咽氣后才能做全乎。所以有的扣,活著不能釘,死后才可以釘的。有的花兒不能繡完,得死后才能補上。還有老人一個兒女一套的三鋪三蓋,本應該由大溜家和妹妹紅云家各自做好拿來,衣凌知道他們不會記著這件事,也早就替他們將布料從市場買回來,縫上三個邊,因為老人活著時,這鋪蓋也不能絮棉花,現在需要現絮現縫現封口。老人的雞鳴枕也需要現做,三嬸婆婆做著;墊腳的,四嬸婆婆給做著。其他的女人,大都在疊紙、疊元寶,男人們也沒閑……凌水灣的人遇到這種事來幫忙,都能找到適合自己干的活計的,誰都不閑的,都當自己家的事忙乎。

只有大溜和大溜媳婦例外?;蛘咭惨驗樗麄円巡皇橇杷疄车娜?,常年不在家,這冷不丁回來,也是找不到活兒的。找不到活兒不怕,但你念一回書,你也不會不懂人情大道理吧?大溜進屋,不哭老父,先訓小溜,讓大伙挺反感的。都安慰衣凌小溜兩口子說,就是在外當官當的,養成說話就訓人的臭毛??!還有的說,遇到這不分青紅皂白的人,你們也別生氣!更有人感嘆,你哥這人,白念書了,白當一回官了!

蕭二哥是個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看小溜和衣凌都不敢和大溜接茬,就看不下去了。仗著他和媳婦都是大溜的小學同學,就直接說他,老同學,你別回來凈訓人!你也好好看看你老爸,他養你一回不容易,你不哭他兩聲,也得給他磕三個頭吧?

大溜說,我家早就不時興磕頭了?;钪鴷r,我爸就不讓我們給他磕頭。我得去通知一下我的單位和一些朋友,人情份子、禮尚往來,自古就這樣。別家有事,我隨出去的份子錢,該收回來了。大家伙聽明白了,他這回來不是來給老爸送行的,而是趁機收禮來的。對大溜來說,老父亡,不是壞事,反而是一個收獲的好日子!

蕭二哥一邊忙著手里的活兒,一邊說,老同學,咱這凌水灣里,通知親屬和村鄰到,也是不能收禮的。親屬來吊孝都是帶點紙寶,或花上三五十元買個花圈。閨女姑爺子回來,大多帶點供品,而村鄰就是在胳肢窩里夾幾張紙。你還要通知朋友要收禮,這事不行吧?在凌水灣可是不允許賣老人的骨殖的!

大溜說,凌水灣是凌水灣,城里是城里,對凌水灣的親戚朋友,我們按凌水灣的規矩來。城里來的朋友,就照城里的人情走。大溜說完,一邊打開手機,一邊就出去了。

蕭二哥問小溜,你爸不讓你們磕頭,我可不信。你爸那性格怎么能不讓你們磕頭呢?小溜說,只是大哥一家不磕。他當官后,爸也不敢讓他和大嫂磕了。我和衣凌每年的大年夜都磕的。

蕭二哥說,這就對了,這老爺子豪放虛榮一生,有了當官的兒子,也學會欺軟怕硬了。再說你這大哥也不對,就是活著不磕頭,這死后的頭也得磕??!

蕭二嫂見旁邊站著的大溜媳婦一臉怒氣,忙打岔說,你老嘀咕什么?就你話多!你快給老爺子擦,還等著穿衣服呢!

蕭二嫂打岔,也沒把大溜媳婦的怒氣打消,她冷笑一聲說,我家這老爺子活著時的確豪放虛榮要面子,我也就在大溜當官后,才借他的光不磕頭。以前我想不磕頭,他敢提著鎬頭刨我家房蓋。

蕭二哥說,他那么可怕,你們公母倆趕緊去磕頭。死后他的魂靈哪兒都跑,別再去你家作怪,讓你過不好!你不知道“壓運”一說嗎?

大溜媳婦說,他活著時,我們不給他磕;他死后,我們更不給他磕。離他遠遠的,就是真壓運倒霉,也輪不到我們!再說,他也多年沒去我家,他的鬼魂找不到我家門口了。

大溜媳婦的話,讓全屋人沉默,都不知道說啥。大家都覺得這兩口子的德行,也真夠一說。滿屋子的人敢怒不敢言,誰也不到她的跟前,誰都不跟她說話。

大溜媳婦好孤獨,也好沒意思。但她沒幫炕頭這邊擦洗的,也沒去炕梢那邊幫忙弄壽衣。在老公爹的頭前炕邊默默站一會兒,是想要抹幾滴眼淚的,但沒啥感情,流不出來,臉頰始終干干的。她就假裝抹抹眼睛,抽打幾下鼻子。

蕭二哥忍不住又故意逗她說,我的老同學、官太太,你這做媳婦的也哭幾聲,才像那么一回事。

大溜媳婦當然不怕蕭二哥,橫瞪一眼說,我媽死,我都沒哭過!我這人眼淚窩子太深,實在沒辦法。再說,現在啥年代了,還整哭靈那種事,不讓人笑話嗎?周邊的人聽她這樣說,都笑了。

大溜媳婦可不管別人怎么笑,扭身就要往出走。剛走沒兩步,像想起什么,站住了。大家都往后縮,都怕她看誰不順眼,回身整誰幾句。但是她沒有,她只是又回到炕邊,小溜跟前,伸手扒拉小溜一把??葱×餂]反應,又使勁拽小溜一把。不知是被哥訓,感覺委屈哭的,還是看著父親死去心里難過哭的。小溜抬起頭,大家都看到了滿眼淚水。他懵懂地望著嫂子,想問嫂子,干啥?但動動嘴,沒說出來,哭得更厲害了。嫂子示意說,你先下來,我有話對你說。小溜抹抹眼淚,就要下炕。被蕭二一把抓住,蕭二說,別去,有話讓她在這里說。

小溜哽咽著說,嫂子,我得趕緊擦,一會兒老父身體硬,就不好穿衣服了。

大溜媳婦也看到蕭二的阻攔,很嚴肅地、也很傲慢地對小溜說:“媽死時,是你哥打的靈頭幡,所有的事都是我們管的?,F在老爸這事該輪到你打幡,你們管了!”

大溜媳婦不是天生的城里人,她也是凌水灣考學考出去,畢業后本該當老師,但人家上頭有人,轉行到當時最吃香的企業去了。后來企業不行,就下了崗,做居家太太。她自己說,有福的人,誰自己掙錢?自己掙錢養活自己的,都是傻子!唉,人家大溜很多年都是局長,雖然到現在都是副的,掙錢也夠一家子花的了,哪能用她掙錢呢?她說,我這一輩子就做了兩件事:一件事是美容、另一件事是麻將!大伙知道,她打麻將可厲害了,總贏不輸。

她雖然早就不當老師了,但說話一直有老師對學生的嚴厲,特別是對小叔子小溜,要多嚴厲就有多嚴厲。能說出這番話來,也說明她太懂凌水灣了。畢竟她也在凌水灣生活過三十年,她的爹娘早死在凌水灣,她更深深知道凌水灣的喪事怎么辦。當然,她更知道“壓運”這說法。知道老人死后三年里,兒女的運氣會很不好,需要事事萬分小心。知道特別是給老人打幡的人,更會雪上加霜。也實在因為大家都說的壓運這事,不是胡說八道,她的確親身經歷驗證過。因為她娘家老爹死后,她那打幡的兄長,就得腦血栓了,至今一個腿短,一個胳膊老彎著。她媽死后,她在城里當包工頭的二弟打幡,回城不久,因為給一家單位蓋樓要不來錢,到那家單位樓上威脅人家領導,要跳樓,就真跳下去,好在沒摔死,但現在也干不了啥了,只是跟傻子一樣,只吃糧不管事了。

她本知道自古流傳下來的“父母死,長兄上”的規矩,但是在老媽死時,她卻幫著長兄逼小弟打幡,因為她想從長兄那要父母住過的幾間房子。小弟跳樓后,她的弟妹借著哭訴,將她罵得熱鬧翻天。那弟妹口口聲聲說,她的丈夫是她這個做大姑子的人給逼成這樣的,本來是家中小的,不該打幡,是她伙同她大哥逼著給老媽打幡,所以才倒霉的。

現在她哥答應給她的那幾間老房子,也被她嫂子扒了,種上了玉米。因為嫂子說啥也不給她,說她雖然到城里當個官太太,還老回娘家劃拉不應該;說老婆婆留在柜子里的老物件,都被她這個不要臉的大姑姐劃拉走了。說所有浮物都劃拉完了,竟然還想要有根的房子?我們就是扒了也不給。大溜媳婦當然也不是善茬子,在娘家嫂子種上苞谷半人高的時候,有一天,她突然跑回娘家,就把那房基地上的苞米都給拔了。拔完要走的時候,被聽信趕回來的娘家嫂子堵住了。她那嫂子也夠潑辣的,騎在了她的身上,兩手左右開弓,就把她好個打。她那嫂子邊打,邊數落,將她這些年在娘家辦的不是人的事都給抖落出來了。她嫂子說,在凌水灣,有幾家姑奶子找了婆家不顧娘家?可能就她一個,還是一個局長夫人呢,呸,狗屁都不是!嫂子說,這些年我和她哥給她侍候她的老爹老媽,她就給我買過一雙破襪子!嫂子說,她每一次回娘家來看老娘老爹,都是啥便宜買啥,從來不想她的老爹老娘能不能吃!說孩子們去她這個姑家,從來沒給好好做過飯!嫂子說,她這個做大姑子的,不是沒有,但有好東西都留著自己享用,給別人一點都心疼!說孩子找工作尋思求求他姑父,她這個做姑的,總攔著,還一個勁說,欠了人情怎么辦……那嫂子邊說邊打邊控訴邊流淚。

在凌水灣“老人亡,長子上”的規矩,就是從她家改變的,當時她說自己的小弟說得好!難道你小,你就不是父母養的嗎?既然是父母養的,大哥有病,就該你來承擔!唉,就從她家開始,這規矩改了,這世道也變了。過去,長兄是家里沒有了父母的擎天柱,是弟弟妹妹的保護神,是一個家庭的主心骨,是大難來時的殉道者。從她家開始,倘若鬼子來了,做兄長的保證會把小弟小妹推出去。她家的兄長自己有病是無奈,想得到家產的她,替兄長做下了不是人的孽,也給凌水灣的亂糟糟開了一個不好的頭。

大溜媳婦這人,不僅在娘家當家,在過年都不肯回來的婆家,她不當家,也是要出點咕咕鳥兒的?,F在,在凌水灣人面前,她又將發送老公爹的責任和義務,一股腦地推給了小叔子一家,你說這人,還算個人嗎?

小溜這邊沒說話,那邊聽到的衣凌站起來說,嫂子,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我和小溜自打爸爸去世,到現在都在忙乎,我們沒有不管?活著時,老父腦血栓,十年癱瘓,也是在我家,由我倆管。這死后,當然也由我們管。不說別的,就是這些壽衣,你張羅準備過嗎?可都是我們提前給老父親準備好的。老父親不是我們一個兒子,但我們不會攀比,一定會做好我們該做的。至于你們,用不著這么明目張膽推脫吧?你們愿意管,就管,不愿管,就走,我們也沒人留你!……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大溜媳婦,看弟媳婦站起來說話,自知無理,也沒敢多說,也因為她看到了四周一雙雙憤怒的眼睛。

蕭二說,小溜和衣凌這兩口子,對你們的老父親啥樣,凌水灣人都看著呢!我們都知道老人有兩個兒子,但平時在他跟前盡孝的,可一直是一個。沒有人幫助他們,我們幫,我們大伙一起幫助他們!

對,我們大伙一起幫助他們!人群中有人附和。大溜媳婦看大家伙兒都向著小溜衣凌,知道惹不起,趕緊溜了。對面屋有疊紙的,她想加入疊紙的隊伍,但是她往哪里一站,跟前的人很快就走了。沒人搭理她,她只有自己在那里蔫蔫地假裝疊,半天才捏上一個元寶。

汪天順挺尸的這屋,小溜和蕭二已經給老父親擦洗完,衣凌那邊的壽衣也準備停當了。他們齊心合力地給汪天順穿好壽衣,一起用力,將尸體從炕上移到地中間用門板搭好的床上去了。風俗里說,不能讓死去的人背著炕走。將這里安排停當之后,大家圍著汪天順還是議論紛紛。

有的問小溜,你媽媽死時,真的是他們管的嗎?

小溜說,我不知道。

是啊,媽死時啥樣,小溜真的不知道。那時小溜正讀書,回來晚了,媽已經抬出去了。因為老爹找人算了下葬的時辰,等不得兒女都回來。但他清楚記得,他回到家,過一會兒,嫂子才回來。好像說,因為孩子小,怕早回來,車上會凍著孩子。你說那時她回來的那樣晚,現在怎么就變成了都是他們管的?當然,小溜還看見老父親一下一下使勁打掃狼藉的院子,像喝醉的人了。當時哥在哪里?他還真沒看見,好像將母親埋葬完,就去同學家嘮嗑去了。全然不顧喪事辦完,老父親和家人的心情。哥在凌水灣有一幫同學,他最瞧不上的就是蕭二,因為蕭二看不慣的事物,就愛出頭。對他這個大局長從來不當回事,說話也如刀子,凈駁人家的面子。當然,和大哥依然能有聯系的,都是過得不錯的,還能吹捧他的人。

小溜當然知道在凌水灣,自古都是長子打幡。嫂子這樣做,明顯是在欺負他。小溜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他和他的哥哥就像一面鏡子的正反面。雖然個子超過了哥哥,人也比哥哥胖,但是心眼比哥哥也少一大截,文化程度當然更沒法和哥哥比。哥哥說話如八哥巧,他說話像老牛笨。凌水灣好多人都說,大溜言語感人,小溜行動感人。與人交往,冷格丁的都喜歡大溜,時間長了,才知小溜更可交。平時話語遲的小溜,遇事一急更是茶壺煮餃子倒不出來了。再說,他也知嫂子厲害,就是和嫂子辯論,他也知自己說不過嫂子,保證是吃虧的那個。所以他也不敢頂撞嫂子,見嫂子被大伙氣走,才長出一口氣。對蕭二說,親哥不如你們這幫村鄰呢!

蕭二嫂向來都是喜歡息事寧人的,她說,他們離得遠,咱們離得近。

蕭二說,這事就是衣凌能承擔,要放在錙銖必絞的厲害媳婦身上,保證不會干。

大家的目光一下聚到了衣凌的三嬸婆婆和四嬸婆婆身上。幫衣凌做完壽衣,圍在跟前的三嬸婆婆和四嬸婆婆幫著衣凌算計買多少撕孝的白大布,聽見這話紅了臉,轉身都出去了,身后留下一幫面面相覷的人。

蕭二嫂打了蕭二后背一拳頭說,你凈哪壺不開提哪壺!你看你得罪人了吧?

蕭二說,她們敢做,還怕我說呀?衣凌沒像她們學,就是好樣的。

衣凌當然知道三嬸婆婆和四嬸婆婆的事情。當年奶奶婆死,公公父輩哥四個,可是老大咱們的父親打的幡。衣凌清楚的記得,當時老公爹得腦血栓,從醫院回來不久,奶奶就死了。有人說:“老大有病,打不了幡,就讓別的兒子來吧?!碑敃r老三老四兩個嬸婆婆極為厲害,但三嬸婆婆的厲害是暗著厲害,有事絕不明說。四嬸婆婆厲害是明著來,有事就說,她被三嬸婆婆捅咕,更是話語不饒人。她說:“大哥不是沒死,還能走嗎?二哥從城里也回來了。古來的規矩,就是有老大,就不應該考慮老二、老三和老四。但是老大有病不能做,不是還有老二嗎?”當時二叔公聽了說:“你們胡攪蠻纏,我常年不在家,沒擎受老人一點財產,怎么想到讓我打幡?”四嬸婆說:“自古長幼有序,你沒擎受,我們擎受什么了?那時老人都窮得叮當響!”二叔說:“這房產院套不是老人的?”四嬸婆婆說:“有能耐你把這份破家產搬到城里去!”二叔公說不過弟妹,一揮手,帶著自己那個煙不出火不冒的城里媳婦走了。村鄰聽他一邊走,一邊嘀咕,“反正死在老家炕上,不在我城里的家,你們愛發送不發送,我走了!”

或者也是老公爹看了聽了生氣,想自己畢竟還是教師,孔孟后人,這來送葬的人里面有自己的許多同事和學生,大家都瞅著,臉上掛不住。他本就是一個非常虛榮的人,此時便強自掙扎起來,接過長幡抱在了懷中。好在老三與老四還有點仁義,看長兄走不了,雖然沒人敢違背媳婦指令,沒人接過長兄手中的幡,卻全部上前,一人一手,駕住長兄的胳膊,三兄弟齊心合力完成了這莊重的喪禮。

三年沒到,爺爺公死去,老公爹的病依然沒好,老三與老四兩個嬸婆婆還是不讓接幡,說古來都是老大,沒有老三老四的事。在城里當什么文聯副主席的二叔沒有回來,不是因為怕讓打幡,而是因為突然得了癌癥,早在一年前離世了。大家都說報應!老父親還是什么都沒說,強自支撐,接過陰陽先生手中的長幡。老三與老四兩個叔公,犟不過兩個嬸婆婆,也沒有躲開看笑話,依然上前,一邊一個架住長兄,從打幡到背魂,然后圓墳,都是這樣,哥三個一起走過來的。就這樣給村里留下一個非常好的榜樣,村中人都說:“汪家那哥倆,夠意思?!?/p>

當年衣凌剛過門不久,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眼淚便盈在眶中,心中感慨萬千。當時自己對兩個嬸婆婆是非常鄙視的,現在自己也遇到這樣的事,她能說什么!怎么也不能像兩個嬸婆婆那樣,抓住老規矩,推到老大身上。她也沒有像別家媳婦那樣找妯娌去說理甚至打架。她想到的都是老人沒了,兄弟應該和氣,別讓外人看笑話。她把哀憐的目光放在小溜身上,很堅定地說:“別生氣!為老人,應該的,再說了,一家到啥時候都得有個傻的,咱就做傻的吧!”暗地里,她卻在想,我就不信,人善,天還欺,就是有啥倒霉的,也讓我們夫妻兩一起來承擔。

其實,小溜也不是不想給老爹打幡,只是嫂子如此命令讓他反感。他想,要說這話,也該是我哥對我說,你一個外姓人家瞎扯什么?小溜實在是話語太遲了,他這一生就踏踏實實地干著,猶如一頭小黃牛。但是老實人也有犟脾氣,當時看嫂子指手畫腳,他的拳頭都握起來了,他真想捧她一頓。

說實在的,當年媽死,嫂子才來不到三個月,小溜敬嫂尊嫂猶如母親。遺憾是這個嫂子實在太厲害了!媽死后,大哥也不知為啥突然有了一點善念,偷著給上學的弟弟一點錢,那次就是三十塊,嫂子知道,追到學校,當著他很多同學的面要了回來。這事小溜也沒敢對哥說,怕哥跟嫂子生氣。只是哥再怎么或明或暗給他錢,他都不要。好在哥覺得老爹是教師有工資能供弟弟,也沒給過幾次。其實哥要是能多給點,也不至于他高考落榜后,第二年不能去復習。那時當教師的老爹本就掙得少,又來個后娘控制著,他只有出去打工自謀出路了。

現在大嫂將老父死后的一切都推給自己,他不是生氣,是感覺心寒。當年二叔不義,但三叔四叔做得很好!現在這一代,就剩咱們哥倆,怎么就不能齊心協力呢?反而一代不如一代,讓人看笑話!他突然想,這一切都是嫂子的過,咱大哥不會這樣做的。凌水灣人也紛紛說,都是他媳婦的過,大溜不至于。

有人說,按理大溜是大學畢業,在城里工作,還當著一個大局長的人,不會這樣迷信,相信什么“壓運”的事。

蕭二說,現在……唉,現在這個時代,不是咱老百姓迷信,而是那幫當官的迷信。咱老百姓的迷信是小迷信,那幫當大官的迷信,才是大迷信呢。有當大官的,花高價請來風水師,不但改造單位的風水,更改造自家陽宅和陰宅;城里那些要價高昂的陰陽師都不是為老百姓服務的,請他們的都是當官的。在城里當官的人比凌水灣的小百姓更懼怕“父母亡,兒女壓運”,尤其凌水灣出生的大溜,這個溜光水滑的城里人。你們信不信?

有人說,別人不信我信,我看到大溜低頭系鞋帶,那后腰露出的地方,明顯有紅衣穿在里面。他不但不帶孝,還把紅衣穿在里面,這不是迷信是什么?

蕭二說,大溜的德行和人品,我是早就領教了。他平時回來,說話極會說的,良心孝道二字,更是常掛嘴邊。但都是說給別人聽,用來指揮或者教訓別人的。他從來不檢討自己的良心是否擺正,自己的孝道是否能成大家的榜樣,說和做總是不協調,反正我看到他就會撇嘴。

衣凌也知道大溜兩口子都是嘴皮子厲害的人,常說人話,都是巧言。剛開始很受凌水灣左鄰右舍的歡迎;一回家就有一大幫人前呼后擁的圍上去,給他們溜須拍馬;后來有人去城里求過他們,也有帶土特產看望他們的,回來都說那兩口子不行。

衣凌不知什么原因,只是看滿口孝道良心的大溜,每一次回來帶那點吃的,都不是老公爹最喜歡吃的。連小溜都說,還當大局長呢,一回來就給沒牙口的老爹買雞爪子雞胗,這是老人能吃的嗎?衣凌知道,這些東西是最便宜的。大哥大嫂別看自己吃穿都好,但對外人都是很細惜的。她和小溜去大哥家一次,大嫂給包的餃子,一個餃子就手指蓋那么一點餡。大溜的老父親也有十多年不去大溜城里的家,至于為啥不去,問老人家,老人家也不說??磥硪彩窃谀抢餂]受到好待。

老人住過一次院,大溜表現也不好?;静蝗タ匆谎?,去了就到外邊打電話,一會兒就走。老人手術時,小溜把哥逼來了,因為下午要做手術,他和衣凌實在忙不過來。畢竟要這床換那床,樓上樓下四處推的,還帶著那多滴流引流的管子,人少怎么能行。

那天,大溜是來了,老爹被推進手術室之后來的。晚上九點,做完手術的,他也幫小溜把老爹安排回病房了??瘁t生護士們給安排好,他就囑咐小溜,你看好老爹,我先去睡一會兒,有事叫我。說著他就跑到別屋找個空床睡覺去了。

老爹做完手術后,醫生囑咐,六小時不能讓他睡著了。還指著那監測儀上的黃色數字說,這個數字不能低于90。那一夜六個小時,小溜坐在老父親跟前,不錯眼珠盯著老父親和監測儀上的血氧,見低于90就趕緊去找護士,看老父一閉眼睛就趕緊叫,老爸,別睡!老父的嘴干不讓喝水,衣凌用棉簽一個勁給老父濕潤嘴唇。小溜和衣凌這兩口子,太心實了,一起看著老父親,一看就看八個小時,大溜在別屋的空床上整整睡了八個小時。早晨過來了,看老父沒事,點個卯就走了。也沒問小溜和衣凌,那晚是怎么過來的?也不想替替他們,讓他們找個地方補補覺。打那之后,老父親看大溜的臉從來沒有過笑容,老父親也不是傻子。

村里有個媳婦,一見衣凌就親熱地說話,她說,二嬸,你真好!然后就嘆氣說,同樣妯娌,那個可不行。二嬸不管啥時我認你。至于那個雖然還有點特殊的親屬關系,但我也不搭理她。衣凌知道她說的是大嫂。

凌水灣的百姓向來都是喜歡看熱鬧的。如今這位大官的老爹死,大家都想看看他回家是怎么奔喪。網上,新聞上,好多人家的大官因這事回家都是要大操大辦,將老人的喪事整得轟轟烈烈。以他們平時小氣小摳的樣子,大家都知道他們辦不出那么光彩事。再說,現在政策嚴,那些當官的估計想大操大辦也不敢??墒遣淮蟛俅筠k,老爹死了也得發送吧?大家伙一定想看看這個平時孝道掛在嘴邊的人是怎么痛哭流涕,怎么在老人的喪事上表現他的良心和孝道。怎么也沒想到回家就讓媳婦把老爹的喪事一把推出去了。他老媽死時,小溜不知道哥嫂怎么做的,這幫村鄰還不知道啥樣嗎?當時都是他們的老父親管的,他媳婦也沒在場,竟然還好意思說他們管的!你們說,她咋能那么輕巧地說出口,她還要臉不?

衣凌見大伙太恨大伯哥一家了。忙說我家婆婆死后那幾年,大哥家里的確處處不好。聽老公爹說,那幾年大伯哥在單位老受小人算計。還聽說嫂子單位開始不行,下崗就是在那三年里。他們不是不照顧小弟,是婆婆死,先把壓運給了他們。這一次老人的死,給小溜我倆也對,就是大嫂不逼,我們也是不想不管的?;钪鴷r,這十年三千六百天都癱瘓在床,不也都是咱兩口子侍候的?這死了,咱家不是更該管的嗎?我和小溜都不生氣,大家也別跟著生氣了。

蕭二說,我就是看著不慣,想給他一點教訓而已。

蕭二媳婦說,畢竟是咱們的老同學呢,你別亂來。

也有人說,說不管的是他的媳婦,他沒說啥,咱們往后看看再說。

蕭二說,他不仁,別怪我不義!

衣凌忙拉蕭二嫂到無人處,對蕭二嫂說,二嫂,有空得說說我蕭二哥??!讓他別管。畢竟都是一家人,大哥不義,咱這做弟弟的不能不仁。

蕭二嫂說,我看著他,讓他不敢亂來。

衣凌這才放心。

小溜找人請來的陰陽先生,拿出了紙做的靈頭幡問:“誰打幡?”

旁邊有人故意問:“應該誰打?”凌水灣有太多的人看不上大溜兩口子,就想通過陰陽先生逼著大溜上。

陰陽先生見過太多世面,更知道世道人心。他老于世故,才不會得罪那明顯就是當官的人。他說:“老祖宗傳下來的是長子??墒沁@多年,唉,誰都行!”他經歷了太多家族關于打幡的故事,不說誰都行,那不明顯要得罪人嗎?偏巧這時,大溜還進屋看一眼,看到陰陽先生手中的幡,像看到毒蛇,一轉身,出去了,顯然躲開了。

因為老爹的腳板硬直,那穿好的鞋老掉,小溜就老去鼓搗,卻總是不行,急得滿頭大汗,這會兒擦著臉上的汗,大口喘息著,面對陰陽先生的問話,也有點發愣。衣凌捅他一把,小溜明白過來,匆忙從陰陽先生的手中將靈頭幡接了過來,猶如剛入少先隊的小學生接過紅領巾。他接過的是給老爹指路的旗幟,接過的是一個家族的重任。

辦喪事,有了打幡人,就等于有當家作主的人了。陰陽先生也就知道在這家里該和誰說話了。于是就開始吩咐諸多的事情,準備打狗棒和打狗餑餑;準備下水罐,五谷糧食;捻棉花芯,倒油碗,做長明燈;找相片做遺像;準備引魂破土的公雞,剪紙做魂頭;準備香爐裝米燒香、準備千張紙,找上梁的大錢;買白布撕孝,買黑布挽花,買紅布給忌屬相的人;擺供桌、支靈棚、放哀樂、聯系火葬場……陰陽先生一一吩咐打幡的小溜,具體去做的,大都是衣凌。有媳婦的同意和鼓勵,小溜便也不在乎嫂子怎么命令他了,和媳婦一起,盡心盡力安排老爹的身后事。按理說,有長兄,有男人,本該用不著衣凌這個做媳婦的,她也該就像嫂子一樣,站在人群中疊疊紙,或者站在靈前去哭靈。但是長兄退,這做弟媳的就該幫助她可憐的丈夫,與其并肩努力了。

因為忙這兒忙那兒,一時顧不得去開死亡證明,眼看老人要入殮去火葬廠,死亡證明還沒有開來。陰陽先生又催,小溜希望哥能跑一趟,畢竟得去醫院,有挺遠的路,大哥也有車。哥卻說:“總來人的,不能走開?!?/p>

凌水灣人看到大哥的確很忙,他在城里當官,這多年也真交了不少朋友,這些朋友們絡繹不絕來了,每個到場的人手中都有一個信封,在相互握手的空,就塞給了大溜。而大溜媳婦,一邊夫唱婦隨接待朋友,一邊接過大溜手中的錢,裝入皮包。一會兒,偷跑沒人的旮旯去數數,或者拿出小本記下賬目。衣凌問陰陽先生:“這開火化證明的事,媳婦不可以嗎?”陰陽先生打個唉聲說:“唉,去吧!”

到醫院,衣凌才知道自己這個兒媳來,的確不合適,因為要填一個密密麻麻的表。什么時候結婚、什么時候生子、什么血型、以往得過什么病、什么單位、什么職位、身份證……這些事,做媳婦的怎么能全知道呢?只好用電話問,再填寫。

小溜來電話,問衣凌吃飯咋辦?按理,大溜不近喪事那些關鍵事情,管管這不壓運的外圍事也行??!可是他就是不管。但是他發話了,說自己做不過來,可以找廚師。但這廚師他也不找,只是讓弟妹四處找廚師,找飯店。凌水灣南頭北頭有兩個小飯店,但是去問,人家卻都關門了??刹皇?,大年二十六了,誰不回家過年?村中還有一家專門到各家做飯的大廚,衣凌求過去,人家也說過年了,不想再出去做了,尤其不給在城里當官的人家做,顯然人家是討厭大溜。實在沒辦法,蕭二嫂讓蕭二幫助從外村請來一個。開車過來,搭廚做飯。而衣凌又要去鎮上果蔬商店去定菜,因為村里的小超市沒有。好在鎮上的超市啥都齊全,不長時間,汪天順的喪事大廚,就在汪家老屋的大院中開始忙碌上了。

火葬場的車來了,蕭二帶領眾人幫小溜將門板上的老人裝入紙棺材,抬上殯儀館的車,眾人就跟著去火葬場了。小溜打幡護尸,衣凌就負責交錢辦手續、租賃鮮花、雇傭護靈的儀仗隊,甚至上供燒香燒紙。

在焚燒紙錢和隨葬物品的大鐵爐子前背魂時,需要孝子手捧長幡帶頭,另一個孝子將綁在掃帚疙瘩上的魂頭背在身上,因為陰陽先生找不到另一個孝子,只有讓小溜一個人做,雙手打幡,身后背魂,正走三圈,還能堅持;倒走三圈,跌跌撞撞,沒有兄長幫扶,好在妹妹紅云的對象上手了,牽著他的二大舅子走。

那些來送行的村人,一邊跟著走,一邊都很氣憤。老尋找老大在哪里,他在干什么?有人指點,大家都看到老大正陪他的幾個同學在說話,似乎這里發生的事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凌水灣人覺得大溜和他媳婦實在太過分了。在殯儀館等著火化,他們兩口子也是始終陪幾個城里客人在旁邊站著。大伙知道是那幾個城里客人非要跟到火葬場的,要不,大溜兩口子,都不一定來。到這里,那幾個城里客人當然不知怎么做,也融不進凌水灣的送行隊伍?;蛘呤谴罅飪煽谧庸室鈱⑺麄兒瓦@送行的隊伍隔開了,讓他們陪著他們兩口子站在外圍,看老爹的葬禮像看戲。

大伙看到小溜馬上要考大學的閨女朵朵,都從學校補習班上趕回來了。撲在就要進爐的爺爺身上,哭得死去活來??墒撬奶帉ふ?,怎么也找不到大溜已經在外工作的兒子。老人馬上火化,看來這爺孫是見不了最后一面了。

朵朵將滿臉淚水的臉,投入她媽媽的懷中,哽咽著說:“媽,憑啥我大爺啥也不管?我怎么就看我爸這么可憐呢!”

衣凌拍拍閨女說:“孩子,別管大人的事?!?/p>

汪家奇怪的現象總是擋不住人在私下里說的,衣凌聽到后邊一大溜的人都在議論。議論長子不孝不義,議論這喪事缺少大溜的兒子,你再怎么忙,也不至于不回來送送爺爺呀?

蕭二總認為自己在凌水灣是人狐,很有面子,能擺平一切事的。將老人火化后,趁等骨灰的空,就去找大溜,說你這當老大的也不對勁??!怎么老爹死了,和媳婦連孝都不帶?這事可不是人做的!

大溜可不怕什么凌水灣的人狐,他說,你說我在外當個小官,還有這些城里來的同事朋友看著,我再披麻戴孝搞這些封建迷信活動,怎么能中?一旦有人給我傳到網上去,我這頂烏紗怕保不??!

蕭二說,你也得幫幫你的親兄弟,你看把所有事都推給人家兩口子,好嗎?

大溜又說,這事就讓他們兩口子來代勞吧,我也是沒辦法。等過后,他們有啥事我再幫他們。

蕭二說,沒想到你這個讀書人也相信壓運這一套?

大溜說,不相信不行。我弟弟壓壓運,能咋的?卯大勁,就是失點財、長點病。我要是一旦壓運,就有仕途上的風險。我這也是為我們整個汪家家族著想。

蕭二說,這些不說,你有你的道理,但是怎么也不能不讓你兒子回來呀?

大溜說,我兒子太遠了,在大連呢。坐快客,還得六個小時才能到,太折騰人了,再說單位也不好請假。等這事一完,我們兩就去那邊和他們一起過年了。

蕭二說,這大事,怎么也該讓爺孫倆見上一面才是,這是最后一面了!

大溜說,啥時代了?我家沒有這多說道。

聽那大溜說話處處有自己的道理,而且越來越強硬,越不耐煩。那蕭二也癟茄子了,不說一句話,低頭就走。走了好遠,才罵道,這種人當官,也不是什么好官!

大溜的無情無義,激怒了凌水灣的人。有人說,等送完老爺子,咱們全村人出面和他好好掰扯掰扯,是個人就沒有這么干的!

衣凌忙攔著說,別,可別,就由他們吧。

村鄰說,他們真是遇上一個好弟妹,要是攤上個厲害的,不會這樣饒了他們。

衣凌說,不饒能咋的?都是一個娘腸子爬出來。一個奸猾,一個傻點。奸的躲著,咱傻的就多干點。原來我也提心吊膽害怕老公爹死,會壓運,但看到這么多村鄰都在幫咱,我就不怕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啥事,愿來就來吧,我和小溜,迎著等著,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想著好好活著,好好過日子。衣凌的話語讓大家齊刷刷地豎起大拇指。

凌水灣人看著那幫城里人,依然圍著大溜在溜須。就有人說,城里的這幫人眼睛也都是瞎的,他們的領導,表現得不管啥樣,都是他們的好領導。

也有人感嘆道,別說,大溜在凌水灣不行,但在城里還真有人緣。城里趁此機會開車來隨份子送禮的人還真不少!

有人說,那不是他有人緣,而是他那個官自帶著人緣。那些人不是撲著大溜來的,而是撲那官來的。

凌水灣人看著大溜媳婦手里暴漲的大包,不少人互相詢問,不得收二三十萬?

唉,凌水灣人也看出來了。大溜的老父親死,他和媳婦回來就是收禮的。他們是真不管村人用啥樣的眼光看他們,也不管是不是在賣老爸的骨殖!

蕭二說服不了大溜,一直惡狠狠地瞅著那邊一幫城里人。他依然在不斷強調說,咱凌水灣,人死辦喪事,是絕對禁止收禮的,因為那是賣骨殖。說完他就走了,獨自去衛生間,掏出了手機,不知他在給誰打電話呢!

衣凌在后邊望著蕭二,有點擔心,有點不祥的預感。害怕蕭二嫂也看不住她的丈夫。

也活該大溜命里有此大禍。不只是人為的,更是天意。是他賣老人骨殖的報應吧。

火葬場回到汪家,就到該下葬的時候了,小溜和衣凌忙得暈頭轉向。去山上墓地打墓子的人,小溜早就找好了。他們拿著公雞糕點和煙酒,扛著鎬頭和鐵锨,在等著老人的兒子和陰陽先生。陰陽先生也在忙,找空往外走的時候,招呼小溜說,做兒子的,得去一個,第一鐵锨土,要兒子挖。小溜正支應廚仗房的事情,回頭看哥在那兒站著,就說,哥,你去一下,我這忙。哥猶豫,似乎不知去好,還是不去好,但最后還是答應去。嫂子竄出來說,不行!這事,誰打幡誰去!小溜聽到這話更來氣,終于沖嫂子嚷道,你讓我哥跟我說行不?”大溜媳婦什么沒敢說,或者也是見衣凌從屋子捧著孝帶子沖出來,她生氣地轉身走了。衣凌沖出來,根本沒有說什么話,只是將手中孝布放在墻頭上,對小溜說,你去就你去吧,這里交給我!

凌水灣的人圍上來了,本是想看親哥倆和親妯娌打起來的笑話,見小溜轉身跟陰陽先生走了。那大哥和大嫂都灰溜溜地蔫站著,大家便也都散了。人群中有人說,哪家都得有奸的和傻的,有個傻點的遇事總讓,一切就煙消云散了。要是針尖對麥芒,那可完了,什么喪葬不喪葬,保證得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

那邊嬸婆婆又在招呼衣凌,說有新來的親屬,看看孝布還有嗎?衣凌又拿著孝布往屋里奔去,這邊的大哥大嫂終于想管事了,一起湊到了廚仗房。只遺憾他們湊過來,也是不干好事的。遇事大溜兩口子不會上,卻一直要算計怎么節儉。不知他們怎么想的,背著衣凌,將衣凌在廚仗房定的三十桌,減到二十五桌。

衣凌一開始就囑咐廚仗房,我定得多,上菜量要大,十三個菜一個不能少,她是想用好的飯菜犒勞一下凌水灣前來幫忙的村鄰。再說,她早知道汪家有事一向摳唆,自己和小溜結婚時,一共才來幾個客人?每個桌子盤子不少,可是每個盤子一碟心菜,上一個光一個,沒等吃完,人家就給空菜盤子給摞起來了。衣凌看到,心里生氣,卻無奈。小溜遇事就知道苦著臉,不知說啥。大溜和大溜媳婦卻覺得很正常,因為都是他們幫助老父親安排的,他們說,凌水灣家家這樣,多有多吃,少有少吃,很多人家還趕不上這樣呢。衣凌那時是新媳婦無法做主的,一輩子一想到那頓飯心里就發堵。這次有事基本是小溜和她做主,她就先給小溜說,當年咱們窮,結婚讓人摞盤子,太磕磣了!現在咱們不在乎錢了,老父親的事辦得光彩點吧。大哥家愿意就掏點,咱家都包了也行。小溜說,行,聽你的。于是衣凌就開始安排廚仗,點菜定菜,每一樣衣凌都多定了,她覺得這次保證讓村里人見見汪家的新面目。遺憾的是,等小溜和衣凌從山上給老父親圓完墳回來,大溜和大溜媳婦在家招呼大伙吃飯,這喪葬的宴席已經到了尾聲,衣凌將最后一輪上桌的盤子和菜瞅瞅,大吃一驚,每個盤子里的菜,比一碟心多點,也就半盤啊,還有一個桌子,缺了肘子。衣凌生氣,去找廚仗房的師傅。廚仗大哥說,三十多桌,用二十五桌菜,我能給你們將就圓滿就不錯了!衣凌問,怎么會少五桌?廚仗大哥說,你們東家告訴三十桌太多了,沒那多人。超市來送菜,就留了二十五桌。哪個東家?衣凌問。廚仗大哥說,是你們家在外當官的那個,他說,這種事多做多吃,少做少吃。妹子啊,知道誰,你還去找人家是咋的?還有我們烀好的肘子在那里放著,硬讓那個官太太拿走一個,她說那是老人的福,得偷著留一個。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要是有,本是一個桌子一個,我能給你拆成兩桌一個?但沒有我就沒法了。衣凌只有后悔沒多準備幾個,將別人留的打算出來才好。唉,遇到這樣親兄嫂,你想光彩,怎么能光彩得了呢!衣凌遺憾死了,但也無奈。想超市來送菜的時候,小溜去山上動土,自己去給新來的人撕孝,當時怎么就沒顧得過去看看呢!遺憾和后悔的事情還是很多的,也只能和自己的丈夫磨叨幾句。過去也只能過去,這種事,怎也不能重做。

最讓衣凌高興的是,這凌水灣的人不管吃飽沒吃飽,還是都向著自己和小溜。老公公抬出,女人們送行,哭送到半道,跪地磕頭,然后起身,回院子,不許回頭。姑婆婆、嬸婆婆都忙著催促衣凌,別忘了抓土,用孝衫子的衣襟兜回屋,掀開炕頭地板格倒在炕席下。老人土,發后代的,哪家先抓到哪家有福。本來衣凌忙乎得將這事都忘了,若不是大家提醒,衣凌還真想不起來。在凌水灣別家送葬,有幾個兒媳同時搶到土往回跑,跑得嘰里咕嚕,熱鬧翻天的。四周看看,沒看到大嫂,發現沒人跟她搶,穩穩地抓了,兜回屋,倒在炕席底下。心里一直很感動,感動大伙的提醒。同時也納悶,那么奸的大嫂跑哪里去了,難道她不知這個事?

大溜媳婦真是太精了,送行的女眷回屋,她才從外邊繞回來,顯然怕那會兒因為跪地哭送的事,躲出去了。但是她顧得了躲哭送,就顧不得抓土。有人問她,你咋沒抓土?她才想起來,那后悔的樣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小溜對凌水灣的風俗也是不太懂,山上動土回來,那第一鐵锨土,按陰陽先生的指點,用塑料袋拎回來,就該交給媳婦的。但是因為他半路去忙別的事,就隨手把那第一鐵锨土交給一個村鄰,囑咐那村鄰送進屋交給他媳婦。那人沒聽清,以為給汪家哪個媳婦都行呢,碰上大溜媳婦,就給了大溜媳婦,讓她捎進屋。大溜媳婦因為那土沒抓著,正傷心呢,見別人將什么東西讓她拎著,就有點來氣,心想我是官太太,怎么能隨意指使我呢?將塑料袋進院就給了大溜。大溜拿著這土,竟然也不知這是啥東西,問幾個人,這臟袋子是干啥的?誰拿進來的,要交給誰?問誰好幾聲,誰都沒理他。正巧碰到衣凌出來,就遞給衣凌了。衣凌也不知這土是干什么的,但是馬上圍上來一群嬸婆婆叔伯嫂子的,她們指點她上炕,掀開火炕的四角,一角倒一點點,四個角就都倒沒了。

衣凌從炕上蹦下地來,四嬸婆婆嘴欠說,剛才我看到你嫂子提土進來,還尋思,你爸挺公平,一個媳婦送行路上抓土,一個媳婦四方藏土,將福德給你們這兩家平均分了。但沒想到轉來轉去,那個讓你得了,這個又讓你得了,真是人傻,天照顧??!三嬸婆婆說,可不,這事也真奇怪,本都在大溜兩口子手中的,那么奸的兩個人,竟然在那一刻都犯迷惑了?看來真是,心眼太多的人,老天都讓他們五迷三道。旁邊看著的人也怪,就沒一個人告訴他們一聲。馬上有人說,他們兩口子那德行,誰管他們那事?這里大家這樣七嘴八舌說著,那邊就見大溜媳婦瘋子一樣跑進來,一邊跑,一邊喊,土、土呢?

一大幫人都圍著小溜媳婦說笑,見她進來,誰都不吱聲了。她自己掀開土炕的一角,看到了新土果然在那里,驢臉呱嗒就撂下來,沖著小溜媳婦就罵,欠登兒似的,誰也沒有你欠登兒,老汪家就你一個媳婦?

平白無故挨損打,衣凌的眼淚一下轉了眼圈。這多年嫁在老汪家,自己一直扮演的是受氣的那一個。小溜的老實、公爹與后婆婆的豪放與霸道、哥嫂藏奸?;?,若不是和小溜感情一直很好,自己在這個家中早就呆不下去了。好在后來公爹身體不好,后婆婆不肯侍候,被她的兒女接走了。自己常年盡心盡力侍奉這哥再次沒了老伴的老公爹,感化了他。好在自己努力扎花,使自己成了凌水灣扎大花的第四代傳人,有了蒸蒸日上的事業;自己事事忍讓,已經很努力,怎么就感動不了這對白眼狼?衣凌看著這刁蠻不講理的妯娌流淚。就像大慈大悲的菩薩看著屢教不改的惡人流淚一般。她真想對這惡婦大喊一聲,你給我滾,滾出凌水灣去!但是她知道自己不用說。因為整個凌水灣人眼睛里的怒火,早就被他們對老父不孝、對小弟不義的做法點燃了。

紀檢委的車就是這個時候停在凌水灣汪家老宅的大門前的,跳下幾個人來。大溜看到,趕緊接應出去,他以為又來朋友給他送禮了。伸出手,本是要和這幾個人握手的,一副白亮的手鐲子就給他拷上了。緊跟丈夫身后跑出來的大溜媳婦一直沒離手的大包,也被一個人一把奪了過去。

來人宣布,有人舉報,王大溜趁老父喪事,斂取錢財,收受賄賂?,F和家屬一起帶走接受檢查。

大溜和大溜媳婦,還認識不到自己錯誤。大溜臨上車時,威嚴的目光橫掃了凌水灣的百姓,他在尋找那個舉報人。他知道準是那個一直看自己不順眼的老同學蕭二干的。他沒猜錯。

大溜媳婦也被帶上了車,她扒著車門口不上去,沖著趕出來的衣凌罵,準是你這個騷婊子,不敢明著和我們干,你就來陰的!她這人,一有壞事就往衣凌頭上賴。

衣凌的眼淚刷地從眼圈里又流了出來。因為她感覺她冤。她真的沒有這么做,她知道是凌水灣人氣不公,干的。

那么細惜的大溜家,真有錢??!后來,凌水灣人聽說,公安局從大溜家中起出九千七百萬。一個縣城一個事業單位的小官,還是個副手,竟然也挺能貪!

一顫顫,衣凌老公公的三周年過完了。衣凌和小溜送走最后一撥客人,回屋收拾辦喪事剩下的半鍋米飯和幾盆大燴菜,給前來幫忙的近鄰和家族親屬分掉。三嬸說,我這傻侄媳婦兒,回回這么大方!按理,這節令剩下的,都是你家老人給你們留下的福氣,不應該給大家分了的。衣凌笑道,知道是福氣才會分掉的,這叫有福大家享,家家就都有福。再說,這老多,我們家三口也吃不了??!大家伙不嫌棄,幫著吃,不浪費,我感激還來不及呢。四嬸說,一看衣凌小溜他們兩為人厚道的,就有福。只做這一鍋飯,十來桌客人(大溜在監獄,城里沒人來。一下少了二十桌),怎么吃,都不見少。想當年咱公公沒時,做多少鍋?做一鍋不夠,再做一鍋還不夠,后來不少人沒吃上飯。

生在農家的衣凌怎么會不知喪事剩多福氣多的說法,她哈哈笑道,四嬸迷信,那時候,哪家不困難?見到白米飯的人家就少,現在大家伙都是多吃菜少吃飯的。三嬸說,不在這個,有的人家沒福,依然做啥啥不夠。衣凌也知道老公公死在早晨飯前,的確將一天三頓飯都給自家留下了。除了下葬時大伯兄嫂作梗,偷著給減去五桌飯菜,弄得人人沒吃飽外,接下來的五七、百日、頭周年、二周年再加上這三周年,沒有了他們和那些撲著他們來的城里人,自己和小溜全部自己操辦,真還辦得都挺好,回回有剩余。

面對老人死后留下的福氣,衣凌自然感激,但她更感激這些凌水灣里的不遠不近的家族親屬,感激跟前兒住著的鄰居。大伯哥進去后,大伯嫂沒了影。老公公死后這些節令,就都歸了衣凌和小溜管。若沒有這些人有事都來幫忙,就他們小夫妻兩在自家設廚,自家做,還真忙乎不過來。男人間比自家親兄長親,女人們比自家的親妯娌親。唉,不想他們,不鬧心!沒有他們,更省心。衣凌覺得心里好個舒暢。感覺舒暢又覺得不對,因為汪家的大兒子還在監獄蹲著呢,衣凌和小溜去看過幾次,也幫助找過人,希望大哥能夠早日出來。

分完了飯菜,凌水灣的男人女人們,依然圍聚在衣凌家不肯走。鄰居陳家嫂子迫不及待地扒拉衣凌說,來,快給我們大家說說,三周年都過去了,你家壓運了嗎?好多人都附和,是呀,快說說,這些年咱凌水灣幾乎家家都怕老人沒,因為都知道當兒女的,這三年壓運的日子,不好過。

有人說,可不咋的,這些年古訓被改,新說靈驗,這凌水灣,真是亂套了。那些親哥親弟面對父母死,誰來打幡,誰摔喪盆,誰去墳上挖第一鍬土,這些事互相推脫,甚至為此失去了和氣、罵吵、打架,甚至人腦子打出狗腦子。老人沒抬出去,家里先亂一鍋粥,這是常有的事。連陰陽先生都一個勁陰陽怪氣地說,媽的,這世道,真是亂套了!

有人說,早些年大伙都說多子多福,現在,誰家多子,沒有多福,而是多了個孽障!不少老人這樣罵呢。

有人說,那老人罵得真有道理,你看這凌水灣,有人逝去,跟著就有麻煩事出來,有熱鬧可看。唉,這啥世道!

衣凌認真地想了想說,這三年,小溜住過兩次院,做過兩次大手術。這算壓運了吧?但他現在身體挺健康的,啥病都沒有了。

眾人說,這就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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