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鳳春：曾（隨）古國之謎破譯者

林晶晶

黃鳳春，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二級研究館員，武漢理工大學兼職教授。他擔任領隊主持考古發掘的兩處墓地，連續兩次榮獲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令考古界稱奇；他40多年如一日堅持在考古一線，專著頻頻，為后來者鋪路。他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課題《隨州葉家山西周曾國墓地》首席專家，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評審專家，中國考古學會兩周考古專業指導委員會委員。2013年被評為“文化部優秀專家”，2016年榮獲“湖北五一勞動獎章”。

現場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墓穴。隨著水位一寸寸地下降，黑底朱繪木架、青銅編鐘一寸寸地露出真容，歷經千年，仍穩穩地掛在木質的鐘架上。1978年，隨州曾侯乙編鐘發掘面世，在全球引起轟動。而當時在現場的黃鳳春，年僅21歲。那種興奮與激動的心情，歷經40年，仍然記憶猶新。

“我這一生，與曾國結下了不解之緣?！?0余年來，黃鳳春始終堅持在考古一線，常年奔波在荒郊野外。2011年和2013年，他主持發掘的隨州葉家山西周曾侯墓地和隨州文峰塔東周曾國墓地，都獲得了當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這種成就在整個考古學界個人從業的經歷中是極其少見的。

考古人永遠心懷期待，但歷史的垂青，卻是不期而至

時間回到1973年，年僅16歲的農村少年黃鳳春成為一名考古技工，加入到了湖北考古發掘隊中。

“從小，喜歡歷史的父親經常給我講述歷史故事，讓我對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秉S鳳春回憶道。他的家鄉荊州古都，文物資源豐富，也為黃鳳春的興趣愛好提供了得天獨厚的豐沃土壤。

刻苦勤奮的他，以突出的表現經特批成為了考古隊的專業一員，并于1984年考入武漢大學考古系學習。畢業后，他成為了湖北考古所的骨干力量之一。

“考古人，總是心懷著一種期待，在發掘未知的地下秘密時，期待有重大歷史價值的文物重見天日?！秉S鳳春說。

1978年，黃鳳春參與隨州曾侯乙墓發掘，負責北室清理。當時的北室和中室之間有個盜洞。當槨室蓋板打開后，是滿槨積水，什么也看不見，大家都以為是一座被盜掘的大墓，很失望。

“我們考古工作有嚴格流程，無論是否被盜，都要將整個發掘整理工作完成?！奔词故?，黃鳳春和同事們還是一道認真細致地按《田野考古工作規程》進行科學發掘。

1978年5月22日凌晨5時，隨著墓室水位的不斷下降，突然，中室露出了巨大的“T”形橫木，黃鳳春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接著，編鐘露出來了！所有在場的人都被這座精美絕倫的青銅鑄器驚呆了：歷經2400多年，重達2567公斤的65個大小編鐘絕大多數依舊整整齊齊地掛在木質鐘架上。

現場被一陣驚喜和興奮的心情籠罩了?！澳菚r，我們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睡覺也忘記了，只記得通宵達旦地工作?！痹钜揖庣姷某鐾?，改寫了世界音樂史，被中外專家、學者稱之為“稀世珍寶”。

在黃鳳春40余年的考古生涯中，除了親身參與曾侯乙編鐘的出土，他主持的考古發掘工作還兩次獲得被譽為“考古界奧斯卡”的中國考古十大發現獎。有人曾感嘆：“你太幸運了！”

但歷史的垂青，往往不僅僅來自于幸運。2011年元月1日，隨州葉家山發現一座被盜的古墓，考古所緊急調配人員前往現場主持工作。但考古工作常年在外，正值元旦佳節，很多人不愿放棄難得的假日。

當領導找到黃鳳春時，他立刻動身前往隨州工地。其實，2003年，他的妻子就病逝了，而懂事的女兒早已習慣了獨立生活。

原本，只準備對現場做一些考察就返回。但黃鳳春看到，大量珍貴文物已裸露在外，而且盜墓形勢極為嚴峻?！斑@個時候，我不能離開?！备淖儺斕旆祷氐挠媱?，他就地買了換洗衣服、鋪蓋，一干就是一個月。

將被盜墓地的工作處理完成后，本來他可以帶著發掘的文物返回武漢，任務就完成了。但專注曾國考古工作多年來，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他心間：“隨州出土了那么多的青銅器，與曾國到底有沒有關系？”他大膽地預判，周邊的古墓群中應該還會有新的發現，也會給長期困擾學界的曾國之謎等系列重大問題帶來研究上的突破。

回到武漢，黃鳳春趕到省文化廳進行匯報，向國家文物局做了主動性發掘項目的申請，并很快得到了批準。

隨后，由黃鳳春主持的葉家山古墓群考古發掘工作取得重大收獲，通過2011年和2013年連續兩年的發掘，共揭露墓葬140座和7座馬坑，出土大批西周早期文物。資料公布后，引起了學術界的極大興趣和高度關注，被評為2011年中國考古學論壇六大新發現和2011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考古就是在不斷破解謎題中前行，度過我們的年華

曾侯乙墓的出土，大量的珍貴文物讓神秘古曾國浮現在眾人面前，但歷史上卻沒有曾國的記載。隨國則僅在古典文獻中有記載，鮮有實物遺存發現。曾與隨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背后的歷史真相到底是什么？

歷史的謎題，是考古學家永恒的追求。

多年在曾國考古一線的浸潤和打磨，黃鳳春的觀點漸漸清晰：曾國和隨國就是一個國家，受封于西周早期！

可學術界圍繞著曾隨之間的關系問題爭論了30余年，由于缺乏文字實物材料，在葉家山西周曾侯墓地發掘后，黃鳳春的觀點一出，學界幾乎是一片反對。

“文物的造型有其特質，體現著某一時代獨特的文化因素?！秉S鳳春選擇了堅持自己的認識和觀點。隨著其后大量文字材料的發現，逐一印證了黃鳳春的觀點。

2011年至2013年，通過連續兩次的科學發掘，完整揭露出了一片西周曾侯墓地，出土了銅、陶、漆木、玉、原始青瓷等各類質地的西周文物7000余件（套），其中青銅器禮器300多件，部分青銅器上見有“曾”“侯”“曾侯”“曾侯諫”等一類的銘文。同時還發現了曾國最早的5件套編鐘，更為重要的是從青銅器形制特點和銘文上獲得了有關曾國的族姓、始封年代等諸多信息，學術價值巨大。

2013年2月的一個深夜，隨州文峰塔墓地考古發掘現場，黃鳳春再次經歷了心潮澎湃的一幕，在發掘一座亞字形大墓時，近百件青銅器揭開面紗展露在世人面前。這是繼曾侯乙墓發掘后再次發現的又一座曾侯墓——曾侯丙墓，出土了第一件經科學發掘的隨國青銅器！這次由黃鳳春主持的隨州文峰塔東周墓地考古發掘，獲得了當年度的十大考古新發現！

通過葉家山西周曾侯墓地和文峰塔東周曾國墓地的發掘，再結合破解了的曾侯與編鐘重要銘文，“曾隨之謎”隨之豁然開朗。

至此，學界才認可了黃鳳春關于“葉家山曾國為姬姓”“曾國始封于西周早期”“曾即是隨”等觀點。

“黃鳳春立足于堅實的研究基礎，不盲從、不狹隘，新見迭出。特別是在曾國考古方面，他發表了很多獨到的、有創新性的觀點，是曾國考古方面最具話語權的學者之一?！秉S鳳春的同學，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楚文化研究所所長、研究員張碩評價道。

而如今，還有更多“曾國”的秘密，等待著解開。

“尋找解開謎底的證據，需要耐心、細致和認真?！笨脊努F場工作時間緊，環境變化多端，但黃鳳春在帶年輕的考古研究生時，經常告誡他們，絕不可以為了搶時間而含混和馬虎地對待文物。

2013年夏天，在葉家山墓地發掘現場，工作人員發現棺槨外有許多的小銅器碎片，也不知道是什么物件。黃鳳春和隊員們將之拍照、清理帶回室內，挨個編號，花了足足半年的時間，一片片拼接完整，顯現出來的是一件件龍形的棺槨裝飾。

這些龍形的棺飾，成為了墓室主人應該是王侯的重要佐證。黃鳳春感慨：“只有細致的工作，才能還原古代的原貌，解開一個個謎底?！?/p>

“我跟曾侯打了一輩子交道，對曾國的歷史和考古有濃厚的興趣，曾國的秘密并沒有解完。隨著一個謎底的解開，更多的謎題也會隨之出現?？脊啪褪窃诓粩嗥平庵i題中前行，度過我們的年華?！秉S鳳春說道。

野外工作有苦有淚，但為了心中的熱愛，我無怨無悔

“黃鳳春對工作有始有終，從不挑肥揀瘦?！焙笔】脊潘芯繂T田桂平是黃鳳春多年的同事和同學，她對黃鳳春的執著印象深刻?！凹词故莿e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只要交給他，他從來不會拒絕?！?/p>

2017年，黃鳳春已到達退休年齡，但由于工作需要，考古所返聘他繼續在葉家山完成國家重點課題項目的研究工作?，F在，黃鳳春大部分的時間，仍是在隨州考古現場。

“在我印象中，黃老師基本上天天都泡在考古現場，一年回家的時間不足一個月?！北贝罂脊盼牟W院商周考古方向2016級博士生張天宇，將曾國墓葬選做了自己的研究課題。起初發掘時，他對南方的粘性土質并不熟悉，心中非常忐忑?！懊刻?，黃老師做完整個工地的巡查和指導后，就會過來手把手地指點我?！?/p>

回想起40余年的考古生涯，苦和累，黃鳳春早已習以為常?！爸灰泄ぷ?，我就去做，而且一定要把它做好?！?/p>

2006年，鄖縣南水北調工程考古發掘工作需要專家主持，但那里條件異常艱苦。黃鳳春接到任務后，二話不說，花了兩天時間抵達鄖縣五峰鎮喬家院墓地考古現場。他租住在一間用木頭支撐著歪斜墻面的農房，一臉盆水需節省著用一天，最關鍵的是，勘探了兩三個月仍沒一絲進展。

是放棄還是繼續？考慮到村民曾在此地挖出過青銅器，黃鳳春決定堅守。整整三年，考古隊在山梁上手工打了幾萬個孔后，探鏟終于找到墓葬的位置，發掘出震驚考古界的喬家院春秋殉人墓群，入圍了當年的十大考古新發現。

其實，考古工地多在荒郊野外，缺水停電、蚊叮蟲咬還是小事，有時候，甚至還有生命危險。2006年4月，黃鳳春在主持發掘丹江口八臘廟墓地時，由于上游突然開閘放水，致使庫區水位猛漲，來不及撤離，他只能爬上工地的攝影架躲過一劫。2003年，他發掘荊門左冢楚墓時，突遇塌方，差點被埋在墓坑。

考古工作在與群眾打交道的一線，很多時候，農民的不合理賠償要求等矛盾，也讓黃鳳春頭疼不已?！拔覀兣c村民們吃上一頓農家菜，喝點農家酒，拉近了距離，問題就好解決了?！彼_玩笑地說，這也是考古工作獨到的樂趣。

而最痛苦的事之一，就是遇到天氣突變，一場大雨，將數日甚至數月辛苦清理的現場毀于一旦。而此時，只能忍著心痛從頭再來。黃鳳春說：“野外工作有苦有淚，但為了心中的熱愛，我無怨無悔?！?/p>

令黃鳳春感到欣慰和欣喜的是，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對考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考古工作的關注度也越來越高了。他曾多次受邀登上《百家講壇》《探索發現》等電視節目，也在北京大學等多家高等學府開設講座?？脊诺默F場也越來越多的通過電視直播、講座、開放參觀等形式，日漸為大眾熟知。

在湖北省博物館，一件件陳列的珍品，無聲訴說著荊楚文化的光輝燦爛。黃鳳春隔著玻璃，用目光撫過曾親手挖掘的稀世珍品，向記者介紹著文物的機巧與背后的故事，不知不覺，參觀的人群自發地圍了上來，共同聆聽和感受，這穿越千年的智慧和美麗。此刻，似有歷史的足音清晰踏過……

記者手記

文物很美。相信，走近的人都能感受到那難以言說的震撼和驚艷。文物無言，卻蘊義深遠。

“文物不僅能夠直觀地帶來強大的說服力和感染力，還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焙笔〔┪镳^、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黨委書記，常務副館所長萬全文，曾隨荊楚文物走進美國、俄羅斯、印度、澳大利亞、盧森堡等世界各地展覽，參展的當地民眾都對源遠流長的中國古文化驚嘆不已。

2018年4月27日下午，中印領導人非正式會晤的首站就是湖北省博物館。習近平在這里會見莫迪并共同參觀了精品文物展。1978年出土的曾侯乙編鐘是“鎮館之寶”，每一位湖北考古人都與有榮焉，黃鳳春就是其中之一。

風雨四十載，一生考古緣。黃鳳春還未止步，他要將多年的發掘和研究成果，整理成系統的書籍資料，他還要將手中的接力棒，穩穩地交給新一代的湖北考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