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故事：半路消失的愛人，不是愛人

不老的樹

大家好，我是急診室醫生。我有個故事，想要說給大家聽。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我曾經的病人的妻子——劉曉云。每次看見她，我總會不自覺地想，為什么老天爺不善待那些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她對我來說，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為我們基本沒聯系，每次見面都在醫院，熟悉是因為我真的認識她很多年?？砂l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卻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患難夫妻

2012年，我在血液科輪轉，晚上十點，我剛處理完一個病人。

急診又送上來一個病人，持續高燒，身上出現紫色斑點，初步診斷是急性白血病。

病人叫董明浩，33歲，陪同來的是他的妻子，叫劉曉云。

董明浩情緒一直很低落，也不怎么好好配合治療，劉曉云一直輕聲細語的鼓勵他。

“檢查結果還沒出來，你別自己嚇自己?！?/p>

“這種病就算治好了也得花很多錢，算了，不治了?！?/p>

“胡說什么，我不會讓你死，砸鍋賣鐵我也會救活你?！?/p>

我靜靜地做著自己手中的事，無意間聽到這對夫妻的談話。

幾天后，骨髓穿刺的檢查結果出來了，確診為急性淋巴白血病，最好的治療方案是做骨髓移植。

主治醫生的話還沒說完，劉曉云就把自己的胳膊伸出來說：“用我的，我捐骨髓給他?！?/p>

“先做配型，這個不是你想捐就能捐，最終結果要看你們的配型結果?！?/p>

劉曉云的血液結果出來，她和董明浩的配型并不成功。

醫生說：“最好是近親之間，有兄弟姐妹的最好?！?/p>

董明浩這才開口，說自己還有一個親哥哥，他5歲的時候父母離異，他跟著爸爸，哥哥跟著媽媽。說是親兄弟，可他們之間并沒有往來。

劉曉云聽說董明浩的哥哥一直生活在杭州，救人心切的她當晚就出發去了杭州，找到了董明浩的哥哥董明軍。

知道弟弟危在旦夕，董明軍考慮了一會，當即表示可以捐獻，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跟著來了。

董明浩是幸運的，他和哥哥配型成功，手術日期定在了一個星期后。

劉曉云含著眼淚不停地給董明軍鞠躬，嘴里一直說謝謝。接下來的時間，劉曉云一邊照顧董明浩，一邊抽空陪董明軍做術前的各項檢查。

手術時間是早上十點，老師已經進去做準備，我推著病床準備進入手術室的時候，董明軍突然從病床上爬起來說：“弟妹，不是哥不仗義，只是你知道，是手術肯定有風險，萬一有個什么事，我總得給家里人有個交代，你打三十萬到我賬上，我馬上做手術?！?/p>

劉曉云一聽，當場就愣了，“哥，你之前沒說這事??？”

“那是因為檢查結果沒出來，行不行還兩說，現在結果出來了，是你有求于我?！?/p>

劉曉云知道，董明軍是他們當下唯一的希望，她去求董明軍：“哥，錢的事好商量，咱先做手術行嗎？”

“不行，等你們病好了，就不認賬了?！?/p>

“明浩治病已經花了很多錢，一時間你讓我在哪給你弄三十萬去，我給你寫欠條行不？”

“不行，到時你們賴著不肯給，我也拿你們沒辦法，再說你們在上海不是還有一套房嗎？這個時候命重要還是房重要？”說著，董明軍從病床上下來，大搖大擺地走了，一邊走一邊說：“錢到，人到，錢不到，人不到?！?/p>

劉曉云不死心，跑著去追董明軍，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她癱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我們，又回頭看了看遠去的董明軍。

親兄弟明算賬

得知自己的親哥哥在手術室門口獅子大開口，董明浩絕望地說：“不治了，死了一了百了?！?/p>

“不行，砸鍋賣鐵我也會救你，大不了賣房子?！眲栽埔荒槇远ǖ卣f。

手術日期被迫延后，董明浩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劉曉云請了個護工照顧董明浩，自己趕回家，找親戚朋友借錢，終于在一個星期后湊夠了三十萬給董明軍。

收到錢的董明軍如約到了醫院，這一次，我以為終于可以進行手術了，誰知臨門一腳，董明軍又故技重施。這次，他開口要二十萬。

劉曉云徹底崩潰了，她跪在董明軍面前，“哥，求您了，先把手術做了吧，明浩不能再等了，他可是你親弟弟啊?！?/p>

董明軍一臉無賴地說：“可我能等啊，這弟弟從小沒有在一起長大，早就不親了。沒有二十萬，免談，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不信，我可以給你寫保證書?！?/p>

劉曉云轉身去求站在手術室門口的婆婆，希望她可以勸勸董明軍。

“媽，明浩雖然從小不長在您身邊，但畢竟是您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求您救救他吧，現在只有大哥能救他了?！?/p>

婆婆面露難色，“我知道，可捐獻骨髓畢竟對身體有損傷，你哥哥要點營養費也是應該的?！?/p>

“我知道，可我已經給了三十萬了，再多實在拿不出來了?！?/p>

“我也很猶豫，這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手心的肉還是比手背厚些，你還是再想想辦法吧，你哥說你們有套房，實在不行就把房賣了?！?/p>

婆婆的話讓劉曉云最后一線希望也破滅了，沒想到這兩個所謂的親人，居然在這個時候趁火打劫。

董明浩的手術又被延后，老師已經明顯表現出不耐煩，覺得在浪費醫療資源，耽誤了其他病人的救治。

晚上我值夜班，劉曉云一個人坐在走廊里?？匆娢?，她有些不好意思，因為為了手術的事情我們做了很多準備工作，卻因為一個出爾反爾獅子大開口的哥哥，而一再拖延。

我絞盡腦汁才想了一句安慰她的話，“你已經盡力了?！?/p>

聽到這句話，劉曉云突然忍不住地哭了，她說：“我不是舍不得錢，我是舍不得我的房子，那不是一套普通的房子，我老公說他一定要在新房里迎娶我做新娘，就為了實現他這個承諾，我們省吃儉用了八年，才存夠了首付。

為了省錢，結婚的時候，我沒有拍婚紗照，沒有穿婚紗，沒有舉行婚禮，只領了證，雙方父母一起吃了個飯。為這，我父親一直耿耿于懷，唯一的女兒出嫁，居然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有。我出生在小縣城，父母是普通職工，母親身體不好，一直沒有工作，長期吃藥。而董明浩出身農村，從小父母離異，父親一個人拉扯他長大，我們沒有殷實的家庭靠山，所有東西只能靠自己打拼。

現在，眼看他都快沒了，我還要房子做什么？”

我忍不住想，果然沒有比醫院更能洞察人心的地方了，在病魔和金錢面前，人性的復雜和卑劣一覽無余，各種心思都會浮出水面。有人說，醫院是最能見證愛情的地方，醫院也是最能推翻愛情的地方。

由于房子賣得急，又要求現金，聽說最后以低于市場價三十萬成交。

董明軍拿到錢，又一次大搖大擺出現在醫院，臉上看不出一絲愧疚。

手術后，董明浩恢復良好，身體并沒有出現排斥。只是還沒等到他出院，我在血液科的輪轉就結束了，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這對夫妻，卻沒想到兩年后，在急診科我再次見到了劉曉云。

人生多變

那天我值夜班，劉曉云一個人捂著肚子來醫院，檢查完就是普通的急性腸胃炎，輸完液就可以回家。

看見我，她顯得有些意外，“小醫生，是你啊，沒想到還能見到你?！?/p>

她居然還記得我，“是啊，好久不見，你怎么一個人？你老公呢？”

她沉默了一會說：“離了?！?/p>

我有些意外，他們也算是經歷過患難之交的夫妻，怎么會輕易離婚？

她看出我的好奇，緩緩地說：“因為我不能生育，年輕的時候他說要攢錢買房，連婚都不結，哪敢生孩子。后來，他又生病了，等他病好了，我們想要孩子，可我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去醫院一查，是我的問題?！?/p>

“可以做試管嬰兒啊?！?/p>

“去了，醫生說這個因人而異，有人一次就成功，也有人好幾次才成功，也有沒有成功的。我去做了，第一次沒成功。第二次想做的時候，他猶豫了，說到底他是怕錢打了水漂。

打針的時候，我不覺得疼，為了孩子我可以忍，可我不能忍受他的冷漠和斤斤計較?！?/p>

“后來呢？”

“后來，我們就離婚了，他生病的時候借了很多錢，后來賣了房子，還了債，加上做試管嬰兒的開銷，離婚的時候我居然分了不到五百塊錢。我跟他在一起十年，沒有一起出門旅行，沒有進電影院看一次電影，沒有去一次高檔餐廳吃飯，沒有買一件名牌衣服?，F在回頭再看，我的青春，還真是廉價?！?/p>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面無表情，一點也不難過，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那些想出來安慰她的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沒說出來。我在心里一邊感嘆她不幸的遭遇，又一邊慶幸她的豁達。

離開醫院的時候，她加了我的微信，可我們從來沒有私聊過。

只是通過她的朋友圈，我知道她每個星期都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她一個人去了很多地方旅行，她的工作越來越好，她在這個城市買了屬于自己的房子，然后某一天，她的旅行照里，多了一個男人。

她時不時會因為一些小毛病來醫院看我，彼此閑聊著開幾句無關痛癢的玩笑。

人生哪有什么過不去的坎，不過是在哪跌倒在哪爬起來。

大多數時候，病人對醫生而言，就是病歷上的年紀、性別、病癥和一長串醫囑，偶爾我們也會被帶入某個病人的故事里，陪他們哭，陪他們笑，久久走不出來。

編輯 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