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無曲的藝術道路

遠山

尤無曲

尤無曲（1910-2006），江蘇南通市人。名其侃，晚年自署鈍翁、鈍老人，齋號有古素室、后素齋、光朗堂。詩書畫印兼善，且精通園藝。5歲習畫，1929年秋入上海美專，得黃賓虹等親授，次年加入蜜蜂畫社，后畢業于中國文藝?？茖W校。1940年拜陳半丁為師。1952年回家鄉南通，潛心探索中國畫新貌。1979年起，三上黃山，古稀變法，創“筆墨水融”說。著有《榮寶齋畫譜》三冊（山水、黃山寫生、松樹）、《尤無曲畫集》《近現代篆刻名家印譜尤無曲》《藝術巨匠尤無曲》《光朗堂詩草》等。作品被故宮博物院、國家博物館等收藏。

薛永年在《張璪傳統與當代逸品——論尤無曲山水畫藝術》一文中指出：“我發現尤無曲大器晚成的藝術，特別是天人合—的境界與筆墨水融的創造，提供的寶貴啟示是無可替代的。他的這種藝術在20世紀的山水畫發展中，具有特殊價值?！边@不是一家之言。凡是讀過尤無曲的畫，觀賞過他的創作過程、研究過他的藝術的人，盡管視角、偏好、重點、發現、感悟或有不同，但他們對尤無曲的藝術在20世紀的山水畫發展中具有特殊價值的評論，大體是相同的。尤無曲在前人的制高點上創造了富有個人特色的高境界的藝術，開創了中國山水畫筆墨水融新天地，其藝術實踐和成就證明其所走的藝術道路是正確的。

2005年3月，中國書畫雜志社張公者（以下簡稱“張”）來尤家對尤無曲（以下簡稱“尤”）進行專訪。訪談內容廣泛，可以說當代中國畫藝術發展的重大問題幾乎都有涉及。特摘錄關于走自己路的一段問答。

張：您從上?；啬贤?，幾十年一直在默默創作，直到90多歲在中國畫界才慢慢被大家了解。盡管您非常謙虛，不擅表達，但從您的畫中可以看出您是個非常自信的老人。您同時期有很多人都已經成了大畫家、名家，很多都有大名氣了，您還默默無聞畫自己的畫，您是怎樣一種心境？

尤：我不喜歡同人家比。

張：您說不比是名譽地位上不比，藝術上也不比嗎？

尤：不比，各有各的，我走我的路。

張：我覺得您這更是一種“比”。走自己的路，畫自己的畫。您和古人比嗎？

尤：我也不敢同古人比。

張：您覺得您的畫放到歷史長河中去，應該是一個什么位置？

尤：我看我的畫還是可能傳下去的。

張：能傳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尤：我覺得我自己畫出面貌來了。

張：歷史上和我們當代的好多畫家也有自己的面貌，但并沒有傳下去。

尤：我覺得我走的這條路還比較正確。

尤無曲把自己的藝術成功歸結于自己走的路比較正確。

尤無曲走的什么路？

“筆墨從來是國魂，丹青變法意猶存。何須叱咤阿諛骨，留待后人作正論?！边@首詩明示了尤無曲的藝術之路：堅守國魂，潛心變法，超脫時流，勇攀高峰，堅信未來。這是從傳統走向當代、走向未來的藝術道路。尤無曲在這條路上，年年月月，無怨無悔，堅定不移，步步腳印，從5歲走到97歲，從20世紀走進新世紀。尤無曲的藝術生命幾乎涵蓋了近百年中國畫藝術發展的歷史。這條道路的大方向尤無曲青年時代就已確立。1941年11月，尤無曲在北平首次舉辦個人畫展，由陳半丁主持，齊白石等名家參觀贊譽，展覽大獲成功后他就回到了上海。1943年初在寓所篆刻“后素齋”印章。次年又刻“上下千年”印自勉，時年35歲。這兩枚章是尤無曲“三十而立”走自己路的標志。確定畫齋名號為“后素齋”的緣由有三：—是原先作畫題款一直用父親的書齋號“古素室”，從“古素”走向“后素”，有繼承家學文化思想之意;二是孔子語“繪事后素”，是中國最早畫論之列，“后素齋”表明傳承中國傳統文化藝術之志;三是學習恩師陳半丁的藝術精神之情，尤無曲在此印邊款中特記“半丁恩惠不能忘懷”。概言之，“后素齋”“上下千年”確立了尤無曲的藝術道路從傳統走向未來的大方向?！袄L事后素”，特別是對“后素”古今有各種不同的理解和詮釋，尤無曲特別重視、珍愛、在意的是“素”。素色、素質、素樸、素雅、素養，核心是素，其含義非常豐富和精深。素，來自天然質樸的自然美，這是中國傳統美學思想的精華，成為“后素齋”藝術品格的定位，是尤無曲作品的主要特色。尤無曲在傳統走向未來的藝術道路上不斷實踐、探索，直至古稀變法的成功，在總結經驗的基礎上，于耄耋之年對自己所走的藝術道路做了完美的表述。

中國畫必須發展，這是20世紀中國畫家的其識。但如何發展存在不同的爭論和取向：是按照中國畫藝術發展規律和特色去發展，還是依靠西方藝術的改造或中西融合去發展？或者是否還有其他標新立異的去向？有作為的畫家都有自己的思考與觀點、自己的選擇和實踐，并由此形成自己的藝術理念和風貌，最終將受到歷史的檢驗。尤無曲所確立的從傳統走向當代、走向未來的藝術道路是符合中國畫藝術發展規律和特色的，其實質就是“包前孕后，古今獨立”的道路?！鞍霸泻?，古今獨立”這八個字源自南齊謝赫《古畫品錄》中對一品第一等陸探微藝術的核心評語，受此殊榮僅陸一人。謝赫把這八個字作為考察，認定畫家藝術價值和地位的最高標準，是中國畫創新發展的特別標志，蘊合了中國畫藝術存在、變化、變革、發展之道。這是謝赫在中國繪畫史上的又一個獨特貢獻，1500多年來引領了一代又一代有作為的藝術家推陳出新，繼往開來，推動中國繪畫藝術的不斷發展。尤無曲深悟和踐行這個藝術之道。尤無曲說：“—個集大成的中國畫家，必須有—個漫長的修煉過程，通過對諸家諸法長期修煉，集眾善為己有，并使造化與心源自然交融契合，從而達所謂天人合一之境界?！逼渲小巴ㄟ^對諸家諸法的長期修煉，集眾善以為己有”，就是繼承傳統、師古人。他特別指出：“學傳統，師古人，并非只是臨摹而已，重要是領會古人精神境界和整個傳統文化之內涵，技法僅是個基礎?！庇终f：“臨畫要先‘死而后‘活，‘死是硬功夫，‘活是要融化脫變?！庇葻o曲以融化脫變的藝術精神繼承傳統、師古人，這不僅是“包前孕后”中包前的需要，更是孕后的需要，只有融化脫變了古人，才可能孕后，而“古今獨立”是孕后的最高目標。尤無曲的“筆墨水融”論及其相應的完美藝術，具有“包前孕后，古今獨立”的元素和內涵：尤無曲古稀變法，三上黃山，發現、頓悟到水是丹青與自然之間相連、相通、相融的共同元素，把水提升到學理的高度。在此基礎上，由于充分發揮了水的作用，尤無曲創造出有自己特色的潑寫結合的畫法“潑寫法”。其畫面貌一新，進入新境界，古稀變法成功。后經過近20年的實踐和研究，在20世紀末，新世紀到來之際，他總結平生繪畫經驗，特別是古稀變法的經驗，提出了“筆墨水融”的藝術觀，在人生最后時光，對這一理念進行完整深刻的論述。他以最簡潔的四個字“筆墨水融”提煉了中國畫藝術的精華。這一切，在中國繪畫史，特別是山水畫史上具有獨特性，影響深遠。

1999年重陽節午后，尤無曲聚精凝神寫下篆書“山高道遠，水細流長”條幅。這一天是他父親誕辰，父親90歲離世，時光飛逝，如今尤無曲自己亦已90歲，感慨無比，更加懷念父親;同時回想自己在20世紀度過的那些不平凡的歲月，面對新世紀的到來，心情更難平靜，思緒萬千，最后凝聚成條幅的八個大字。攀登人生和藝術的高山，路很長，道更遠;生命有限，如水流逝，唯水細才能流長，才能有更多的時間去實現自己人生和藝術的目標和夢想。這是尤無曲藝術人生的深刻感悟，也是尤無曲藝術精神的—個縮影。他在這種精神的滋養下，人淡如菊，生命的最后攀登上藝術的高峰，而他的繪畫藝術、理論必將融入中國畫藝術發展的歷史長河，奔向未來。

約稿、責編：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