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遠的白月光

2019-05-31 01:49王倩
美文 2019年12期
關鍵詞:薛濤元稹梨花

王倩

說到俗世男人的愛情,早慧聰敏、洞悉人性的民國文藝女青年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里不無刻薄地感嘆道:“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狈踩嗽尽靶宰R無定”,一時的情熱,似乎永遠敵不過“化神奇為腐朽”的時間與一地雞毛的瑣碎生活。

對文采風流、人亦風流的元稹而言,他的生命里不斷出現冶艷嬌麗的紅玫瑰。二十歲,春衫正薄的年紀,元稹遇見“垂鬟接黛,雙臉銷紅”“顏色艷異,光輝動人”的初戀“崔鶯鶯”,美色直讓“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的張生——也即元稹——驚而惑,惑而迷,成就了一段孽緣。不過,饒是崔鶯鶯融冶無匹,才情過人,而張生依然始亂之,終棄之,薄情的元稹還借小說粉飾自己:“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柚虏蛔阋詣傺?,是用忍情?!睈鄣臅r候萬般皆好,不愛的時候笑是錯,哭是錯,美貌也是錯。三十歲的元稹遇見蜀地才女薛濤,又演繹出最負盛名的愛情劇,一個盛年才子如玉樹,一個才女風雅嫵媚如芙蓉,乍見便動了心,繾綣纏綿,薛濤詩句“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池上雙鳧》)正道出個中情態,但薛濤在精心制作的桃紅箋上寫下的字字深情,依然燙不暖元稹漸漸變冷的心,愛的火燒毀了薛濤的余生,而元稹為薛濤寫下“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云高”(《寄贈薛濤》)這樣輕巧的詩句后,還是絕塵離去。元稹的愛情故事精彩繼續,他續娶了名門閨秀裴淑,后來又在40余歲遇見了解救他“中年危機”的女子——江南歌女劉采春,年約花信的劉采春與已過不惑的元稹地位懸殊,元稹在情熱之際寫詩贊嘆劉采春“言辭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只是情一冷,他便離場。是呀,自矜自愛的元稹怎能容忍玫瑰花瓣在衣衫上留下印痕,如果這些印痕不能成為勛章,那便是惹人煩厭的蚊子血——想想這些文士的薄情,還真讓人齒冷。

有如此多風流故事的元稹,必然入不了當代女性的法眼,因此,網絡上元稹有“唐朝第一渣男”之稱,女孩們忍不住要對這“大豬蹄子”吐唾沫。但,且慢,被奉為至情至性的愛情金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不也是這位元稹寫的么?渣男的面目在他的悼亡詩里變得模糊。元稹把一份不可替代、無依倫比的深情交付給早逝的妻子韋叢,韋叢正是元稹心中永遠的白月光。

韋家門第高貴,韋叢自有貴族的從容淡泊與高雅;元稹八歲喪父,家境貧苦,婚后雖有岳丈相助,但仍然困窘,韋叢卻不怨不尤,安于躬操井臼。元稹對韋叢感念在心,他對“貧賤夫妻百事哀”(《遣悲懷·其三》)懷有愧疚,詩中疼惜寵柳嬌花般的韋叢“平生未展眉”。韋叢的愛與體貼是清苦日子里的糖,這些元稹是記得的,他記得“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遣悲懷·其一》),念念不忘“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遣悲懷·其二》),韋叢的溫婉撫平了元稹內心的褶皺,他從這親密關系里體會到比欲望比激情更滋養生命的愛,那時的他沐浴在白月光里,時光柔凈鮮潔。但等不到“七年之癢”,27歲的韋叢盛年逝世,當時仕途正受挫的元稹再也無法向妻子傾訴,再也無法在她的溫柔里卸下鎧甲、放下疲憊,他再也不能在洛陽履信坊韋宅里見到笑語盈盈的她。此前三年,元稹遭逢母喪,深味世事無常;韋叢離世,讓他“閑坐悲君亦自悲”(《遣悲懷·其三》),終夜倦眼常開,度過耿耿長夜。淤積在他心底的悲傷催生出多首哀感動人的悼亡詩,《遣悲懷五首》最為世人所知,《除夜》《六年春遣懷八首》與《遣悲懷》詩風相近,皆是寫尋常事,抒綿綿恨,而《離思五首》一般也被視為悼亡之作,只是與其他言語樸素、沉哀入骨的悼亡詩不同,《離思》呈現了記憶中綺艷的閨中景況。第四首中“滄海水”“巫山云”的比喻確實精妙,不過我喜歡第一、二、五首里真切的情景,它們讓我看到了好的愛情該有的樣子。

有愛的時節就是春天?!峨x思》其一、二、五都是有關春天、青春、愛情的回憶,只是斯人已歿,前兩首的溫熱、喜悅最終都變成了第五首中的灰冷與悲涼。幾年相守,在詩里恰似春花漸放到春花落盡的一個短短的春天:第一首如初發之花,秾艷嬌麗;第二首如桃花灼灼,雅妍絕俗;第五首則似花落人去,清冷哀戚。

第一首寫“臨鏡”。那應是燕爾新婚之際,初見心動的愛火猶熾,婚姻剛剛展示出最甜蜜可人的模樣。日色還未映上綠窗,新婦已端坐于鏡前理妝。想來昨夜晚妝初了,肌膚勝雪,眉綠唇紅,在搖曳的紅燭下,美得不可方物,令元稹難以自持。經了一夜,脂粉淡褪了幾分,臉色在晨光里顯出微黃,更覺可憐可愛。嚴妝固然美而媚,但殘妝更顯本色的真。新婦對自己天生麗質是自信的,“自愛”是無需理由、從容自在地展示自己的青春與美麗,她不會像麥瑟爾夫人那樣高度警惕,絕不讓丈夫看到自己未化妝的樣子。寶鏡如月,圓滿得猶如夫婦此刻的心境;鏡清如水,映出她帶笑的眉眼,也映照出隨意插戴著環釵珠翠的鴉色鬢發。古典美人必有光可鑒人的好頭發,是為“綠絲”。韋叢自不比尋常荊釵,那環釵的寶色熠熠生輝,映襯得姿容越發嫵媚。更妙的是,不久初日破窗而入,一道斜光正照在新婦的臉上,白皙的肌膚上紅霞飛動,兩頰生輝,像一朵花慢慢開了,又像柔膩的紅酥在陽光里幾欲融化?!凹t”言其容色明艷,“酥”言其肌膚細膩,“欲融”二字更顯嬌柔。真是正當年的青春女兒才有的美呀!每每讀到“日射”句,總想起倫勃朗畫里的光,因富有靈性才出現在光里。

“臨鏡”原本尋常,而元稹的回憶給這幅景象打上了柔光。我讀這首詩,總會想起張棗的《鏡中》:“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韋叢早逝,元稹的生命里也有缺憾與追悔吧,那是任多少艷遇也抹不去的。

第二首寫“梳頭”。比起“臨鏡”,梳頭更具魅惑力。晉時桓溫那個善妒的妻子南康長公主,率領婢女氣勢洶洶襲殺“小三”,而“狐貍精”李氏“在窗梳頭,姿貌端麗,徐徐結發,斂手向主,神色閑正,辭甚凄惋”,公主竟被情敵的美貌征服,“擲刀,前抱之:‘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蔽蚁胂笾f叢在水晶簾下梳頭,也想贊一句:“我見猶憐!”

虧得元稹聰敏強識,可以借詩筆還原當日種種情景。他記憶里的那個春天就是人生的桃花源:庭階寂寂,了無人跡,山泉清碧,不擇地漫流,繞過石階,浸上階上幽苔,水色寧心,水聲淙淙悅耳,像渺遠的泠泠琴音。如此清寂絕塵,讓人心也息了俗念,退了功名之想。正當二月,春風自在,桃花一樹一樹,夭夭艷艷,萬樹桃花如霧如綃,隔絕一切煩囂,創造了一個清寧而雅麗的二人世界。小樓靜立于桃花林中,遠望只見一角飛動的屋檐,大半隱沒在粉色花霧里的小樓正是二人的瑯嬛福地。在詩中見到桃花,總想起“人面桃花”的典故,但韋叢必然不是崔護求漿所遇的小家碧玉,她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全無人間煙火色的仙姝。樓靜日長,人在其間坐臥無時,安閑自在,也有一點疏懶散逸,讀一點無關家國、只與自己性與命有關的道書,或者什么也不讀,靜對窗外濃濃春色,都好。元稹手持道書,卻心思恍惚,只怪桃花和妻子都太美麗。他索性釋卷懶臥,兩手枕于腦后,微笑著看正梳頭的妻子。水晶簾玲瓏剔透,春暉籠罩,發出五色輝光,映得簾下人臉色也有了光,她青絲委地,眼波流轉,如漆如星的雙眸正對上元稹癡迷的眼神,那真是“歲月靜好”。不知元稹在此后二十余年里,會不會像失去王弗的蘇軾一般,在幽夢里再見她梳妝時的模樣。

第五首寫“贈花”?!皬埑ó嬅肌笔曲Y鰈情深的佳話,男子最初笨拙地描眉,后來日漸靈巧地畫黛,這種溫存比給女友買各種色號的口紅還讓人心動。而元稹贈花也別有雅意。春花開得放肆,“姹紫嫣紅開遍”,千嬌百媚,而元稹偏偏要摘一朵梨花給她。梨花色潔、態雅而骨清,正配得上韋叢的冰肌玉骨與明秀雅潔。杏花、李花、櫻桃花盛開時都為白色,但杏花太嬌柔,沒有端麗品格,李花、櫻桃花太細碎,缺少大家氣度,只有梨花晶瑩皎潔,儀態超凡。以梨花相贈,元稹知韋叢深矣!韋叢出身富貴,通曉詩文,秀外慧中,卻甘于淡泊,無半點虛榮驕矜之氣,她正像月光下靜靜開放的梨花。廖一梅在《柔軟》里說過,“每個人都很孤獨,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元稹是了解并懂得韋叢的,他懂得欣賞她的美,懂得她婚后生活的種種艱辛與不易,懂得她未被庸常侵蝕的心靈的純粹與高貴。韋叢一生簪花當不止梨花一種,但都比不上這朵元稹親手摘下并插于她鬢發的梨花;元稹也一直記得這梨花的冷艷香魂,這朵融入白月光的梨花,永不會成為傖陋愚蠢的“飯粘子”。

只是期待中的天長地久,幾年后便隨著韋叢的逝去而化為泡影。又一個清明時節,元稹在江邊又見梨花開,但再無往日盛景,兩三樹稀疏零落,他本無心賞愛一切春光,而這殘春時節的伶仃梨花只讓他陷入更深的悲哀,一句“可憐和葉度殘春”里像是自憐自傷。元稹睹花思人,讓我念及歸有光在《項脊軒志》結尾的嘆息:“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弊钣H近的人離開之后,所有的歲月都是虛無的流逝。

清代秦朝釬《消寒詩話》里說,元微之的《離思》詩“或以為風情詩,或以為悼亡也。夫風情固傷雅道;悼亡而日‘半緣君,亦可見其性情之薄也”。我倒希望這五首《離思》確為悼亡之作,我愿意相信一個薄情的人還在心底里渴望真情,也保留一份情真。他與韋叢攜手度過的幾年光陰里,不只有平常夫妻衣衫針線里的溫情厚意,不僅有書信里的真切想念,不僅有玳瑁箏鳴的安閑,也一定有“臨鏡”“梳頭”“簪花”這種極私密極旖旎的瞬間,生活的憂愁還掩不住甜蜜,那是他們共同擁有的最好的時光。

從元稹一生中的幾段風流韻事來看,他的性情大約是輕佻儇薄放浪的,他辜負過太多真心待他的女子。只是,人性太復雜,而且并非凝滯不動,我愿意相信元稹對至友、對發妻有深摯的、與生命同在的真情,這真情也是他的救贖。至友白居易如春風,在他最困苦、最失意之時給他慰藉,他也在白居易最沉淪、最孤獨的時候給以溫暖的回應,他給白居易寫寄贈酬答詩作持續一生,從相識到死亡,不會因地位時勢變化而斷絕;發妻韋叢則以溫厚的性情、明凈的心靈拂照著他,正因為他心中有永遠的白月光,才不至于跌入欲望的陷阱、人性的深淵。而他對至交、發妻的真情,發而為詩,在千年后,依然有著讓我們在薄情的世界里相信深情的力量。

聶魯達將愛情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卻在詩里說:“愛太短,遺忘太長!”而元稹寫的悼亡詩便是以愛的記憶戰勝遺忘。也許《重慶森林》里的臺詞可以給元稹悼亡詩作現代版的注解:“如果記憶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一罐罐頭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一個日子的話,我希望它是‘一萬年?!?/p>

猜你喜歡
薛濤元稹梨花
梨花(外一首)
初尋雪上飛
桃花和梨花
萬溪沖賞梨花
元?。耗悴欢业膽n國憂民
元?。河尚臅?,不使當世觀
趙學敏書法作品元稹《鄂州寓館嚴澗宅》
《梨花里的白》
“磊落小人”元稹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