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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東怪杰”熊常青

2019-06-11 05:28高永祥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9年2期
關鍵詞:聾子

高永祥

熊常青,字久如,湖北省蘄春縣八斗丘鄉熊家垸人(今漕河鎮劉榜村9組),生于1908年8月19日(即宣統元年7月23日),逝于1984年1月19日(即陰歷1983年臘月17日晚),享年75歲。

也許是前世緣分,熊常青先生在他38歲的時候,成了我父親的爺(鄂東鄉人對繼父的稱呼);在他49歲的時候,成了我的爹(鄂東鄉人對祖父的稱呼)。因為這層祖孫關系,我才知道了“鄂東怪杰”鮮為人知的故事。

在講爹的故事之前,先說一下我的家世。我的祖籍在大祥垸(今湖北省蘄春縣漕河鎮高德畈村),祖上原本富甲一方,在蘄州、漕家河、高新鋪都開有店鋪。至我曾祖那輩,不知何故家道敗落,舉家遷往江西興國定居,以做米粉為生。至我祖父那一輩,又舉家遷回湖北,具體時間為“民國二十四年”,也就是我父親出生之后的第二年。

帶著妻兒返回故鄉,親生祖父并沒有回到大祥垸,而是在距大祥垸十幾里外的“山旮旯”菜油鋪落腳,寄居在油坊旁邊的一間草棚子里,一家人一貧如洗。

親生祖父名叫高慈潤,因為兒時用銀器掏耳,弄破一邊耳膜,聽力受損,未成年時人稱“聾子伢”,成年后人稱“高聾子”或是“聾子爹”。但他聰明好學,才藝出眾。在江西那邊做米粉時,“聾子米粉”走俏鄉里?;剜l路過蘄州,不知何故沒有繼續北上,而是隱居在純陽閣中。純陽閣又名純陽寺,相傳是八仙之首純陽子呂洞賓賜名。住下的當天晚上,聾子爹忽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猶如謝世了一般。祖母頓感天塌地陷,正哭著準備料理后事,寺廟長老卻攔住說,聾子爹陽壽未盡,誤被陰兵小鬼捉去,尚在黃泉路上,他會作法換魂,七天之后還陽。但見長老每日燒艾水為聾子爹洗浴,并在床邊點燃陳年老艾為其熏染。第七日傍晚,聾子爹果然醒來,只是耳朵更聾了。長老大聲問其陰間之事,他竟能道出七日之中發生在寺廟內外的種種情形,而且聲音全變,且能提筆寫字,會打算盤,能做簡單的加減法運算,能打欠條、借條和收條,尤其不可思議的是,他還能畫地圖,一時傳為奇談。對于聾子爹的這些變化,寺廟長老解釋說,是“換了一個秀才的魂”。關于“聾子爹換魂”的故事,是祖母講給我的,而且不止一次。

1967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進入第二個年頭。那年,我在肖坦小學讀三年級,戴上了紅袖章,成了“紅小兵”。忽有一天放學回家,興高采烈的我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爹熊常青是“國民黨特務”,當天一大早就被紅衛兵押到公社審問去了。祖母沒有像往常一樣做飯,坐在灶門口唉聲嘆氣;父親愁眉苦臉,進進出出一言不發;我更是害怕,望著大人們六神無主。如果爹是特務,我還怎么去當紅小兵呀!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爹回來了,而且是大搖大擺、談笑風生地回來了。有兩個公社干部跟在他身后,一人提著一塊肉,一人提著一壺菜油。爹接過肉和菜油,請他們進屋坐坐,二人卻畢恭畢敬地說:“不了不了,熊老爹,我們還要回去交差吶!”走出不遠,其中一人對圍觀的人說:“是這樣的父老鄉親,我們聽信了謠言,對熊老爹產生了一點小小的誤會,不過已經澄清了,他老人家的歷史是清白的,他是個好人,大好人!”又返回身對爹鞠了一躬說,“今天的事兒我們多有冒犯,還望您老人家不要見怪!”爹朗聲一笑,擺擺手說:“沒事沒事,去吧去吧!”回到家里,屋里早已擠滿了人。在大家的追問下,他才道出了未曾公開的身份。

原來,我爹熊常青是中共鄂東地下黨的秘密交通員。他憑著漢流幫分支“花車幫老大”的身份,交結三教九流各色人物,獲取了許多對于新四軍、共產黨極有價值的情報。他曾只身夜走數十里,給后來當上國家主席的李先念送過信;他曾穿過敵人的封鎖線,給后來當上省長的張體學送過情報。假如當年沒有爹提供的情報,很多中共黨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但是爹,解放這么多年,卻只字未提當年的功勞。

爹的紅色歷史從此公開,再也沒有人敢說他是特務了,再也沒有人敢說他是漢流幫了,再也沒有人敢說他年輕時是個“鹿角”(鄂東方言,指天不怕地不怕愛惹是生非的人)了。

因為爹的特殊身世,我的家庭享受了只有那個時代才有的榮光。每年底,大隊干部都會上門慰問,老書記錦秀伯更是對爹敬仰有加。受爹之托,身為大隊書記的錦秀伯,平生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僅有的一次,親自出馬為我父親說媒提親。由此,高家迎娶了又一具有特殊家庭背景的人物——我的母親李菊英。我的外婆姓高,在姐妹中排行第四。她上有五位兄長、三位姐姐,下有一位妹妹。其中兩位,身份特殊。

解放戰爭初期,劉鄧大軍千里躍進大別山,奪取完勝的第一個戰役所在地“高山鋪”,正是爹“花車幫”的發源地。爹一生闖蕩江湖,走漢口,下河南,人脈廣。外婆的四哥和五哥,都曾托他押運過軍用物資。正是利用這層關系,中共地下黨獲取了諸多有關“國軍”的重要情報。

1976年,我應征入伍。聽說我當兵的地方是“天涯海角”,爹就帶我去蘄河看水??此谴ば性?,即識水流的緩急、深淺及其水下的流沙、溝壑和暗礁。路上,我忽然想起“聾子爹換魂”一事,就問爹是真是假。爹沉思良久,終于說出了“換魂”的真相。

1935年,聾子爹攜妻帶子舉家回遷,其實是避戰難。在江西那邊,當時因家道敗落沒有上學的聾子爹,參加了當地的紅軍夜校,由此成了“文化人”。但在江西讀紅軍夜校的事情,回到湖北這邊絕不可以泄露半點,否則不僅自家性命難保,還會禍及家人及親屬。聾子爹離開興國,走的是水路。事有湊巧,船夫正是“花車幫”老大熊常青。

在回鄉的小船上,聾子爹聽說撐船人是“花車幫”老大,出于自保,當即拜為結義大哥,并如實說了自己在江西那邊讀過紅軍夜校并為紅軍送過米粉的事情。爹問聾子爹回鄉后怎么瞞過國民黨保安隊,聾子爹說:“我就裝啞巴,不說話!”

爹沉思良久,說:“你一家三口要過日子,你裝啞巴怎么掙錢養家糊口呢?我有個法子保你平安,只是你要裝死一回!”

聽完爹的計策,聾子爹欣然答應。

在蘄州上岸后,爹將聾子爹一家三口帶到純陽閣。主事道長是爹的生死之交,值得托付。聽爹如此這般一說,道長當即應承,煞有介事地為聾子爹“換魂”。聾子爹之所以能夠裝死七天,自然是道長暗中相助,每次“閉關沐浴”,道長會讓聾子爹吃點東西喝點水。

功夫不負有心人?!皳Q魂”之后,聾子爹不僅沒有掩蓋他難以更改的外鄉口音,還盡展他在江西紅軍夜校學到的本領,過年時幫人寫春聯,賣門聯,幫人寫欠條、借條、收條和家譜,幫當地的漆匠畫過花鳥蟲魚。

在爹的暗中幫助下,聾子爹帶著妻小在菜油鋪落腳。與菜油鋪一山之隔的村莊,正是爹的祖籍地熊家垸。從此,菜油鋪成了高家的避難所。

聾子爹自幼多病,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又患上“冬瓜腳”(一種極難根治的毒瘡)、“肺氣腫”和“黑頭暈”(低血糖的常見癥狀)等多種疾病。為給聾子爹治病,爹請出了當地多位老中醫,翻山越嶺不辭勞苦。讓爹牽掛和關心的,還有我父親。父親是家中的獨苗,承載著全家人的希望。

民國三十四年臘月,11歲的父親在大雪天里挑著一擔干柴,在高新鋪街上沿街叫賣,被一個在縣保安隊當差的地痞將柴禾強要了去。街上人見了,都敢怒不敢言。這件事,恰好被在街上做豆腐的爹撞見了。

“是什么人臉皮這厚,連小伢(小孩子)的東西也搶!”年輕氣盛的爹將扎腰的圍裙一拋,往街道一站,擋住了地痞的去路。

那地痞被爹雷一般的吼聲和高大身軀鎮住了。他知道我爹難斗。

爹一米八幾的塊頭,身手不凡。三百斤的擔子挑在肩上,行十幾里山道也不歇肩。他好打抱不平,見不得恃強凌弱、欺行霸市的惡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過許多弱者,年紀輕輕就留下了“扶危濟困”的好名聲,當地許多窮哥兒都尊他為“大哥”。只要爹出面,就能聚起一幫好漢與惡人作對。在蘄春偽縣城蘄州就曾有一個勢力很大的惡棍,嘗過爹的拳頭。

大凡惡人,總是欺軟怕硬。那地痞見爹動了怒,早軟了脊梁骨,賠著笑臉連說好話,還厚著臉皮要與爹“拜把子”。

爹身手好,也挺機智。他用“江湖話”教訓了地痞幾句,將地痞打發走了。但他并沒有把父親打發一走了之。他擔心年幼的父親還會受到傷害。從此以后,他常常抽空來幫助父親打柴賣柴,料理家務。

次年,也就是1946年,百病纏身的聾子爹撇下孤兒寡母,溘然長逝。爹撇下鋪里的生意,全力料理聾子爹的后事。安葬了聾子爹后不久,他就關了豆腐鋪子,扛一卷行李住進四面透風的草棚,來支撐這個家。

爹來后,壘了兩間土房子,種了兩畝佃田,家中日子漸安。爹又教給父親健身之法和拳腳功夫,使父親瘦弱的身子結實起來。父親長到十五歲時,已是眉清目秀,身矯步健,使起拳腳來頗有一點爹的威風。

在我的家鄉,爹是個公認的俠客,也是個難以理解的怪人。他為新四軍送過信,救過共產黨人,而且被救者中不少人解放后身居高位,爹卻從來不去找他們,直到被人污為“特務”才說出真相。紅色身份公開后,他依然過著儉樸的生活,從不向政府要任何待遇。他身懷絕技,體力過人,卻不外露,僅僅只在年輕時遇到壞人橫行霸道才出手,解放后從未出手傷人,以致很多人根本不知他有武功。入高家后,當年“花車幫”的兄弟前來送禮,他避而不見,還交代家人不準收禮。為養家糊口,他寧愿冒著被撐死的危險去掙“工錢米”,也不接受當年結義兄弟送上門來的大米。

爹還有一“怪”,鮮為人知,那就是他的歌唱能力。有年正月,爹帶我去高新鋪街走親戚,經過蘄河大壩時,爹一高興就唱開了:

河水常流我常走啊,

天上的月亮落了土。

大水不沖龍王廟啊,

毛奶兒命大我不愁!

“毛奶兒”是我的乳名。我出世不久,家里遇上了一場大難,父親在勞動中被倒下的一堵火磚墻埋住,砸成重傷,幾天幾夜昏迷不醒。接著母親改嫁,遠走他鄉。祖母悲傷成疾,一病不起。那段日子,爹摟著命若游絲的我,東奔西走找吃的東西,我才活了下來……

我從小與爹形影不離,夜里在他的懷中入睡。直到十四歲時,我到縣城漕河上高中,才離開爹的懷抱。

在與爹生活的日子里,我接受最多的是爹的教誨。爹說,人活著要講義氣,多幫助別人。爹還說,一個人立在世上,應該有很好的朋友。對那些見利忘義、趨炎附勢的小人,爹深惡痛絕。高中畢業后,我被抽到公社黨委辦公室聽差。爹告誡我:“你只管用心做好你的事。有權有勢的,你莫湊熱鬧;受人冷落的,你不要跟著瞎哄哄。這是做人的道理!”那時我年輕,雖不全明白爹的話,但卻從爹那嚴肅的眼神中知道了“做人”的分量。

有一次,爹到公社來找我。他是替一位過去曾關照過我們一家、后來“下了臺”的老貧協組長跑路的。那位貧協組長病了,想讓挑水利的兒子回去料理。那時候,在外挑水利不好請假,得托個干部說說才行。爹以為我在公社領導身邊有話好說,就翻山越嶺汗流滿面地來了??吹降謩诶鄣臉幼?,我責怪他“自找苦吃”。爹聽了有些生氣地說:“你怎么說出這種話來,人家現在老了沒權了就不管,那公家的事還有誰做?”

爹的俠義心腸帶有“江湖”情義,但也帶著淳樸的鄉風。他同情貧苦人,熱愛共產黨,對黨的干部期望值很高。那時,我不是共產黨員,更不是干部,但爹卻硬把我當作“黨的人”?!澳阍诠缋镱^當差,就要替社員著想,莫忘了你是黨的人!”他常常這樣囑咐我。

爹深明大義。1976年春,家鄉征兵。我是獨子,按當時公社的規定,可以不服義務兵役。但從小受爹的影響,我極想參軍一逞男兒之勇。年過六旬的爹舍不得我離開,卻沒有阻攔我。在我體檢合格至入伍前的一段日子里,爹默默的,很少說話。我知道他正經受著愛孫將要長時間離別的內心煎熬。出發的前夜,他突然把我叫到跟前說:“當兵就不要想家,只管用心做好你的事,完成好你的任務!”又說,“打仗要機靈,要在勢頭上把敵人壓下去!”說畢,還拉了幾個格斗招式,我看了忍不住笑起來?!澳δ?,軍中無戲言!”爹字字千鈞。

入伍后,我成了海軍戰士,連隊駐扎在“天涯海角”。八十年代末,我隨部隊揮師北上,去了新疆,參加了一次重大軍事演習行動。在風風火火的軍旅生涯中,我鉆過天涯海角的排天巨浪,踏過天山戈壁的滾滾狂沙,卻沒有機會參與現代戰爭的生死拼殺。這使我退伍還鄉時,爹高興之余少了那么一絲豪邁的感覺。

“祥兒,立功了沒有?”爹很迫切地問。

“沒有?!?/p>

“沒有打仗?”

“沒有?!?/p>

爹有些愕然,有些遺憾。但聽說我在部隊兩次受到司令部嘉獎并光榮入黨,爹又笑了。

75歲的爹是在1983年陰歷臘月17日晚上與世長辭的。17日早晨,天下大雪。當時在村小學當民辦教師的我,見爹病危,就想留下來守護,但爹卻吃力地說:“去吧,學生快要考試了,莫誤了人家的兒女??!”于是我就去了。至晚歸來,爹卻已昏迷,不省人事?!澳`了人家的兒女??!”這成了爹的臨終囑托。

歲月悠悠,思念無涯。彈指一揮間,爹故去已有35個春秋。有什么可以告慰故人在天之靈呢?我唯有像爹那樣,樸實做人,辛勤勞動,才對得起爹的養育和教誨之恩。

(責任編輯/姜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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