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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木沛驥

2019-06-25 02:39程紹國
江南 2019年3期
關鍵詞:雄鷹大慶老師

程紹國

當年那所初中,在括蒼山下,面朝甌江。甌江潮水,漲了又落,漲了又落,漲漲落落,永永遠遠。教師離的離了,調的調了,退的退了,死的死了。學制原先是兩年制,后來三年,一撥又一撥。學校也廢棄了,選擇了新校址。這都過去了。

我原先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高中畢業后,回校當民辦教師。當年公辦教師少,多數是民辦教師,也有代課教師。代課教師極少轉為民辦教師,但也有人搶著教,爭得頭破血流。我的父親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過游擊隊生活,后來蹺著二郎腿過日子,我當個民辦教師,像是甌江流水一般自然,自自然然。

學校老師十多人,我不便把他們一一介紹給大家,需要時再說。我先介紹饒大慶老師,因為他原先就是我的老師。饒老師聰明機靈,一生大略順風順水,今天七十多歲了,瘦而硬,還能唱贊美詩,很是不易。饒老師是我們村里的人,我們村子很大,那時有兩千多人。我開始記得他,大約六七歲,他的兒子和我同齡,后來一直是我的同學。那一天,他和哥哥鬧糾紛,他派兒子把兩個成年的舅子叫來,兩家打了起來。打起來是多么有趣啊。那時沒有娛樂,電影也極少,同伴們說誰家和誰家打起來了,大家像打了雞血,蜂擁而至。我們趕到時,打斗接近尾聲,因為勸架的人漸漸多了,兩家也不想認真而結實地打下去。但是饒大慶的哥哥不肯。對圍攏的人說,共有的一塊自留地被饒大慶賣給了某某人了,饒大慶占盡了便宜,舉例一二三。這回倒把舅子喊了來打架,他哪里哪里被打了一拳,指示給大家看。大家深表同情。覺得饒大慶把舅子喊來打架不應該。一時間,饒大慶的哥哥和三個兒子堵住饒大慶的家門,不讓兩個舅子離開??墒菓騽⌒缘囊荒粊砹耍簝蓚€舅子抬著一副擔架出來了,饒大慶的妻子躺在竹靠椅上,額頭箍著一塊布,“哎,哎,哎”地叫痛。

出其不意。圍著的男人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稍稍一緩,擔架踏著節拍,匆匆而過。

我對饒老師清晰起來,是他記得我父親的生日。我父親的生日我父親都記不得,當年的人太不把生日當生日了??绅埨蠋熡浀?。有一年,饒老師送來一斤干面條,我母親非常喜歡。因為面條雖然不貴,但生日煮出的就是長壽面。說:“大慶這個人真好,今年又送來面條了?!蔽腋赣H把一口煙吐干凈,慢悠悠地說:“他這個人聰明啊,生日送長壽面,你還不能拒絕?!蹦赣H說:“這是好事。人家祝你長命百歲?!备赣H說:“他肯定是有求于我?!蹦赣H說:“有求于你他去年就說了,今年也沒有說?!备赣H說:“事情還沒來,你等著。這個人放長線,聰明得很?!蹦赣H說:“他是中學教師,妻子家務,大兒子和我們可可年齡仿佛,他求你什么嗎?”父親說:“你等著吧?!?/p>

我那時小學接近畢業,心想這個饒大慶聰明,能聰明過我父親嗎?果然,一天周日晚上,饒大慶和妻子帶著一刀肉來到我家。他妻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臉上有香水,緊緊挨著我父親,我母親都看不下去。原來是我們村小新增一個民辦教師的名額,他妻子希望用上。我父親瞥了一眼我母親,意思是“來了,來了”。問:

“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他的妻子支支吾吾。饒大慶說:

“她自學已經到了高中程度了?!?/p>

我父親問:

“你到底是什么文化程度?”

“畢業證是小學的。我當年也是小學畢業教小學。她自學已經到了高中程度了?!别埓髴c替老婆回答。

“大慶,小學畢業教小學,當年全鄉只有一個你。那時是五十年代,現在進入1970年了。你自己說,說得通嗎?”

“她的水平我知道,她能行?!?/p>

“老公說老婆能行,你說能行嗎?”

“她是某某某、某某某的學生?!?/p>

“你這是什么話!”父親對饒大慶幾乎是吼著。饒大慶卻笑著,他相信漂亮的老婆能夠征服我父親。

他的老婆一個勁地綻放嫵媚。

饒大慶沒錯。我的父親見了美女就快活,的確是個沒有原則的人,最后,說:

“某某某、某某某口碑好,但不能證明某個學生成績好,更不能證明你真有高中文化程度啊。即使你有初中畢業證書,或者一個初中畢業的證明,我也替你辦了。懂嗎?”

很快,饒大慶弄了一張證明?!白C明 茲證明毛雪芹同學為我校一九五七屆初中畢業生。特此證明。烏??h巖頭中學 1970年6月29日?!睘跖?h屬于別的地級地區。我父親仔細看了看,哈哈笑起來。哈哈笑起來,是告訴饒大慶,你這證明書,是自己肥皂刻的,你花一兩塊錢請人家刻也行啊。

但,我父親還是指示公社“貧管會”,讓毛雪芹同志擔任我們村的小學民辦教師。她請我父親到她家吃飯,父親酒喝多了,一只手搭在毛雪芹同志的大腿上。

大腿一搭,算是兩訖了。從此以后,饒大慶再也沒有到我家來。父親又到生日時,他也沒有拿干面條來了。母親有些不習慣,以為是饒大慶不小心忘了。父親說:

“他記得很牢?!悴恢腊?,他當年追隨著我,斗爭積極,不是我讓他當教師的嗎?當上了后來還搖尾巴嗎?沒有。這種人,今后還要當心他呢?!?/p>

木沛驥老師年年到我家拜年,他拜了幾十年,到死為止。

木沛驥老師原先也是我的老師。饒老師教數學,木老師教語文。他是我們鄉犁把坑村人。他的父親有五六畝田,算是那個山村最富有的人家,后來劃為地主。在臺上批斗時,表現不佳,說是民兵把他綁得太緊。事情很快變得嚴重起來,他被逮到鄉政府。他說自己曾經幫助地下黨,大搜捕時,我的父親曾在他家谷倉里睡過,臨走給過我父親七斤米。那時我父親正在別的區領導“土改”,回到本區,他已經被槍斃了。

地主兒子木沛驥,后來當上教師,移居和我家臨近的下馮村,完全是我父親的一句話。

木老師長得很英俊。挺拔,高鼻,濃眉大眼。他見人都笑,盡說好話,強調別人的優點,他的人緣很好。特別是女教師,都說木老師好。因為他總夸她們?!鞍?,這衣服真漂亮。襯得臉上那么鮮艷。又是豎紋的,人就更苗條了。選衣服也是學問,你這是懂美學哎?!笨涞脛e人不好意思,夸得別人像一條麻花了。盡管女老師對木老師很有好感,但木老師絕不動手動腳,至多一眼女人的胸部和臀部。一眼,急急收回。對于木老師的內斂,我不知道女人們是不是怨恨,而他的確把名譽看得很重?,F今有愛惜羽毛之說,我想木老師不是什么愛惜的問題,本分做人,完全是由于他的出身。

他對妻子卻沒有笑容。他的妻子高,瘦,黑,牙齒有些外向,鼻梁上架著眼鏡,整體像是一柄黑柴扒。教師背地里都這樣叫她。我也沒看到她有笑容。和木老師相比,面貌差距是大的。據說妻子老是對他不放心。我的印象中,我記不得木老師對妻子說過什么話,我也不記得他的妻子說過什么話。他的妻子走來走去,一直黑著臉,孤孤單單的樣子。她也是一個村小的教師。我知道,他討這樣一個較丑的女人,應當和他地主成分有關。當年成分兩個字,如同霹靂,非常要命。后來我們一同教書,他當然對我親切,隨便起來,說:“當年娶老婆,只要是個母的,我都同意?!?/p>

他是個規矩人。他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得很仔細。備課認真,講課認真,批改認真。有時必須要去聽別的老師的課,他也撿人家上課的長處說,缺點絕不會當眾說。校長是個厚道人,對他非??粗?。

他的兒子比我小兩歲,而成績卻出奇地好,小學跳級,是我的初中同學。高中需推薦,暖州市“地富反壞右”的后代被一刀切掉了。我的父親雖然是本區的頭頭,但愛莫能助,木老師著急得不得了。父親只好走了一趟甌江彼岸的永好縣,那是麗水市管的,永好縣委書記和父親是革命伙伴,現在級別相同,結果我的同學被安排到橋都中學讀高中。木老師領著兒子到我家道謝時,我父親說:

“恩義,你好好學習就是。只要伯伯還在位,你吃不了虧?!?/p>

我和恩義分別在甌江兩岸念高中。在那兩年里,整個社會打派戰,我沒有作業,也沒有考試。我不知念了什么書,學到了什么,也不知恩義念了什么書,學到了什么。但,高中畢業證書還是有的。這樣,我回來當了教師,等待推薦上大學。恩義做了我們公社農械廠工人。

次年,1974年8月。臺風在我們暖州登陸,船只被狂風掀離甌江,砸爛人家的木房。木房下的石礎,被狂風裹挾著,往半山腰滾去。大風嗚嗚,大雨瓢潑。我父親躲在家里“抗臺”,有人敲門,父親有些吃驚。我母親門邊過來,說:“是沛驥?!备赣H才披衣下床,打開房門。說:

“沛驥,不怕臺風把你拋到東海喂魚?”

沛驥不說話,把不成型的雨傘放在門邊。原來是這樣一件事:他想讓兒子恩義離開公社農械廠,因為農械廠終究沒有大前途。那么,他想讓恩義干什么呢?當兵去!父親沉吟許久,說:

“沛驥,你覺得當兵就有大前途?”

“恩義高中畢業了,人懂事,能上進,當個營長、團長回來就是大干部?!?/p>

“這是你一廂情愿吧,沛驥。高中畢業就能當營長、團長?高中畢業就你兒子一個人?”

“恩義比別的人聰明?!?/p>

“自己的孩子當然全世界最聰明?!?/p>

“他知道自己的成分,他會比一般的人更加努力?!?/p>

“努力就有用?努力就能當官?”

“總要努力吧。我有預感,他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p>

我父親想到了什么,嘆了一口氣,說:

“沛驥,當兵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流血的。你要想到這個?!?/p>

木沛驥堅決地說:

“不會。我們這里離蘇聯遠。珍寶島戰爭早結束了?!?/p>

父親以為幼稚,但恩義是他沛驥的兒子,而且當兵為了愛國,也就同意了。

我的父親便同公社書記打了招呼,也同體檢的醫院打了招呼。體檢自是過關,想不到公社人武部長卻不同意。開會時,公社書記說恩義在農械廠表現積極,體檢合格,讓他去當兵。想不到人武部長是個年輕愣頭青,說:“恩義成分不行,文件不允許?!惫鐣浶南肽氵@家伙吃錯藥了,這事還是區委書記交代的!他把茶杯“砰”的一聲,蹾在桌上:“我拍板,定了!”愣頭青說:“拍板也沒用。他是地主的孫子,他爺爺是被人民政府鎮壓了的。他當兵,調轉槍口,對準人民怎么辦?”

事情就這樣僵在那里。公社書記就給區里打電話,區里說,周書記下鄉“抗臺”去了。公社書記就叫秘書找到木沛驥,木沛驥過來了。

我父親笑了,想不到人武部長強硬至此。他對這個年輕人有了好感。

那一夜我母親把人家送的一大塊三斤來重的黃牛肉燒了,溫了酒。不管外面風聲雨聲,父親、我和木老師吃喝到子夜。

第二天,區人武部長給公社人武部長打了電話。指示他必須同意,而且要簽上他的名字。公社人武部長連聲說“好的,好的”。

恩義入伍,對木老師一家非常非常重要。幾年后,南方邊境自衛反擊戰打響,恩義所在的戰斗部隊,歸大名鼎鼎的大將許世友指揮。略有常識的人都知道,許世友作戰以果敢、兇狠著稱。

我們學校的教導主任姓龔,寧波慈溪人。龔這個音在我們暖州是操的意思。他娶了我們本鄉一個漂亮的女子。大家經常同他開玩笑,他脾氣特好,你隨便怎么開都沒關系。一個學期排課一次,教師讓他照顧,他盡量照顧。教師臨時有事,讓他為你調課,他也千方百計為人著想。但他調走了,調寧波去了。

誰接替當教導主任呢?教導主任很重要啊。校長以為我剛剛工作,讓我來當,我父親也不會同意,他桌面上還能自知。校長清楚,一有機會,我馬上推薦上大學。校長選定木沛驥老師,木沛驥老師人品素養都好,像龔老師,做他的副手,他肯定不吃力。校長便找木老師談話。木老師說,讓他多干活沒關系,只是自己的地主成分不宜當主任,主任大小是個官。校長說,七品開始才算官,我們算個屁,干活而已。木老師還是不依,他推薦饒大慶。校長知道,木沛驥是怕饒大慶,饒大慶一直在校長面前說木沛驥的壞話。饒大慶是什么好處都要的人。誰優秀,誰得到好處,饒大慶都不高興。即使別人和他一樣得到,他也不高興,只有他有,別人沒有,他才高興。校長對木沛驥說:“這事你別管,我找公社書記?!?/p>

校長找到公社書記,先把毛主席的話拿出來:“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惫鐣浶ζ饋?,說:“你教育我???”——木沛驥當教導主任,公社書記自是贊成的。他知道木沛驥和我父親的關系,這可以作為禮物,送給我父親。說:“你是一校之長,我充分尊重你的意見?!?/p>

校長道謝回來。

饒大慶得到消息,立馬跑到公社。說木沛驥當教導主任不妥,缺點一大堆,主要的,他是地主兒子,地主兒子當教導主任,學生們焉得不反動?又說自己教書多少年了,工作優異,畢業的學生中有些是軍官,有些是國家干部了,云云。公社書記還算耐心,只說人事我們會考慮的。

想不到饒老師跑到區上找到我父親。那時交通不便,步行到區上要爬一座崎云山,整個要費三個小時。饒老師呼呼喘氣,我父親已經接到公社書記的電話,一見饒大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給饒大慶沏了茶,說:

“你是特意從家里來的?”

“是啊?!?/p>

“有什么重大事情嗎?”

“有個機會?!别埓髴c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支給我父親。我父親說:

“我已經戒煙了?!?/p>

饒大慶手有些抖,想把煙點上,聽我父親說不抽煙,又艱難把煙插回去。

父親有些不耐煩,但還是耐心地問:

“大慶,有什么機會?”

大慶看了我父親一眼,說:

“龔續航調到寧波去了,學校多出一個教導主任職位。我想讓你家可可當教導主任?!?/p>

父親非常驚訝。但這個機靈鬼閱人多了,知道饒大慶拉的是什么屎。說:

“大慶,謝謝你。這事我知道了。今天事多,有些特別,我就不留你吃飯了。你先回去吧。崎云山陡,荊棘多,有蛇,你要小心爬。千萬要小心?!?/p>

自己就站了起來。饒大慶傻了一下,也就說:

“周書記,那我回去了?!?/p>

“好的好的。慢走,慢走?!?/p>

我父親踱到報務室,把吉林籍的高大的女接線員親了一口,哈哈大笑。父親是個絡腮胡子,扎得接線員莫名其妙。

木沛驥老師還是退讓。對校長說,饒老師長期發狠自學,知識水平、教學水平都是高的。校長認為木沛驥不知好歹,有些惱怒,說:

“別啰嗦!”

在我的家里,父親狠狠罵了木沛驥:

“哪里有官不當的!”

木沛驥對我父親交了底。他是怕饒大慶告狀,別的都不怕,只怕饒大慶糾纏著地主成分,告到兒子恩義所在的部隊里去,兒子被退伍就糟了。我父親哎呀哎呀了幾聲,說:

“說夢話一樣。你想得實在是太多了?!?/p>

木沛驥還是不安??傆X得兒子那里會有什么事。

入秋九月,木沛驥在戰戰兢兢里上任了。木老師排課比原來的龔老師更能照顧人。照顧不照顧,大有講究。學校里,一般是上午四節課,下午兩節課。比如你一天有兩節數學課,甲班一節,乙班一節,甲班第一節課,乙班第二節課跟著上,你會高興的;如果甲班第一節課上了,再上乙班第四節課,你會不高興,因為中間要等兩節課。比如語文老師,通常教兩個班,每個班一周六節課,有兩節課是連在一起的,因為寫作文。一、二兩節在甲班上,三、四兩節在乙班上,學生在寫,你在休息,四節課輕松打發了,好。如果甲班、乙班分兩天上,即使分上午、下午一天上,也麻煩。再比如體育教師,一周十二節課,每個班級一周都有兩節,兩節又不能放在一起,起碼要隔天。上午一、二節課一般是上語文、數學,第三節課開始到下午,可以上體育課。排課時,一天可以上四節,那么三天就完事,分散了,天天都得來。

木沛驥老師問我喜歡教什么,我說我只能教語文。我們那個時候,雖然教師文化水平低,但似乎個個是通才全才,什么都會似的。木老師和饒老師,語文、數學、化學、物理、政治都會。木老師還會教英語和體育。

饒大慶老師那里,出來一個事。嚴格地說,這事早就出來了,只是現在才丟到外面被人看見罷了。我村小學校長早就知道這件事,從前保著密,現在不替別人保密了,這事才出來,越發嚴重了。事情是這樣的:去年底,寒假的時候,饒大慶女兒生大病,他帶女兒到上海去,開了一刀,一刀奏效。事近年終,他想得到公社教育系統年終補助。他用一個信封給妻子寫寄了一真一假兩封信。假信說女兒已做手術,不見病痊,費用達千余,請校長傳達上去,爭取特殊補取云云。真信卻說手術完美,女兒無事,愛妻勿掛念,請將假信交給學校,讓校長交給“貧管會”主任,爭取較大補助。哪知事情陰差陽錯,妻子抽出的是假信,不知里頭還有真信,鼻涕眼淚,找了校長;校長抽出的卻是真信,然后才抽出假信。饒老師的妻子也看了真信,竟抱著校長哭起來,乳房頂著校長的肩膀。校長說,別哭,別哭。女人說:“那怎么辦呢?”校長和我的父親也有點像,被女人的乳房一拱,軟了。說:“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假信遞給‘貧管會主任吧?!?/p>

年底,饒大慶夫婦得到“貧管會”一等補助。

事情已經超出半年。前幾天排課,饒大慶妻子拿回自己的課程表,丈夫一看,課程散亂不集中,氣壞了。因為村小是沒有教導主任的,什么事都是校長一人。饒大慶找到校長,說:“你這是有心為難人?!毙iL說:“怎么會為難人呢?”“你睜開眼睛看看,休息的時間太少了?!薄熬退奈焕蠋?,大家都是這樣子的?!薄拔姨婺阒匦屡?,好嗎?”“都是革命教師,要強調工作,不能強調休息?!薄按逍⌒iL,不要在我面前拉什么大旗……”一來二去,校長站了起來,說:“饒大慶啊饒大慶,想不到你恩將仇報……”饒大慶也火了:“恩將仇報……你他媽的對我有恩?你也太把自己看大了?!毙iL看看饒大慶妻子,她的臉色煞白。她用懇求的眼光看看校長,看看老公。校長拉開抽屜,把裝著真信假信的信封用兩個指頭夾舉起來,像舉著一面旗幟,目無旁顧,一直走向公社“貧管會”。

“貧管會”主任批評,校長自我批評。校長雖然作假,但總是為自己學校教師好,情有可原嘛。但,饒大慶和老婆趕到了。老婆向主任告狀說,校長摸了她的屁股!主任想,這對夫妻是急中生傻了,哪門跟哪門啊,兩不相干啊。主任把一真一假兩封信擺在桌上,問饒大慶是不是你寫的。饒大慶沒法抵賴。主任又來了興趣,問女人:“校長怎么摸你的?”女人一時說不出。鬼主意肯定是男人出的。倒是校長說:“你說我摸你?你當時抱著我,拿右邊乳房頂我的肩膀呢!”女人說:“你摸是摸過了?!毙iL說:“放屁!我用哪只手摸你哪爿屁股?”答曰:“你用右手摸我左爿屁股?!毙iL說:“主任你看,”他坐在靠椅上示范,“我坐著,她站在我左后抱住我,右邊乳房頂著我左肩,我的右手靠椅擋著,怎么夠得著她的左爿屁股?”主任說:“那是夠不著的?!?/p>

“貧管會”決定,收回給他們的年終補助,饒大慶做出深刻檢討。說還是寬大的,沒有行政處分。

事情丑且好笑,一傳百里。

饒大慶一時間蜷在家里,自舔傷口。

木沛驥老師拿著饒大慶的課程表,給饒老師,征求排課的意見。饒老師連聲說:

“謝謝謝謝,你怎么排,我就怎么教?!?/p>

饒大慶覺得世界對他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對了,你木沛驥算個什么!

木沛驥覺得不好意思,對不住人,在饒大慶邊上走過,自己比饒老師矮三分。

“你吃了嗎?”

“吃了?!?/p>

“好好好好?!?/p>

饒大慶不再接話。木沛驥見人就笑的樣子,今天在饒大慶看來,是得意得有些猙獰了。但木老師還是有法子,起碼在表面上“籠絡”了饒老師。這法子就是一個字:吃。

雖然饑荒年代已經過去十幾年了,社會還是處于半饑餓狀態,葷菜還很少。見到豬肉、羊肉、牛肉(牛肉極少,殺耕牛是有罪的)、雞肉、鴨肉、鵝肉,垂涎欲滴。能夠喝上酒,非常幸福。木沛驥老師攛掇校長打牙祭,校長準允。校長理解:木沛驥的地主成分和教育經歷,好色不可能實施實質性行動,非分之想只能胎死腹中。這種欲望無奈被壓抑,吃的欲望便大大方方地躥起。

食堂里,我們有一個鉛臉盆專供使用,鉛臉盆不釉,灰白色,看起來很親切的樣子,大家的筷子都伸向這鉛臉盆中。吃的什么呢?炒粉干居多。豬肉、魚干、雞蛋、球菜、細粉干。這細粉干細如發絲,用開水一漬即夾出來,拌少許醬油。油煎好,蛋煎好,微濕的粉干倒進去炸炒,加球菜少許。倒進鉛臉盆之后,熱烘烘的,眼睛見到了,人便舒坦了。有時我去打酒,很遠很遠的炒粉干的香氣就裊裊鉆進了鼻子,這香氣像塊石頭擊在狗的屁股上,我便會身不由己地跑起來。炒粉干入了口,香、脆都忘記了,什么味道都忘記了,只覺得整個人非常痛快。

一個學期有期中、期末兩次家訪。教師一般不喜歡到平原學生家中去,平原家長不夠熱情,不同木老師一起去,一般總是喝一杯茶。故而結伴到山上去的,就多了。木老師在做早操之前廣告學生們,哪些老師哪個時候到哪個村家訪,家長務必在家。山上的家長其實早有準備,肉已腌好,紅田魚也捉來養在水缸里。有的家長重點活不干,特意在村口山路邊勞動,只怕被別的家長拉了去,落得紅田魚白捉。我在山上吃的時候,每回吃得很舒服——家長是誠心讓吃,那老酒常是十來年陳在地下,口頰生香,家長還送你到村頭,“走好,走好”。

饒老師喜歡帶我上山。他對我說:“吃粉干的時候,你要注意肉粒身上有沒有面條粘著。我是看見過的,這肉是先前什么時候客人吃剩的,寶貴留下。家里窮,也是熱情招待你。那要見‘肚行事,肚子空著便吃,飽了我們走人?!?/p>

放暑假的時候,正值楊梅成熟。饒老師說:“可可,我問問你,今天上山,肯定吃楊梅,也肯定吃瘦肉,你的牙齒怎么辦?”這真是矛盾,吃了楊梅牙齒發酸,再吃瘦肉就不好辦。我答不出。饒老師認真說:“可可你牢牢記住……左牙、右牙分開吃?!薄翘煸谏缴?,我楊梅、瘦肉兩不誤。饒老師真叫我佩服!

木沛驥老師也有心得。有一回跟木老師上山,木老師笑著對我說:“可可,若是女家長揉做湯圓給你吃,你就要留點心。女人一手抱著小兒子,一手在大腿上揉湯圓,湯圓外邊有一層似綠非綠似黃非黃的顏色。若做湯圓,我們就走,還愁沒得吃!”跟上木老師,當然不愁沒得吃。木老師說的揉湯圓的情景,我卻從來沒有看到。

在平原,木老師也能找吃。他幾乎認識所有的家長,見到某學生家長,他早早笑起來。家長便問學生情況,他便說:“三言兩語說不清,我今晚有些事,明晚到你家坐坐吧?!币灿屑议L已經“吃”熟,他會直言道:“陳老酒還有嗎?”學生家長很喜歡木老師,因為他盡說學生好話,“這回進步挺大的?!逼鋵崒W生是差生。他還善于奉承家長,使得家長總是超計劃地上菜。也有家長的兒子不屬他教,他會說:“某老師對你兒子真關心,你家可能還沒走!”見木老師這么說,家長高興了,“木老師,你請他來,托你了?!薄澳恰蹦纠蠋熣f,“明天晚上吧?!?/p>

木老師總喜歡拉上另一位老師做伴。一則加上一雙箸,家長高興請到兩位任課老師;二則為了氣氛,人多生樂,且木老師也讓家長明白破費并非為了他一人;三則為了廣開吃路,其他教師一有機會,也會請他的。我很喜歡同木老師出去吃,吃得很自在很輕松很愉快。

木老師當上教導主任后,吃路更廣了。他總要拉上饒老師,也拉上了我。

饒老師莞爾。一晚,請我們吃飯的家長是供銷社的職工,上啤酒。啊,太好喝了!饒老師說:“我一口氣喝一瓶,你們信不信?”木老師說:“這能喝嗎?我不信?!蹦纠蠋熍e瓶咕嚕咕嚕喝凈,把空瓶給人看。其實他還想喝。我們知道,商標上有麥穗的上海啤酒很少見,誰不想喝,一瓶誰喝不掉?木老師只是示好而已。

話說回來,聚吃的味道還是最好的,我村一個漁隊捕到一只黿魚,大約四十斤。黿同鱉都嚇人,黿大而腥。村人要吃的寥寥,總覺罕見的黿是神物似的。因而少人買,十分便宜。我把黿的消息告訴了木老師,不到一兩分鐘,許多教師都知道這件事。女廚工從我們臉上看到“吃”來,趕忙問:“吃什么東西哇?”大家故意不告訴她。她很急,找到在校讀書的孩子,吩咐孩子把食櫥里的冷飯溫一溫當晚飯吃了。

因為我要買黿魚,必須要人代課,木老師想叫饒老師代課,卻有些擔心。這時正好饒老師趕到,饒老師說:“這還有不代的!”他的喉嚨吞著口水,樣子非常緊急。

我把十來斤黿塊拎到學校的時候,見不到一個學生:校長把最后一節課放了。饒老師已把袖套戴好,把生姜和大蒜切好,菜油也已下鍋。其他老師已把鉛臉盆刷凈,在廚房附近踱來踱去。又是一個節日啊,大家非常興奮。

那一餐,大家吃得好極了,幾月之后,木老師悄悄對我說:“你那黿魚吃了,李英痛經都沒了?!崩钣?,就是學校那天問吃的女廚工。

女廚工的老公原也是學校的教師,教我化學?;瘜W教了些什么,講了些什么,我真不知道。據說他教得很糟糕,因為沒有考試,我都裝聽裝懂,也不知道怎么個糟糕法。只記得他說話有些陰陽怪氣,煞有介事,“這道題目”四個字,他一字一拍,說:“這、道、題、目!”四字說完,頭突地一別,像是京戲上的角色。有一天,他說著說著脫軌了,說夜里走路打手電,不能在胸前,手須撐開來,與大地水平,否則一槍打過來,正中心臟,嗚呼哀哉“古德拜”?!敃r打派戰,城里有放槍,有規模不小的沖突,而我們這里沒有什么動靜。

他得過乙肝,酒還是亂喝。硬化了,癌化了,死了。他很愛自己的老婆,他的老婆李英非常漂亮,據說垂死時,坐在床上,掙扎了很長時間。當時我已經讀高中去了。校長和教導主任龔續航商量,讓他老婆到學校里做廚工,也就是給學生蒸蒸飯,湊巧給教師做幾個菜。那時李英三十多一點吧。我原來就認識她,我發現她死了老公,倒比以前更加年輕漂亮了。

李英在,廚房像是花園了。上了歲數的男老師喜歡到廚房逛逛,特別是木老師和饒老師。木老師口袋里有一把缺幾個齒的梳子,到廚房前,總要梳一梳。有一天剛拿了出來,一位同事馬上說:“木老師要到廚房了?”木老師有些臉紅,卻嘆了一口氣,說:“做教導主任哪?!?/p>

我覺得李英是喜歡木老師的。木老師英俊,是夸人大師嘛,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品行好,從來不動手動腳。動手動腳的男人多討女人嫌啊,我就是這樣認為的。動手動腳的是饒大慶老師。有一回我和饒老師拿著飯盒一同進廚房,我洗了米,注入水,交給了李英,人出來了。我走了幾步,忽然聽得李英一句話:“干什么!”饒老師哈哈著掩飾,答非所問:“玉蘭有進步?!庇裉m是李英的女兒,數學和班主任都歸饒老師。饒老師的話盡量平坦、溫和。李英不說話了。饒老師還說了些什么,我就聽不到了。

第二個學期,玉蘭當了班級的學習委員,母女都笑瞇瞇的。

有一天,李英讓木老師幫忙,把一個洗凈的蒸屜和她一起抬一下放在大鑊上。當時好幾個老師在,饒老師也在。我們正要魚貫而出的時候,李英叫木老師一個人留下來,幫忙。她也可以自己不干,叫木老師和饒老師兩個人幫忙,把蒸屜抬上去的。李英只請木老師,這事太小了,而饒老師臉上有些不尷不尬的神色。

那么,木老師和李英有進一步的關系嗎?他怎么知道李英痛經呢?我是這樣想的:或者是黑柴扒老婆說的,或者就是同我玩的。如果真有一腿,他會包裝,會掩飾,哪會說出去?盡管我父親好色,但對于“不正當關系”,他是言辭正色,大加鞭撻的。木老師如果真和李英好上,他怎么面對我父親呢?但是,一般人正因為會包裝、會掩飾,才不講什么痛經。木老師哪是一般人???

地主兒子真刀真槍了?不明白。

饒大慶老師和李英好上,我就更不相信了。他干瘦,自私,一般人心里都鄙視他,李英不會不知道。那一天“干什么!”肯定是他在她的屁股上扭一把。如果親昵,能讓我聽見“干什么!”嗎?還有那個蒸屜,會叫木老師幫忙嗎?那應該是饒老師的活。問題是,李英喜歡誰,就叫誰留下幫忙,這不是公開關系了嗎?叫木老師幫忙,讓人感覺她和饒老師沒有關系,這也是道理。不是說男人越壞女人越愛嗎?她沒有老公了,像是閑置干旱的土地,不必春風細雨,需要狂風裹挾著暴雨,瓢潑倒下,需要鐵犁深耕。饒老師把什么都當籌碼,他不是把學習委員給了李英的女兒了嗎?

不明白。

狂風暴雨來了。那是1975年8月的臺風。亂云飛渡。甌江里迷迷蒙蒙,濁浪排空,船只早已躲盡。柚子不再牢牢掛在樹上,風刮著柚子在空中飛舞。楊梅和桃子早已經沒有蹤影了。時值暑假,家里閑書讀盡,我想起學校辦公桌里還有一本《封神演義》。那是一個高中同學借給我的,他的父親從前買的,不知讀過沒有,因為掃除“封資修”,把《封神演義》連同《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等等,統統裝在一個木箱里,釘死了,早已蒙塵。他的父親不讓他看,同學偏偏拖出,偷偷撬開,自己看,還借給我看。我說多少時間還,他說估計十年后老頭才會想起。

傍晚,風雨的空當里,我騎著村里獨有的天津“飛鴿”,向學校騎去。一邊是拿書,也有炫耀的成分。我記得我的右手大拇指一直撳著鈴鈕,“鈴”出村莊。臺風的時候,村街沒有人,我打鈴干什么,完全是說我有自行車,別人沒有。我不僅在村里打鈴,出村后,還是“鈴鈴鈴鈴”不停,你看我這習慣!直到看到學校的廚房有亮光,我才住“指”。廚房在教學樓的對面,操場的東邊,我的村莊走不遠,就能看到廚房。暑假期間,臺風期間,誰還待在廚房?為什么待在廚房?我警了惕。當時人的警惕性都高,“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嘛。暖州離臺灣近,臺灣“反攻大陸”之心不死,很可能出現“敵特”。我騎得飛快。當我將近學校時,廚房里的燈居然滅了。真是奇了怪了!我把自行車悄悄翻倒地上,躡手躡腳靠攏,把耳朵湊近廚房。

幾只腳在進進退退的聲音。喘大氣的聲音。嘡一聲,像是身體抵達灶邊墻壁。我想大吼一聲:“誰!”可是聽到李英的呻吟聲。李英呻吟什么呢?有病到醫院啊。這時“啪啪啪啪”聲起,有男人喉頭發緊的聲音。李英呻吟里,我聽出她極大的滿足。這時風又來,雨潑到我的身上。李英的呻吟放肆了,是殺人或者被人殺。男人也吽吽有聲。倆人都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的樣子……好像是校長……但不對,校長可以在校長室里進行,校長室在二樓,而且叫誰“談話”都有理由。好像是木老師,但不溫和,聲音的輪廓也不像。是饒老師嗎?饒老師的聲氣好像也不是這樣的……當然嘍,我沒有和女人做過,做時的聲音肯定變樣吧。不是饒老師,就是木老師。

事情就是這么一回事了。我不能大吼一聲“誰!”了,覺得這樣站著聽李英和人做事也不是什么好活兒。這時雨住,風還是大。我回去把自行車扶起,騎上去逆風回家了。居然把《封神演義》給忘了。晚上躺下來,腦子里還是在回放“啪啪啪”的聲音。這“畜生”是誰呢?

對于木老師,黑柴扒愛心拳拳,每次尋找老公的時候,來去突然,都帶著捉奸的心情。有一天,下午剛剛第一節課的時候,黑柴扒出現了。她知道老公沒課,辦公室卻沒人,剎那間喘氣就立刻大聲起來。走廊里碰到饒老師,就問了。饒老師神色怪異,眼睛虛虛在閉合之間,眼神笑笑在詭詐之中。他不說話,他努一努自己的嘴巴。他的嘴巴朝向學校的廚房。這個非同小可。黑柴扒一直擔心著這個。李英漂亮啊,主要的,她死了老公啊。死了老公的女人會放過她的木沛驥嗎?當然不會。

她呼呼向廚房走去,她緊急的步伐傳達著小的苦痛、大的喜悅。她總算抓住“你們”了!可是沒走幾步,她的老公就從廚房里出來了。老公的臉是笑著的,可是看到她后,笑臉僵凍,馬上就變成慍惱。他知道黑柴扒緊緊急急的意思,發了一聲:“哦?”她像是抓住了把柄,占了上風了,說:

“哦什么哦,你在廚房干什么?”

“回去?!?/p>

“你在廚房干什么?”

“蒸飯唄?!?/p>

“現在什么時候了,還蒸飯?”

“我忙遲了,剛想起了飯沒拿來蒸?!?/p>

“你天天往廚房里鉆,你以為我是傻瓜?”

“誰說的?”

“大家都在說?!?/p>

“你太不像話了!”

“誰太不像話了,是我嗎?”

“回去!”

“我要把狐貍精的皮扒了!”

“這是什么地方?操場。師生的眼睛都看著?!?/p>

“我不管?!?/p>

“你不管,你后果自負。你在這里鬧起來,我只好離婚?!?/p>

木老師“離婚”二字,剎那間把老婆鎮住了。

但,事情沒有完。幾天后,黑柴扒失蹤了。盡管老公向她做了解釋,說同情李英是有的,李英畢竟是同事的妻子,但我是愛你的,你要放心。但黑柴扒還是不放心。她要測試一下老公,他究竟對她有多少愛。她對小學校長說,自己頭很痛,要到暖州醫院看醫生。她上山去了,到自己表妹家里去了。表妹是姑媽的女兒,她對表妹說了自己的來意,表妹把她藏到自己的表妹——舅舅女兒家里去了。

木老師覺得事情蹊蹺。老婆偶有頭痛,這幾天沒有叫啊,到暖州看醫生干什么。夜里沒有回家睡覺,奇怪了!居然三天不回,他即到了暖州醫院,但查無此人。他一下子慌了神,但他相信他的老婆不會自殺。他報告了校長,他要到老婆要好的幾個親戚家走走尋尋。校長問我說,你愿意陪木老師去嗎?我說好啊。

木老師第一個就是到這個表妹家去。倆女人最親。剛上得山,木老師就說饒大慶努嘴的事,唯恐天下不亂。我遲疑了半天,還是問:

“木老師,你和李英到底有沒有關系?”

“你是說男女關系嗎?可可,木老師沒有?!?/p>

“真的沒有?我不會和我父親說的?!?/p>

“可可,真的沒有?!?/p>

“那我總覺得你們曖昧?!?/p>

“她可能有想。我是不敢?!?/p>

“她怎么有想呢?”

木老師輕輕笑起來。說:

“你還小。男女的事情,有些體會是真真切切的,但不好表達?!?/p>

“你喜歡她嗎?”

“哦……喜歡?!?/p>

“喜歡她什么呢?”

“首先當然是漂亮。還有,這個女人純凈?!?/p>

我想,李英想著木老師,在暑假里,臺風里,廚房里,如果是和別的男人干事,純凈嗎?

“木老師……你就沒有跟李英……那個?”

木老師沒有馬上回答我,走了幾個石級,說:

“我是想都不敢想。還那個!”

“為什么?”

“你不知道?你父親就知道了。我是什么成分?男女關系,這頂帽子多重啊,弄不好要槍斃的?!?/p>

“有這么嚴重嗎?”我覺得木老師似在說謊,似在掩蓋。

木老師搜尋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閃爍著陰慘的霧氣。我有些相信他的話。

我想把暑假里的事情和盤托出。又一想,李英不是和木老師做愛,那么就是和饒大慶了。啊,依木老師對李英的情愫,把事情說出來,他好受嗎?現在找他妻子還沒得,李英又丟了,而且是被饒大慶叼走的,他會生出怎樣的心情呢?

到了一個叫西坑的村莊。黑柴扒的表妹非常熱情。她像是早就知道木沛驥會來的。山里女人無知無識的單純讓人一眼就看穿,這里有戲。木沛驥問她我老婆呢,她說沒有。但她只是笑著,不慌張,不反問。木老師和我交換了一個神色。表妹一邊把田魚干浸泡了,切著肉,要做炒粉干招待我們。

吃罷,木沛驥說:

“如果碰到我老婆,你叫她明天或者后天回家吧?!?/p>

表妹說:

“好的?!?/p>

當天晚上,黑柴扒就回家了。

周恩來、朱德、毛澤東三個偉人都去世了。哀樂過后是歡呼,因為“四人幫”被華國鋒為首的黨中央逮起來了。一時世相蕪雜,有驚有喜,熱熱鬧鬧,人人話政治,連同樵夫黔首。這又如同從前。我的父親以為粉碎“四人幫”是大好事,因為他們不講生產,只講斗爭。這話出自他樸素的心理。當然嘍,“四人幫”在臺上,他也沒吃虧,他還兼任區“革委會”主任,上頭不管哪一派勝出,他都能維持。那時多讀魯迅,魯氏常說的“騎墻”,就是我父親這種人吧。我們的校長也認為時局變好,否去泰來了。一天大家在辦公室,說到一年內三個偉人一起走,真是可惜。我說周恩來年齡最小,倒是一月就走了,比他大12歲的朱德卻是七月才走。木沛驥老師向我眨眨眼,示意我不要說。我也就不再說了。

路線要分清,斗爭要繼續。想不到的是,我父親被劃為“四人幫”這條線。暖州有兩個對立的造反派,一曰“暖聯總”,一曰“公總司”,打得不可開交,但都說是保衛毛主席的。說我父親是同情“暖聯總”的,而“暖聯總”是通向“四人幫”的。消息洶洶,說我父親被隔離審查了,不日將拉到各個公社輪流批斗。

父親沒有回家,母親哭了。我即到區上探望,究竟怎么個情形。木老師也趕來了,樣子如喪考妣。我倆幾乎沒說一句話,翻過崎云嶺,到達區政府,已是薄暮時分。還好,父親還坐在自己的辦公室,二郎腿還蹺著,綠茶冒著煙。只是門口要登記,問訪者住址、姓名、成分等等??磥砀綦x不嚴密,審查也不嚴厲。登記的人問木老師住址、姓名、成分,木老師不答成分。他是怕說了真實成分,連累我父親。一時胸悶,他竟哭了起來。父親笑起來,踱出了房間,說:

“你們倆回去,回去。我肯定沒事的?!?/p>

“不是說隔離審查你嗎?”我說。

“這就是隔離審查啊。幾十年我都審查幾十次了?!?/p>

“還說要批斗你?!?/p>

“不會吧。我是老干部,不是造反派?!?/p>

我看看門口登記的人,他朝我微笑。我放了心。我就拉木老師回家。木老師一個大人,卻是一步一回頭。

區政府不遠,那里有個小廣場。小廣場邊上有飯店,木老師說吃個早晚飯,我們回家去。我說好的。

遠遠看,那里有大字報。我要看看大字報,這事比吃飯要緊多了。有沒有貼我父親的,我父親的“罪行”是什么。木老師忽然說:

“那不是饒大慶嗎?他在這里干什么……貼大字報!”

好生奇怪。他貼誰的呢?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還看到他的老婆毛雪芹,端著一盒糨糊,站在饒大慶的身邊。饒大慶哪里借來了一張方凳,他一只腳踏上去的時候,木老師叫他了:

“大慶?!?/p>

饒大慶回頭,手里的大字報晃了一下,見到木老師和我。他像是根本不認識我倆,干脆把另一只腳也蹬上去了。

“大慶,你干什么呢?”

饒大慶口氣好像公事公辦:

“我不管那么多了?!?/p>

我全明白了。他是貼我父親的大字報。

他的老婆毛雪芹怔住了。半天,怯怯地招呼我倆:

“木老師??煽??!?/p>

“不用同他們說話!”饒大慶吼道。

饒大慶的大字報憤怒地在墻壁上展開了。題目叫“周作人和他的孝子賢孫”。

周作人是我父親的名字。大字報大意說:周作人生活糜爛,姘頭賊多,吃酒時手一定要放到美女的大腿上。他和黨羽公社書記提攜地主兒子木沛驥,木沛驥居然當上中學的教導主任,沆瀣一氣。他的兒子周可可竟說朱德去世太遲,而周總理應當在毛主席之后去世。反動之至,是可忍孰不可忍!

木老師一向臉色紅潤,現在一下子白了。我氣壞了,想揍饒大慶一頓,卻被木老師拉住了。又想撕掉大字報,木老師搖搖頭。當然我也知道,“四大自由”,大字報是不能撕的。我幾乎是吼道:

“我只說我的部分,我什么時候說周總理應當在毛主席之后去世!”

“你是說過的,你不用賴賬!”饒大慶左右手“唰,唰”對拂袖口,同樣幾乎是吼道。

“可可沒說過這樣的話?!蹦纠蠋熣f。

饒大慶對著我說:

“你有沒有說周恩來年齡最小,一月走了,大12歲的朱德倒是七月才走?你是惋惜周恩來是不?”

“是啊。難道你不惋惜周總理嗎?”

饒大慶自知說漏了嘴,厲聲道:

“你的意思就是說按歲數來,朱德、毛主席先去世,然后才是周總理!”

“我沒有!”

“你就是有!”

木老師把我拉到一邊:

“我們先吃飯。讓他們先回去,天黑了,我把大字報撕了?!?/p>

我點了點頭。我們就朝飯店走去。饒大慶像是知道怎么回事,尾隨著我們,像是我們是賊,也到了飯店。他們來了,木老師還是維持關系,叫大家坐在一張桌上。他去點菜點飯。毛雪芹跟隨木老師去了,她大概覺得都是熟人,老公做事太絕,不落后路,虧欠了我們。板凳上只有我和饒大慶。饒大慶說:

“周可可,我有些事還沒寫上呢。我是你的老師,你的成績一塌糊涂,你憑什么當教師?你父親利用職權,把你弄的,這是利用特權!我的兒子雄鷹,高中早畢業了,無業游民,將來不知道還能娶到老婆不?”

饒大慶說著,眼角竟然紅起來,嘴巴扁扁的像要哭。太好笑了。我想說“娶不到老婆可以娶李英啊”。這樣想著,我忽然來了靈感。這個靈感帶來的效果,一劍封喉,使我多年津津自喜。我說:

“饒老師,我父親對你和師母的好,你都忘了。那我也不客氣了,現在我也要開始清算你了。你明天會看到一張驚天大字報的。去年暑期,來臺風,晚上我騎車到學校拿《封神演義》。你和李英在廚房里站著干那個事,叫得天響?!?/p>

我一拳捶在桌上,立即站了起來。在我剛剛站起來的時候,戲劇來了,饒大慶慌忙把我拉住,說:

“可可,這個事不講?!?/p>

“我為什么不講?”

我氣死了。

他一時語塞,臉已經大白。是啊,這事要是大字報貼出來,那真是重磅炸彈。男女都想外遇,而規范、教育、經歷使人不得動彈,看哄別人的,興趣就大了。事情公開,李英就賴上了。李英的小叔子也來報復了。還有毛雪芹老師這一關。最最可怕的,“男女關系”,饒大慶可以開除!饒大慶看了看即將回來的木老師和老婆,重重捏著我的手。說:

“看在老師的面上。事情到此為止,不要說出去,好不好!邊上的大字報,一會兒我自己撕。我們公社那兒還有一張,回去我也自己撕了?!?/p>

此話一出,他的教導主任夢也就碎了。當年我人小鬼大,答曰:

“好吧?!?/p>

我就不再說我們四人尷尷尬尬地吃飯,飯后饒大慶假裝著付錢的樣子;也不細說夜黑狗叫時饒大慶去撕自己的大字報,木老師感激涕零的樣子。木老師自是驚訝,經??纯次?。在崎云山一起撒尿的時候,我也故意驚訝似的反問木老師:“怎么回事呢,變了個人似的?”心想,我也不能告訴我父親,一告訴,木老師很快就知道了。啊,愛情可憐人。只是后來見到李英,覺得她沒有以前好看了。我拿著飯盒進廚房了,她問:“可可,來了?”我說:“來了?!彼f:“今天你遲了?!蔽艺f:“是,遲了?!彼f:“放著,我替你注水吧?!蔽艺f:“不用?!?/p>

父親油頭粉面回來了。在公社揭批“四人幫”動員大會上,他親自回來主持。因為,暖州市那幾個“四人幫”“爪牙”那里,沒有我父親的表忠信件,而“爪牙”的“認罪”里也沒有我父親的只言片語。不能不說,我的父親是老辣的。市里主要領導對我父親做了批示:

“該同志政治覺悟高,立場堅定?!?/p>

我也不細細說一撥一撥的人到我家來,帶來禮物,帶來問候,帶來阿諛奉承、溜須拍馬,只說饒大慶老師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實在可憐。他的大字報貼在公社最熱鬧的地方,停留過久,周作人有多個姘頭,吃酒時手一定要放到美女的大腿上,許多人都看到了。他們在猜姘頭是誰誰誰,有的猜中,有的可能也沒有猜中。我父親回來之后,他們噤若寒蟬,自己覺得肯定是猜錯了。周書記作風有問題嗎?不可能。過來看我父親的人,都告了饒大慶一狀,樣子非常憤怒。

饒大慶老師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我老早就看到了。他的雙腿像是銬著千斤鐵鐐,在我的家邊繞來繞去,卻又不敢進門。我覺得這個人非常的可憐。我想把他拉進來,向我父親陪個不是再說,剛去找他,他不見了,我回到家里,玻璃窗外,他又站在那里搖晃了。一個人怎么會變得這么沒有尊嚴,我替他難過,而且他曾經教過我數學,雖然我的數學一塌糊涂,不知道他教得究竟好不好。

傍晚時分,我的同學饒雄鷹拎著一條魚,走進了我的家門。饒雄鷹抖抖索索,我就知道他的一家正處于極度的恐懼之中。我們四目相對,饒雄鷹顯出哀求的神色。這是一條鰱魚,我覺得事情糟了。因為我家從來不吃鰱魚。鰱魚我們這里叫塘魚、包頭魚,特別腥,幾無鮮味。它不能跟鱭魚、鱸魚、鯔魚、鲅魚相比,幾個小時不吃,鰱魚就變臭。我母親痛恨鰱魚,像是父親痛恨國民黨一樣,還因為它的臭氣久久不愿離去。萬一有人送來低廉、卑賤的鰱魚,人一走,我母親馬上叫我把它扔到茅坑里去,她自己急急噼里啪啦打開窗戶,嘴巴噘著,發出“去去去去”的聲音。

雄鷹走進了我的家門,臉無血色,目光呆滯,鰱魚滴著血水。我母親一看,大驚失色,厲聲說:

“你想干什么!”

“魚給你們家?!毙埴棁肃榈?。

“你到底想干什么!”

“魚給你們家?!?/p>

“你到底想干什么——!”母親歇斯底里一般,拉開了長音。

“魚給你們家?!毙埴椛翟谀抢?。

我一手搭著雄鷹的肩膀,推他往外走,說:

“我媽正在著急。你先回去?!?/p>

雄鷹像是哭了,低沉地說:

“你幫幫我家?!?/p>

我拍拍他的肩膀,算是答應。

當然嘍,我的答應是沒用的。父親不會聽我的。換句話說,他想整誰就整誰,按需整人,他的人生詞典里,沒有憐憫這個詞。這下,他躺在靠椅上,牙幫發出“嘎嘎”的聲響。我知道,他在嚼著饒大慶的骨頭,脊梁骨嚼完了,正在嚼腦蓋骨。我問他:

“父親,你有沒有男女關系?”

“對了,你有沒男女關系?”母親忙不迭地靠過來。

父親狠狠地白了一眼母親,母親立刻一邊去了。

“他說你想毛主席早點去世,你有嗎?”

“他是胡說?!?/p>

“你說你父親有男女關系嗎?”

“當然沒有?!?/p>

“認識問題提高了一層?!备赣H笑起來。

“父親,你想怎么處理饒老師?”

“牢房里待幾年吧?!?/p>

“大家都說,你是他的老師嘞?!?/p>

“此話怎講?”他好像從我眼里看到了我母親仁慈的品質。

“他們說,饒老師從前是跟你出去斗爭的?!?/p>

“我有他這樣做人的嗎?他只有小學畢業,我讓他去工作。這條狗卻反咬主人?!?/p>

“他緊跟你,當你的狗,他得到工作,這是順理成章的事。不能看成是自己的恩賜?!?/p>

“對事物的認識又提高了一層?!备赣H又笑了起來。

毛雪芹來了。這回她身上噴了好多香水,因為我母親老遠就聞到了。母親狠狠剜了毛雪芹一眼。毛雪芹比她兒子那條鰱魚,難聞多了。毛雪芹年輕,身材高挑,我母親醋意大發,居然說:

“不要到我家來!”

我父親卻來了興趣。輕輕對我母親說,“來的都是客?!蹦赣H就再沒一句話了。他用目光把毛雪芹迎接進來,沒有讓她坐下??恳紊?,他的眼睛在毛雪芹身上逡巡,重點肯定是那兩垛乳房了。好一會兒,父親長嘆一口氣,說:

“免得今后說不清。這樣吧,你回家把饒大慶叫來?!?/p>

毛雪芹扭了一下屁股回去了。一回兒,饒大慶、毛雪芹雙雙來了。饒大慶突然變小了,精瘦精瘦,喉結非常奪目,像是拱出的五步蛇的蛇頭。

我父親讓他們坐下。毛雪芹又挨著我父親坐下。我父親問:

“毛雪芹同志,我有沒有把手放在你的大腿上?”

“沒有?!?/p>

“饒大慶,我有沒有把手放在毛雪芹同志的大腿上?”

“沒有?!?/p>

“你的大字報是這么說的。那么,你見到我把手放在哪個女人的大腿上?”

“那是我瞎編的?!?/p>

“哦,瞎編的。那么,我再問毛雪芹同志,我和你有沒有發生男女關系?”

“沒有?!?/p>

“饒大慶,我和你老婆睡覺過嗎?”

“沒有?!?/p>

“又是瞎編的?”

“是,瞎編的?!?/p>

“沒有,偏偏說你有。再沒有,偏偏說你有多個姘頭。哦……從前我沒有想到和毛雪芹同志睡覺,現在我想到了,我必須要和毛雪芹同志睡覺。而且,我和毛雪芹同志睡覺時,饒大慶還要站在身邊,觀察、記錄、做證。饒大慶,你有沒有不同意見?”

饒大慶像是便秘了似的,想了半天,說:

“沒有不同意見?!?/p>

我母親“噗嗤”一聲笑了,非常欣賞似的,看了我父親一眼。我父親又重復問了一句:

“真的沒有不同意見?”

“真的沒有不同意見?!别埓髴c這回不再便秘。

父親從靠椅上一躍而起,吼道:

“‘沒有不同意見。你他媽的還像個人嗎!好,開除公職,牢房先坐三年再說!滾!”

饒大慶含淚“滾”了。毛雪芹向我父親點了點頭,崇拜地看著我父親,好像和我父親已經有什么默契。

讓饒大慶開脫,還是木老師最后完成的。饒大慶深夜找到木沛驥,完全變了一個人。說自己是人渣,真是沒有用。和哥哥的矛盾,全是自己的自私。周書記讓他不再種田當農民,他只有小學畢業,也讓他教小學。老婆也是。想當教導主任,腦袋居然整個進水了,貼大字報,攻擊了三個人。饒大慶非常誠懇。他說:

“看來周書記這次不會饒過我了。今天來,別的沒有,我在牢里,你要照顧我兒子雄鷹。本來我是沒臉見你的。但我想,我有什么朋友呢?沒有。我一個朋友都沒有。我只有找你了?!?/p>

木老師叫黑柴扒炒了兩個菜,溫了兩斤紹酒。喝得差不多了,饒大慶嗬嗬哭起來。

次日一早,木老師就到我家了。他說了很多話,強調饒大慶是病人,這種病人遇到斗爭和運動就亢奮起來,什么正道和恩情都忘了。

而父親忽然想起了什么,說:

“他怎么忽然又撕掉大字報,什么意思?”

木沛驥不失時機地說:

“對啊,我也弄不明白。這就是病人,神經病人!”

高考恢復了,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個十分不好的決定。推薦上大學,哪怕全區只有一個,名額乖乖地也是屬于我?,F在要考試,娘的,我的數理化和英語根本不行,我能去考嗎?別人一個個考走了,剩下了我,我將多么難堪啊。大家都會說,瞧,周作人的兒子,白癡一個,這下不好混了。

還好,連續兩年,我們鄉(現在不叫公社了)考走的,也就兩個人。兩個都不是我周邊的人。饒雄鷹拼命復習,但是考不上,饒大慶安排他到金華東陽讀高復。一天,父親狡黠地對我說:

“你也去高復,怎么樣?”

我說:“你讀過大學嗎?你都只有讀報的水平?!?/p>

父親說:“他媽的,我是什么年代的人,我總不能替你去高考吧?”

“我可沒想到去讀什么大學?!?/p>

“現在中央不是說重知識、重人才嗎?”

“不是人說了算嗎?說我有知識,我就有知識,說我是人才,我就是人才?!?/p>

父親看著我,狡黠地笑笑,說:

“那你怎么辦呢,一直教書教下去?”

“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這話可不是我說的?!?/p>

“他媽的,”父親用欣賞的語氣,說,“下個星期,你到市委辦公室考試??赡苁菍懸黄裁次恼?。做做樣子,摸一摸底。像你這種官家子弟,不學無術,這回一籃子解決問題,消化到各個部門去?!?/p>

“什么時候上班?”

“具體還不知道,也許一個季度,也許要半年?!?/p>

這是1979年早春的時候。木老師接到《糾正地主分子帽子通知書》?!安槟衬赤l,某某村,某某人(木老師父親),經審查同意不予地主分子對待,現予糾正。此致 木沛驥 某某公安局?!北緛淼刂鞑坏刂?,有我父親罩著,木老師根本沒有什么事情。但這事對于木沛驥,算是天大喜事。木老師熱淚盈眶,喜極而泣。他擺了一桌酒,叫上我父親,并通過我父親,叫來鄉黨委書記等人,算是給足了面子。木沛驥好像向全世界宣布,從此,我木沛驥就是一個“人”了。還有校長,當然也叫上饒大慶。饒大慶告訴我,這一桌酒,是他一生吃得最好的一桌酒。

不久,泰去否來,木老師家出大事了。我們這個區去當兵的,南方邊境自衛反擊戰,犧牲五個人,我鄉一人。父親馬上想到木沛驥兒子木恩義。他想不起我鄉去打仗的還有誰。他掛了個電話給暖州市人武部,問具體名單,答說還沒有接到烈士名單。這種事傳得很快,木老師電話來了。木老師一直提心吊膽,因為恩義來過一封信,說越南怎么在邊境滋事進犯,反擊是忍無可忍,民族大義,請父母大人諒解。卻說不要回信,“回信我也收不到”。信是廣西南寧邊上一個地方發出的?!盎匦盼乙彩詹坏健?,這句話使木老師夫婦極其不安,預感像毒蛇一般交纏著他倆。黑柴扒好長時間神不守舍。神從她的腦頂跳進跳出,她經常叫頭痛。

我父親了解到參戰部隊是廣州軍區和昆明軍區,兵員兵種都是混合的,老兵新兵一起上,讓木老師不必擔心。木老師理解偏了,認為是死是活,我父親應當已經明白了,如果恩義還活著,父親就會哈哈笑說:沒事,活著!什么廣州昆明,兵員兵種,老兵新兵,分明是拖延時間,讓他慢慢接受事實罷了。

木老師痛苦不堪。黑柴扒像一段麻繩一樣落在床上,可睡又睡不著。學校里上課,她又不能不到。她家離工作的村小有些遠,她夢游一樣,倒也準時到校。

下午四點多,我們學校接到一個電話,讓木沛驥去聽。木沛驥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慢慢地站起來,一步步走向電話處。他拿起話筒,鎮靜地發聲:“喂?!睂Ψ絽s是十萬火急,是黑柴扒學校的校長打來的。說黑柴扒講課時候頭暈,讓學生自學一下,她坐一坐。坐下來沒醒,搖她不醒。木老師說:“你多搖搖?!贝鹪唬骸皳u很久了?!蹦纠蠋焼枺骸坝袥]有氣?”答曰:“氣是有的,背部也在起伏?!蹦纠蠋熣f:“好,我馬上來?!?/p>

一節課的工夫,木老師趕到了。他也搖搖,不醒。把上身板轉來,不見異常。身上扭一把,像是橡皮人。木老師覺得大事不好,立即讓人叫救護車。他背起黑柴扒,小跑到渡口,因為公路在甌江對岸。一個小時后,救護車才來,又是一個小時,人才到急救室。

暖州醫院說是腦溢血,腦顱大面積出血,已經沒有醫治價值了。木老師給我父親打電話,父親給醫院院長打電話,多個醫生過來會診,結論是不治。

三天后,黑柴扒斷了氣。

木老師想到黑柴扒種種好處,比如對他深深的愛,無可挑剔的家務,痛苦不堪。靜定下來后,他又想到兒子。他試著給兒子恩義的部隊發電報:

“你母病重。速歸?!?/p>

不料恩義回電:

“即歸。兒?!?/p>

恩義很快回來了。

恩義說自己屬于汽車連,運送傷員和尸體??上尪紱]有摸到,槍聲都沒有聽到,戰斗沒他的份。

我們鄉唯一的烈士,原來是我的學生,金聲合,矮個子,高顴骨,瞇眼睛。他是山上夏家墩村人。我和饒大慶老師到過他家訪問,吃過他家的楊梅和瘦肉,記得是左牙吃楊梅,右牙吃瘦肉。他1977年入伍。部隊轉來了他的骨灰,他的撫恤金應當是五百元,鄉里克扣了一百多元。鄉黨委書記親自和他握了手,他很自豪。學校出烈士,校長不失時機地召開大會,“學習烈士精神,爭做革命事業接班人”。讓木恩義做報告,恩義前前后后說了個大概。起因是越南忘恩負義,我們當年怎么抗美援越,死傷無數,支援多少多少物資,現在越南又反過來進犯我國邊境。恩義的重點還是自己和戰友們怎么救治傷員。烈士父親不識字,不能講話,同木恩義、校長并肩坐著,雙手捧著一杯茶,似乎有點干部的模樣,和藹可親?;丶伊?,打廚房那邊過去,遇見李英,大步走過去,和李英握手,說:

“我是烈士金聲合的父親?!?/p>

十一

我到市委辦公室考試。題目是“論經濟基礎”。媽呀,這怎么寫?這是政治題目。我語文寫作尚可,政治題我怎么寫。心想砸了,老頭子啊,你來寫吧。這題目,你看看,你看看……一定要考試干什么呢?別無他法,硬著頭皮寫了三行,交卷了。收卷人看看我,好意說,時間太早,你隨便寫些什么吧,七八百字總是要的。我便重新坐回,想起高中同學借給我的 《水滸傳》,把林沖風雪山神廟的故事寫進去。滄州,風大雪大,林沖吃了牛肉喝了酒。草料場起火。神廟內用大石頭頂住門。門邊聽得驚天大陰謀,一個是差撥,一個是陸虞候,一個是富安。林沖大喊一聲“潑賊哪里逃!”用花槍把他們先后搠倒了。正好八百字。

差不多半個月時間,叫我到市委辦公室上班。他們讓我負責文件的記錄和遞送。文件實在是太多了,哎呀,決議、決定、命令、公報、公告、通告、意見、通知、通報、報告、請示、批復、議案、函、紀要……我像一個機器人,不用思想,不必說話,人們看我,不帶褒貶。他們許多時候都看報紙,我也學會看報紙。他們都有一個玻璃茶杯,慢慢呷一口,然后緩緩地放在右前辦公桌上,一點聲息都沒有。這難不倒我,我也去買了一個透明的茶杯,家里茶葉很多……

三四年的時間里,我的兩個同學,木老師家的木恩義,饒大慶兒子饒雄鷹都進城了。木恩義營長、團長沒有當上,他是副連長職位上復員的?!胺磽魬稹敝?,他得到二等功,從排長升為副連長。復員回來,轟轟烈烈“英?!贝髸?,在暖州組織部,當了一個副科長。木老師自是歡天喜地。

饒雄鷹考上“杭州警?!?,??迫?,現在蒲鞋市派出所當戶籍警。那時鄉鎮居民變成城市居民,很難很難,別說農村戶口轉成城市居民了。饒雄鷹和大多數小吏一樣,臉色難看,說話只說冰冷冷的半句,別人再問,他的眉心即顯“川”字??促Y料首先總是找漏洞,可辦可不辦的,堅決不辦。我是市委辦的人,他倒是經常往我處跑,好像我很快就會升官一樣。周末也不放過我,拉我吃海鮮,買單的人都是找他辦了事的,他受了人家的東西,還非得吃十頓二十頓飯不可。別人沒有法子,因為饒雄鷹還是他們的戶籍警。我卻不勝其擾,當時正拖著一個女孩,熱戀談不上。她的父親,也是一個區的區委書記,比我的父親年紀小多了。她甜,美卻談不上,屬嬌小玲瓏型。目測一米五三的樣子,乳房屁股可觀,身材就勻稱了。她到我的辦公室上班的當天,就和我熟悉上了。呱呱呱呱很喜歡說話。她喜歡吃零食(多是甜品),自己一份,也給我一份。周末要我陪逛,這個商店進,那個商店出,買什么呢?沒買什么,完全為逛而逛。兩條腿很累,我剛坐下,她就在我臉邊半吻了一下,漾一口熱氣:“走呢,哥……”我的腳底都起皰了,她這一“哥”,我也就站了起來。

終于,她說要到生我的村莊、我教書的學校去看一看。我知道,她是要搞定我的父母,早早促成自己的婚姻。我心想我們自己都沒定呢,都沒說到愛字呢。又想也好啊,讓我父母看看你吧,聽聽他們的意見。我說:“騎車馱你過去吧,三十來公里呢?”她笑而不答?!澳?,租個‘菲亞特去?”她還是笑而不答。

她調來了一艘軍艦。真的軍艦!灰藍色,首尾都有火炮。她父親是水警區所在那個區的書記,她怎么同她父親說,或是怎么同水警區說,或者她同艦艇艇長本就認識?我就不知道了??傊?,國旗獵獵,軍艦在甌江里飛犁,大浪向兩岸翻滾,括蒼山急急后退。她很激動,第一次緊緊抱著我,我也是第一次抱著一個女孩,我真想說愛字。只見她的眼睛一直瞇著,并不想聽我什么話。她很好聞。

整個村騷動,喧嘩。軍艦!軍艦!大家聚集到甌江邊看熱鬧。有人劃船過去,圍繞艦艇撫摸。最后才知道艦艇是我乘著來的,和一個女孩。人們就說女孩的父親是軍分區司令員,或者說是海軍軍長的女兒。不一而足。

我的母親面表上和女孩過得去,心里卻很不高興。她認為女孩興風作浪,做派強勁,今后就不會溫文爾雅、體貼丈夫、勤儉持家。她的父親和我父親都是官,卻比我父親年輕。她父親想必還要大,而可可做官人的女婿,夾著尾巴,這可不行。還認為女孩不好看,人又矮,現在細皮嫩肉,時間一久就干皺,很難配上她的可可。

母親在做炒粉干。這是對客人的最高禮遇。豬肉、雞蛋、魚干、球菜、細粉干。那一天,家里雞蛋吃完了。本來踱到隔壁借幾枚,非常容易。但是我的母親不,顯出從來沒有的固執。豬肉煎好了,立馬囫圇倒進魚干、球菜和細粉干。

我的父親倒是十分的熱情,他認為門當戶對。他本來就和女孩父親熟悉,他管西部,女孩父親管東部海邊。他問東問西,談天說地,笑談括蒼情仇、甌江史話,以示淵博和豪放。他對女孩非常滿意,他知道她的父親還會升官,今后我的進步根本不在話下。但私下里,父親嚴肅地跟我說:

“你要和她睡覺,只有睡了覺,女孩的品質和脾氣才會清楚?!?/p>

“真的嗎?”

“他媽的,爸還能騙你?”

“哦?!?/p>

父親又問:

“睡覺方便嗎?”

我點了點頭。

父親笑起來,嫉妒似的緊緊捏著我的鼻子,說:

“他父親當官重要不重要?重要。但夫妻恩愛更重要。女人的好壞,最重要的,還是品質和脾氣。記??!”捏得我的鼻子好疼。

母親堅決反對我和女孩睡覺。她說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這個女孩本就不適合可可。還要睡覺!睡了覺不知會出來什么大問題呢。

我當然得聽父親的話,家里,或者別的地方,父親的話才是話。七天之后,又是星期六。木恩義難得請我吃飯,我叫上女孩。恩義問女朋友?我說是,總算有女朋友了。女孩說:

“此地無銀?!?/p>

我和她都喝了一點酒。飯后,她緊緊抱住我。我忽然想起饒雄鷹給過我一張金棕櫚的票。對,只有一張。我可以到金棕櫚睡上一天。金棕櫚是暖州最好的賓館,被認為是沒有掛牌的五星級酒店。是暖州一群華僑大佬開的,說是玩玩。據說還有政界的人參股,鬼知道呢。金棕櫚以早餐特別好聞名暖州商界。那個時候,生吃三文魚和鵝肝是不多的,他們三文魚從挪威運來,鵝肝從法國運來。

坐在出租車上,她糯在我的懷里。我輕輕說“跟我走?”她連點了五六個頭。我就對司機說:

“金棕櫚?!?/p>

我們簇擁著進了房間,她用腳回撥,關了房門。我說“洗一洗?”她說“為什么要洗?”我想對啊,為什么要洗呢。我把她狠狠拋在大床上,她差一點被彈到地上。她示意我脫她,我激動又慌亂,有些地方半天解不開。她笑死了,倒是她坐了起來,手起刀落似的,把我給先脫了。

事畢,我悄悄說:

“你好像不是處女呢?!?/p>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處女?可見你也不是處男?!?/p>

“我是聽說處女要有血?!?/p>

“你是要處女還是要我?”

“那是要你?!?/p>

“你要處女,也很方便。月經來時我給你,叫句痛啊痛的?!?/p>

“無聊無聊,不說了?!?/p>

“是你無聊,還是我無聊?”

“是我,是我?!蔽仪箴埶频恼f。

“把我身上擦了吧?!?/p>

第一次干這種活,是美差呢。

啊,很快要結束單身生活了。平時,我洗衣服,都是被逼無奈。比如穿上第十雙襪子了,才想到把扔在床下的九雙取出洗掉?,F在好了,我們很快住在一起了。我不好意思地對她說了我的九雙襪子的事。她“哈哈哈哈”大笑,說自己內褲也是這樣,一打用完了,再買一打。

“扔了?”我問。

“扔了?!彼f。

“為什么扔?”

“為什么不扔……!”

她突然露出雪白鋒利的牙齒,聲音很響,拖得很長。

我倆還是住在了一起。我想女孩這是嬌慣驕縱,我自信能夠改造她。后來事實證明,其實不能。比如我們每一次事畢,她都要讓我給她擦洗。原來以為是撒嬌,實在是她懶得到骨。洗衣服吧,我說我們一起來,她立即惡狠狠地拉長聲音:

“為什么兩個人一起洗……!”

又嚷:

“我為什么洗……!”

只好離開了她,搬回原處。不想她找了過來,拎著一桶汽油,潑在了我的衣物上?;艁y之中,我開始以為不是汽油,她掏出打火機的剎那間,我認定是汽油。如果燒起來,那不是一間房的問題,一座房子很快噼里啪啦化為灰燼。

她很快調離我們部室。她的父親同組織部長說,周作人的兒子周可可,是個流氓公子。在我父親六十一歲的時候,她的父親提任市委副書記。后來我下海,去開酒店,去開KTV,完全是因為仕途被堵死了,無可奈何花落去。

十二

父親臨近退休,像是臨近判刑一樣,度日如年。他冀望組織部忘記了他的年齡。哈哈,人家能忘記嗎?不能。只有整整一個月了,一個電話來了,“喂”,是個小姑娘的聲音。父親說:“你好你好?!睂Ψ秸f:“周書記,我是市委組織部的,一個月后你就光榮退休了?!备赣H哦了一聲,放下電話,咬牙嘟嚕道:“光、榮!”

父親的幾個朋友都說別退,堅決不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父親哪里想退,退了他的情人——我相信他是有的——還會理他?父親馬上給年齡差不多的幾個市委領導打電話,說自己還要繼續革命,能不退就不退。他們說,老同志思想就是高尚,為革命不遺余力、瀝盡最后一滴血。父親也征求母親的意見。母親明白得很,父親沒有了權力會變得非常痛苦。他痛苦,母親就痛苦。即使父親有情人,高興,母親也無所謂,又沒有丟掉什么。母親說:

“你不想退,有辦法嗎?”

父親讓我為他起草申請報告??粗鋈晃D了,我很心疼。我開筆時,他坐在邊上,好像替我磨墨,說道:“靠你了?!蔽腋杏X使命重大,寫道:自從四十年代打游擊開始,我就沒有想到退休享受。共產黨人生命不息,戰斗不止。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老驥伏櫪,志在四方。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寫好后,我念給父親聽。他說:

“我就是這樣的?!?/p>

而母親看著我們父子,笑死了,前仰后合。

父親把申請報告親自交給市委組織部部長,開始了一個月漫長的等待。他魂不守舍,睡不好覺,像是一扇腦窗沒有關好。對外卻說自己必須退休,必須急流勇退,為年輕人讓位。而他真的在家里鋪開宣紙,自己研磨,說是開始練書法了!我說:

“父親哎,你握筆的姿勢都不對,練什么書法?”

他不滿地看著我:

“大狗叫,小狗也叫嘛!”

“好好,你叫你叫?!?/p>

“今后你的洞房里,就掛父親的字?!?/p>

我想你的字掛著,我和老婆做愛的欲望都沒了。

他對著顏真卿,寫字倒也一絲不茍。不久,竟也寫出多幅字。什么“知足常樂”,“無欲則剛”,“難得糊涂”,“上善若水”,“澹泊明志、寧靜致遠”……

有一天,提著筆,盯著我,問:

“怎么樣,我的字?”他是想我夸他了。

我說:

“老頭不錯啊,想不到,想不到。這樣吧,暖州市書法家協會成立不久,正在招兵買馬,你就入會?!?/p>

他想了想,說:“現在不行。我搞藝術去了,組織部馬上不考慮我延年退休了?!?/p>

“你不是‘知足常樂嗎?現在書法多來錢啊。書法家主席黃德旺你知道嗎?(他說知道這名字)日進萬金。你就日進千金也不錯了。而且,這個錢,不怕紀委!”

“你們年輕人迷失了,只在乎錢。我們這一代就說理想,就說革命,關心社會前途?!彼髶u其頭。

出人意料,組織上居然讓我父親延遲兩年退休。他在家欣喜若狂,說自己那個申請報告是在試探自己在組織心里的價值,“看來,”他拍了一下母親的屁股,說,“黨還是離不開我啊?!?/p>

父親在外,在單位,臉色堅毅,并沒有顯出怎么的高興。只說,“我們是黨的人,黨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p>

許多人本來要冷眼看我父親退休,現在不了,都來看望,總是帶來一些禮物。當然,父親會返回一些東西。比如人家拿來四條高檔香煙,父親還他一瓶本地“老酒汗”。別人拿來一盒長白山人參,父親送他一包桂圓。這樣,無論如何不算受賄了。

一個星期天上午,饒大慶來了,拿來一條魚。我高聲通報給父親。父親知道,饒大慶又有什么事求他了。問:

“大慶,有什么事情嗎?”

大慶像是被揭穿了似的,半天,竟說:

“謝謝你不殺之恩?!?/p>

“哪里的話,撥亂反正之前,貼大字報是自由的。哪里說什么殺!”

“這幾年心里難受啊。周書記對我和雪芹那么好,我卻恩將仇報。我以為我將坐牢,更不用說開除公職了。你卻大人不計小人過,什么都沒處分?!?/p>

“是你自己撕了自己的大字報,亡羊補牢。公社這一張撕遲了,造成不良影響,但我還是看重你自己改正錯誤的行為。不說過去了,我問你,你怎么忽然想到把自己的大字報撕掉呢?”

饒大慶看看我,樣子非常感激。說:

“我沒腦子啊,忽然想到寫大字報,我就馬上寫。忽然想到你對我那么好,我就馬上撕?!?/p>

父親看看他,差一點說出來:

“神經??!神經??!”

我母親以為還是鰱魚,趕緊打開門窗。這回卻是鱸魚。父親看了一眼,悄悄對母親說,死了不久,可以吃。母親還是不屑,她對魚本來就不喜歡。

那一天,家里豬肉羊肉牛肉都多,現在又來了鱸魚,父親問饒大慶:

“今天毛雪芹同志在家嗎?”

“在的?!?/p>

“你們晚上到我家吃飯吧。不是吃我的,是吃鱸魚?!?/p>

“我有一個事……”

“兒子的事對不對?晚上再說吧。噯,你把木沛驥也叫來?!?/p>

饒大慶點頭走了。

母親噘著嘴,說自己倒要燒菜給貼大字報的人吃。父親只說“沛驥也來”,母親就沒話了。父親心里是想著毛雪芹,這個十六歲就生孩子的鮮嫩的女人。

接近傍晚,饒大慶、毛雪芹來了,居然帶著兒子饒雄鷹。更加出人意外的,木老師也來了,帶著木恩義和李英。我心想事情變化快,也不會變得這么快吧?這不是家庭重組成功、恩義有后母了嗎?我父親看見李英了,眼睛大亮,他早就認識李英,李英漂亮。他劈頭就是一句:

“我都沒有證婚呢,都已睡覺了嗎?”

木老師趕緊說:

“我和恩義到這兒來,路上碰到李英,我讓她過來吃飯。恩義,是不是這樣?”

恩義說是是是。

李英紅著臉。見到饒大慶,她的臉就更紅了。

李英來,我有些不知所措。木老師的解釋,非常蒼白。臺風之夜,風大雨急,她和饒大慶在廚房做那事,品就低了。饒大慶是什么人,你木老師是什么人,不可同日而語啊。木老師和她最好不要相處,即便相處,也不要相愛,更不能結什么婚。既然木老師說偶然遇見,那還來得及,我想適時和他說說。

木老師搬出我家的大圓桌面,擱在小方桌上。圍擺九張椅子。李英和毛雪芹幫我母親洗菜切菜燒菜,非常起勁。饒大慶卷著袖口,說:“我干什么呢?”母親說:“你殺你的魚吧?!?/p>

豬肉羊肉牛肉燒好了,雞蛋和蔬菜炒好了,最后是鱸魚,溫一溫紹興花雕,可以開吃。

父親用玩笑的口吻,說:

“美女坐在我的邊上。李英坐在我左邊,雪芹坐在我右邊,怎么樣,大慶,舍得不舍得?”

大慶臉紅了,他一定是想到大字報了。他很響地回答:

“舍得?!?/p>

“舍得就好,”父親說,“讓我當一下皇帝?!?/p>

饒雄鷹白了我父親一眼。

“三個小伙子坐到對面去。都進城了,以后互相學習,互相幫助,不斷進步?!?/p>

饒大慶不失時機地說:

“周書記,你想法提拔一下雄鷹吧?!?/p>

父親說:

“這個要看雪芹的表現了。我高興了,哪有什么大問題。起碼說,雪芹多多敬酒,自己喝好,把我也喝好?!?/p>

饒大慶說:

“喝好喝好?!?/p>

我認真看著李英,她一眼都沒有看饒大慶。而饒大慶有時招呼木沛驥,也沒有同李英說一句話。這是非??梢傻氖?。

父親這個人,還是有底線的。真正好朋友的女人,他不打主意。那一天,他就死死盯住毛雪芹喝,放過李英。我們晚輩吃飽了,我叫恩義和雄鷹到樓上我的房間聊天,讓我父親折騰去。

母親跟我說,后來毛雪芹掛在我父親身上了。兩個乳房在父親的肩膀上搓過來搓過去。父親說,大慶,早五年我還行,現在是水滸里的軍師了。

“你父親還好得很,”母親說,“你父親這個人,他是對饒大慶放煙幕彈。他要暗度陳倉?!?/p>

離席了,饒大慶說:

“周書記記牢,把雄鷹提拔一下?!?/p>

“放心放心。我答應。我說了的話算數?!彼笾囝^說。

我父親即使喝到十分,吐了,他的腦還是好使的。他還真是這樣的,答應過別人的,一定辦到。這是他的人生優點。

很快,饒雄鷹調到父親轄區的派出所,當了副指導員。父親忘記了提拔恩義,因為木老師從來沒有這個要求。父親想要提拔恩義的時候,女孩的父親當了市委副書記,跟組織部長說:“周作人六十一歲了,為什么不讓退休?”

父親很快光榮退休。他的退休叫離休。工資一萬多塊錢,醫療是百分百的報銷。

他卻并不學書法了。他說沒心情。他說心里是空空的,卻總擱著一個什么疙瘩。經常過來陪他玩的,無他,就一個木沛驥。父親說:

“革命進入低潮……沒能把恩義提拔一下,遺憾啊?!?/p>

“孩子的事孩子干,對黨有用,黨會看到?!?/p>

“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就不相信提拔一下恩義都沒有能力了?!薄斑@個,你不要放在心上?!?/p>

父親恢復吸煙了。他戒戒吸吸,吸吸戒戒,已經一百來次了。

父親還經常咬牙齒。有一天,咬著牙齒,居然問我一個問題:

“你……后來,有沒有把那個女孩睡了?”

我點了點頭,說:

“聽你的話,睡了。你是對的?!?/p>

他笑起來。

我又說:

“不過,母親也是對的?!?/p>

父親舉起大拇指:

“OK!”

他吼道。他說洋話,這是唯一的一次。

十三

從饒大慶到木沛驥的易手,李英不知經歷了怎樣的過程。照理說,李英和木老師是干柴烈火,可是,他們的步伐實在是太慢了。我想李英是深愛木老師的,她謹小慎微,拿捏尺寸,只怕讓木老師留下輕浮的感覺。而木老師長期壓抑,不可能很快出手。他疑心李英和饒大慶可能好過一陣,他應該有躑躑躅躅的過程。見不到饒大慶和李英有什么異動,他才向前跨出一小步。況且,恩義在這里,黑柴扒去世不久,這個傳統的人不可能在路上沖刺。

木老師和李英什么時候確定關系,比如開始擁抱,我沒有問,他也沒有說。

有一天,在廚房。木老師見地上多水,生怕李英滑倒,拿拖把把地上拖了。李英說:

“玉蘭說,自己有男朋友了?!?/p>

李英在說自己的女兒。木老師看看李英。李英的眼睛亮閃閃的,有高興,有著急,有期待。木老師明白了。說:

“我們抓緊。我們也選一個日子。辦個儀式。周書記閑著,由他證婚。好不好?”

李英笑起來,點點頭。她少女似的看著木沛驥,她一定是想起了陰陽怪氣的老公,同時也比較了饒大慶。她覺得幸福時刻就要來臨。

木老師來到我家。把自己要和李英結婚,讓他來證婚的事說了。父親說:

“你倆睡覺了沒有?”

木老師說:

“沒有?!?/p>

“奇……怪,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p>

“鬼跟著你了?你們二婚頭,門一關,睡起來就是了。還結婚、證婚!”

木沛驥說:

“這次婚姻我和李英都很滿意?!?/p>

“滿意,就好好生活就是了?!?/p>

“我和李英都看重這次婚姻嘞。領個證,辦一桌酒,你替我們證一個婚?!?/p>

父親還是區委書記的架子,兩個二婚頭不值一提似的。木老師笑起來,說:

“你不肯,那就請李英來求求你?!?/p>

李英果真和木老師一起來了。我父親有些來勁,說:

“李英,你還能生孩子嗎?”

李英臉紅了,看看木老師,笑說:

“努力吧?!?/p>

“李英,你還能為沛驥再生個兒子嗎?”

李英又看看木老師,指頭插進木老師的指縫中。我父親看他們十指相扣,木沛驥一臉幸福,很是感動。自己的初戀也就這樣啊。李英又笑說:

“我們一起努力吧?!?/p>

“晚上就努力!”父親下命令似的。

“那不行。我們要結婚了在一起?!蹦纠蠋熣f。

父親搖搖頭。說:“真奇怪,你這個人?!?/p>

父親這個前區委書記終于答應為他們證婚,但說時間要抓緊,不宜久拖。他說自己已經答應市委書記,要當暖州市關心下一代委員會的副主任,事情很多很多。請他吃飯的人也在排隊,他不想吃,避在村里。他說自己要保晚節,要慎獨。

三人商量哪個時間結婚好。李英明確表示,她聽他們的。我父親說,必須在一個月內。木老師這下點了點頭。李英也滿意,因為她笑了。讓李英更加滿意的是,木老師提出,八月初八,是李英生日,就定這一天。今天距離這一天,只有二十一天。我父親說好好好,叫人滿意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又商量一桌酒,還叫些誰。除了木老師和李英合家四人,我一家三人,校長一人,木老師提出鄉里的書記,被我父親否決了。他不說理由。木老師又提出饒大慶,李英臉上沒有血色,搖搖頭。木老師說:“大慶太熟悉了,還是叫上吧?!崩钣⒂謭詻Q地搖搖頭。父親就說:

“新娘要高興。饒大慶是個精神病人,不叫也罷?!?/p>

木老師說好,李英這才高興起來。

回去后,木老師問了李英,為什么不叫饒大慶。李英說:

“他向我借錢呢,兩百塊,至今不還給我。我孤兒寡母的,哪有錢。他和老婆都有工資,我拿的是臨時工的錢?!?/p>

后來木老師同我說起這事。他輕悄悄地說,我聽來卻驚心動魄。饒老師,饒大慶,你病不輕,精神病,精神病??!

不出幾天,李英對木老師說,自己感冒了,見風酸痛,怕是有高燒。木老師拿額頭和李英拱了一下,還真有呢。拿來體溫計一量,不算太高,38.8℃。趕緊買來速效感冒片,讓李英和開水服下?!八挥X就會好的?!蹦纠蠋熣f。

第二天是周六,木老師到李英家去。高燒似乎沒有了,李英說,有點惡心,想嘔吐又吐不出來。木老師說你躺下,你躺下。李英就躺下來。木老師自己也躺下,他的手腕做了李英的枕頭。李英一陣暈眩,半天沒有聲響,竟輕輕發出均勻的鼻息。好一會兒,李英醒來,說:

“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了?!?/p>

“做新娘子了,這個話可不能說?!?/p>

“我真幸運呢,碰到你?!?/p>

“我一直想著你,但放不開,身心都放不開?!?/p>

“其實,你什么時候想我,我都會給你的?!崩钣⒂行┻煅?。

“來得及。我父親不是正常死的,我爺爺活到八十八歲,基因應當是好的?,F在營養和醫療都比過去好?!?/p>

“是呢, 我幸福呢?!?/p>

“剛才你說有點惡心,”木老師一只手撫摸著李英的臉,嘴巴親了一口李英的鼻子,說,“我想我們有孩子了?!?/p>

李英整個人粘過來,右拳狠狠打擊木沛驥的屁股,說了半句:

“我們都還沒……”。

木老師和李英請了一周的假。除了領取結婚證之外,木老師換了家具,和李英進城買被、褥和枕頭等等。李英要的枕頭很長,一米五十。木老師說自己打呼嚕,太近恐怕不好,還是買兩個短的吧。李英說,不行,我就是要聽呼嚕,你不打,我就扭。木老師嘿嘿笑著,自然依了她。

父母和我商量著送什么禮物。我和母親認為木沛驥是自己人,送錢為好,買什么,由著他們。父親不肯,他說家里有的是東西,吃的,用的,應有盡有,不能拿錢。我們沒有辦法,只好拿出煙酒之類,一件冬衣父親穿不下,給了木老師;一件衣服母親覺得不好看,給了李英。兩件衣服都是別人送的。

我說我給木老師送去。父親也沒有什么不同意。我便把禮物放在紙箱里,捆扎綁在摩托車后座。木老師和李英見到我,自是高興。我把給他買的一臺傳呼機交給木老師,自己掏的五百元錢以家庭的名義給了李英。李英化過妝,可是消瘦了。木老師說:

“你們又是煙酒,又是衣服,又是傳呼機,又是錢,扶貧???”

“老頭從來沒有用過錢。他的錢用不了?!?/p>

“意到就可以了。我到你家拜年,禮都是輕的?!?/p>

“老頭是個吝嗇鬼,可對你木老師卻是例外?!?/p>

我和木老師亦師亦友。坐下來,木老師對我說了李英種種溫情,種種美好,我就只有祝他們幸福了。木老師忽然動情地說:

“可可,我找到真愛了?!?/p>

這句話在我看來,多多少少有點別扭,但我相信,木老師說的是真話。不想李英聽到了,看她那眼神,感動得不得了。

我回來時,木老師和李英說:

“同你父母說,今天是初五,大后天,初八見?!?/p>

“好,好,初八見?!蔽业哪ν熊圏c了火。

初七的時候,我的傳呼機響了。我一看,大驚,是木老師來電:

“李英住院,婚禮取消?!?/p>

住院,婚禮不是延后,而是取消。我馬上給木老師去電,木老師哭了,話里拖泥帶水,聽明白了,李英得的是肝癌,接近晚期。

初六日,李英感覺吃飯沒胃口,肚子漲漲的,全身沒力氣。木老師說,我們去暖州醫院看看醫生。李英說好,說:

“怎么這么像玉蘭他父親啊,他當時也是這個樣子的?!蹦纠蠋熤徽f“不會的不會的”。

醫生看了李英眼睛、臉色、舌苔。又叫李英到隔簾里平躺著,用指頭壓著李英腹部,“痛不痛?痛不痛?”地問。

回來坐下,醫生問:“你打過乙肝疫苗嗎?”

李英說:“什么?”

醫生說:“預防針,防肝炎的?”

李英說:“沒有?!?/p>

醫生說:“你是農民?不像啊?!?/p>

李英說:“是農民?!?/p>

醫生說:“你家里有人得過肝炎嗎?”

李英說:“我媽是肝病死的,我老公也是肝病死的?!?/p>

醫生神色凝重。說驗個血,拍個片吧。

大半天過去,結論做出了,肝癌中晚期。

在接下去的半年多里,木老師怎么為李英治療,我就不細說了。所有的熟人都說,像木沛驥這樣對待李英,真正的老公都做不到啊。這話傳到木老師耳朵里,木老師只是輕輕嘀咕一句:“我就是李英的老公啊?!彼牙钣⑺偷缴虾HA山醫院,又是化療又是放療,又是什么靶向治療、介入治療,等等等等。上海沒有辦法了,又轉回暖州醫院。父親過去,把自己的醫療本交給院長,說李英是自己的表妹,照顧給藥。木老師聽說,某某寺院某某老和尚能治療肝癌,我根本攔不住,他去了,找到老和尚,重金買來了藥,讓李英喝湯。許多民間人士煞有介事,嚷嚷什么偏方、什么單方,木老師也就去買。里頭有蜈蚣,有蝎子,有五步蛇蛇頭……智商很高的木沛驥,人已經傻了。

李英死了。

木沛驥老師也正好到了退休年齡。

十四

狼有狼道,蛇有蛇蹤,木恩義和饒雄鷹都混得不錯。十來年的時間里,饒雄鷹由于岳父的關系,從派出所副指導員到指導員,又從指導員,到了擁有實職的所長?,F在的管轄地,是市中心這一塊。他的岳父是暖州大學的校長,前年已經退休。

恩義很早得了大學文憑,素質素養出類拔萃,非常聽話,而且工作特別的好,現在已是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梢哉f,縣處級以下的干部調動,他可以說了算。我們鄉的人,都以木恩義為榮。而恩義對我來說,一切都來得太遲了。李英沒死的時候,我就下海了,和一個朋友一起,在暖州市中心,開了文華酒家。開業的那一天,從前女孩的父親,那個副書記,從上?;嘏莸穆飞?,車禍死了。不過文華酒家生意很好,訂餐電話忙得不行,許多人直接打到我的大哥大里,“周總,麻煩你替我訂一個包廂?!本频昝刻炖麧櫠家匀f論。就是說,我一個人每天都有五千塊錢進口袋。我把這事同我父母說,他們樂不可支,只說:“這事千萬別同任何人講,顯富之后跟著災難?!薄俾范滤酪埠?,我倒要感謝以前一個部室的女孩。一天,父母到我酒店踱步,父親忽然叫道:

“馬步芳(死去的副書記名字),謝謝你??!”

服務員非常吃驚。

文華酒店好景不是很長。大約三年時間之后,生意急劇下降。很多酒店起來了,而文華酒家原來價位過高,一比較,食客們紛紛轉向,攔都攔不住。我們把價位下放,不能起死回生。越是客人少,冰凍食材就多,海鮮不鮮,惡性循環,兵敗如山倒,只好關門歇業。

我和股東經過半年的調研,決定開辦KTV。許多頭面人物和我混熟,有的出自父親的門下,跑消防,跑營業證,根本不是問題。裝潢面表上必須豪華光鮮,隔音要好,我們請了深圳的團隊,給他們的要求是馬兒要跑,馬兒少吃草。辦KTV,關鍵的,是找對媽咪,她擁有母豬乳房一樣多的小姐,個個白鴿一樣漂亮甜美,能使客人醉生夢死,往死里消費。她能開創客源。重要的是,公安必須有人,因為客人大多酒后消費,林子一大,出格鳥就有。有人吸毒,有人尋釁滋事,有人摸個乳房、拍個屁股還不夠,所以背后要有警察,但警察又不能經常出現……饒雄鷹沒來時,我的股東有辦法。應當說,KTV一直穩定。

我曾讓父親過來玩玩,父親帶來母親和饒大慶夫婦。他們唱的都是老歌。父親唱了《不忘階級苦》,母親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毛雪芹唱了《洪湖水浪打浪》,饒大慶唱《四渡赤水出奇兵》……

父親真是個奇兵,他似乎同毛雪芹難分難解了。饒大慶似乎根本就不知道。

我曾叫父親一個人過來,享用幾個美麗的姑娘。他居然把臉一拉:“胡說什么!”慢慢看得出來,他是好毛雪芹這一口。從饒大慶眼下奪食,他有成就感。也是變態。饒雄鷹買了嘉宏花園,讓父母進城住下,父親也讓我買嘉宏花園,挨毛雪芹住下。毛雪芹描著一張猩紅的嘴,就知道她的性欲還強。饒大慶知道自己沒有性欲,不知道比他年紀還大的周作人性欲還強。這個貪小便宜的人經常拿著我父親的醫療本去買藥,樂此不疲。除了自己不能報銷的,他還買給誰?鬼也不知道。他去買藥時候,很有可能就是父親在毛雪芹身上樂此不疲,大叫“饒大慶,饒大慶!”的時候。我的母親當然知道,她說眼不見為凈,父親高興就好。我覺得這是官太太應有的豁達氣度。母親是對的,不是嗎?

最近兩年,饒大慶熱衷于到教堂,成了一個基督徒。開始的時候,有人拉他到教堂吃中飯,可以白吃。他懷疑,后來知道真的是免費的午餐,他認為基督教好。聽牧師講道,跟大家唱歌,他很激動,但是免費的。我父親和毛雪芹都勸他多多進教堂,說是因為饒大慶變好了,有境界了。牧師說:“你愛他,你就把他帶到教堂。你不愛他,你千萬不要把他帶到教堂。你很愛他,你一定要把他帶到基督教堂!”很快,毛雪芹也去了。很快,饒大慶和毛雪芹就把我父母帶到基督教堂。我父親進門,兩個姑娘笑臉綻放:“耶穌愛你!”教堂平靜,沒有誰爭先恐后。教堂歌手唱贊美詩,父親跟著唱。旋律是異國他鄉的,完全陌生的,但是父親覺得美。慢慢地,久而久之,父親搭在毛雪芹屁股上的手癱了下來。

李英死后的三四年里,木老師非常低沉。他的頭發白了大半,他的背明顯有些駝了。與其說經常來看望父親,還不如說讓父親聽他訴痛,訴說憂傷。他有些像祥林嫂了。一個深明事理的人變成這樣,使我和父親都很難受。我曾經幾次組織,讓木老師和我父母、饒大慶夫婦旅行云南、四川。他去,但沒有什么興致,只看到他自己身單形孑。我曾經找他專門談心,我的意思非常明了,一、他和李英沒有結婚,即使結婚過,他也可以再找一個伴。二、陰晴圓缺,生離死別,而活著的人就必須高興、快快活活地活著。我說:

“天上李英,看著你這樣活著,她是悲傷呢,還是快活?”

木老師回答說:“可可,道理我都懂??墒俏覜]有辦法??!”

我也沒有辦法了,我找到木恩義。那時他還不是現在這個職位,容易找到,人還客氣。我說你父親蔫了,這樣下去不行,你得想個辦法。他說我跟我老婆讓他進城,他就是不肯,說鄉下習慣了。我說這樣吧,你父親住你家也不方便,你在嘉宏花園買個小套房,和我父母、饒老師夫婦住在一起,可能會好一些。家邊是暖州最好最大的白鷺洲公園,公園里也有想不開的女人……

恩義果真買了房子,讓木老師來看,木老師也來看,也說房子好。電梯上上下下,他去饒大慶家,也去了我家,他們逛了公園,他也說環境好。他還是說不住下,鄉下好。父親請他吃晚飯,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勸他必須在城里住下來,他還是搖搖頭。父親火了,把高腳杯往桌上一蹾,杯破了。父親站起來,說:

“木沛驥,你這是不講道理了!”

父親向木老師發火,是第一次。我趕緊叫父親還有母親到饒大慶家坐坐,我來做做木老師的工作。

我說木老師,你不能拂逆大家一片好心,也不能拂逆恩義一片孝心。鄉下永遠不如城里。你年紀漸大,一旦頭痛腦熱也是城里方便。你自己方便,恩義也方便。鄉下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不想木老師輕輕說了一句話:

“離李英近啊?!?/p>

他嘆了一口氣,像是一個裂開、沒有辦法打氣的皮球。我忽然覺得木沛驥也是一個病人,很可憐的病人。什么時代了?還要“化蝶”嗎?“離李英近啊?!?/p>

這句話真使我急了。我說:

“木老師,你有所不知啊?!?/p>

“哦?”

“李英和饒大慶曾經有一腿?!?/p>

“怎么說呢?”

“1975年8月,暑假,那天有臺風。我家里閑書讀完了,想起學校辦公桌里的《封神演義》。傍晚,臺風縫里我騎著自行車去拿。遠遠地,看到學校廚房有亮光,當我將近學校時,廚房里的燈滅了。很奇怪,我就把自行車悄悄翻倒在地,輕輕靠攏來,耳朵貼近廚房?!?/p>

木老師激靈了,說:

“你怎么知道是李英和大慶?”

“我聽得他倆的聲音了,”我說,“開始是幾只腳進進退退的聲音。然后是倆人喘大氣的聲音。又嘡一聲,身體抵達灶邊墻壁的聲音。李英呻吟著,饒大慶明明白白也呻吟著。事后,他們還說話了?!?/p>

我必須要加上后邊的話。

“是這樣,”木老師的頭無力地、不由自主地糯在右肩上,“我原先也疑心,看來是真的?!?/p>

話已順暢,我就什么都不保留了。我說:

“你記不記得,饒大慶夫婦到區里貼大字報《周作人和他的孝子賢孫》?他深仇大恨的樣子?后來又自己撕掉?”

“是啊,怎么回事?”

“是我點了饒大慶的穴!晚上我們要撕大字報,饒大慶尾隨到了飯店。你和毛雪芹去點菜點飯的時候,我把他們在廚房的事情說了,我說明天你將要看到一張驚天大字報。我立刻反敗為勝,饒大慶馬上反求我這個學生了?!?/p>

木老師的臉煞白了,只吐出一個字:

“哦?!?/p>

那天他再沒有說什么字。

后來的時光,木老師就在嘉宏花園住下了。每天逛逛白鷺洲公園,湊巧也到教堂去,站著唱歌張張嘴。

我沾沾自喜。

其實,我對木老師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錯。

十五

是的,木恩義做了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確是洋洋得意。拍馬的人特別多,各種人通過各種關系,到達他的家門。木老師經常告誡他,不能收禮,更不能收受現金黃金。木恩義也的確不是一個貪官,他讓來人到他的辦公室。他在家里,概不見客。當然,也有例外,比如省里、市委書記、組織部長打過招呼的。

我用到的人,不是木恩義,卻是饒雄鷹。因為現在,我的KTV歸他管了。饒雄鷹在暖州所有的接待,都由我來,這是我樂意的。他所里幾個副手,都是我的小兄弟了。他出差回來,會讓我到他的辦公室,他會把許多票據給我,許多票據不能擺在臺面上,大家都懂。

饒雄鷹也找過木恩義。他想在派出所所長的位置上,向上一步,進入區公安局黨組,或副局長,或紀委書記。但是,恩義以公安垂直管理為由,說自己不宜插手。饒雄鷹認為蛇洞蟹洞,洞洞相通,沒有木恩義辦不了的事。饒雄鷹便把打通關節的任務交給了我。我把光榮任務轉給父親。父親說:“大慶的兒子,派出所所長已經很夠了?!蔽艺f:“人家可是毛雪芹的兒子呢?!备赣H說:“他媽的,我對恩義沒有提升之恩,那就讓沛驥同他兒子說說吧?!蹦纠蠋煂鹤诱f:“事情你公事公辦,辦不了,你給作人伯伯打個電話?!倍髁x打電話給我父親,解釋總是很耐心。

饒雄鷹也曾請木恩義吃飯,就是他請客我買單的模式。由我出面請,他給面子,帶著妻子來了。饒雄鷹也是夫婦來。那是在暖州最好的私人會所“私享”里,席間不免說到提升的事。恩義說,雄鷹,我們還是自己先做好自己的工作,別人都看到了,我不會看不到。

饒雄鷹認為木恩義說官話,而回家后木恩義給我打電話,說已派人暗暗考察過,饒雄鷹品質不行。我說:

“什么品質,好笑。都是同鄉熟人,他又管我,你處能照顧盡量照顧?!?/p>

恩義說:“我也是這樣想,而世界上許多事,明明白白照顧不來的?!?/p>

饒雄鷹把我盯得很緊。說多了,恩義對我的電話都不接了。許多時候,我只好給他發短信。比如:

“事情的確不容易。忙你還是要幫啊?!?/p>

恩義回電了:

“容易不容易其實他自己最清楚,因為每個單位的情況各不相同,不是一句話就能說明白的?!?/p>

饒雄鷹又催我了,我只好又給短信:

“很關鍵了,盼出手?!?/p>

恩義回電:

“他們區局局長是關鍵,我不是關鍵?!?/p>

每個來回,我都把短信轉給饒雄鷹。

饒雄鷹開粗口:

“媽的,如果是市委書記跟他打招呼,他能這樣回答嗎?”

我說:

“問題我不是市委書記?!?/p>

饒雄鷹說:

“沒有良心嘛。誰不知道,他是地主孫子,如果沒有你父親出馬,他能當兵當官嗎?不講情義的狗東西!”

我說:

“那不能這樣講,如果在越南戰場犧牲了,也是我父親的恩情?”

饒雄鷹摔了門,理都不理我了。

2001年3月,我帶著兩個媽咪和多個小姐在我們村,甌江里打魚。名義打魚,實是游玩,讓她們坐在漁船里看。春天甌江,潮漲了,飽滿如同孕婦的乳房。鱭魚要產卵,從東海搖頭擺尾成師成旅地來。村民都是我的熟人,網上來的鱭魚歸漂亮女人所有,讓食堂里燒了,她們高興分享。

打魚中途,得到四五斤。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木恩義打來的。他打電話給我已經很久了,他看不起我,以為我驅利跟著饒雄鷹,大拍馬屁。他的理由充足。今天,他主動給我打電話,是干什么呢?

我問:

“噯,恩義,我是可可?!?/p>

恩義說:

“我父親被饒雄鷹抓起來了?!?/p>

他即斷了電話。

莫名其妙。一身驚悚。木老師這種人有什么事?他可能違法亂紀、犯上作亂?

恩義的口氣,不只是激動和生氣,還有憤懣和震怒,中間還有小小的怫郁。我立即回打,他在忙音狀態。

我馬上讓漁船靠岸,提著鱭魚,坐車回城。車里,我給饒雄鷹打電話,不想,他的手機關機。我知道,這是饒雄鷹的報復行動,無論怎么說,這是不理智的、愚蠢的行為。更別說正義正道。

在路上,我先后又給饒雄鷹打了十來個電話,都屬于關機狀態。我看報復來得非常果敢,毅然決然。他這人已經魚死網破,別無所求了。問題是,你以什么罪名抓捕木沛驥?為什么不直接抓捕木恩義?

我叫司機把車開到最快,徑直到派出所。治安的副所長倒是在。我問:

“饒雄鷹呢?”

副所長說:“他說他到局里開會?!?/p>

“老弟,你替我打一個電話給他?!?/p>

他裝模作樣地打了。說關機?!熬掷镩_會總是關機的?!彼a充一句。

我說:

“你就用你們內部網給他打一個吧。你說我周可可有天大的事?!?/p>

他猶猶豫豫,邊撥號碼邊走路。一圈,回到我身邊。說:

“周總,你有什么事嗎?你說吧?!?/p>

“一個叫木沛驥的人關在你這里嗎?”

“昨晚在這,今天已經送到看守所了?!?/p>

“他犯了什么罪?”

“嫖娼?!?/p>

“七八十歲的人,嫖什么娼?”

“千真萬確,抓住了?!?/p>

“哪里抓住的?”

“在甌江里,船上?!?/p>

“那是水上派出所管轄的,你們到水上抓人?”

“警察抓壞人,不分地方。水上派出所也可以到我們這里抓人?!?/p>

“兄弟,木沛驥絕對不會嫖娼。對于這么大年紀的老人,千萬不要搞錯?!?/p>

“嫖娼是絕對的,我們已經跟蹤他很久了?!?/p>

“為什么跟蹤一個年邁的老人?”

“……我們不放過一個壞人?!?/p>

“老弟,先帶我去看一看木沛驥吧?!?/p>

“你還是先看看卷宗吧?!?/p>

“好?!?/p>

在副所長辦公室,他把卷宗給了我。說:“你先看,到外面不要說?!?/p>

我點了點頭。

我先看“失足女”的筆錄。她是一個四川邊遠山上的姑娘,19歲。其中有一段是這樣的:

問:“你是什么地方碰到他的?”

答:“白鷺洲公園?!?/p>

問:“為什么舍近求遠,到水上船里?”

答:“他一定要找一個最安全的地方?!?/p>

問:“難道船里就安全?”

答:“想不到……不安全?!?/p>

問:“他給了你多少錢?”

答:“還沒給錢?!?/p>

問:“你們說好是多少錢?”

答:“沒說好。他請我吃了海鮮,我要吃海鮮?!?/p>

問:“海鮮吃了多少錢?”

答:“兩百三?!?/p>

問:“他答應事后還給你多少錢?”

答:“看他的為人,我很放心,他肯定會給我錢的?!?/p>

問:“他給你多少錢呢?”

答:“他還沒給我?!?/p>

答:“我們在你身上搜到五百塊,這是他給你的?!?/p>

答:“不是的。我說真話,是一個叫阿豹的人昨天給我的?!?/p>

問:“你先脫,還是他先脫?”

答:“是我?!?/p>

問:“他在你身上有多少時間?”

答:“沒有。他沒脫?!?/p>

問:“你要老實……”

答:“他真的沒脫?!?/p>

問:“那他是怎么做的?”

答:“他只是在我胸部摸一摸,身上聞一聞?!?/p>

問:“摸一摸,聞一聞就好了?”

答:“是的?!?/p>

問:“下面不是進去了嗎?”

答:“沒有。下面看了一眼,摸都沒摸?!?/p>

我提出看木沛驥的審訊筆錄。副所長搖搖頭。我說這個你得讓我看,否則我怎么相信你們說的嫖娼。副所長還是搖搖頭。我說:

“為什么堅決不讓看?”

他說:

“沒辦法讓你看?!?/p>

“為什么?”

“他不說話?!?/p>

“你們動刑了,他還不說話?”

“沒怎么動刑?!?/p>

我想起所里有一個懸掛“單杠”的地方,常傳出叫聲。問過饒雄鷹,答曰:“加溫室?!?/p>

“你們怎么給七十多歲的老人動刑呢?”

“……沒……動刑?!?/p>

“那么他是零口供?”

“是?!?/p>

我搭在副所長肩上,說:

“兄弟,沒有木沛驥的口供,這女的僅是一面之詞。就是信了這女的話,木沛驥沒有給她錢,而且他衣服都沒有脫,這不能算嫖娼?!?/p>

副所長說:

“交易已經達成。女的還吃了木沛驥的海鮮?!?/p>

“這不能算,老者看一個窮少女沒吃過海鮮,讓她吃一頓,是關心下一代?!?/p>

“女的說了,‘他肯定會給我錢的?!?/p>

“問題是沒有給錢。交易沒有達成?!?/p>

“事情就這么回事了。我們都是這樣定罪的?!?/p>

“絕對弄錯了。起碼說證據不足,對不?必須放人?!?/p>

副所長輕輕說:

“這是什么人?不是姓周啊,……周總這么認真?!?/p>

“這個人比我爸還重要?!蔽椅罩氖?,“你幫忙,我會感激你的。他是饒雄鷹的老師,饒雄鷹這是意氣用事,今后他會后悔的?!?/p>

副所長輕輕在我耳邊說:

“饒所已經讓我們開始報批,勞教一年?!?/p>

我突然火了:

“他媽的饒雄鷹,你不想做人了!”

我整個人著了火,走出了派出所。我向木恩義辦公室走去。

木恩義的臉鐵青,我說了卷宗情況,說嫖娼證據不足。我的意思是讓他同區局局長說一下,不一定說是自己的父親,應該能馬上放人。木恩義一個拳頭捶在座桌上,茶杯跳倒,水溢一桌:

“我就不理,看他饒雄鷹把我父親怎么的!”

我說:

“恩義,現在你必須冷靜,不是你意氣用事的時候?!?/p>

“千古奇冤!豈有此理??!”他又捶了桌子。

我回來了。想著木恩義,又想著饒雄鷹,心想他媽的都有病。

回家,我把事情告訴了父親。父親怒跳,馬上打電話給饒大慶,讓他們夫婦立刻過來。

我陳述了整個經過。毛雪芹問我:

“這是真的嗎?”

我說:

“不在夢中,絕對是真的?!?/p>

而饒大慶說立即去找他的寶貝兒子。他說:

“雄鷹是狗生的哪!”

又說:

“放心周書記,我若解救不出木沛驥,我饒大慶跳樓給你看!”

真的。饒大慶沒有跳樓。傍晚,木老師走出了看守所。他模樣若無其事。我一個人用車把木老師接回了家。我沒有問到動刑之類。但我說了很多很多:人家是釣魚執法。你絕對不是嫖娼。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喜歡異性……

我的饒舌沒有用。因為木老師始終一言不發。

過了三天,木老師去世了,原因是“患腦溢血”。冥冥之中,木老師似乎用這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難堪。

這個意外活活把我父親打倒了。我父親幾十年吃著別人,臉色像是蒸熟的“紅膏江蟹”,現在一下子黑了。他一定想起木沛驥種種的好,想起沒有木沛驥家的谷倉,就沒有他周作人。他哭起來了,已經開哭,于是嗚嗚地哭,兇猛地哭,絡腮胡子上都是泡沫,我第一次見到他哭,而且是這樣的哭。我越是勸,他越是哭。算了算了,哭吧哭吧。他的血壓本來就高,我只好讓他多吃了一顆“絡活喜”。

父親哭,母親當然跟著哭,哭得我心頭一團糟,腦里紛飛一群金頭蒼蠅。我好心疼。

木老師遺體告別儀式在安基山公墓舉行。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來不是沖著木沛驥老師的,都是讓木恩義知道,我來了,我是你的人。我的父母來了,決意要來,只好讓他們來,還是先讓父親多服了一顆降壓藥。

告別大廳正前方寫道:

木沛驥先生一路走好

大廳左右上方有巨大宋體字:

不管你去多遠,我們都能看到你的身影

不管你去多久,我們都能聽到你的聲音

木沛驥先生躺在玻璃匣子里,脖子遮蔽。訃告上有“因患腦溢血”幾字。他的眼睛瞇合,臉上沒有表情,對,沒有任何表情。唱詩班唱起來了,白衣玄帽,歌聲整齊。

饒大慶老師穿著便裝,站在唱詩班中。他大聲唱著,喉結滑動,眼淚從兩頰流淌下來。

哀樂奏響,哭的人很多。

我的父母又哭了,饒大慶老師又哭了。木沛驥的死,實在是讓人太傷心了。

【責任編輯 高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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