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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月地

2019-06-29 02:03李一清
四川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母親

□文/李一清

1

如果我告訴你,有一天我會帶著彎月地逃離我世代居住的張村,你聽了切莫驚奇——因為我胎賦異稟,自有始便跟你們中的大多數很不一樣!

有始指向最初。準確講,是在我成胎之前。我毫不懷疑你成胎的經歷與我相同,但有一點我敢肯定,作為當初微不足道的一粒,你斷不會有我那時的清醒,明確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存在,向生,或者往死。

我強烈感受到了通往生死的整個過程,同億萬個存在一起。說白了就是一群精蟲,蟄伏在一只皮囊,后來不知怎的竟都被運動到盈盈的一管。繼而隨著運動更加兇狠,皮囊被一次次勒索、抽緊,我們洶涌呼嘯,像行將潰堤的江河,更像一群短跑運動員在緊張、焦慮地等待起跑。但等來的不是號令,卻是運動者的一個激靈,將我們一齊噴射……

我們在狹窄的管道中奔跑,千軍萬馬。我在隊伍中間,被伙伴們左沖右撞,直到穿過了管道盡頭那如針眼的孔,才得以擺脫縲紲,奮勇爭先?,F在到了一處寬廣陌生的地方,那里泥融淺漾,有好聞的腥味有銀亮的水光。眼前疾跑著的一群身影,突然就腳步遲疑,在好奇張望這片陌生的領域,我卻直接孤影縱橫,分秒不停。

嘭——!我感受到了強烈的碰撞,隱約看見有啥東西也像我那瞬間的身形迸裂,閃電雷霆。我擔心自己就要死了,誰想那東西竟與我親密融合,組成了另一個存在。原來我的存在,卻是為另一個存在者而存在著,由此醞釀出嶄新的另一個存在,他就是今天同你嘮嗑的我!

接下來,我就沒有你們中的大多數幸運了,原因在我有幾次差點被流產。那個蓄意要讓我胎死腹中的施暴者,他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更可恨的是我娘后來竟也舍孕婦之身,配合作惡。

最早的謀殺,發生在我剛蜷成胎嬰。那晚,父親又猴急要上我娘的身子,不想我娘才將他推開說,義生,今后你不能太莽撞,我已經有喜了!說時捉過他一只手,放到她肚皮上。我期待著父親的愛撫,尋思娘也應該是吧?誰想那只手冷冰冰地僵著。我娘挺納悶,問他這是咋了?就聽我爹重重地嘆息了聲,手從娘的肚皮上死蛇般滑落時,人已背轉過身去。我娘更惶惑了,問他,你難道不高興我懷上了你的娃兒?我爹久久沉默,突然他咚一聲坐下,惡狠狠地說:

“紫珠,我想好了,先把你肚里的這個娃兒,打掉!”

我娘吃驚得也呼地坐起:“你說啥了,義生?打掉,為啥要打掉?”

爹說:“你曉得的嘛,紫珠!我家無寸土……”又道:“還有師傅交給我的地盤,那偌大的方圓寬廣,那么多村子田園!等我把這些地皮踩熟了,估計那時已盤下幾畝地了,再要孩子不遲!”

爹在說這番話時,我對他嘴中的啥師傅、地盤、土地了無興趣,我關心的是我會不會被打掉!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脅。幸而父親的主張遭到母親抵抗,她開始同他激烈爭吵,繼而哭泣,隨著她身子的顫動起伏,我在她肚皮里一浪一浪。

這樣的一浪一浪還會有很多次,每次的起因,都只為要不要將我打掉而引發。為了不被打掉,我幻想著快生快長,早一天瓜熟蒂落。在我當然是一廂情愿。無奈我爹他使盡軟招,一次次跪求我娘。母親被纏得煩不勝煩,終于在這一天答應他放棄自己的骨血。

他們請來巫婆。這老巫婆上來就用手去掐我娘的肚皮,好像要把我生生摳出來似的。我急往子宮深處躲藏。巫婆抽回手,咯咯笑,就聽她報給我爹一長串藥物的名字:蜈蚣、蝎子、雄黃、巴豆……配制的打胎藥,效用在惡攻急瀉。我娘才呷下半口,便給惡心得不肯再喝。老巫婆哼哼冷笑,她強令我爹將娘的嘴掰開,端藥碗咕嘟一灌。我頓時感覺到有條黑色的黏液之河,通過母親的食道,直奔胃囊,瞬間便浸黑了我單薄的胞衣,熏嗆得我跟斗連連。驚慌中我只能蜷成更小的一團,貼緊在母親的子宮一隅。那時打胎藥已毒氣狂飆,它們像一群看不見的黑色螞蟻,正將我胎衣逐層叮咬、撕裂,很快蜂擁而入。我剎那間劇痛鉆心,正小命危殆,猛聽我娘陣陣哀號,接著哇哇嘔吐。終于平息,那稠濃的黑已然稀薄,剛才拼命撕扯叮咬我的蟻群,也相機跟著慌張撤退。僥幸活下來的我,對巫婆倒不怎么怨恨,我最恨的人,恰是逼我娘吃打胎藥的父親了!他不該為了攢錢買地,而必欲置我夭亡母腹。人未出世便有了恨,這叫啥?胎恨!胎恨,是最原始也最刻骨銘心的恨!

父親沒等到他想要的結果,這又與娘商量,要不要再請巫婆,加大藥劑量。我正惶恐不安時,就聽娘嗷一聲怪叫,接著洶洶怒吼:“張義生,你狼心狗肺!你要敢再逼老娘,我這就一身兩命!”

我娘放出的狠話最終嚇阻了父親。誰知出生之日,他又對我痛下殺手。

原來我遭遇難產。母親分娩前受盡種種折磨,直到她氣息奄奄時我才呱呱墜地。我最先聽到幾個女人在驚慌叫喊,說喲喂!咋個不是頭先出來?伸雙足,還緊連得像把錐子!

我也不曉得出娘胎時咋先伸足了。感覺中有人在我娘的兩腿間使勁薅弄、拉拽,痛得她哇哇哭叫。如是折騰了很久,終將我薅拽出來了。我落地后虛弱地睜開眼睛,正對了幾張女人的臉,扭頭又看見一個失魂落魄的男子,正瞪大眼珠緊盯著我。估摸他或許就是我爹呢,這個后來還真是我爹的人,于是一個騰挪跳閃,嘴里直叫:

“咦呀!妖怪,生他媽個妖怪!我前世造的啥孽呀?扔了扔了!我這就拿他扔嘉陵江喂魚鱉!”

他將我從母親懷中奪過,疾步向江邊走。經過一處庭院時,被人叫住,問,義生,你懷抱何物?因何這滿臉殺氣?我爹簡單道過,自嘲說:“唉,我本無有寸土立錐么,他偏就生一雙足形狀如錐。這嘲弄人不是?真正氣煞人也!”

那人回道:“事既如此,氣有何用?他投生不易,你不妨先且容留,自待其生死有命,斷不可下此狠毒,往添罪孽!”

如是,我保住了一條小命。父親將我抱回家中,上次來的那個老巫婆,不知怎的也不請自到了,似乎她早知我今日會有此劫。這次她施行的法術十分靈驗,也就是往我胼緊的兩小足踝間噴了口霧,挺辛辣,彌漫開,我后來才知道是濃烈的酒精味。我給刺激得使勁掙扎,大哭大鬧,忽然就聽歡聲震耳,許多嗓門在嚷“分開了”,“娃的兩足分開了”!我嘗試著動了動,果然兩小足已開合任我,轉捩自如。

多年來我一直在想,巫婆既有如此無邊法力,她當時給娘灌打胎藥卻最終不能將我謀殺,莫非是有意放我一條生路?今又似專為來解我的錐足之困,屬何居心?直到若干年后的某個月夜,我足錐彎月地升空逃離,心才似有所悟:蒼天賦我異稟,必是使命殊常,這巫婆不敢有違天命,知此事要留待我去完成了。

父親差點兒將我投嘉陵江喂魚鱉,長大我必報復。只是如何報復,我那時還不會想。

2

那個免使我葬身魚腹的人,我叫他瀾伯。我在娘胎里時有一次曾聽過他說話。至于瀾伯的名字,倒是不時被我父母親提起。那是在我娘拒絕再次打胎后,我聽見爹和娘又在商量,該把婚事辦了,總不好娃娃落地才父母拜堂。之前我爹似有礙難,這次他終于攤牌,說,哎,這事可不敢馬虎,得先同瀾伯講講,畢竟、畢竟……娘問,畢竟啥呢,你就不能竹筒倒豆子爽快點兒?我爹仍自支吾,說,唉,紫珠,畢竟你身份不同噢!這事弄不好……平時嬌聲柔氣,能把話說得像百靈鳥歌唱的母親一聽火了,她連哭帶罵地嚷道:

“身份?我紫珠不就是個妓女么!妓女從不從良,嫁人不嫁,犯得著你族中人狗拿耗子!要值得你去和瀾伯商量?”

父親不惱,他語調憂忡,說這事兒先和瀾伯通融,總要比貿然妥當。原來他擔心婚禮那天,自己和一個妓女成親招致族人非議,倘生風波,最為尷尬。瀾伯雖非族長,但因智識過人,學養尤高,最為族人尊崇景仰?!爸灰@關順利通過,”父親說,“我敢保證,你也就等于被族中接納了。我倆的婚姻,看有誰還敢不認可!”

母親當即止了哭泣,說既知如此,你啷個不提前去找瀾伯?害得我越往后肚子越大,遭人指戳,總不雅觀。父親說,我也曾去找過瀾伯了,有好幾回呢!可每當話要出口,又給舌尖卷回。母親便哼哼冷笑,說莫講了,到底還是嫌我妓女丟人,對吧?好,你男子漢羞于開口,我去!

言訖,我隱隱感覺到她開始在梳頭、化妝、穿衣,有一陣忙亂。接著邁步出門,沿著我后來才熟悉的那條江道走去。我耳邊很快傳來江流的駘蕩聲,還不斷有風呼嘯雄長。又不時聞人語遠近高低、雞鳴狗吠。途中母親有時會問道于人,這樣終于就來到了瀾伯在張村的家。

于是,便有了我未出娘胎的第一次聽瀾伯說話。瀾伯見到我娘時十分驚訝,說,你不是青居場上的紫珠嗎?何事尋到我家來了?我娘欠身施禮,說,瀾伯,你也知曉我?瀾伯笑道,你和義生的事早經風雅流傳,有幾人不知,幾人不曉??!我娘也就趁機陳情,講了她準備和我爹成親的事,言辭哀婉懇切,求瀾伯關照,于族人處多加疏通。瀾伯慨然應允,且埋怨我爹,說他好歹也上過學堂,又跟我多讀詩書,這等好事竟至于礙難啟齒,反讓你弱女子拋頭露面,不唯陳腐,甚極愚哉!隨即對我娘保證,你回去轉告義生,族人處自有我通融!你倆只需擇定佳期,到時我親為主持。母親哽泣著謝過瀾伯。轉回途中,我聽她哼起了小曲,正是她最常唱給我父親的那支:

月兒落西霞,

思想小冤家。

冤家不來我家耍呀,

心里亂如麻。

冤家不來我家耍,

奴也不怪他!

……

于那時,我就祈盼自己能早日平安出世,一睹瀾伯的風采。且喜這愿望的實現,僅在我出生后的滿月。那天,父親對母親說,娃今天滿月,該有個名字了。娘道,取呀,你不也通文墨么。爹說,我那點墨水算啥,不妨去求瀾伯,他學問可大了。我聽了暗自高興,沒想到這么快就能見到瀾伯了,何況他還是我的活命恩人!

我頭遭兒隨父母去瀾伯家。門前有方庭院,庭中有棵古柳,將滿院蔭了。樹上蟬聲如潑,清亮高遠;絳絲濃垂,飄拂一江。那是我初識的嘉陵江,之前我險些被父親投身江底,今始見它浮光耀日,江上往來行船,岸邊堆壘煙樹。我眼珠轉動得像水頭子,東繚西繞,不夠使喚。

這時就聽父親在問,觀瀾兄在家否?有女人回應。接著聽她在喊,觀瀾觀瀾,義生弟來了!聲不高而響脆。俄爾說話的女人迎出門,裙裾移動,施施然也。父親便望了那女人對母親說,快叫兄嫂,娃的伯娘哩!母親才叫過一聲兄嫂,有男子自屋內出,衣白衫,貌清癯,眉深長,目炯亮,果然就是瀾伯了!

我近距離觀看瀾伯,不想他也正仔細望我,說,噢噢,小世侄,我是你族伯呀!愛看就多看唄。聽我爹說明來意,瀾伯道,義生,你也是識文斷字的人,自己的孩子,怎的倒要我取名字?我爹說,觀瀾兄休得取笑,我那點文墨還不是受惠于你!如今也只夠做個地牙子,給人家書寫個買賣田房草契。瀾伯說,你書寫的地契我看過,多有敘人家情狀緣由處,雖帶文采,若論及行文格式,總不規范。我爹就笑說,慚愧!寫得手順了,改不過來。又說,倘定要深究呢,也是跟觀瀾兄你多讀了幾本詩文。

瀾伯這就給我取名字了。最初取的張立。父親問瀾伯,這“立”之所寓,莫非出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否?瀾伯說,然也!此謂之三不朽者!將來小世侄倘能有此三立……我爹急切擺手,說一立尚不敢望,何況三乎?瀾伯說,那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若何?我爹苦笑,說更不敢了,但求娃將來別再類我,有地立錐,吾愿足也!瀾伯說,既如此,那就取名立錐吧!

于是我有了名字——張立錐。

3

既及瀾伯,我不妨再多聊聊。瀾伯少習古文,于順慶中學畢業,本待報考國立川大,不幸其父仙逝,回家守孝。后侍奉寡母,放棄學業,謹事農耕。家多田產,無虞衣食之余,唯熱心公益,服務桑梓,常于青居鄉紳商賈,擘畫家鄉建設,總在導引風習、勸課農桑、興修水利、補路修橋。更兼他文人風雅,與昔時同窗往來相吸,彼此酬唱,也算得是鄉之俊杰、地方賢達了。

瀾伯好整潔。每外出,行前必梳洗干凈,穿戴整齊。且謹遵季節,著棉披紗,絕無錯置??晒痔幵谒r耕歸來,必將臟衣除卻,凈裳換上。又更可怪在他飯前、出恭后必要洗手,指甲常剪,不容污垢;每日漱口,在昏在晨。瀾伯更難容有族親亂扔垃圾,為之他特意打造木桶數口,告誡族人務將穢物置放其中,時刻督促家中長工,遠運深埋。每臨花開春、暑退秋涼,必親率族中男女灑掃庭院、清理陰溝,使村中蚊蠅少生,預防瘟疫流行。受瀾伯影響,張村的族人鮮有誰骯臟邋遢、衣冠不整。也仿效瀾伯漱口,無錢買牙膏,便自用溫鹽水代替。果然比較鄰里,就少了人患牙腔口疾!

瀾伯好歌吹,尤其喜歡看戲。他不僅常去順慶多家梨園,更要在每年秋收與元宵節前給張村請來戲班,喧天鑼鼓,唱上一臺,多為川北燈戲,原汁原味兒的本土聲腔。那時川北民間,但凡有錢有閑的主兒,都好養個“燈班”,俗稱玩“箱子”。他們出“燈”收“燈”,走村串戶,收放自如。最繁密的演出在秋后農人新谷飽嘗,正該娛耳目以慰農忙之苦。舞臺就搭在稻茬仍自鮮活的田壩上,由多只撻谷用的皇桶擺拼疊壘而成。直到有一天我才從瀾伯處有更深了解,這燈戲的演出因何要選擇在秋空野曠搭臺,且不周布幔,原來是農人要報答上蒼賜予的豐登五谷,必邀天地同賞,人神共樂。

瀾伯的好歌吹,還在他擅洞簫,每外晤詩友,去時必捏它紫竹一管;亦時多詩友來訪,內中不乏荷琴攜箏者。眾人先于他家庭前古柳下落坐,用過伯娘遞上的茶點,便興沖沖吟獻新作,各逞才情。風雅頌畢,少不得要繼之以宮商徵羽,紛攘攘各操弦索。這江邊庭院的一望清輝湛藍,便多了天籟裊繞,瑞氣氤氳。瀾伯的簫聲溫厚圓潤,于眾多樂器中獨顯空靈、深沉。長大后我才知道,他最喜吹奏的有《平湖秋月》《憶故人》《蘇武牧羊》等。不知何時,庭院周圍已聚滿了闔族男女,都在洗耳恭聽,如癡如醉。

瀾伯的最好,幾近怪癖的,在他必要于每年的二十四個節令當天,囑伯娘治應節的菜肴。譬如立春,對應的食物有春卷、醬肉和幾樣菜蔬。以春卷為主,攤餅的餡含豆芽、粉絲、雞絲蛋皮、韭菜、豆腐丁、蔥花姜絲、芥末麻油,餅薄如紙,卷而食之,名為“咬春”,正緣于此。一年之計在于春么,這春你就必得咬??!待到蟄蟲始振,少不得要伯娘弄幾樣甜點,燜罐兒鱔段,健補脾胃,以消肝旺。立夏熬參湯、煮桂圓粥、蒸荷葉鳳脯,不外預防酷暑將至,熱重傷津,及早助它些陰氣,調理中和。冬至日多為干燒菌筍、燉羊肉,或者就是狗肉牛肉了,益在添熱進補,減冬寒血脈凝滯。通常飲食一過,略帶了醉意的瀾伯,必乘興研墨揮毫,將是日的物候天象、對應飲食、事何耕作,種種見聞一番記錄。蠅頭小楷,生花妙筆。經他逐年裝訂,冠名為《二十四節氣書》,有好幾本。受瀾伯引領,族人多有仿效,無奈識字者寡,不能書寫節氣,唯余飲食,即便潦倒窮困之家,再不濟也要對應些蔬菜瓜果?;蛴腥藛枮懖?,為何逢著不同的節氣,非得吃不同的食物。瀾伯答道:

“夫天生四季,貴有八節,每節三候,合二十四節氣者,在征自然盛衰,顯陰陽輪回。人發乎天地,天地多生萬物,而上蒼最是重人,人豈敢不敬畏后土皇天,順應造化,恭敬其節令者乎!”

瀾伯于我一生影響重大,尤其這有關節令的飲食和書寫,更是被我后來有一天刻意模仿,走火入魔。

4

直到多年后我才了解,我爹當初因何要急于先置地而不惜將我扼殺娘胎。

原來,我們家在爺爺手上也薄有田土,力耕種以敷自食。是年秋天,爺爺用歷年節衣縮食攢下的錢,破天荒買了塊地。賣主朱老漢,一個拙樸本分的莊稼人,只因他有個獨生兒子朱廣富,自小游手好閑,慣常在青居場上聚眾博賭,終至債臺高筑,無力償還,賭場老板追他爹逼討。朱家本非殷實,苦無余貲,更無貴重可充典當,朱老漢只能選擇賣地。朱家溝和張村接壤,朱老漢賣的那塊地又正好毗鄰我家田壟,不由我爺爺不大喜過望。

地名彎月。地坎斜坡生長著百多棵桐籽樹,桐籽價值不輸桑麻。朱老漢因陷窘急,地價已先自降三分,斜坡外馬上就要收獲的桐籽樹,已于地契上書寫分明,這季打下的桐籽歸買方。我爺爺自忖揀了個天大的便宜,尤其是那百多棵粗壯的桐籽樹,更被他視為意外之財。照歷來桐籽的價格,不用幾年,他買地的錢就能回籠,只要不出類似朱廣富的敗家子,彎月地就歸他后人世所承襲,千秋萬代!

麻煩出現在翌年秋天收獲的季節。我爺爺才備好打桐籽用的長竿,朱廣富領著幾個賭徒無賴,已搶先將彎月地的桐籽打落干凈,搬運一空。他去找朱老漢理論,那實誠人竟支吾其詞。他兒朱廣富卻人模狗樣,等我爺爺質問完了,方才客氣地對著他躬身一揖,笑嘻嘻道,老人家且慢生氣。敢問你,今年是哪一年呀?爺爺一怔,隨即報上年庚,用他們那代農民最熟的甲子紀年,末了還不放心,又補上個民國的。朱廣富聽罷哼哼,說,既如此,難為你回家再瞅瞅那張地契。

我爺爺這就急轉回家,找出去年與朱老漢簽約的《買賣田房草契》,頭遍看過,無甚蹊蹺;二遍看了,于某處生疑;再三遍細瞧,他兩眼珠瞪得比桐籽大了!原來地契上有段文字:自買賣成交始,歲在某年,彎月地斜坡面之全部油桐,唯是年謹歸買方所有。我爺爺急火攻心,地契在他手中作黃葉亂抖……

歲在“某年”和“是年”,實為同年,即爺爺買地的去年,自是不包括今年,也就是適才朱廣富要我爺爺報上的年庚。白紙黑字,歧義全無。我爺爺多次找人調解,委屈地再三強調,依照土地買賣的慣例,賣方田頭地坎的樹木,除非另有約定,從來統歸新主,但參與調解的人們礙于文字形成,最終莫之能助。

我爺爺忿激不過,最終將朱老漢告到順慶衙門。適逢國不混一,多如牛毛的四川軍閥,在各自的防區內軍工商民一體統管,司法律政概莫能外。就有了此時駐防順慶的某軍閥屬下營長,主審了我爺爺的這樁土地公案。據傳該營長屬袍哥人家,昔為村夫,熟諳鄉土奧妙人情世故。因之他才聽師爺讀罷案由,便忍不住破口大罵,說:

“是年、某年他媽個錘子!分明是狗日的賣方耍文字陰招,給買主下套?!庇值?,“地都賣了,地坎邊的桐籽樹卻才當年歸買家所有,明年不算,正如同你買了個婆娘,賣家才只許你戳弄一年,到時人還算你的,他還要把那個東西收回,笑人不?笑死先人,豈有此理!”

莊嚴肅靜的大堂之上,嘩一聲笑炸鍋了。就在眾人忍俊不禁處,啪!營長手中的驚堂木重重落下,官司判定,我爺爺勝訴。

官司判定的當晚,朱老漢正準備將已曬干了的原屬彎月地的桐籽,趕在天亮前給我爺爺悄悄送還。不料一籮筐尚未裝滿,朱廣富已賭博歸家,得知父意所在,又聞官司輸了,當即勃然大怒。他踹翻籮筐,又揮拳朝他爹猛擊,將朱老漢打倒在滿屋的桐籽堆里,任怎樣爬也爬不起來。朱廣富還不罷休,指著他老漢兒且笑且罵,說,你怕沒臉見人嗎?那就趁早去死!并給出了兩種死法,要么跳嘉陵江,要么拿繩子吊頸。

朱老漢為人極要面子。去年賣地,人多議論他教子不嚴,如今又輸了官司,雖寫地契時他并不知情,但難免不被人疑其當時參與,不做忠良,使充奸猾。在鄉土形形色色的墮落中,售奸巧而損害他人者,尤為民間所不齒!本已心存死念,再經兒子這番羞辱,斷不想活了。他沒在跳河與吊頸間做選擇,而是揮刀割斷咽喉,順帶把臉和眼睛戳破。人為了臉面還可以這樣死,絕對浩然天地,震爍古今。又仿佛在給這死要的面子作注腳,朱老漢的死空前慘烈竟無人與聞呼號,其頑強堅忍,都在他自戕前已死心塌地,羞于再見到任何人了!

贏了官司的我爺爺,因朱老漢這宗命喪,正情動憫恤,心有哀矜,而那邊朱廣富卻才借他爹之死,不服原判,喊冤叫屈。那位駐軍營長并不因被告的死而改變判決。他堅信自己于此案明察秋毫,斷無差池。朱老漢死非其冤,全因他不肖子居中搗亂。將朱廣富逐出衙門,不容再訴。事情到此本該結束了,誰知在幾天后的某個深夜,朱廣富他娘竟又吊死在我家門檐的挑梁上……

朱廣富他娘的死至今成謎。原來那女人去年因給兒子還賭債賣地已憤極中風,癱瘓不起,怎的這一夜之間忽又能下地掛于我家門梁?一場官司,兩條人命,朱廣富哪肯善罷甘休!也是我爺爺該有此劫,前兩次審案的那位駐軍營長,不巧剛剛調離,新來的長官正推行啥地方自治,律政事務軍方不再干涉,都賦予地方法庭。那庭長科班出身,兩天前剛履職到任,就接到朱廣富的再次上訴。他法理精通,采信那張《買賣田房草契》為本案唯一可依憑的合法證據,榫合了哪樣契約精神,認定文書中的“某年”“是年”都指陳的同一年,無須控辯。至于書寫時原告方有無欺詐或惡意串通,需被告方當庭舉證,出示證言證人。我爺爺無法舉證,庭長就做出朱廣富勝訴的判決了。

我自度爺爺當年識得契約,但肯定迷惑了契約之還有精神!契約在他眼中不外一紙文書,白紙黑字,現在他被那張契約所害,才痛徹領悟了文字的江湖深險!他最終選擇了息訟。為履行法庭判決的賠償,爺爺不僅賣掉了去年剛買的彎月地,連家中原有的幾畝薄田也賠個精光。之后他大病一場,嗚呼命喪。

父親那時尚處年少。他只在多年后的某天告訴我,爺爺臨咽氣前才向他透露,當初買彎月地時,做中介的地牙子由朱廣富延請,他只顧了貪圖地價便宜,對由那個地牙子代筆的《買賣田房草契》竟不曾仔細斟酌。那個在《買賣田房草契》上做手腳的地牙子是誰?我爺爺不曾告訴父親,他只是眼含悲淚,緊攥住少年的手說,兒??!你娘早歿,我今一走,你從此孤零。唯望將來長大,擇一技而立業,致漸有積攢,然后買地,再然后……

有聞于此,我才恍然大悟,父親當年為啥必欲置我胎死腹中,重土地猶勝于他的骨血了!

5

爺爺死后,父親深陷喪考之痛,他精神頹唐,已無心學業了。適逢已放棄報考國立川大的瀾伯居喪期滿,同病相憐,作為家族中與父親血緣最近的堂兄,他深恐我爹少小脆弱,精神毀損于悲慟過度,便將他熱心收留,百般呵護。除了推衣推食,瀾伯還教他習誦古文,傳授新知,也講些他在縣城讀書時的逸聞趣事。父親資質敏慧,慣常瀾伯道頭,他便知尾。為此,瀾伯曾為他這顆被及早埋葬的讀書種子深自惋嘆。他也曾勸說父親重返學堂,費用由他和族中資助,奈何我爹聲言,他就這樣跟瀾伯讀書,也是滿足。父親和瀾伯的情誼就這樣日趨深厚,輩分堂兄堂弟,實則亦師亦友。在瀾伯家,父親少年憂郁的臉逐漸開朗,親情翼助,已不再有失怙之初的惆悵悲戚與孤影彷徨了。

因我爺爺那句“擇一技而立業”的臨終贈言,父親一年后離開了瀾伯。瀾伯也不多作挽留,唯慮他學藝艱辛,雙肩稚嫩,過早負枷羈重,不啻軛下黃犢,何以忍受?

父親初學打鐵,舞不動大錘;繼學裁縫,又不肯學裁縫偷布;轉學中醫,卻怎么也背不會那些林林總總的古怪湯頭。同為漢字,在學校和瀾伯那兒,每個字都顯生動活潑,可出現在醫書上,直叫他昏昏欲睡!萬般無奈,他學修腳。好在那時的青居陸路東向兩湖、北向甘陜,水路達于重慶,直通上海,場上的修腳房比比皆是!但父親每給人修腳,少有不被他修得鮮血淋漓。他終至無藝可學,不得不回到張村。

瀾伯一見他便喜出望外,說義生,你回來得正好,有人向我打聽你呢,都來過兩次啦!話音剛落,忽門外有聲響亮,說無妨,我今又來了!但見一漢子昂然進屋,對瀾伯行過抱拳禮,問他,就是這個娃了?瀾伯說,然??芍幸夥??壯漢點頭,說,嗯,不錯!娃看起來蠻靈光。便轉對父親講,我有心收你為徒,不知愿也不愿。父親訝異不迭,忙轟隆跪倒塵埃,張口叫師傅,磕頭如搗蒜,竟忘了問他要學哪樣行當了。好在壯漢這就告訴他,你為徒所學,地牙子!

地牙子?父親從未聽說。正張嘴欲問,便見瀾伯對他擺手,說義生,快跟你師傅走吧!地牙子屬何種職業,你去后自會知道,又何必此時多問。父親便高高興興地跟壯漢走了。

6

要知道何為地牙子,先得弄清楚啥叫牙子。牙子專指在市場上為人介紹買賣、評定物價、撮合交易并從中抽取傭金的人。分官牙和私牙。在鄉間多為私牙,最常見的當屬布、糧、牲口這三類。各牙行有各自經營的范疇,如布牙子經紀布匹、絹紗綢麻;糧牙子在糧油及其制品,包含桐油;牲口牙子為豬牛騾馬,兼及雞鴨鵝兔。地牙子不多見,因土地的交易遠不如前三類活躍頻繁。

地牙子經紀的除了土地,還涉及山林、房舍、宅院。因它們都是農家最值錢的恒產,容不得買虧賣虧,這就要求地牙子務必公道,斷不能串通任何一方,使此獲益,令彼受損。能在地牙子這一行站穩腳跟者,無不取心公正、信義純良,于人做中介不偏不倚。如其這個地牙子再有我父親的知曉文墨,能在促成交易后迅即草就一份令買賣雙方都非常放心的契約文書,那就最好不過。

在民間各色牙子中,地牙子位居首席,次為布、再次為糧、最次為從事牲口的交易。原因在土地之重遠超萬物,它是世間一切財富生發的總根,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說辭,土地之于王朝,甚而就象征君主!地牙子自是因土地之重而重。若是有地、布、糧三個牙子在一起吃茶飲酒,地牙子必被推為上座。地牙子與人經紀抽取的傭金,其比例也要高出布、糧。交易雖遠不及布、糧活躍,但若逢大宗的土地或山林、宅院的買賣,收入也頗可觀。地牙子經紀的范圍,取決于各自的道行深淺、人脈厚薄。深且厚者,如領我父親入門的那位師傅,我的師公,他經紀的范圍就涵蓋順慶、南部、閬中、蓬安與青居交界的數十鄉鎮、上千村落、近百萬人口。師公有一本用牛皮紙裝訂的簿冊,上面標明了經青居至各縣、鄉的必經線路和大小村落的位置;周邊縣、鄉各處的地主、保甲長、袍哥舵爺和村、族長及鄉紳們的名諱,等等。當然更要特別標注近期或將后極可能要發生土地交易的莊戶姓名,以備隨時關切。這本牛皮紙裝訂的簿冊,師公從不輕易示人,直到有一天鄭重交給我的父親。

師公除了做地牙子,他還參股了場上的某家賭場。外出做地牙子的營生時,他會帶上我父親,其余時間則打發他這個小徒兒去那家賭場為賭客們裝煙沏茶、跑腿買飯。父親有幾次在賭場碰見了朱廣富。

最初,父親覺得學做地牙子,遠不如學打鐵、裁縫、醫生、磚工、木匠、甚至修傘、補鍋、閹豬騸狗之類的實在。然而僅因一個細節,他便對這個職業癡迷不已,信心由此堅定不移。后來,師公放手讓他書寫契約,父親得以施展文采,更使他對這行愛得死心塌地。

父親所目睹到的那個細節,多年后竟于我不期而遇,只不過前者的展示出自師公,后者則來自我父親。這個細節將不同時代的兩個少年深深吸引,因之我后來小小年紀,也樂意跟父親學做地牙子了。

我父親在師公那里學到了他做地牙子該有的本領。不覺光陰荏苒,他已長成個喉結初綻的小青年。正待他心猿意馬,不料被個女人驚鴻一瞥,直叫他心房咚咚亂跳,無時無刻,魂不守舍。

那只小鹿叫紫珠,后來做了我母親。

7

聽父親生前講,母親降生于殷實大戶,她啟蒙聲律,自幼受父母寵愛。不幸在九歲時,我外祖父歿于傷寒,幾個胞兄弟為霸占田產,使盡手段,致外祖母受辱不過,最終改嫁他鄉。母親的繼父是個鰥夫,在嘉陵江上以撐船為業,他為人粗蠻,嗜酒如命。外祖母改嫁他不滿三年,終因抑郁,含恨以終。至此怙恃盡失,母親只能隨繼父以船為家,江上行走。

母親十三歲那年,繼父粗暴地強奸了她,直到兩年后她才找機會逃離。她女扮男裝,冒充聾啞,乞討為業,四處流浪。這一日于行乞途中,不期被一老嫗將身截住。老嫗問她些言語,都被我母親哇啦過去。心虛得急奔向一條岔道,就聽老嫗忽叫了聲姑娘。母親一怔,這無異不打自招,她的“聾啞”和女兒身都暴露了!原來,老嫗之前尾隨我母親時,已從她的步態姿影中察覺端倪,偷窺破綻。由此又還判斷出她何等出生,受過閨訓、略通詩禮等。母親聞言大驚失色,她不曾想鄉間老嫗,竟也有如此高人慧眼!老嫗見狀大笑,說:

“姑娘,老身雖朽,也見識過各種人物??v使這人有天大的偽裝,狡猾得勝似狐貍,到我跟前也休得要瞞天過海!”便指了我母親,“比如你真個男兒,何來走路腰肢款擺?衣服既然破舊骯臟,又何獨這面容光潔、眉眼清爽?再你腰肢款擺并不左搖右晃,便不難猜到你的出生了?!?/p>

母親對老嫗佩服得五體投地,又見她慈眉善目,便不再對她有所隱瞞。老嫗聽后直嘆可憐,說你今天遇到我也是幸運,如其碰上個識破你真身的歹人,如何是好?這正是我母親的擔心,她聽了不由又一番淚雨紛垂。老嫗少不得再行安慰,自道她老伴離世,目前家中就她只身孤影,“你若不嫌,”老嫗說,“我有心收你做個養女呢,敢問姑娘意下如何?”這等喜從天降,母親豈有不愿之理!

老嫗待母親極好,除每日給好吃好喝,還給置新衣、買脂粉,又且從不讓她干活,哪怕這活只是掃地洗衣。如是有大半年光景,母親給她調養得不僅元神恢復,個頭略有長高,人更出落得像行將綻放的花骨朵兒。老嫗這時她才向我母親有意無意透露,為養得她鮮活滋潤,她在她身上已用去了多少銀錢。母親自是千恩萬謝,心有不安。

這日黎明,老嫗喚母親早早起床,將她認真梳洗打扮了,聲言這就帶她這個養女去走親戚,讓他們識見識見。行半日,不覺已到了嘉陵江邊的青居場。母親被老嫗引入一庭深宅院,曲徑回廊,門戶幢幢。忽然就聞到一陣花香,混雜了各種脂粉和香水的味道,氣氛詭異。母親正尋思此何所在,就聽老嫗拍兩下巴掌,即刻似聞有裙衩迎來,環佩亂響。少焉,從廊道折盡處轉出一紅襖婦人,沖老嫗欠身一禮,嘴里樂呵呵道:

“老姐兒,你真要妹子掛念哩!上回聽你說收了個養女,今天帶來了嗎?”

老嫗就指著我母親,說:“要不帶來,我也不登你這三寶殿了。噢,你看如何,是不是把你這里的妹子們都蓋了?”

紅襖婦人往我母親身上賊眼亂溜,嘴里回應道:“瞧老姐兒說的!我這里的姐妹,有哪個不是嫦娥下凡、西施轉世?你這個養女么,要叫我說呀,太過清瘦?!?/p>

老嫗咳咳笑,說:“啥子清瘦,明擺起是嬌小玲瓏!”

紅襖婦人又說:“眼睛要水汪汪才好吶?!?/p>

老嫗說:“還不水汪汪嗎?只怕嫩蜻蜓掉進去都得沉底了!”

紅襖強調:“哎,老姐兒,我指的是靈動?!?/p>

老嫗嗔道:“還要怎的靈動?沒見她那兩眼仁兒,都轉動得像水頭子了!”

紅襖再行挑剔,說:“嘖嘖,只是這膚色……”

老嫗這回真的生氣了,她大聲嚷叫說:“膚色怎的了?你要沒瞎了眼睛,就該認得清她臉粉腮紅!”

……母親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賣到了妓院,溺陷娼寮。沒聽說她有過反抗,也許她從一開始就放棄了,一則認命,二則也權將她少女之身,用作老嫗對自己花銷的償還。那老嫗一生專事買賣婦女的勾當,亦如事地、布、糧的牙子,俗稱“牙婆”。她對母親的那番調養,頗類古揚州的牙婆“養瘦馬”。

據說,我母親的豆蔻年華和艷麗嬌俏,以及她幼時被家教濡染出的談吐不俗與修養矜持,很快就招引得客人慕名紛至。每當夜色降臨,她總要在嘉陵江邊的這家妓院于無盡的曖昧里,頭一個“燈花”亮起!

在母親接待過的客人中,有一個正是我的師公。

8

師公豪爽慷慨、重情重義。他成為我母親的客人不久,已不再只顧癡迷她的年輕貌美,而更多悲憫于她的不幸身世。他為她贖身,支付了紅襖的鴇母一大筆銀錢。又特意在某條偏街租了間小屋,藏秀于斯,對母親備極嬌寵。

師公為我母親贖身和爺爺的買彎月地,幾乎同時進行。等到他收我父親為徒,母親已住進那間小屋多有時日。

師公每外出歸來,與我母親幽會,去時必多置辦禮物,吃喝穿戴,著一小擔兒裝了,從前由他肩往,而今有我父親挑去。師公行前,他小徒兒跟后,前者昂然瀟灑,后者顛連跌撲,在那時的青居街上也是一景。到小屋門前了,師公接過擔兒,斷不肯放他的小徒兒再前進一步。他通常會扔給我父親幾文小錢,眼睛并不看他,只朝街心望了,說拿去,買個鍋魁。

父親捏緊師公給的錢,往街心走。那里有幾家鍋魁攤兒,但他卻一次也舍不得買個鍋魁,雖然他也曾在那些鍋魁攤前久久駐足,被鍋魁的酥與脆、香與麻、煙與火的味道饞得口水直流。他戀戀不舍地離開,在場上盲目轉悠著。這青居水環三面,有碼頭七八,人口數千,即使不逢場,平日也商賈雜輳,竟日喧囂,夜深也不落寞。因為總要有那落趟的和早行的船夫商旅,或停船開船,或上岸離岸;總要有那么多與船只相關的物資,或裝或卸,轟轟隆隆。間以拍門與呼應聲不時響起,那是有晚到的船夫商旅在急匆匆找尋投住。那么多已先住下的在放浪形骸,種種喧嚷快樂??谝艚骱V、南京上海、淮揚蘇杭,差不多就整個南方水系。當然,聽到最多的還是諸如“沖牛殼”“默倒起”“抽合人”“方到住”等四川方言。

從青居駛出的船尤為吊詭,眼見它清晨離岸,黃昏歸來,暮帆疲憊。依舊是那些行者,入住隔宿那家客棧,不同在他們的進來已非昨日的正大門,而是后門,它不到黃昏便被店家早早打開。原來這青居像只碩大的馬蹄,嘉陵江于斯曲流,其弧度之大,剛夠了船的繞行一日。至于場號青居,皆因它無時不被青嵐映掩、波光浮籠,人在綠盡春色里住著,就青居了。

父親在街上晃蕩,估計我師公快離開時才匆忙趕去。有次去得早了,剛坐等檐前,驀地聽見從屋里傳出稀奇古怪的聲音,喘息、呻吟,夾雜著像牝貓和公貓交配時發出的快沒魂兒了的叫喊。這聲音背后的行為父親已能約略知曉,這就不由地身起燥熱,心癢難禁……

這次受到的刺激于父親非同小可。那以后,但凡師公去到那間小屋,給我父親幾文小錢讓他去買個鍋魁時,他再不會即刻離去,而是情不自禁地于屋門前蹲坐偷聽,直到聽得實在受不了了,才起身去街面徜徉。但從不走遠,僅止于小屋前那截路段。三五來回,終忍不住又折回身去。當然得掐著時辰,不得不怏怏逃離時,師公多半已完事快出屋了。

父親一次次遭受的這種種煎熬,我未出生時就聽他多次對母親講過。母親百聽不厭,每次少不了都會嘲笑父親,兩青年嘎嘎笑著,我在娘胎里也偷著樂呢。母親感覺到了,她彎下腰,手在肚皮上不停地揉圓圈兒,細聲聲直喚哎喲,對我父親說,你看你看,小東西又在動啦!應該說,那是我父母親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嘲笑與被嘲笑,無不在享受歡樂,且帶有調情的味道。

然而,父親這次不知怎的就忘了時間,直到師公從身后將他一把拎起,他還暈乎乎地沒醒過神來。師公逼視著他徒兒的眼睛,笑罵道:

“小狗日的不學好!給了錢你不去買鍋魁,坐這兒偷聽啥?”

父親含糊,師公就使勁扯他的耳朵,直疼得他哭叫連連。這時就聽門扉啟轉,有嬌聲傳出,說,爺,這小哥兒便是你慣常叨念的那個徒弟娃么?哪見過有師傅這樣狠心的?還不快快撒手!說話的女子,正是我未來的母親紫珠了。我父親和母親瞬間目光銜對,一個眼波傳意,一個如遭電擊,不由就相互吸引,各自臉生緋紅。師公見狀更加氣惱,他回頭沖我母親吼道:

“哪個讓你出得門來?你不說話會死人?還不快給我滾回屋去,老實把門閂起!”

母親吃了驚嚇,急往回走。父親眼見她釵頭顫裊,裙擺施然,目光不由緊隨她去。母親也頻頻回望,眉眼含情,似有不舍。師公愈怒不可遏,他朝我父親臉上猛扇了一個巴掌。原指望將他拍打清醒,孰料我父親仍兀自恍惚,若呆若癡。母親這只小鹿就此闖進了父親的心房,她的妍容麗音,宛乎逸態,無不令我父親深深著迷。

母親同然。

9

自從秘密被師公發現,他再去小屋時,便不讓我父親做跟班了。如此減去給他買鍋魁的錢,還省了擔心。給母親購買的東西,仍由他手提肩負。但父親會悄悄尾隨,防著給師公撞見,他每次或中途遲往,或半道早回?,F在,父親關注的已不僅僅是小屋里的動靜,他更多渴望能再見到我的母親。師公每一次去小屋,他都會心如刀絞。在父親眼里,師公正如猛虎,母親恰似羔羊,他不敢想象猛虎如何將羔羊撲倒、撕裂,更無法猜測母親少女的內心,都存留了怎樣的暗影與傷悲?師公每一次離開,必將小屋的門從外面鎖上,既提防她昔日的顧主,也唯恐她蜂飛蝶浪。父親唯一能做的,就是對師公心生恨意,沒來由地和他使氣頂嘴。此前他從來不敢!為此師公常起驚訝,不明白他這個徒兒是人長脾氣也長呢,還是自己真有啥做得不對?直到這一日撮合成交了一宗土地,父親書寫契約時,無故地突然就目光渙散,神情發呆,嘴里喃喃,筆落下去,紫珠二字竟出現在紙上了!師公深為震怒,至此也才恍然。他本該將我父親這個徒兒及早驅逐,但不知因何,最終也只才將他痛打一頓。

父親發誓再不牽掛我母親了。師公再去小屋,也絕不會像以往暗地尾隨。他甚至遠離那條偏街,對小屋的方向望都不望一眼。小屋里的女人屬于師公,徒弟惦念,倫常有虧,天理難容!他越要將母親這只闖進心中的小鹿轟趕出去,誰知思念卻才如按下的葫蘆,這邊沉底,那邊瓢起,要按也按將不住。瓢里晃蕩著水,水面搖曳著花,花與水總要在心中潑浪歡騰,可惜他不被滋潤,反日顯萎靡,全無了從前極討師公喜歡的精靈機敏,人時不時就像掉了魂兒一樣。

與此同時,母親對父親的相思也有增無減,如火如荼。父親也感覺到了,因為師公現在每從小屋歸來,神情常多沮喪,甚而臉青面黑。曾經幾次,父親看見他手腕和額頭多有被指爪抓傷的痕跡,料想那定是我母親給留下的了。事實是母親自那次見到父親,從此情有專屬,心無他歸,竟不念師公當初曾于她有贖身之恩,很快冰火兩重。師公在我母親那兒遭遇的冷淡與難堪越多,我父親越不知道是禍是喜,只要時刻提防了。

這日早起,郁悶了很久的師公突然神色開朗,他帶我父親去到場上最好的一家茶樓,選個寬敞的包間落座。父親意識到預料中將要有的懲罰,這就降臨。果然陸續有人進來,都是青居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令父親斷不曾想到,最后進來的竟是他始終揮之不去、且仍舊日思夜想的紫珠!頓起驚慌,汗如雨下。那紫珠更是羞花失色,憔損的身,顫抖不住。

師公發話。先感謝青居眾頭面人物們大駕光臨,然后切入正題,原來是他已定在今日我父親出師,之所以請來在座的各位大爺,除了見證,還另有拜托。父親沒聽完就慌了,他趕緊跪下給師公磕頭,說為徒的已心知錯在哪里,但求師公繼續收留。不想被師公急切止住,問他何錯之有?父親囁嚅。師公正色道:

“徒弟你切莫亂講!我這不是要將你逐出師門,實因你學徒已滿三年,按規矩今天該當出師!”接著話鋒一轉,“各位在座的大爺,我自今日起,已不再做地牙子了,明天即歸家去,再置辦些田土,耕種快活?!?/p>

學徒滿三年出師,七十二行歷來如此。眾人只是詫異,我師公地牙子的營生正做得風生水起,何以突然要徹底放棄?正竊竊私語,已見我師公捧出一只木匣,他鄭重交給我父親時,邊拍打匣蓋邊朗聲說:

“義生,這匣子檀木的!為師今天就交付你了,你好生收起,大有用場!”

父親深知檀木匣中那本簿冊的分量,它直如圖書的索引,只不過索引的不是書籍的浩若煙海,而是川北農村土地的交易。簿冊中道不盡名字的人與村莊,盡透了師公人脈的深厚寬廣,經緯縱橫的無不是煙火聲息。事實是他后來據此簿冊,還真做成了很多宗大的田房與山林的交易。那日師公將裝有牛皮紙簿冊的檀木匣硬塞到我父親懷中,又且將他托付給了座中各位大爺,都在懇求他們將來能竭力關照他,待他如己了。

父親至此也就放下心來,明白了師公真不是要懲罰他和紫珠,而是藉名他出師,從此把他和紫珠割斷。只是這連環的贈予及拜托,師恩深重,以德報怨,不由我父親不羞于面對,感激涕零。誰知更令他雷霆轟頂的事還在后面,師公接著又當眾宣布,他年紀已老大不小了,這就將自己喜歡的紫珠姑娘與我父親湊成鴛鴦一對,于今雙雙放飛,舉座嘩然。待弄清我師公講的是真心話,眾人少不得要夸贊他此一番也算積德之舉,明智仁慈。接下來的場面我不講你也能想象得到,在我父母是喜極而泣,在師公,他頃刻間似乎真的就老了!只見他站起身來,嘴里喃喃自語道:

“噯,我且回家去,再置辦些田土……”

翌日,他真的離開了青居,不再打擾我父母的生活。義舉卻至今流傳,仍被人津津樂道。而我在聽多了有關爺爺的那場土地官司后,有一天竟突發奇想,充當那宗土地交易的地牙子,他或許正是我的師公了!我如是猜想:師公參股的那家賭場,正因朱廣富債臺高筑,已欠下他放的許多高利貸,而師公恰這時急需錢為我母親贖身,不由得就心智迷亂……不管他于地契的書寫是受朱廣富唆使,還是事前與他奸謀與共,最終都害得我爺爺傾家蕩產,一命嗚呼。他后來的這種種舉動只為救贖,包括收我父親為徒!

我把自己的判斷講給父親。他并不因此怨恨師公,反而對他更心生敬重,而我對那時尚緣慳一面的師公頂多充滿感激。沒有師公的忍痛割愛,就不會有我!當然這和我最初在那條狹窄的管道里奮勇爭先是另一回事。于是我又曾一度困惑,母親和師公在小屋姘居有時,因何竟無孕育,而與我父親處日無多,突然就懷上了我?我在母腹時有好幾次聽到他倆為此爭吵,后來就聽母親在給父親推算時間,風波才快樂平息。沒錯,我是那個叫張義生的男人的種!既如此,他張義生還逼我娘吃打胎藥,必欲置我胎死腹中,就更沒有絲毫道理了。

因由誰種,果歸誰收。

我必報復,天經地義。

10

第一次實施報復,在我剛過了五歲生日。

那時,我們家已小有積蓄,但錢都不知被母親藏在了什么地方。我急于想弄清楚,曾多次跟蹤,可惜每臨關鍵,她都會發現。我懷疑母親的眼睛長在腦后。她發現我時或驚喜地叫喊,說錐錐,你快看啦!窗臺上停了只麻雀。又或說,錐子,真沒看見嗎,你剛才踩死了一只蟑螂?還不快去把鞋底擦干凈。再或者就喜笑顏開,塞給我她事先準備好的一塊糖??傊?,就在我的目光忙著去窗臺尋找麻雀,或去門外擦被蟑螂弄臟了的鞋底,又或津津有味地咀嚼糖果時,母親早不見人影了,去把錢藏妥當了。那些錢多半來自父親做地牙子的收入,少部分出自她繡品銷售。父親做地牙子,全然不像師公只在土地交易中抽取厘頭,他四鄉八鎮往來,沿途肩挑背扛,多為背去山里最緊缺的鹽巴、煤油、絲綢、火柴,再將山里盛產的冬筍、干菇、皮張、獸角、木耳運回,賺個甲、乙兩地的價差。他似乎忘了地牙子才是本行。母親的刺繡技藝精湛,這很可能源自她做妓女時,總要收到那么多嫖客饋贈的絹、絲、綢、綾的手帕或披肩,被她在寂寞無聊時拈了繡花針兒,都用作練刺繡的材料了。母親心靈手巧,在糟蹋了無數的絲織品后,終于就能在手帕或披肩上繡出花朵、鳥獸、蟲魚、人物,尤其繡蝌蚪水草,望之淺漾輕游;若繡蝴蝶,或停落花蕊,或翅影舞動,只在三只五只。最絕妙數繡鴛鴦,總好頸交一處,彼此眷顧,愛眼迷離。這類繡品被她鎖置箱中,終歸也是一筆小小財富。果然在她臨盆之前,都被父親拿去場上賣錢,大派用場。小夫妻倆就此發現刺繡也不失為生財之道,于是相與約定,一個外出做地牙子,一個在家專司刺繡,只等著哪天錢多了就買土地。

這一天終于到來。深夜,我似醒似睡間忽聽有聲,迷糊間隱約看見父親和母親正在點數銀圓,邊點數邊耳鬢廝磨著說話,聲音里透著興奮。父親把點數過的銀圓往桌上的一只鑌鐵罐里扔,一枚枚,而非大把捧進。每丟進一枚,鑌鐵罐兒里就咣一聲響,父親的臉就笑,閃一個銀的光。我聽見母親低聲問,多少?父親報了個數,嘆息說,唉,按目前的地價,也僅夠買畝把地哩。母親便戲謔他,君不聞集腋成裘嗎?等攢得多些兒了,再買地也行。父親說,好一個集腋成裘!你到底出生書香門第。唉,也只好這樣!假以時日,我再多做成幾單生意,你在家帶娃兒也要趕工刺繡啊,斷不可懈怠。母親說,我啥時懈怠了?你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人家念得你苦了,常常刺繡到天明。父親就呵呵笑。正樂得歡呢,誰知他卻又哭了,抽抽搭搭像個孩子。母親懵了,忙問他哭啥,父親說,紫珠,我們很快就能買下一塊地了,將來還要買更多的地!母親說,你原來才為這個哭??!剜了他一指頭。父親就又笑,繼而再哭。我突然也就明白了,父親哭是因為他太高興!買地是他多年最強烈的愿望,在兒子與土地不能兼得時,他毅然選擇了土地!現在他離那夢想的實現越近,我自娘胎種下的恨就愈深。我決不能讓父親輕易成功。最好是盡快找到那只裝錢的鑌鐵罐!但不知啥時,母親已吹滅油燈,又早將它拿去藏了,我眼睛只看見夜的黑。

翌晨父親出遠門。母親催我起床,嘴里哼著小曲。我賴在床上,心可沒閑著,琢磨著該怎樣才能找到那只鑌鐵罐。我猜它不會被母親藏在別人能輕易發現的地方,沒準就在墻壁或某根挖空了的房柱中間。這猜想不由讓我一個激靈。起床后趁母親去江邊洗衣,我找來她撬菜用的小鏟,先敲一堵堵墻壁,每面墻都悶得實心,正沮喪得要舉手去敲房柱,耳邊忽響起一聲尖叫,母親已扔下裝竹籃里洗好的衣服,沖過來奪下我手中小鏟,神情氣急敗壞。

“短命兒,你敲啥子?耍翻天了!”

那是我最早見到的母親兇相,也是第一次聽她罵我短命兒,之前她常喚我錐錐、錐子、寶貝、心肝,還有小祖先、乖乖兒的。在有過短暫的震怒之后,她突然彎腰審視我的眼睛,又叫我乖乖兒了。問,乖乖兒,你東敲西敲的,莫不是在找啥東西吧?我不吭聲,她目光愈顯狐疑,繼而警惕,再而緊張,這就喝令我滾出去。我前腳出屋,她即落下門閂,估計是要檢查那只鑌鐵罐有無被我發現的跡象。

我來到外面,正不知去哪兒玩耍,就見滿臉槎枒稚拙的鼻拐娃在不遠處朝我招手,問我去不去瀾伯家的庭院抱古柳、掏鳥窩。我正考慮要不要答應他,就聽母親喊我,她出得門來,滿面輕松,如釋重負。

11

打胎藥給我帶來了后遺癥!不是身體的啥部位落下毛病了,而僅僅是我盡可以根據需要,經由腹腔口鼻,隨時散發出那種打胎藥的氣味而已。打胎藥不僅于我毫發無傷,相反它很可能以毒攻毒,從此增強了我的免疫力,以至我今已年逾六旬,尚身堅似鐵,步履矯捷,連患個頭痛腦熱的病都難。

我落下有關打胎藥的后遺癥,最早是被母親察覺的

事情發生在那次尋找鑌鐵罐兒過后不久。越是找不到鑌鐵罐兒,我越惱恨,那天不知怎的就憶起了我在娘胎里被打胎藥圍剿的情景。這時母親哼著小曲兒過來,驀地就鶯聲止了,把我一望,說,咿呀!心肝兒,你這是咋個了?接著就聽她驚慌失措地叫喊,問我的臉色咋那樣難看。見我不信,她便拿出一面小圓鏡讓我瞧。鏡中的我果然眼神黯淡,小臉黃黑,全無了平常的眸晶面朗、虎虎生氣!那年在母親子宮險遭打胎藥殺死時,或許正是這副樣子吧?這樣想時我不由傷心極了,嗚嗚痛哭起來。母親被嚇著了,她慌忙置我膝上,正想親我的小臉蛋呢,忽一怔,隨即鼻翼翕動,像嗅到啥難聞的氣味了。很快,她找到了味源,不由大驚失色地問我,說:

“寶貝,你呼出的氣,咋有股中藥的味兒?”

經她提醒,那中藥氣味我也聞到了——不,準確講,是那種令我刻骨銘心的打胎藥的氣味!此刻它還真是經由我的口腔鼻喉呼嘯而出,彌散在空氣中,籠罩在我周圍。母親大驚失色,不明白我呼出的中藥味從哪里來!我很想告訴她,中藥的氣味正來自老巫婆當年給她吃的打胎藥呢,但我沒講。其實我也暗自稱奇,不明白我為啥才想到打胎藥,它惡毒的氣味怎的就應念而生?

我帶草藥味的怪病把母親嚇壞了,她趕緊帶我去看醫生。白發郎中,望聞問切。然后感嘆搖頭,說他行醫一生,還從沒見過這等怪疾!察其內部,又不覺異常。好歹處了藥方,也是敷應。這位老郎中我還會多次見到??傊?,只要我樂意母親從鑌鐵罐里往外拿錢了,我就去想打胎藥,母親就帶我去看老郎中。

然而幾次三番后,母親見我從無大礙,我再犯這“病”時,她竟對我看也不看,自顧手中刺繡,一邊還哼著小曲。我只好改變花招,犯病時假裝痛得滿地打滾,有時夜里也來上幾次。母親弄不清真假虛實,她再不敢不背我去看醫生了。終于,她被我折騰病倒,少不了也要花錢吃藥,這讓我忒開心。

不久父親歸來。他震驚于鑌鐵罐里的大量虛空,忙問母親是怎么回事。母親據實陳述,父親不信。這不要緊,第二天我就“病”給他看,其癥狀遠比他不在家時更逼真慘烈。父親果然給嚇得不輕,他當即和我母親商量,這就急帶上我去城里看洋醫生了。

原來順慶城里有個外國傳教士開的西藥堂。我最早見到的那個洋醫生凹眼鷹鼻,說著不太標準的中國話。他給我腋窩里放一小亮晶晶管兒,讓我夾緊了,再用一面看似小圓鏡的東西在我胸前來回移動。小圓鏡的柄上套根皮管,末端置于洋醫生的耳窩里,像里面藏著聽器。我從未見過這兩洋玩意,心緊張得咚咚跳。聽診畢,洋醫生告訴我父母,說小孩心跳厲害,很可能是心律不齊。接下來就給我打了支洋針,開了圓的和片兒的幾小袋洋藥,約我父母等這個療程過了,再帶孩子來看看。我第一次打洋針,痛得不行。一個療程后,洋醫生欣喜地告訴我父母,我的心臟跳動已恢復正常,至于我體內隨時釋放的中藥味以及我的臉色黑黃,他實在查不出病灶所在。

然而,我這病灶很快被母親發現于無意之中。原來那天我又故技重演,正假裝疼得滿地打滾呢,沒提防母親會將我突然抱起,趁勢就搔了我胳肢窩。我沒能忍住,咳咳兒狂笑。不想這一笑,打胎藥的氣味沒了,黑黃色的臉也剎那間燦爛生輝。我挨了母親一頓痛打。那以后我再不去想打胎藥了,想也沒用,他們絕不會為此再花錢給我治療。好在鑌鐵罐里已被我折騰空蕩,我因胎恨對父親的報復初戰成功,這就足夠。至于以后,那要看父親何時買地和我的心情了。因我而遭受挫折的父親并不氣餒,他決定遠行,往北邊走。誰想去不多時,北地風云突起。

12

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場風云突發自一支戴五角星帽的隊伍,他們由陜地翻越大巴山,直趨川境,瞬間便席卷了大半個川北。父親不幸正往北走,猝不及防。

有關這支隊伍的消息迅即傳到青居,又很快被張村的族人傳言得沸沸揚揚。母親再無心唱小曲兒了,她每天念叨最多的就是父親。有時她會夜里起來,點亮桐油燈,不為刺繡,孤影哀愁。要么就傾了耳朵,聆聽屋外有無父親回家的腳步聲,結果總是失望。白天,母親心煩亂得很了,便拉上我去找伯娘說話,這是我最樂意的事。我常在他們家見到英姑,湊巧了也能見到放學回家的常哥兒。母親對伯娘訴說她對父親的擔憂,伯娘在寬慰我母親時,我就去和英姑玩耍。

英姑瓜子臉、大眼睛,頭上被她娘精心扎出兩小羊角辮兒。我倆玩耍的地方大多在江邊沙灘,在一片銀沙里追逐奔跑,累了便坐下看江,或用樹枝在沙地上刨劃??偰芘俪鲂┫x子,在我倆眼前驚慌地逃躥。英姑從不讓我傷害它們,說你把它們踩死了,它們的爸媽就永遠失去孩子了。我倆玩得開心,直到母親在古柳下喊我,那時她對遠在北邊的父親的擔憂,多半已被伯娘勸說得放下心來。

很快到大過年了。年后不久,從北邊傳來的消息更令人驚惶,那支戴五角星帽的隊伍,已沖破四川多路軍閥的圍剿,直逼順慶和青居。風聲緊時,人都逃避,這叫“跑紅”,也就是躲紅軍。

張村的族人也不例外。只是他們才跑到村口,總見了瀾伯站在那兒。待要過去,瀾伯說話了,問何事張皇,這要去哪?明知故問。人也就支吾。瀾伯這才正告他們,開春了,麥苗正生長呢,還不快回家施肥去!或者就直呼了某人的名字,指出他家田壟上有段水渠,早該疏通了。瀾伯沉穩如山,族親們又素常服膺于他的通曉睿智,相信他觀今鑒古,料事總不會差,一下就有了主心骨。該干啥的仍干啥去。春耕播種,心意自得;守常仍舊,安之如素。

但瀾伯卻沒閑著,他常去青居場會同其他鄉紳,共商一方民眾該如何應對。結果是鄉紳、商會和轄區保甲,協同出資購買槍械、組建民團、抓緊訓練,各保尤其要加強警戒,夜晚需派專人通宵守望,保與保連結,約以鼓號煙火,無虞紅軍來襲,重在提防土匪蟊賊趁亂騷擾,禍患地方。這樣,在那段非常時期,處風雨欲來時的青居,終賴有瀾伯們的竭力維持,才不至人心思亂??斓酵┳鸦ㄩ_時節,傳聞中的那支隊伍,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由蒼溪渡過嘉陵江,鋒鏑北向。也正是在這天黎明,似睡非睡中的母親驀地嗅到了一股桐籽花的芬芳,她徹底清醒過來,正詫異昨天才起倒春寒呢,咋今年的桐花這么不經凍,只一夜就開了?有人敲門。母親想也沒想,她一把將我提溜下床,直喊錐子,錐錐,是你爹!你爹他回來啰!

正是父親歸來。母親用手撣他的頭和衣服,竟撣下幾朵桐籽花,在手里握著。她不再看我父親了,她低頭看桐籽花,看著看著突然就飛奔出屋,用她哼小曲的嗓門高唱:

“喂喲——哎哎!桐籽花開啰——”

父親也跑出去,應合我母親吼了兩句和桐籽花有關的川北民謠:

咦呀喂——喲嗬!

窮人莫要夸噻,

三月里嘛——

凍桐花喲哎!

張村的族人正待起床,猛聽到我父母親的吼唱,就都起床了,爭奔出和我們一家看桐籽花。那個早晨的桐籽花是我今生見過的最壯美絢爛的一場,它盛開在嘉陵江兩岸及遠近村莊和更深遠處的田疇阡陌,千樹萬樹,浩蕩涌起,連天鋪排。每棵樹又千支萬朵,疊疊累累,繁花重重;樹有多高大,花堆得就有多巍峨。天地桐花一色,入目玉琢粉妝!風起時萬樹招搖,隱約有花的聲音在轟轟響。青山綠水和昨日還在爭奇斗艷的百花們,一夜間竟給桐籽花遮掩得黯然失色。桐籽花呈喇叭狀,花蕊紅嬌艷嫩,像少女的臉。桐籽花有一種特別的香氣,清冽、濃郁,綜合了槐花、梔子花和油菜花的味道。桐籽花開在凍寒,愈凍愈開得熱烈,因之又被叫作凍桐花了。此刻仍凍著,雖然天青蟹色,旭日已投射下光芒萬頃。嘉陵江似乎也給凍住了,被陽光和桐籽花的漫天光影紅翻水面,不見它有絲毫青搖江底。

13

瀾伯和族人們陸續到我家看望父親,少不得問起他在北邊的經歷。父親不愿多講,只說他被那支叫紅軍的隊伍弄去當差,主要是去幫他們丈量土地、計算面積,然后再分給窮人,書寫和頒發土地證書。有位長官很欣賞我父親的文化,千方百計勸說他參加紅軍,無奈父親只想當地牙子,又惦記著我母子,婉拒了。說到當紅軍,父親講了個笑話:有個人叫二憨,扛長年的,紅軍說,你不用扛長年了,跟我們走!二憨問,我啷個要跟你們走?那個動員他的紅軍就逗他,說,你只要跟我們走,包你吃石頭都是甜的!二憨不信。那紅軍戰士第二天便邀他上山,指著一塊石頭讓二憨舔。二憨老老實實伸舌頭去舔,石頭果真是甜的!他這就歡天喜地答應去當紅軍了。原來那塊石頭的甜,才是那紅軍戰士事先在上面撒了白糖,已融化,無痕跡。

這故事樂翻了很多族親。父親卻只是萎靡,至有時日。母親不知原因,便自作聰明地給他唱些小曲,總在使父親開心,但父親依舊打不起精神。這天深夜,他竟顧不得凍桐花剛欲謝幕,風仍料峭,露生涼寒,一個人起身去嘉陵江邊,坐等黎明?;丶液笪乙娝茸蛞顾ダ?,眼罩血絲,面色黑黃,不覺得有多可憐,誰叫他當初必欲讓母親打胎,要將我置之死地!

吃過早飯,父親問我愿不愿意同他去瀾伯家。我當然愿意了!因為除了可以見到英姑,沒準碰巧了還能見到常哥兒哩。遺憾,我那天沒能見到英姑,她和伯娘走親戚了。瀾伯在家,但家里多了個叫龔勉的詩人。龔詩人我認識,他是瀾伯眾詩友中的一個,也曾同他們坐庭院古柳下評品詩文、理弦施箏。龔詩人性子急,每因詩與人起爭論,他必大聲武氣、臉紅筋脹,不定輸贏決不罷休。但他最服瀾伯。我就曾聽他說過,瀾伯詩寫得好,洞簫也吹得好。龔詩人只吹黑管,據說那是一種外國樂器,嗚嗚嗚,像鬼哭。

龔詩人那天于凌晨駕到。我突然就對他的出現特別反感,好像他要不來,英姑和伯娘就不會走親戚了。庭院里的氣氛似乎有些緊張,因為龔詩人又已然臉紅筋脹。爭論可能已持續了很久,但看得出絕對無關詩文。瀾伯看見我父親了,就聽他對龔詩人說,我有個堂弟剛從北邊回來,你要不要聽他講講?龔詩人不想聽,他急切起身,拱手告辭。瀾伯也不相送。父親過去挨瀾伯坐下,似有話要對他講,臨了卻才又吞吞吐吐。瀾伯察覺到了,說義生,你尋常也快人快語的,今日怎了?父親就說了:

“觀瀾兄你對我最了解!我家貧無立錐之地,原也想夫妻各展其能,夙興夜寐,辛勞以待,望積攢的錢多了,給自己買幾塊田地來種。雖不能如觀瀾兄才藝縱橫,結詩友、請戲班、吹簫弄笙,自在心情,與天地為樂;也更不敢奢求如觀瀾兄智識超群、德才兼修、好義急公、聲名遠響,為一方擁戴,從而盡一己號召造福桑梓,風化地方。但,我總可以仿效觀瀾兄晴耕雨讀,于每年農歷二十四節氣當日,烹應節之食物,書節令日之所見所聞,對吧?”

父親竟也能出口成章!我似懂非懂,目瞪口呆。連瀾伯也夸他長進了。

“只是,”父親話鋒一轉,“經此次北邊那么一鬧……”

“怎的?”瀾伯目光一凜。

“弟生性愚鈍,正為其疑慮彷徨,特來就教于兄長?!庇中χa充,“誰叫你雅號觀瀾呢?自古欲知其水,必先觀其瀾呀!”

瀾伯說:“義生弟休要抬愛,難道你也相信那塊石頭是甜的了?”

父親似醍醐灌頂,忍俊不禁,從此又精神抖擻,再去做他地牙子的營生。甚而還多出了莊嚴,每與人書寫地契,他都力求筆與字并結凝重,不飾文采,拒絕虛飄,樸實得就如同土地本身。作為位居各類牙行之首的地牙子,以往,父親在為一樁土地的成交寫契約時,總好涉及交易的季節、時間、當天氣候、因何買賣、雙方心情,等等。雅興來時,忍不住還會涉筆成趣,及乎周邊環境與生長。如:……又此地雖賣價略貴,在旁有一溪穿焉,縱天旱不涸,溉四季以豐。故買方也信其值。

又如:地前方約五十步外,有樟樹三,側背后有柏樹二,望之若華蓋,亭亭然疑皆古木矣!

筆涉小溪尚可牽強,此古木未經交易,入地契何干?如果是因為它們具有標志性,那么草本植物呢?則:

……界外溝渠畔,有野豌豆苗生焉,此或薇之謂哉?“采薇采薇,薇亦柔之?!惫蚀宋镆?,遇饑年可救荒。

又則:卷兒菜,野生??墒?,也可作藥用。詩云“采采卷兒,不盈頃筐?!苯Y果也無非“或可救荒”。雖僅寥寥數筆,也傳神,但弄得一紙地契形同紀實散文,無怪乎瀾伯曾批評過他行文雖有麗藻,總不合范式了。

當然,責任也在瀾伯,誰讓他當年收養我父親時教了他那么多的圣賢經典與歌賦詩詞呢!我少時也多承瀾伯教誨,否則今天與你閑聊,就斷不會有這等咬文嚼字。

現在,父親的人生奮斗目標又專注在買地了。他按照師公那本簿冊的索引,比從北邊回來之前還要更清醒地行走在路上。他跋涉在川北的廣袤大地,在一處處熟悉或陌生的道路、田疇和村落黎民之間,積極尋找、發現、挖掘和努力促成一樁樁土地的交易。途中更不肯閑著,捎帶販運的商品更見沉重,有時重到快將他文弱的身軀壓倒。

母親似乎已和他達成共識,做刺繡更是日夜不停。從前她邊刺繡還邊哼小曲,現在她櫻桃般的小嘴除了用來呼喚我,幾乎整天就啞著。自然也忽略了對我的看顧,樂得我只管去同鼻拐娃們撒瘋玩耍。

夫妻倆像和誰憋了口氣。我知道他們在跟誰憋氣。這氣憋得日積月累,鑌鐵罐里的錢自然又已增多!果然這年秋天的某個深夜,父親和母親又在背著我商量買地的事了。

14

可以毫不夸張地講,在張村這群孩子中,我的調皮不敢說前無古人,但絕對是后無來者!其實說“調皮”太輕了,我簡直就夠得上十足的頑劣,上天入地,作惡多端。更可惡的是,我的頑劣不是出于兒童心性的某種缺陷,或基于年少無知的率性本真,而是用心險惡,有的放矢。有時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小小年紀,怎么竟會有那樣多的壞主意!當然,我的作惡自有其規律性,那就是視父親何時將要買地,他那邊躊躇滿志,我這邊規律運行。結果父親如盼望豐收已久的農夫,正興沖沖下地收割,剛人至于途,漫天冰雹就不明不白地兜頭砸下,收成一片狼藉??纯次叶加羞^哪些杰作吧!

我弄死人家的小雞。我弄死小雞不用腳踩,拿手捏,不是每次捏死一只,而是整窩兒。這壞事我連干了兩年,禍及全村,家無遺漏。原來在春天,張村的族人都有孵育小雞的習慣。小雞長到夏至六月,正適宜拿去青居場出售,因正逢青椒上市,家家餐館都少不了要做一道川北的名菜——辣子雞,嫩公雞能賣到大價錢。孵化出來的小雞長到月余,我會乘人疏忽,將這家的老母雞轟走,再捉住小雞,捏死捏碎。老母雞急來護兒,奔我怒聲啼啄,我全然不顧,直到將它的整窩兒女捏死得一個不留,才雀躍而去。那些被捏死的小雞別說長大了變錢,吃也不能吃,肉都帶雞屎味。那兩年張村的老母雞見到我都會緊張,我簡直勝過它們眼里的鷹和黃鼠狼。

我砸壞人家的水缸。當然這也要趁人不備。我手拿一塊石頭,仿效從瀾伯那兒聽來的司馬光砸缸,輕易就能將一口水缸砸出個大窟窿。石頭砸在缸上的聲音很好聽,像瀾伯的某個詩友在他家古柳下的琵琶一彈。水先是嘩嘩流出,仿佛在缸里憋得太久,最后細細一線,比我的撒尿都不如。

我打掉人家的瓜果。打瓜宜在仲夏。那時黃瓜南瓜絲瓜還有茄子豆角,大多將熟未熟。打瓜我用木棍,朝那些才大不過碗口的瓜和長才寸許的豆角齊頭并腦狠狠削去,似風卷殘云。打果不分季節,因水果涵蓋四季:春有桃李,夏有橘柚,秋有梨棗,冬有橙柿。打果的時機選擇亦如打瓜和捏雞子,這樣被打落的果賣不能賣,食又不能。

我掃蕩人家的莊稼。手法與打瓜果雷同。不同在兩手空空,只需在快成熟的莊稼地里奔跑打滾。比起瓜果,農民更在乎糧食。每有快成熟的莊稼被我踩踏蹂躪,慘遭掃蕩的族人都免不了站地頭跳腳大罵,再痛哭一場。

我鉸壞人家的衣服。那些衣服多晾曬戶外。只要瞅準這一戶家中無人,我就用從娘那兒偷出的剪刀,將那一件件或新或舊的衣裳取下,要么戳破前襟,要么剪掉后擺或裁掉領口。被剪裁掉領口和后擺的衣服,最讓受害人補無可補。后來我懶得去絞人家的衣服了,干脆趁母親不備,偷偷剪壞她那些業已完工的精美刺繡。我在每沓繡品中只弄壞幾幅,多了怕引起母親的注意。被我剪壞的繡品,最終要等到母親去銷售時才被她發現。曾經一度,母親懷疑是自己刺繡時分心,才弄下她的繡品里會有蝴蝶斷了翅膀、貓兒瞎了眼睛、交頸的鴛鴦有一只竟不見了腦殼。直到有一天我又要作案時被她突然闖見……

我在做上述各種壞事時,總要帶上鼻拐娃,后來又多了遠帆和望海。鼻拐娃的力氣從小就比我大,也肯使粗蠻,頭腦卻要比我簡單得多。我倆是最要好的毛根兒朋友。曾經在某個不短不長的時期,我利用過他的力氣和單純,而他卻傾其一生,敬佩我的文化與智慧。遠帆和望海年齡比我略大,但我的表現更像是他們的領袖。

我做下的這種種壞事自然要受到懲罰。但最先遭殃的人卻不是我,而是我母親。我每做下一樁壞事,結果總要有族人吵上門找她要說法。最初,母親不相信她的乖乖兒有如此頑劣,但對方很快喊來了證人,他們有時是鼻拐娃,有時是遠帆或望海,甚或就他仨齊撲撲到場。這正中我的下懷,我作惡最怕沒人知道始作俑者!他們知道了,就冤有頭、債有主了。當母親向受害的族人提出,賠償該幾個娃分擔時,我卻大義凜然,把所有的錯都大包大攬。為此母親最感到不可理喻,直懷疑她兒子的腦袋搭錯哪根神經了。

初始,母親只違心地罵我小短命兒,但歷經幾次賠償,她就動手打我了,而且隨著我做下的壞事越多,她使繡花針的手也越有力。最可怕的是父親回來,他發現鑌鐵罐里的存錢大幅縮水,不免向我娘仔細盤問。母親先還替我遮掩,實在不能自圓其說了,她便把我做下的壞事和盤托出,結果是我免不了被父親按翻在地一頓暴捶。地牙子的手,可要比繡娘的重很多。

那幾年,娘沒少管教我,她本著做母親的責任,苦口婆心,循循善誘,告訴我什么事可為,什么事不可為,好孩子應該是怎樣。我總是洗耳恭聽,頻頻點頭。她以為我聽進去了,從此將要改正,成為她理想中的乖乖兒呢,誰知才沒過幾天,又會有族人因我而吵上門來。母親為我沒少傷心落淚,更讓她難受的是找到她索賠的族親,少有人不指責她教子無方,警告她再不對我施教嚴厲,早晚必成禍害。甚至有人向她發出威脅,今后但凡我弄壞了他們家的任何東西,他們干脆不要賠償了,直接把我整死弄殘,好歹也算為地方將來除掉一害。不知當初喝下的那碗打胎藥有沒有留下后遺癥,抑或別的什么緣故,總之母親在生養了我后,從此再無生育。她只有我這一個兒!自然要被整死弄殘我之類的威脅嚇得不輕。

父親每次回家,都少不了要為我同母親吵架,大言不慚地聲稱如果他在家,絕對能把我教育成一個懂禮貌、守規矩的好孩子,斷不會像眼前的這個孽障,都壞蛋得賽混世小魔王了。母親最初還承受指責,后來聽父親罵得實在太不像話,也開始還擊,說,我在家容易么!如果一心管孩子,那還要不要刺繡掙錢了?又哼哼道,你張義生為啥不在家教子呢?你在家呀,我娘倆正該你拿錢養活!這句話頂到了父親的軟肋,他張張嘴,再不說話。

但父親下次回來,他還會同我娘爭吵,且吵到后來愈趨激烈。最厲害的一次,在父親不知從哪聽說我剪壞了母親的繡品,他問我娘是否真有其事。母親不想我再遭他痛打,就說怎么會呢,我刺繡時,錐錐還替我穿針引線哩!也真有弄壞的,都怪我不小心了。如果我保持緘默,這事或可被母親遮掩過去,偏偏在這時我會說她講的全是假話,那些繡品真是我弄壞的。父親和母親聞言都很駭異,似乎簡直不敢相信他們怎么會有如此愚蠢的兒子!其實我這是要刻意點燃父親的憤怒。然而父親最初的憤怒不是沖向我,而是啪啪啪連抽了我娘幾個嘴巴。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打母親。我娘也是震驚,她努力站穩了身子,指著她男人問:

“義生,你、你打我?”

父親的神情頓顯懊悔,繼而他把滿腹的怨恨都發泄到我頭上了,這次我遭到的痛打勝過以往任何一次。父親邊捶我邊罵說,那碗打胎藥當初咋沒把你打掉呢?我原說不要這個小雜種的,你偏要!要,要……后面的話明顯針對我娘了。娘就說,早知他今日這等不成器么,我也不會堅持!哦,現在還來得及,你這就抱他扔嘉陵江去,像當初他落地時一樣!母親是使氣斗狠,誰想父親竟當真了,他這就將我頭朝地夾在腋下,起身直往江堤上沖。

夏夜的江堤??罩性聢A,地瀉銀光。我那時無意景色,我給嚇壞了,擔心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要我的父親,真會把我扔進嘉陵江給喂了魚鱉。我在父親的腋窩下掙扎。幸而關鍵時刻,我向上看見了空中那很美的金黃色月亮,突然鬼使神差一樣,說,爹,慢點扔我,你讓我再多看幾眼月亮!父親一怔,隨即咯一聲笑了,說,小壞種,你還有心情看月亮?卻站住不動了。挾持住我的臂彎松開,我像只斷蒂的瓜咕咚跌落。原來父親也在看月亮,看著看著竟一屁股坐岸上了。

那是我見到過的嘉陵江最美的月亮!它清冽在江心,似轉動著的冰輪。水浴清蟾,輕漾江底,閃爍在粼粼波皺間的每一粒月光,恰似胭脂點點、片片魚鱗。多有魚刳剌剌從水中躥起,也像被月色如此絢爛驚呆,于空中一個愣怔,再向上魚躍,似要去銜住天上的一圓,最終赤條條墜落,砸回的聲音此呼彼應。江天素錦明璣,卻又有霧嵐縹緲在月之下、江之上……母親也趕來了,緊挨著我們坐下,眼角殘留的淚痕,晶涼得正如她臉上的月。她正用了那樣的月,深情地望著我父子。父親禁不住母親凝望,他忽然嘆息了聲,說:

“唉,我們這一家三口,如其也像這月、這江、這水,該有多好!”

他像是在作詩了。這個年少時曾被瀾伯灌注了許多詩文的人,雖然只做地牙子的營生,但資質中卻不乏詩性的品格。

15

隨著我對父親有規律性的折磨,有一天我驀然發現,母親在常與族親們的爭吵中,脾氣已變得越來越壞,有時簡直像個潑婦,竟大膽得都敢辱罵張姓的祖宗了。我聽到有人在商量要不要告訴瀾伯,哪天弄我娘去跪祠堂,給祖先謝罪。即刻有人回說,外面都打抗戰了,瀾伯已很少回家。話題就轉移到中國和什么小日本打仗了。

現在因我而起,父親和母親也經常打仗。自從開了打我娘的先例,父親的手就管不住了,這正如同男女之間,你只要發生了一次,就管不住有第二次第三次。母親后來也奮起還擊,終于到但凡父親歸來,家里就擺開戰場。這樣的戰爭爆發多了,父親的回家就日漸稀少。母親的表情開始像一個欠揍的婦人,她有很長時間沒挨我父親的揍了,盼挨揍盼得精神恍惚。有時,她的神情看上去又像在疑神疑鬼。一天深夜,母親突然叫醒我,說,乖乖兒,你爹這許久不回家了,你想他不想?不待我回答,又凄然一笑,說,他這多時不落屋,該不會是外面有野女人了?

終于盼到父親回家,母親少不得拿這個話題將他盤問。父親十分驚訝,說紫珠,你咋會有這種想法?我對你可是情有獨鐘??!當年你住青居場上的小屋……母親打斷他說,我住小屋招惹你了?你那時就年少花心,連師傅的女人都敢惦記!父親辯解道,我那叫惦記么,誰叫你于我驚鴻一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母親說,如此道來,倒像是我先勾引的你?只是我今非昔比,快趕上人老珠黃,再又給你生了個惹禍的兒,我看你對我早生嫌厭,也越來越拿這個家當客棧了!說到動情處,不禁悲聲啼哭。父親大起慌張,他不諳母親咋脆弱成這樣!剛想著該如何盡心寬慰,母親已止了悲泣,直要他這就回答,你那另一個家現在哪里?父親急了,發誓他只有這個家,他絕對用情專一,斷不會似那等小女子水性楊花。誰知母親聽了才臉色一暗,說張義生,你這話不是針對的我吧?你何不干脆說我送往迎來?你那時不嫌我出身妓女,今日倒是嫌了?你要沒野女人,咋掙的越來越少?這又有很久沒回家了,錢呢?拿出來呀!我爹眼睛望著我道,給你的錢存得住嗎?還不夠替小孽種當賠匠!娘冷笑,說,找這些借口!吵過了,又一場不歡而散。

父親這次離開的時間最長,快滿大半年時,我母親犯下心痛癥了。此后但凡有發作,我總要見她眉頭緊蹙,雙手去胸口揉搓,慢聲聲低吟疼痛。如果不是她容光瘦減,這犯心痛癥的姿態肯定不輸西子。我突然覺得她有些可憐,要她去看醫生,母親每次都搖頭苦笑,說,治不了的,我的病,我知道。

正于斯時,傘匠出現。

那天,母親又犯心痛癥了,她躺在床上,忽聽門外有人喊:“修傘啰——修傘!”知道來傘匠了,母親便吩咐我將家中一把需修補的傘,拿出去讓傘匠修。我拿了雨傘出得門去,正見那傘匠支了攤兒,往我家門前的矮板凳兒上坐下。這傘匠看著陌生,因村里常多傘匠往來,人都認得很熟。他年紀與我爹相仿,皮膚白皙,眼神靈慧。見到我時他微微欠身一笑,說,小兄弟,借你家門前寶地一用了。這點居然也像我父親,張嘴就咬文嚼字!他接過我遞上的傘,開始忙活。很快又有人家拿傘來請他修補。人們的印象也如同我,都說那傘匠他們從未見過,忍不住好奇,便競相打聽他何方人氏,姓甚名誰。傘匠邊忙著手中的活兒,邊回答他們的問話,我在一旁聽著,感覺傘匠應對裕如,伶牙俐齒。

那時在中國鄉村,每逢農事稍閑,總會有那么多的五行八作的手藝人,攜帶了各自的行頭和擅長的手藝,紛紛去鄉間行走,深入籬落莊戶、田間地頭。如騸匠、鞋匠、木匠、泥瓦匠、蓋房匠、剃頭匠、補碗匠、打鐵匠等,傘匠只是其中的一種。他們打油熬糖,各干本行。有時趕巧了,不同手藝的幾種“匠”相繼進村,雖互不干擾,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也足以讓那個村熱鬧非常。這就見了騸匠挨家前行,敲一面如圓鏡的手鑼,邊敲邊喊:騸豬騸牛呵!有沒有哪家哪戶要騸豬騸牛?對面貨郎過來,手搖的鼓呢,也邊搖邊喊:家常小百貨,針頭線腦,要買的快來買哦!就聽得錘聲叮當,才是有打鐵匠開了爐膛。錘聲與騸匠、貨郎的唱合,你來我往,軟硬相彰。其他匠作的招徠如無需蕩鼓鳴磬,他們也各有師承,喊唱的無不拖腔拿調,有板有式。這些工匠給那時的中國農村帶去了生機,增添了無窮活力,甚而古往今來,代不乏有那等精明的手藝人,演繹出形形色色的風流故事。

門前就剩下我和傘匠了,看他的修傘與我見過的大不相同!他把要修的傘一一撐開,繞己一圈,若一朵花碩大無朋,自己則踞坐其間,低著的頭怎么看都似一叢黑色的蕊。他修傘的動作笨拙而又靈巧,傘骨壞了的換傘骨,傘面破了的補傘面。那些傘的面多用幾經桐油浸曬后的特殊紙材,只有少量的用布、綢之類。無論布、綢還是用的油紙,傘匠在修補它們時,都會選取相同的材質與顏色,務使修過的傘與原來的保持一致。再破的傘經他修補,完好時竟了無修補過的痕跡。他使用的修傘工具與別的傘匠沒啥不同,唯有他使用的一種白色液體,我在其他傘匠那里從未見到。他用這種白色的液體涂抹針腳,使它們看上去更天衣無縫。他見我十分好奇,便允許我倒出一丁點兒白色液體,試著去貼兩張油紙傘的碎片兒,果然瞬間就合二為一,揭也揭不開了。我問他此為何物,得到的名字也從未聽說:膠糊。問青居街上有賣嗎?回說沒有。再問,順慶城或更大的地方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膠糊是他的發明,只有他才能制造。我愈覺這傘匠有趣,便纏著他給我講故事呢,結果又才發現,他肚里竟裝了不少書,學問差不多快趕上在順慶上中學的常哥兒了。突然,傘匠像發現了什么,他抬頭望我身后,目光一個激靈,臉唰地緋紅。我緊隨他轉身望去,才是母親已不知啥時起床了,坐一旁,正安靜地聽我們說話,此刻被傘匠那么一望,她不知怎的也臉漲紅暈。這紅不打緊,可怪的是又引發了她的心痛癥,就聽她哎喲了一聲,手捂住胸口,人已跌倒在地。誰也想不到傘匠這時會從傘的花朵中一躍而出,他將我娘扶坐好了,急問她這是怎么回事。

“心口痛?!蹦赣H呻吟著告訴傘匠,并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哦!”傘匠不安地搓著手,他臉又紅了,嘴里輕聲咕噥道,“也許不是病呢,心通情的?!?/p>

這話很令人費解。但母親卻像聽懂了,她警惕地站起身來,回到屋內。

“你娘她生氣了?!眰憬硨ξ艺f。他神情頗為懊悔,接下來修傘的過程,竟很少說話。

陸續有族人來取已修好的雨傘,他們無不嘆服這個傘匠精巧的手藝,直夸他是迄今為止,他們見到的最杰出的一個修傘師傅了。當最后一把傘被取走時,傘匠飛快地撕了塊布,包了些掉在地上的傘骨碎屑和幾縷傘的油紙和綢、布的條兒,他鄭重地遞給我,說:

“告訴你娘,用火鍛成灰,兌溫開水吞服,期以七日,一天三次?!?/p>

我疑惑極了,問他:“你是要用這,給我娘治心口痛嗎?”

傘匠詭異地笑笑,說:“如真是犯心口疼,你娘就該及早去看醫生了。倘是心通情呢,我這個土方子,或許有用?!?/p>

我不懂啥叫心通情。我只想問問傘匠,他走了,以后還會不會來。

16

我將那包所謂的偏方交給了母親,告訴她這是傘匠專給她治心痛癥的,并講了該如何服用等。母親直皺眉頭,說,啥偏方?邪門歪道!還不快拿去扔了!我才要拿去扔了,不想又被她喚回,說,你且先留著吧!必要時我疼得狠了,不妨試試,死馬權當它活馬醫噢。果然這天她心痛癥又犯了,還真就試服了傘匠的偏方。到第七日,傘匠來了。仍將修傘的攤兒,擺放在我家門前。我家這次已無傘可修。傘匠給別人修傘時,母親就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看,邊和他說話。我想聽傘匠講故事,心里很不高興母親在場。

這時就聽傘匠問我娘,他給的偏方可曾服用。母親照實回答了。傘匠飛快地瞥了她一眼,道聲對不起,說那包穢物實在有傷雅潔,真怕褻瀆了你這樣的清妙人兒!但見母親精神陡長,眉目婉轉里又影照飛鴻。她嗲著聲問傘匠,說噢!你剛才說啥了?贊道我是清妙人兒?傘匠頭低一點,似不好意思。母親窮追不舍,更大膽地望著他,說,聽師傅講話,倒不像是個修傘的人了!只是你道我清妙人兒,敢問這清何也似,妙何以有?母親和父親說話也慣常這樣,我聽得多,不足為奇。只是傘匠沒料想我娘問話亦雅,不由抬起頭,吃驚得張大了嘴巴。我娘的眼睛在等他說話呢,他剛才伶牙俐齒的竟無言了。我娘便自嘆,說:

“唉,要說清妙,那也是在從前了。如今的我恰似了桃花,已春風度盡……”

這話就更雅了。幸而傘匠能懂,就聽他慌忙說道:“大姐兒何苦幽怨?你如今也是清妙的,只不過有心事憂煩,才顯得這略有憔悴?!?/p>

母親也就笑了,說:“你真解得人意,忒么嘴甜!”

兩人話正投機,忽發現我在旁聽呢,就都住嘴了。先是我娘轉了話題,問傘匠,今兒還能不能再給她吃一副偏方。傘匠自信滿滿,說無須再吃,一副即夠。

我娘問他,偏方能治得了心口疼,是何道理?傘匠眼神怪怪的,回答也意味深長:

“我說過心通情的,這傘,它也通情啦!”

我母親果然慧心了得,她當即答道:“噢,傘若通情,那也該是雨后的晴了!”

傘匠嗟訝不已,眼睛睜得老大。

自從我娘不再犯心痛病,我發現她就常盼傘匠來!有時正繡著,不覺就停了針工,神思恍惚。我能明顯感覺到,這恍惚不同于以往她對父親的思念。最折磨她的在村里每有工匠和小販們的吆喝,她必側耳傾聽,不曾聽到她想要的聲音,就表現得更要煩亂,好一陣悵然若失??晒值脑诨サ肋^傘通情雨晴后,傘匠竟不再來,仿佛他前兩次的來,只專為給我娘治心口痛,和驗證她病好沒有一樣。我甚至開始懷疑,這個傘匠沒準就是傳說中啥鬼怪精靈的化身,不如此,就不能解釋他那服偏方,怎的治心痛癥有如此奇效!還有他自制的膠糊,妙用也是非凡。

然而就在我疑云難散,母親已瀕臨絕望時,經久不見的傘匠卻突然仿佛從天而降!好像要呼應母親那句傘通晴的話,傘匠今番來,恰在雨后初晴日。早飯后,我娘才拈了繡針呢,就聽傳來傘匠的聲音,修傘啰——這家的大妹子可有傘修?話音未落,母親的手就給針尖一扎,竟顧不得將流血止住,急奔出門去。那時族人們趁地里土墑,自有活忙,無人顧及家中有傘要修,唯有我家。其實傘此前已經這傘匠修好,暫無破損,可母親執意要修,傘匠也只好從命。僅此一傘,自是做不成花蕊,他只能將那把傘撐開,隔著它同我娘說話。母親與傘匠隔著距離,但隨著她的說話越來越蜜意鶯聲,不覺已將凳子移近。那把傘本修無可修,傘匠做得最多的,便是一遍遍往傘紙面涂他自制的膠糊,且心思已不在傘上,他越來越頻繁地抬頭,眼波傳意,在忽閃閃地望我娘哩!母親也就送目愈頻。至此,他倆已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很快看見,母親的腳從撐開的傘底移向傘匠,先是觸碰傘匠的腳,驚得傘匠向內一收,不想我娘的腳也緊跟著過去,將傘匠的整只腳背蓋住。傘匠的腳退無可退,手涂不穩膠糊了,直打哆嗦?,F在母親的腳掌提起來,尺蠖似的,一點點爬上傘匠的小腿,然后再上去,也如尺蠖的累了,停在傘匠大腿的內側,撓。傘匠驚慌地四下張望,突然就看見我了,直說噢噢,你兒子!兒子!母親也就恍若大夢初醒,她狠狠地瞪著我,罵了聲小短命兒,你剛才都看見啥了?我搖頭,表示啥也沒看見。母親就給了我幾個銅板,說,寶貝兒,你快撐了這把傘,去場上買塊紅糖。別忘了也給自己買個鍋魁!

大晴天的讓我撐雨傘,可見母親已是大亂方寸。半路上我越想越覺蹊蹺,就往回走。到家時見大門緊閉,母親和傘匠都不見了……

我再次見到傘匠,在那日母親帶我去趕場。她和傘匠似邂逅街頭,并無言語,只彼此傳遞了一個眼神。那天母親給我買了許多東西,吃穿都有,還塞給我幾張紙幣。以前母親就從沒有過像那天的大方。她還將我領來至一條偏街,在一小屋前久久佇立。那地方我從未去過,感覺似曾相識。后來母親要我先回家,她還要辦幾件事情。我轉身往回走時,她突然又叫住我,很放心不下的樣子,說,你爹快回家了,沒事時你多上瀾伯家去,看看英姑。我才開口欲問,她已急轉頭,留給我腳步倉促、匆忙的背影。

母親從此再沒有回來。后來得知,她跟那個傘匠走了。

17

母親囑我多上瀾伯家去看英姑,其實是在暗示我,如果父親一時半會兒還沒有回來,我可去瀾伯家尋求庇護。在母親離去不歸的當晚,我就哭喊著去了瀾伯家。瀾伯不在,伯娘說他還在外面跑抗戰宣傳,我的飲食起居,都由伯娘照料了。

伯娘長在深閨,賢良淑德,于歸瀾伯,更是涵養心性,義理深明。她不僅樂意收留我,更待我比英姑和常哥兒還更要勝似親生。有時她見我眼神發癡,料到我是在想爹和娘了,再忙也要丟下手中的活兒,陪我說話。她甚而這樣寬慰我,說,你娘此行專為尋找你爹哩,或許現在已找到了,夫妻在回家的路上。我當然不會相信。何況我已隱約猜到,娘的失蹤跟那個傘匠有關。

我暫時還不會把這猜疑講給伯娘。畢竟如果是真,于母親總不光彩!但,隨著我父母就要歸家的預言一次次落空,這天我終于沒憋住,就對伯娘講了我娘和傘匠的事。伯娘聽了,壓低嗓門兒警告我,這事除了她,再不要對任何人講。末了才輕聲嘆息,說,唉,立錐,你要早聽伯娘我一句話呢,你父母或許就少生嫌隙,不至弄成現在的樣子。

伯娘說的千真萬確。原來我最初闖下了亂子,母親事后會帶我去瀾伯家,她向伯娘傾訴煩惱,也有求她協助教育我的意思。去時總不見瀾伯,這并非母親的故意選擇,而是我每要作惡,必瞅準瀾伯不在家的機會。我心親近瀾伯,卻憚于他的威嚴,尤其是在想干壞事的時候。伯娘如母親所愿,每次都少不了要對我藹言規勸,循循善誘,我也假裝像個知錯了的孩子,答應悔改,之后仍我行我素?,F在伯娘責備我,我才真的后悔了!

隔幾日,久不露面的瀾伯回來,對我住在他家略感驚奇,正要問及伯娘,不想族人已聞訊絡繹來到,要聽他講外面抗戰的消息??赡苁翘量嗟木壒?,瀾伯較離家時瘦多了,臉色也多生晦暗,神情雖既往溫雅,于中卻見冷峻剛毅。便有那聰明的族人,從他的神情感到了國事的艱辛。果然,他們很快從瀾伯嘴里,聽說了“八·一三戰役”、國府已遷都重慶、南京失守,市民慘遭屠戮等等。瀾伯這些日子在城里的街道、學校、機關和社會團體做抗戰演講,創作詩歌,油印刊物,更多的時候是與士民工商界的代表,八方募集抗戰資金。族人們受瀾伯感染,問及他們正該如何為抗戰出力,瀾伯就告訴大家,國難當頭,務必以國家為己任,家有丁壯者,應及早動員他們參軍;在家的宜遵紀守法,勤于稼穡。國府遷都重慶,這四川就是大后方了,以后川人難免賦稅最重,征兵最多,到時大家定要理解,竭力解政府之難。又道我們川人,從來吃苦耐勞,深明大義,史上每有國難,必多慷慨悲歌之士,值此外患當前,更應表率全國,自一家做起,自一姓做起!

聚集在瀾伯家的族人,很晚了才遲遲散去。早上醒來,我聽見伯娘在問瀾伯,今日小寒,你又在家,午飯還照往年?瀾伯說,那是一定!伯娘便報出菜名,有砂鍋燉羊肉、火腿鯽魚湯、炒狗腎……被瀾伯打斷,說:

“燉羊肉、炒狗腎就免了吧!你去鎮上買兩尾鯽魚、一斤黃豆芽,熬湯即可。省了火腿,也是美味?!?/p>

伯娘問:“就這么簡單?”

瀾伯說:“按對應天時,承接地理,這三九最甚寒涼,人歷四季消耗,終歸陽氣偏衰,此時正宜大補,不唯抵御嚴寒,更在蓄來年精銳?!焙龅貒@口氣,“唉,時逢國難,我看以后一應開銷,都在簡要。但只要中華不滅,這二十四節氣,依舊得過!”

我剛聽伯娘報菜名,饞得一骨碌翻身起床,后雖知僅有一道鯽魚湯,亦仍自垂涎,畢竟在他們家多日,淡飯粗茶而已。

瀾伯大約已聽說了我家的情況,他這就過來將我攬入懷中,說,立錐,我教你背段農諺,可好?不待我點頭,就教了,卻才是一句我熟得不能再熟的農諺:小寒大寒,回家過年。我想到爹娘,眼里一下涌滿了淚。

瀾伯去青居,也帶我同往。做為一鄉紳士魁首,他去后必會同其他鄉紳,共商戰時亟須考慮的公務,努力做好地方最該做的事情。他們去得最多的是鎮公所、兵役科,其次是商鋪茶樓、賭場妓院。前者問征兵征糧,后者問完捐納稅,總在號召經營者做愛國商賈,踴躍認募認捐。然后再用家鄉父老的名義,將籌集到的款項直接寄往在前線的川軍,又主要是西充王瓚緒的部隊,隨款附函,由瀾伯捉刀,都在代表桑梓,鼓勵他們英勇殺敵了。

一日,瀾伯他們來到我師公曾參股的那家賭場,正逢朱廣富和幾個人因斗牌而大打出手。瀾伯將他們喝止住了,眼睛望朱廣富說:

“外面硝煙戰火,你們也打得不亦樂乎。與其不務正業在牌桌上爭輸贏,倒不如上抗日戰場,做血性男兒,顯英雄本色!”

幾個人都噤若寒蟬,赧愧萬分。唯朱廣富滿不在乎,他陰陽怪氣地哼哼道:

“對嘛,我們該上前線賣命,你家常哥兒呢,他就該躲城頭念書?”

瀾伯噎住。突然就摔門而出,奔城里而去。翌日黃昏,我和英姑正在江邊追逐玩耍,突然看見常哥兒正由瀾伯領著,英氣勃發地向家中走。英姑飛奔過去,我緊隨其后。伯娘見到兒子,問他,不到放寒假,也不是周末,你咋回來了?隨即將困惑的目光投向我,似乎要從我這兒尋找到答案。

原來,我昨天獨自回來,告訴伯娘瀾伯去順慶了,并講了他在賭場與朱廣富發生的爭吵。伯娘不甚在意,直到現在驟然見他領著常哥兒回家,才隱約感覺到有哪點不對勁兒。她眼珠在瀾伯和常哥兒之間來回轉動,多少狐疑和不安盡在其中。瀾伯這就告訴伯娘,他已給常哥兒停了學籍,送他去參軍,等到哪天把倭寇趕回東洋了,再重返學校繼續讀書。伯娘忙將眼睛望定了常哥兒。常哥兒肯定地點頭,臉上還抑制不住投筆從戎的激動哩!

夜里我和常哥兒睡一張床上,我問他啥叫抗日、啥叫打仗,他特有耐心,都對我講個明白。半夜他突然起床,點亮油燈,讓我看他拎回家的那口箱子,說里面全裝的書呢,你長大了想讀書盡可取觀,但不得損壞,都給我留到打完鬼子!

三天后,瀾伯夫婦送常哥兒出征,我和英姑也同去相送。伯娘雖難舍兒子離去,但那天神情鎮靜,眉眼中全無悲戚。倒是瀾伯有些失控,臨到常哥兒他們登船時,他突然嗄著嗓子,吟誦了一首古詩:

陟彼岵兮,

瞻望父兮。

父曰嗟予子,

行役夙夜無已。

上慎旃哉!

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

瞻望母兮。

母曰嗟予季,

行役夙夜無寐。

上慎旃哉!

猶來無棄。

……

這首《詩經》中的《陟岵》,后來有一天瀾伯不僅教我背誦,還予我細心講解,說此詩為征夫思鄉之作,父母對征夫的告誡叮嚀,皆從彼想象中來,不直述征夫之苦,思親之痛,以己之思而度家人,然則舉家之苦痛更甚!詩分三段,瀾伯那天只誦唱了前兩段,估計是因為末段的最后乃一死字吧?送子出征而言死,為父者終歸不忍心道得,只要避諱了。

常哥兒參軍走后,我發現伯娘一直心緒不寧,有時看她要說話,卻開口忘言;有時她正忙著什么事情,忽然就放下,人恍惚得像掉了魂兒。尤其在從前常哥兒每要回家的周末傍晚,她必早早去江邊守望,至暮靄沉沉,星月升起。后來她不去江堤了,改為敬香禮佛,每周去一趟離張村不遠的清泉寺。又再后來,她干脆從寺院里請回家一尊菩薩,早晚跪拜,總在為常哥兒祈禱,求上蒼保佑他吉祥平安。瀾伯覺得如此亦好,他偶爾還替伯娘燃香、擦拭香案。漸漸,這個家于青煙裊裊和喃喃禱告聲中,復歸平靜。

誰也想不到正在這時,我父親回來了!

18

父親沒料到母親竟然會不辭而別,不僅于家殘破,且至我有缺甌瓷。他向我打聽母親離家前的跡狀,我便大講特講傘匠的故事。每當講到母親與傘匠的各種細妙幽微,少不得還要放大,繪聲繪色。

“是我娘先伸腳勾的傘匠。喏,像這樣?!蔽易隽藗€示范。

“哼,本性難移!”父親似哭似笑。

“傘匠對我娘說,心通情哩,這傘也通情!”

父親一巴掌拍在桌上:“通哪樣情呢?奸情!”

“……娘讓我上街買塊紅糖?!?/p>

“你不該去!”父親氣得狠拍我腦袋。

我急忙表白,說:“我才走到半路,就往回走?!?/p>

父親才松了口氣,我便又說道:“回家見大門緊閉……”

“別說啦!”父親暴跳如雷,他臉膛青紫,痛苦得恨不能這就以頭去撞墻壁。

這正是我樂意見到的。我就是要讓他不堪羞辱,痛不欲生!因為胎恨,從前我讓他受損的只是金錢,而今他被我用話語戕裂其心。金錢損失了可以掙回,心若創口深切,恐怕就萬難愈合了!我幸災樂禍的表演,無疑在往他傷口上抹鹽。正偷著樂呢,不想父親就將我掀翻在地,朝我屁股上好一陣足踹拳擊,恨不能將我食肉寢皮。

“孽障,”他邊打邊罵,“你知否?一切因由你起,禍皆從汝生!”

父親看到的為既有之事實,他全然不記得當初逼我娘吃打胎藥的事了!這叫孽報,都貫穿前因后果,往世今生!由此我一生崇奉磊落,自善修為,相信大千世界必有神明,縱虧心暗室,也神目如電。

父親打罵我到后來,眼里已蓄滿了淚。剛才還渾濁,突然就閃了光。他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張紙片,告訴我那叫存折,也叫銀票。我的眼睛也跟著亮了一下,恨不能這就搶過來,幾把撕個粉碎!父親晃動著手里的存折,說他現在已經攢下錢了,足夠買幾畝地了。原想置了地和你娘兒倆過好日子呢,誰知她才跟一個傘匠跑了!“不行,”父親說,“我們家就快要有田土了,我不能讓你娘跟一個傘匠過窮日子!噢噢,我得去把她找回來,找回來……”

言罷,這就拉了我去瀾伯家。他是想聽聽瀾伯和伯娘的意見。瀾伯去城里聯系啥學生團來張村募捐演出的事了。伯娘把我父親委婉責備了一通后,也很支持他去尋找我娘的想法,并建議他最好能帶上我。用意不言而喻。

有關傘匠的信息,都來自他初到張村修傘時的自我提供。父親怕我記憶有誤,就找到村里幾個曾經找傘匠修過雨傘的人認真核對,誰知得到的結果竟不完全相同,甚有的南轅北轍、顛倒東西。但父親仍堅定了去尋找的念頭,只要傘匠有名有姓,家有居處,他就不怕漫天撒網大海撈針!這樣,在一個嘉陵江霧嵐如靛、曉月鉤沉的黎明,父親偷羞忍恥,帶著我凄愴上路。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只因對母親的尋找,我才能隨父親去到更遠的地方!

其實,所經行處也不外山踞水流,一樣的田疇阡陌、籬落村舍、炊煙繚繞。沿途農家多小青瓦房,也間雜茅庵草舍、版筑泥墻。小青瓦房是川北民居的特點,典雅、樸素、清新。這所有的景象我何嘗少見!皆只因一地初到,總想獵些新奇,期望與曾所見有異常處。甚而有時,行此路在瞻彼路,翻東山惦記西山;過這橋了心思那橋,剛繞南墻,又急趨北院。盡一味企盼接下來該有怎樣的驚喜出現。結果才小異大同,無非來即是去,去亦如來,期待轉心灰意冷,前行又希望涌起!

然而總是落空。以至多年以后我憶及那次遠行,總覺得它就是對我今生的某種提醒或暗示,于父親又未嘗不是如此!那次遠行無意中成了我人生的注腳,我重復父親行走的腳印,冥冥中正是我的未來。

尋找多日,無果。那天,我父子正從一深宅大院門前過,冷不丁就聽見院里有人在哼小曲:月兒落西霞,思想小冤家,聲音像極了我娘。我和父親都驚疑不定,再駐足細聽:冤家不來我家耍呀,心里亂如麻。沒錯!是我娘的聲音,真是她在唱哩!父親悲喜交集,拽了我急往大院里闖。被一駝背的門房攔住,他問我們找誰。父親就說了,他要找宅院里那個正在唱小曲的。門房不悅道:

“啥唱小曲的,她是我們家三少奶奶!”

父親吃驚得跳起來,語無倫次道:“啥,你說啥?三、三少奶奶!她咋就成了你們家三少奶奶?”

駝背門房倒也和氣,他笑瞇瞇地反問道:“那依你說,她咋就不能成為我們家的三少奶奶?”

父親沖口而出道:“她男人難道不是個傘匠?”

駝背門房的回答十分肯定:“對,正是傘匠!”

父親一個勁地搖頭,說:“怎么會呢?這不可能,不可能!”

門房高舉雙手,似要把他的駝背努力拉直了,他大聲喊道:“我老爺家有良田千頃、廣廈萬間??赡怯衷鯓??他三少爺就喜歡當傘匠,愛好個修傘!”

那天我渴望見到母親,可恨這心愿竟終止于父親的窩囊,他帶著我離開了。就這樣,夫與妻、母與子,近在咫尺,遠在天涯!我父子踏上歸途,母親哼唱的小曲猶隱隱自身后來,聲聲慢,如流水。

19

父親病倒了,或者只因他羞于見人,才息偃在床。

瀾伯來訪。父親不好賴在床上,他踉蹌著起身相迎,嘴里直叫兄長,才一聲,已淚流滿面。瀾伯扶他坐下,任由他哭,直到父親淚雨收拾,方說道,義生,古言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一彈,想必是傷心已絕。但切記,愁懷宜釋,身體為重!父親不禁又聞言大慟,再一番風攪雨來,直哭得翻江倒海。我在一旁看著,心里不知應高興還是該難受。我更多的是在看父親的哭相,一個頗知詩書、位居各牙行之首的土地經紀人,哭時竟全然不顧及平常的體面斯文,涕泗涂面,欲生欲死。

父親哭過了,同瀾伯說話,主要是瀾伯在聽他傾訴。也絮叨得像個娘們兒,沒完沒了??偹懵牭綖懖趩査?,瀾伯說:

“你既已知紫珠下落,何不當時直訴于門房,或可求得夫妻母子相見,是非曲直,恩怨澄清?倘能再說得她一念動搖,回心轉意……”

父親嘆道:“事無可挽,情知不能?!?/p>

瀾伯說:“你若不想鸞鏡有失,還可直接訴諸官府。須知這誘拐良人妻女,也是重罪!”

父親說他之前也這樣想過,后來瞬間改變了念頭。原來,他以為此修傘者必也是窮家子弟,不想此番經見,卻才是富貴身家!面對傘匠家的良田美宅,父親終歸底氣不足,自慚形穢。他覺得母親能入這等豪門,此生不再跟著他守清貧,也是福氣。但父親也有放心不下,他這樣問瀾伯,那位大戶人家的三少爺,他尊貴不為去當傘匠,焉知其中無有隱情?瀾伯說,隱情不可察!但你該知,人各有志,在從心所欲。父親拍了下巴掌,說真如此,那傘匠也算得性情中人了!又道,無怪乎他能討紫珠喜歡哩!就說了我母親喜歡的人他也喜歡的話。瀾伯聞言深感意外,說義生,你心里是真存此念呢,還是聊以自嘲?父親便坦言他真存了那樣的念頭,只要母親與傘匠兩情繾綣,衣食豐盈,他理當避讓,退而祝福,別的都無所謂了。言畢,嘴中有氣長舒,似心中重負已釋。瀾伯擊掌贊道:

“義生賢弟如此襟抱,誠智者之識,仁者胸懷。正所謂大愛無疆,直令多少古今男兒汗顏了!”

聽到瀾伯夸獎,父親連連擺手,聲明他當時考慮,絕無有仁者胸懷,無非一念既轉,百事變生,緣既已盡,強求何益?只好任由她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了。繼而又以己為例,說當年若無我師公忍痛割愛,慷慨成全,他也就不可能得到我的母親紫珠了。彼既能為之,我又何不能為!

那天瀾伯還和我父親說了很多話,總之在要他精神振作,更要去人前昂首行走,切不可就此頹唐,悲愁墮落。父親不斷頷首,言道他此生心愿無多,只在給自己買幾畝田土,此心未遂,墮落豈敢!

父親和瀾伯的交談還在繼續。這時隱隱如風過耳的,好像父親在拜托瀾伯,他再要外出做地牙子的營生時,希望他和伯娘仍予我照顧。而瀾伯也就告訴了我父親,他聯系的那個學生演出團,最近就要來張村募捐演出,宣傳抗戰,他希望我父親到時能去觀看。

學生演出團到張村那天,同來的還有瀾伯的幾位詩友,既往的各操琴弦。演出開始前,瀾伯和他的詩友們競相登臺,各以詩賦朗誦,宣傳抗戰。那些詩與我以往聽過的任何一次都大不相同,其差別在悲壯沉雄、激越豪邁,詩風也告別了纏綿悱惻、浮華綺麗,少有吟風弄月、登臨山水,更杜絕無病呻吟、忸怩作態,都重在抒家國情懷、責任擔當,曉人以民族大義、忠良氣節,冀奮起救國于艱危。用詞也較原來淺白,連我都能聽懂。尤其龔詩人朗誦他創作的那兩首詩,更是淺白到近乎打油。

之后演出開始,也不是看慣了的川北燈戲,多為小品、活報劇之類。學生們的演技雖不專業,但因戲還可以有這些品種,這些品種的戲還可以這樣演,鄉下人一時感覺無比新鮮,比看燈戲更專注——這就達到了宣傳抗戰想要的效果。

演出很快進入高潮,舞臺分兩個表演區,左側是一個年輕的川軍戰士,他單衣草鞋,正懷抱長槍在漫天大雪里瑟瑟發抖;右側是他白發翹望的老娘,顫顫巍巍,隔咫尺間千山萬水,正母子彼此牽掛,叮嚀冷暖,問望死生,直看得臺下觀眾唏噓不已,淚水迷蒙。就有那許多心腸柔軟,尤其是有丈夫和兒子已置身前線的婦女,泣聲如雨,甚有的悲聲若瀑。臺上臺下互動呼應,群情鼎沸,就見詩人龔勉突然出現在舞臺中間,用他特有的大嗓門喊道:

“鄉親們,同胞們!剛才你們都看見了,我川軍子弟在前線英勇殺敵,無奈糧襪難繼,北地酷寒較川省百倍,卻仍穿的這襤縷單衣。只恐日寇未誅,自身已早成他鄉凍骨。我等為父兄姊妹者,豈能忍視自家子弟受此凍餒而不得殺敵乎?果不愿也,請予現在捐錢捐物,助我子弟,支援抗戰!”

即有人高聲叫好,卻才是瀾伯,他帶頭捐獻了。除捐出家有的現金,瀾伯為組織這次募捐,之前還賣掉了兩頭肥豬、一頭耕牛和十多擔黃谷。瀾伯在前線有子效命,在后方他這又榜樣引領,很快募籌豐富??v有那眼前窘急的人家,也當場認捐無數,期日后兌現,決無二話!

然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父親居然也捐獻了,他捐出的可不是什么財物,而恰恰是那張他向我炫耀過的準備用來買地的存折!存折上的錢應該不是小數目,因為父親要用它來買幾畝地哩!給捐了,也就意味著他放棄買地了。瀾伯和龔詩人,演出團的學生和現場觀眾,都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

父親捐獻了那張存折,又出去經紀他土地的營生。至此,我徹底成了瀾伯家中的一員。也正是在這之后的某一天,瀾伯對我講起了我爺爺有關彎月地的那場轟動一時的命案官司。其實他不講,之前我已原諒父親了?,F在聽他講過,我對父親的胎恨不僅更煙消于無,而且已在心中暗暗發誓,等我將來長大,一定要助圓父親買地的夢想!

馬雞圖國畫:劉文西 詩塘:馬識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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