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嚴重污染河流整治樣本

麥婉華 張玉榮

練江是廣東潮汕第三大河流，其發源于廣東省普寧市大南山五峰尖西南麓楊梅坪的白水磜，出?？趧t在汕頭市潮陽區海門鎮。練江干流全長71.1公里，流域面積1353平方公里，其中揭陽市境內河段長29.8公里，汕頭市境內河段長41.3公里，流域常住人口約430萬。

但是，這條被譽為粵東“母親河”的練江同時也是廣東污染最嚴重的兩條河流之一。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近二十年，流域內紡織、印染、電子拆解等行業發展迅猛，且配套環?；A設施建設滯后，練江流域污染問題不斷加劇。

2016年第一輪中央環保督察以及2018年6月中央環保督察“回頭看”都把練江作為廣東地區重點督察的河流，但是兩次督察后都沒有達到整治預期的效果。2018年6月21日中央環保督察“回頭看”后，生態環境部就練江整治情況發表了《治污光說不練，問題依然如故 汕頭市對督查整改的漠視程度令人震驚》的文章。

練江緣何如此難整治？這條河，論長度、論流域面積，在廣東只能排十五名以后，放到全國，更是不起眼。但是，這條河的嚴重污染程度，目前在廣東排前兩名，且流域面積覆蓋的范圍內人口超過550萬，練江流域在海外的華僑眾多，是潮汕人民的母親河。近日，《小康》記者實地調查了汕頭潮陽、潮南以及揭陽普寧練江流域狀況。

為何成為治污難突出的河流

練江的河流特點本就導致其容易造成污染。練江干流如黃河，具“懸河”特性，支流水位比干流低，二級支流水位比一級支流低;入?？谒棋X塘江，喇叭口，海潮上溯距離長，咸淡水交換能力強;眾多的二級支流多人工河（因居民多有“水為財”習俗，自挖支流到家門前），這就有大運河的特征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懸河、潮汐、人工河具有的弊病，練江都具備。這使練江的治污就是放到全國的范圍講也有標本意義。

“練江成為廣東省污染最嚴重的河流之一是有其歷史根源的?！鄙鷳B環境部華南督察局黨組成員、正司局級督察專員白保柱接受《小康》記者采訪時說，首先是資源環境條件先天不足，“微容量、重負荷” 問題十分突出。流域常住人口約430萬人，人口密度約為廣東省平均水平的6倍，污徑比高達5倍以上，而人均地表水資源量僅為全省的五分之一。

汕頭市練江辦專職常務副主任劉燕飛也作出類似的解釋，她告訴《小康》記者，枯水期河流中基本是生活污水、工業廢水、養殖廢水和農田排水，入河污染負荷遠超河流自凈能力，這些都是練江水質長期劣于Ⅴ類的根本原因。

除上述原因外，練江流域工業發展方式粗放、工業污染問題突出也是重要原因。練江干流流域內歷史上分布著大量印染、造紙等重污染企業，印染行業在工作流程中除了消耗大量能源以外，也必須使用大量的水和化工原料，從而產生大量的污水排放?！翱陀^來講，練江水量較少，并不適合發展需要高耗水的行業，但是由于歷史原因練江干流流域已經發展了印染行業。本來水量就少，還要排放大量污水，致污程度可想而知?！卑妆Ｖf，過去配套園區建設滯后，長期大量混雜在居民區、商業區中，大量工業污水得不到有效處理，工業污染問題突出。

劉燕飛說，練江流域還有農業方面的污染，尤其畜禽養殖業污染嚴重。練江流域養豬最高峰期散養加集中養殖達到100萬頭一年，且大量高濃度廢水未經處理直排，導致污染嚴重。

另外，環保投入不足，基礎設施建設嚴重滯后也造成練江污染不斷加重。受制于財力和思想認知制約，流域內大部分河涌未進行沿河截污，印染園區建設、垃圾焚燒發電廠建設、污水處理廠及配套管網建設滯后，生活污水、工業污水、各種垃圾得不到處理。

劉燕飛說，環境違法行為突出，執法監管能力亟待加強。企業守法意識不強，居民未能形成綠色生活方式，偷排漏排、隨意丟棄垃圾問題突出。同時執法體系不統一，有限執法力量散布于各個行業部門，不敢較真碰硬，震懾不夠。

中央環保督查“回頭看”力促練江整治

練江成為備受關注的廣東最嚴重的污染河流之一，水體一度發黑發臭，水質長期處于劣Ⅴ類，水污染防治形勢十分嚴峻。而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練江就提出要整治，但是情況并沒有得到改善。到了近年，練江的污染情況更是因中央環保的兩次督察成為關注焦點。

2016年11月，第一輪中央環保督察將練江流域污染問題作為督察重點，督察反饋指出：汕頭、揭陽兩市長期以來存在等靠要思想，練江治理計劃年年落空，應于2015年底建成的5座污水處理廠及配套管網、3個污泥處置中心、3座垃圾焚燒發電廠、2座垃圾填埋場無害化改造工程等無一建成，每天約62萬噸生活污水直排環境。

兩年后的2018年6月15日中央環保督察“回頭看”督察期間，中央第五環境保護督察組副組長、生態環境部副部長翟青帶隊赴汕頭、揭陽兩市就練江流域整治情況開展下沉督察。

中央環保督察“回頭看”發現，汕頭、揭陽兩地市納入整改方案的任務僅個別真正落地，汕頭市13個整改工程基本無一按期完成，揭陽市9個整改工程僅污泥處置中心和云落垃圾填埋場完成整改;14個污水處理設施及配套管網建設任務全部滯后，流域內已建成的15個污水處理項目，真正能夠發揮減排效益的僅有5個;垃圾隨處傾倒、填埋、焚燒，管理粗放，亂象叢生。規劃的三個紡織印染中心至今無一建成，2018年底紡織印染企業全部入園管理的目標無望，企業違法排污難以根治。

據悉，由于以上措施未有效落實，練江水質仍呈下降趨勢。2017年練江入海斷面，即海門灣橋閘斷面氨氮濃度為6.86毫克/升，同比上年上升33.5%，未完成廣東省下達的“主要污染物指標化學需氧量、氨氮濃度同比下降10%”的目標。2018年1-5月，海門灣橋斷面水質綜合污染指數較2017年同期又上升8.8%，形勢十分嚴峻。

領導包干治水，“誰家孩子誰抱走”

為落實中央第五環境保護督察組副組長、生態環境部副部長翟青在下沉汕頭、揭陽督察時提出的要“辦好當前的幾件事情”，廣東省制定了練江污染整治工作方案，明確了工作目標并細化了具體措施。廣東省也高度重視練江的治污工作，省長馬興瑞親自牽頭督辦練江流域污染整治工作。

據了解，督察工作緊緊圍繞“辦好當前的幾件事情”，對照《廣東省練江污染整治工作方案》的目標任務和具體項目，逐一開展督察。首期督察時間暫定為2018年8月至2019年12月，每個月現場督察一次。

“練江污染整治作為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整改重點盯辦問題，華南督察局每月都進行現場督察，通過近一年的實踐，總體看來作用明顯，效果較好。今年開始華南督察局對茅洲河整治同樣進行重點盯辦，明年還將對廣東省存在的其他突出環境問題進行重點盯辦?！鄙鷳B環境部華南督察局督察練江項目的工作人員說。

白保柱則介紹，對于練江整治共有6項需推行的具體措施：實行領導包干制、市人大政協監督落實、公眾輿論落實、補齊環?；A設施短板落實、揭陽先行先試探索形成有利于生態環境保護的用人導向落實，還有生態環境保護責任體系建立。

“我看這樣好不好，汕頭市是不是可以在老百姓居住的臭水邊蓋幾間或者租幾間房子，市領導們帶頭住到那里，和沿河的老百姓住在一起，直到水不黑不臭，請你們考慮一下”，2018年6月中央環?！盎仡^看”督察練江時，中央環保第五督察組副組長、生態環境部副部長翟青給汕頭市領導，提了這樣一條“建議”。

“實行領導包干制落實情況”的規定就是從這個“建議”而來。據悉，汕頭和揭陽市委、市政府領導要落實對練江干流及重要支流整治分段分單元包干工作。汕頭市領導要按照公開承諾，帶頭和黑臭水體邊上的群眾住在一起，直到水不黑不臭。駐點期間，按片區包干開展現場辦公，在一線督導重點整治工程建設，解決整治工作難題，接待群眾反映環境污染問題等有關落實情況。

《小康》記者采訪練江治污，其中一個重要行程就是了解汕頭市主要領導是否按照生態環境部副部長翟青所講的“市領導們帶頭住到那里，和沿河的老百姓住在一起，直到水不黑不臭?！焙苄牢康氖?，記者幾天的明察暗訪，所見到的奮戰在練江干流與支流邊的基層干部與普通百姓齊聲證實，市領導不僅住到了河邊，而且是經常過來住。

不僅要住，而且住的地方要對外公示。在嚴重污染的支流河邊，記者很容易找到“汕頭市領導駐XXX工作點”的招牌以及“XXX駐點工作情況登記表”，登記表上有駐點時間、駐點領導、（領導）單位、（領導）職務、駐點工作情況記錄等，事無巨細，一目了然。

在《汕頭市黨政領導包干練江流域15條支流及駐點工作資料》里，14位市委常委和副市長都是各自駐點辦公的組長。而汕頭市委副書記、市長鄭劍戈是唯一身兼兩個組長的市領導。在官田水支流駐點，《小康》記者進入到二樓鄭劍戈住宿的房間，房間約七八平方米，放了一張一米五左右的床后，房間所?？臻g更小。房間的玻璃窗正對著練江的支流，直線距離不到十米。

鄭劍戈向《小康》雜志記者介紹說，去年剛入住時，河水還是又臭又黑，在房間里即使關緊門窗仍然臭氣熏人。一年后的今天，就是站在河邊一米的距離也聞不到臭味了，河水也由去年像墨汁一樣的顏色變成現在透明可視了。

“我們實施的包干河流制度也是對河長制進一步細化和延伸，加強機構對接使得工作形成系統治理的機制?！?劉燕飛談到?！昂恿骶拖衲愕暮⒆右粯?，每天技術團隊總結的相關數據都會給每個包干的領導匯報，用微信發過去還要進行內部的水質排序，以前沒有對比，現在15條支流有15個領導包干每天形成15個對比，排序結果送給主要領導看，這是練江在汕頭系統治理的一個體現?！?h3>上下6級聯動齊整治

除了市級領導層高度重視并“與民同住”練江邊外，市人大政協也需監督落實情況。汕頭、揭陽市人大將練江污染整治作為重點監督事項的監督情況;汕頭、揭陽各級政府需每半年一次向本級人大專題匯報練江整治的落實情況，接受本級人大監督檢查，并同時向本級政協通報練江整治進展。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定期逐村巡查制度建立和監督整治工作落實情況。

公眾輿論監督落實必不可少。汕頭、揭陽市在地方黨報、市電視臺設立“環境整治曝光臺”，建立“曝光-整改-回應”為一體的輿論監督工作模式，對曝光問題進行查處?！缎】怠酚浾咴谏穷^市潮南區走訪時發現不少“練江整治 ? ? ? ?全民監拍”的宣傳牌。牌子附上“練江整治 全民監拍”微信公眾號的二維碼。掃二維碼后，公眾號會發消息呼吁可以將日常發現的污染河道水體（包括亂丟垃圾雜物、禽畜尸體、亂搭亂建、污水直排等）不文明行為通過公眾號進行舉報。

而對于白保柱所言練江整治6項具體措施中，汕頭、揭陽兩市要補齊環?；A設施建設短板落實情況。兩市對環?；A設施建設的統籌調度，建立行政分片包干和技術總負責相結合的整治架構情況。市委、市政府領導對包干河段和治理單元，細化重點治理任務和基礎設施建設清單，明確工作任務、完成時限和責任主體，倒排工期、協調推進，實施掛圖作戰、銷號管理等落實情況。汕頭、揭陽需設立市、區（市）兩級技術總指揮，統籌區域內基礎設施建設的技術路線圖情況，落實全市污水處理管網系統和環境基礎設施項目和信息化管理等情況。

另外，揭陽還先行先試，探索形成有利于生態環境保護的用人導向落實情況。揭陽市需制定和完善環境保護責任考核辦法，生態文明建設目標評價考核實施辦法、黨政領導干部生態環境建設半年考核辦法、追責問責實施辦法，書記專題會和市委常委會匯報干部履行生態環保職責等制度，體現突出環保工作在干部選拔任用中的權重。實行生態環?！耙黄狈駴Q”，揭陽要對生態環境保護年度目標任務未完成、生態環境質量惡化地區黨政班子和領導干部成員不得評優評先;對在生態環保工作中失職失責造成生態環境嚴重破壞的黨政領導干部，不得提拔使用或者轉任重要職務，并依紀依法嚴肅問責。

汕頭、揭陽要建立生態環境保護責任體系。汕頭、揭陽要執行廣東省生態環境保護工作責任清單、環境保護責任考核辦法、生態文明建設目標評價考核實施辦法以及黨政領導干部生態環境損害責任追究實施細則等;兩市還需制定污染防治攻堅戰成效考核辦法研究，并把考核結果作為各級黨委政府領導班子和領導干部綜合考核評價、領導干部獎懲任免的重要依據，注重選配環境保護工作實績突出的干部。對在生態環境保護工作中失職失責，造成不良后果的領導干部進行追責問責。

“總的來說，我用12個字總結：上下一心、同向發力、同頻共振?！卑妆Ｖf，練江的整治還不只是省市一級發力，而是上下6級聯動。他表示，從中央、廣東省、汕頭和揭陽市、潮陽潮南和普寧三縣區，再到鎮一級，最后到村一級都是協同發力，聯動起來整治練江。

環境整治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

2018年5月，據媒體報道，在練江流域，瘋長的水浮蓮鋪江蓋河、綿延不絕，遠望如同大草原。少數沒被水浮蓮覆蓋的河面，水流緩慢，水體發黃。

鄭劍戈介紹，“因為江河里面富營養，COD太高，水浮蓮浮在上面，種子掉在水里又會從地下浮上來，這樣就繁殖發展很快，整個練江不到兩三個月全部鋪滿，遠看就像大草原。而水浮蓮把空氣隔開，氧氣進不來，缺氧的情況下水體更黑更臭。而今經過常態化的管理，外包出去進行水面垃圾清理，草原終于變回清水?！?/p>

近日，《小康》記者來到汕頭市潮南區峽山大溪附近，發現河水較為清澈，看不到昔日水浮蓮連片的場景，幾名工人正開著小船在河里打撈漂浮物。

“現在晚上江邊還有人在這里乘涼做運動，在上游沿岸的樹上有很多白鷺的窩，因為有魚了 ?！表樦蹦蠀^水務局局長吳喜良所指的方向，《小康》記者發現峽山電排站不遠處有白鷺掠過水面，飛向遠方。

對于這一年的整治，白保柱也表示了肯定?！巴ㄟ^多層級上下一心的努力，練江整治現階段看來還是非常有效的。這不只是環境上的改善，而且大家的思想意識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卑妆ＶJ為，練江整治需貫徹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決不能重走人類歷史上“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而是堅持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綠色發展觀。

“整治練江不但改善了周邊生態環境，而且還推動當地經濟行業高質量發展，真正做好做強?！卑妆Ｖ忉?，這改變了過去行業企業通過犧牲環境換取經濟發展的低質量發展方式，倒逼行業轉型升級，從而達到更高水平的行業發展。他也希望將來地方好好總結練江整治的經驗和方法，供其他河流整治時作為參考。

以汕頭市潮南區為例，政府扶持印染企業實施技術改造，引進先進生產設備。印染企業擬投入技術改造資金30.71億元，其中設備投資24.85億元，更新設備2756臺（套）。2019年度進駐潮南區紡織印染綜合處理中心印染企業（以下簡稱“入園企業”）計劃設備更新技術改造項目備案45個，計劃總投資3.62億元。

2019年4月，海門灣橋閘斷面化學需氧量平均濃度35.7mg/L、氨氮平均濃度3.15mg/L、總磷平均濃度0.151mg/L，分別同比下降65.14%、70.2%和79.11%。

“當然現在水質還沒達標，在基礎設施建設與后續治污管理上也有待提高?！卑妆Ｖ鶎τ诰毥F階段的整治總結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