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訴說中淺瀉而出的希望光輝
——余秀華詩歌解讀

⊙賴曉培［贛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西 贛州 341000］

一、溫馨而又深情的意象與虔誠的愛情信仰

“我們都老了/我依然說我愛你/哦，這是多少少年的深思熟慮”。余秀華的詩歌中縈繞著對愛情的呼喚與告白、愛的幻滅與實現等復雜的意蘊。在詩歌《我們都老了，你就沒有一點點感動嗎》當中，讀者可以窺探到在老去的生命中，愛情愈發流光溢彩?！安辉儆螒?，不再發瘋地跑到你樓下/不再被江邊的一只水鳥無端驚起，對夕陽的光/也不再七拐八彎地描述”,這里出現了四個“不再”，按時間發展來說，這些不再做的事情，“我們”已經一起在年輕的時候經歷過了?！坝螒颉笔悄贻p人的象征，“樓下”是“我”等待著“你”的地方，沐浴在“夕陽”下，內心就像經歷了九曲十八彎，隨即慢慢地將愛意傾訴，這些溫馨而又深情的意象象征著年輕時愛情的模樣，既羞赧又勇敢。誠然，愛情并不是年輕人的特權，歷經光陰之后，彌足珍貴的是愛情依舊年輕不褪色?！帮L起的時候，我們習慣把裙子和思想一同按下/下樓慢了，開電視慢了，對明天的計劃/小心慎重/流云過了，流水也過了/當然，流言蜚語也跌到了低處”,在這節詩中，表明“我們”正一同經歷著人生的風雨，在同甘共苦中越來越有默契?！帮L”象征著愛情中的一切考驗與生活中的艱辛，但這些都沒有把我們分開，漸漸地，“我們”一同老去，行動變得遲緩，“流云”與“流水”都變成了我們愛情的見證?！芭?，你有斑駁之容，也有華美之姿/院子里的一棵樹也有大片陰涼”。歲月不曾饒過誰，斑駁是時間之神鐫刻在臉上的勛章，但內心依舊留有你年輕時的華美姿態?！鞍唏g之容”與“華美之姿”皆是對方所愛，愛意不因歲月變遷而流逝。這里詩人對愛情虔誠的信仰展現得淋漓盡致。在變幻多端的生活中，愛以“不變”抵抗一切可能發生的“變”。愛之永恒是所有人畢生追求的，詩歌中的愛戰勝了時間帶來的考驗。這也是人類為什么會被相互依偎的白發夫妻感動卻對年幼懵懂的小情侶無動于衷的原因，歷經時間的洗禮，愛越發珍貴。老去是一種自然的生命狀態，但人在經歷受精、孕育、分娩、成長、衰老這一系列過程時，陪伴你到最后的人才是最珍貴、最令人感動的。而在詩歌《我們都老了，你就沒有一點點感動嗎》的結尾：“我們都老了/我依然說我愛你/哦，這是多少少年的深思熟慮”，即便是老夫老妻，依然相信愛情是需要表達的，“我愛你”是人世間最美麗的三個字，當它從愛人口中表達出來時，對方的心便能接收到這份情感。因為這三個字不再是簡單的口頭語言，而是詩歌中最深情的告白，是作者對愛情虔誠的信仰的表征。正如《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所描寫“時間之痛”的詩句：“愛不受時間愚弄，雖然紅唇朱顏，敵不過時間舞弄的彎刀/愛卻不因短暫的鐘點與周期而變貌，直到末日盡頭仍然長存?！比蓊仌先?，但愛的心永遠年輕，老去也是幸福的。一幕幕溫馨的畫面流露出作者虔誠的愛情信仰，在這個情感快速變幻的時代，作者對于愛情的虔誠顯得越發珍貴。

二、冰涼而又惆悵的意象與冷峻的社會批判

詩人羅伯特·勃萊曾說詩如果不是從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土壤里直接生長出來，它的生命力就不會長久。余秀華詩歌靈感和才華顯然得益于她生活著的鄉村。這鄉村中所發生的一切便成了余秀華孕育詩歌的土壤。她的詩歌在殘酷的社會現實面前越來越趨于冷峻，在冷靜的述說中暗涌著強烈的人文關懷。在詩歌《一個被遺棄在垃圾坑邊的老人》中，讀者目睹了一幕人間慘劇。詩歌題目很直觀地告訴了讀者事發現場的位置，“垃圾坑邊”“老人”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意象被聯系在了一起，讀完詩歌，讀者會發現事件的起因是“他們”，也就是老人孕育的八個孩子，“八張嘴”使得“老人”在失去生命體征的時候與“垃圾坑”緊密聯系在了一起，他們將老人當作皮球互相推搡，無人接應?！斑z棄”這一動詞說明“老人”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無用的廢物，可想而知，“老人”在生前會是何等待遇。烏鴉尚有反哺之意，羊羔尚有跪乳之情，而人類卻殘忍到如此地步，實在可悲可恨。詩歌標題中的“垃圾坑邊”和“老人”這兩個冰涼的意象呈現在讀者面前，流露出無限悲戚與冷峻的批判。詩歌第一小節：“最先涼下來的是乳房/八張嘴曾經來過/它慢慢枯萎，他們漸漸遺忘/他們叫：媽媽，討嫌的，老不死的，鏟出去”?！叭榉俊笔悄赣H的象征，也是生命得以延續的源泉，它供養著“八張嘴”，直到干癟，直到枯竭，直到冰涼?！叭榉俊睙o私地將愛播撒給了“他們”，但“他們”卻漸漸遺忘，歇斯底里地稱母親為“老不死的”，隨即將“老人”鏟出去，遺棄在了垃圾坑邊。第三人稱復數“他們”，表明老人孕育的八個孩子都參與了這場無情的家庭劇，沒有一個例外，瞬間使人的心涼透，滲透著一股陰冷的氣氛。詩歌第二小節：“接著涼的是心臟/如一顆皺核桃/那么輕，世界一步步退出去/兒子的身影一晃/更涼了”?！靶呐K”也涼下來了，這里不僅僅指老人死后，生命體征發生改變，更暗喻著老人心里無限悲涼涌上心頭，因為八個皆是不孝子。詩人將老人的“心臟”比喻成“皺核桃”。為什么會皺呢？“皺”意味著失去了生命力，老人在養育了八個孩子之后，與這個世界再無瓜葛，仿佛一陣風飄過人間，因為沒有人挽留，只有來自孩子惡毒的詛咒。孩子們的做法與中國傳統孝文化背道而馳，“皺核桃”暗諷孩子們的不孝。這種現象只是當今社會的一個縮影，詩歌在提醒讀者停下日益匆忙的腳步去關注一下自己的父母以及身邊的老人。緊接著“她的四肢開始僵硬。/哦，我曾經的柔情蜜意哪里去了，怎么不來扶我一把？”當老人的靈魂行將離開她冰冷的身軀時，她發出了一聲吶喊：“怎么不來扶我一把？”既是對孩子們的考問，也是老人最后無奈的掙扎。只不過這一聲吶喊并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被遺棄在垃圾坑邊的老人無法入土為安，無人送終，最后只能由靈魂發出無可奈何的考問，滲透著一種冷峻的批判和安特萊夫式的陰冷。詩歌接著敘述，“旁邊不知道誰燒的一堆紙灰/微風里/飄不高”?？梢钥隙ǖ氖?，給老人燒紙的并不是“他們”，不是老人的孩子。然而，絕望之處也隱隱透出一絲希望，當圍觀者看到此情此景時，其中的良心未泯之人給老人帶來一絲清涼的慰藉，余煙里淺瀉而出希望的光輝。同時這“一堆紙灰”也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了“他們”的臉上?！八幕昶窃谝贿吙粗龎m世的身體/一言不發”。無言即是沉默，留給讀者更深的思考，企盼每一個生靈的歸宿不再是漂泊。平靜的述說中暗涌著作者對道德淪喪者的批判與諷刺，引發著每位讀者的思考。

三、卑微而又高尚的意象與執著的精神守望

在余秀華的詩歌中，讀者會體會到詩人在追求中的卑微感、她苦苦掙扎的無奈，但骨子里卻透出一股堅韌與倔強，這種堅韌與倔強又帶給詩人與讀者更深的憧憬與希望。在《手持燈盞的人》中，詩人用“黃昏”“燈盞”“秧苗地”“火柴”“盲女”等意象抒寫了一個盲女的人生以及對愛情的希望與憧憬。詩歌中以第三人稱“她”告知讀者主人公的一切行動以及經歷，“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她是先知嗎？“她”是誰呢？詩歌第一小節：“她知道黃昏的來臨，知道夕光貓出門檻/知道它在門口暗下去的過程/也知道一片秧苗地里慢慢爬上來的灰暗/她聽到一場相遇，及鼻青臉腫的過程/她把燈點燃?！痹谶@里，“黃昏”預示著黑暗的來臨，或者說主人公正處在夜晚前夕，夕光逐漸在門口暗淡，秧苗地也暗下去了。這些“她”都知道，一切似乎都在預料之中。因為看不見所以聽力格外敏銳，即便生活中的光逐漸暗淡下去，“她”依然追逐著光，“她把燈點燃”在文中重復出現了四次，每一次情感濃度都在上升，這是詩人倔強情感的自然流露。燈盞點燃了就會有光亮，“燈盞”在這里是一個對普通人而言習以為常的照明工具，而在盲女眼中，“燈盞”溫馨而又高尚，象征著愛情與希望。為了要把燈盞點燃，她一定為此付出了很多，因為她是個盲女。失去光明是宿命，但她內心依舊散發著光與熱，“她是個盲女，有三十多年的黑暗/每個黃昏，她把一盞燈點燃/她把燈點燃/只是怕一個人看她/看不見”。三十多年，一個時間量詞說明“她”處在黑暗狀態的時間之久，“每個黃昏”，強調沒有哪一天是錯過的，盲女每一天都倔強地與命運抗爭，執著地追求愛情與光明?！八卑褵酎c燃，希望他可以看見她，但同時內心也在卑微地顫抖著，擔心著，害怕被看見。盲女在身體上有所欠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詩人余秀華的寫照，盲女對待生命痛感的態度正是詩人對待命運的態度，詩人將主觀情感客觀對象化，在搖搖晃晃的人生中平靜而又倔強地傳達著熱情與希望。在詩歌《我愛你》中，“稗子”被賦予了人的情感，“稗子”也表達出它對“春天”的憧憬，或許，一顆“稗子”也有享受“春天”的權利。在自然科學中，稗子是一種草本植物，生命力強，適應性強，長在稻田里、沼澤中，形狀似稻子但葉片沒有稻子光滑，顏色比稻子淺，是稻田里的惡性雜草。每當春季到來，農民都要進行除草，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就要來臨。而在詩歌中，作者將自己比喻成稗子，這是在身份和外形上的自我界定。同時，她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內心過于潔白，卑微又高尚的心理表露無遺。而“春天”則象征著愛情與希望，“稗子”也想和“稻子”一樣，追逐屬于自己的“春天”。在本詩中，讀者可以感受到一顆赤誠之心，“我”在明亮和灰暗之間搖擺不定：“明亮的事物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我”卻“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我”的愛意隱忍而又克制；“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我”已恍惚沉醉，卻努力保持內心的平和，不會“肝腸寸斷”。春意一次次被喚醒，一次次又被壓制。矜持與反矜持的對抗、害怕與希望相互糾纏，這就是《我愛你》的生動寫照。詩人試圖控制自己的情感，相對獨立地傳達出愛意。詩歌中的“你”是一個寫詩的人，是“我”遙遠的精神戀人?！拔摇睂τ趷矍?，對于“你”，羞怯又倔強的態度，不正是詩人對詩歌的態度嗎？詩歌標題是《我愛你》，這是一句直白的情感抒發，文中沒有出現一個“愛”的字眼，但愛卻在字里行間流淌著。

命運的不公讓“稗子”失去自由生長的權利，但是卑微的“稗子”也依舊對愛與幸福滿懷憧憬，正如詩人余秀華，在詩歌中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園，并執著地守護著它，將自己的靈魂浸潤在詩歌中而非讓它淹沒在五光十色的俗世之中。余秀華在《隔閡》中寫道：“親愛，我卻再不能遇見你。我們不同的語言，你再不能聽見/如同我的詩句，患上了孤獨/無人可見?！庇嘈闳A將詩歌作為一片凈土，辛勤耕耘，她的精神追求已經超越地域限制。為何孤獨？當詩人開始意識到精神守望的重要性時就意味著與大多數世俗之人分道揚鑣，互相產生了隔閡?；蛟S她已經意識到并非所有人都能夠理解自己，孤獨是在所難免的。詩人在無人理解的時候學會自省，仍舊執著地守望著自己的精神家園。

余秀華詩歌于平靜述說中淺瀉而出希望的光輝，涌動著一股蓬勃的原始生命力，麻雀、田野等這些極具生命力的意象，是大自然無私的饋贈，代表著自由和希望，也代表著詩人內心的虔誠，是詩人真實生命體驗的情感表達。詩歌中或冰涼或溫馨或卑微或高尚的意象都暗含著希望的光輝，這些都是通過詩歌來傾訴的。用詩人自己的話說，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詩歌充當了一根拐杖。借助詩歌這根拐杖，余秀華得以感知萬物生靈于斑駁的人世間尋求愛情與希望的光輝，并將這一希望情懷傳遞給每一位讀者。她的詩歌是一種超時空的存在，表面貼近生活，實則高于生活，使用最自然的語言啟迪人心，用最質樸的生活呼喚人性。從而讓讀者反觀自己，學會停下匆匆步伐去傾聽自己的心靈。

①②③④⑤ 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30頁。

⑥ 〔英〕威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漢、英）穆凡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248頁。

⑦⑧⑨⑩? 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74頁。

?? 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77頁。

?? 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7頁。

? 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