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之嘆

陳魯民

秦國宰相李斯，不僅滿腹經綸，才華橫溢，而且還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動輒“感慨萬千”，光是太史公在《史記》里就記錄了他的數次感慨，從他白手起家到赫然發跡，從位極人臣到夷滅三族，他都留下了感嘆數聲，直抒胸臆，發自由衷。其大起大落，樂極生悲的人生軌跡，其各有況味，或喜或悲的感慨萬千，今日讀來，仍發人深省，引人玩味，令人警醒。

李斯年輕時在郡中當小官，看見廁所里老鼠吃臟東西，常被人或狗嚇得四處逃竄，而糧倉里的老鼠吃的是堆積如山的糧食，不受驚擾，優哉游哉。相比之下，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意即有人高貴顯赫，吃香喝辣，有人混得很慘，沒有出息，就像這老鼠一樣，完全是由所處環境優劣所決定的啊。這就是李斯的第一嘆：“廁鼠之嘆”。所以，他立志要做糧倉里的老鼠，開始了不遺余力地鉆營和攀附。

李斯第二次感嘆時，已位居秦帝國丞相之職，權傾朝野，炙手可熱。其兒子們都娶了秦國公主，女兒也都嫁給了秦國公子。當任職三川太守的長子李由回咸陽探親時，李斯在家中大擺酒筵，文武百官前來祝賀，門庭若市，家門口的車騎數以千計。帶著幾分醉意的李斯又一次感嘆：“聞荀卿曰‘物禁大盛，斯乃上蔡布衣，今位居人臣之上，富貴至極，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他雖富貴無比，成了“倉鼠”之翹楚，但還沒完全得意忘形，尚有幾分清醒，于躊躇滿志之余，對自己的未來并未有充分的自信。

事實證明，李斯的隱憂不是沒有道理的。果然，沒過多久，他就在激烈的權力斗爭中打了敗仗，拼命想保住的榮華富貴還是沒有保住，他被趙高打入大獄，并禍及子孫與宗族，“腰斬咸陽市，而夷三族”。臨刑前，李斯面對兒子，老淚縱橫，發出最后一次感嘆：“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意思是說，他真想再和兒子一起牽著黃狗，出城到上蔡東門那邊去打獵捉兔，難道還可能嗎？這最后一嘆內容極其復雜，悔恨交加，感慨萬千。他后悔自己不該貪圖富貴涉身仕途，后悔自己沒有及時急流勇退，后悔自己與趙高勾結失身于匪類，恨秦二世的昏聵無能，恨趙高的心狠手辣，恨人生無常，禍福難料。

李斯的人生軌跡，其實也是如今許多貪官污吏走過的共同道路，李斯之嘆，也同樣是他們的共同心聲。身處微賤時，他們也和李斯一樣，目睹過“廁鼠”與“倉鼠”的不同命運，羨慕“倉鼠”之富貴生活，立志要當錦衣玉食的“倉鼠”。也就是說，一些落網的“老虎”“蒼蠅”并非是后來“放松思想改造，忘了初心”云云，而是一開始就憋著要混進官員隊伍里撈一場狠富貴，開頭的心思就是歪的，后邊也不可能“樹大自然直”。

李斯的第二嘆，雖心里明白月圓必虧，物極必反，該有所舍棄了，卻戀戀不舍，最終只好以悲劇收場。那些個蛀蟲碩鼠，也是如此，雖個個都撈得盆滿缽滿，卻不肯收手，房子有了十套還想百套，贓款有了千萬還想上億，情婦相好也是多多益善，貪得無厭，毫不知足。面對組織的提醒規勸，扯袖子，拍肩膀，他們心里也曾有過斗爭、猶豫、掙扎、糾結，也害怕翻船落水，但還是僥幸心理占了上風，想著要賭一把。

于是就不可避免地有了第三嘆，敗亡之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一旦東窗事發，身敗名裂，關進大牢，失去自由，貪官們這時再悔不當初，涕淚交加，痛徹心扉，豈不是太晚了嗎？當年，李斯嘆不能再自由自在地和兒子一起去田野逐兔，今天，貪官們也少不了哀嘆從此沒有了悠閑幸福，失去了天倫之樂，成了人民的罪人。那些千方百計聚斂來的巨額財富，則成了自己通向監獄的鋪路磚。

李斯之嘆，是歷史軼事，可一笑了之，聊充談資;也是人生鏡鑒，可照出人性丑陋，人心叵測，我輩當引為鑒戒，或可免蹈前車覆轍。

圖：王恒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