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網紅九鳳

□ 三秋樹

家有九鳳：我們都是“富二代”

在莊河桂云花鄉黑石坎村，姜家是真正的大戶人家。

爸爸姜廷衛生于1931年，他的父母雖是普通的農民，卻堅持讓家中的孩子讀書。姜廷衛17歲這年，受父母之命，與同齡的劉桂清結婚?；楹蟮诙?，他們有了第一個女兒。此后，家里以每兩年一個的速度，接連生了9個女兒：姜艷珍、姜艷娥、姜晶、姜鳳、姜波、姜詩、姜秋玲、姜萍、姜玖玲，是真正的“家有九鳳”。

從醫學院畢業后的姜廷衛本來分在大石橋醫院做醫生，可是，面對9個嗷嗷待哺的女兒，以及家中需要由他贍養的父母、五叔、六叔，他選擇了辭去鐵飯碗，回家務農。

五叔、六叔都是饑饉年代的過來人，在分家時被問到要糧食還是娶媳婦（那時候，農民娶媳婦都是拿糧食換的），他們選擇了要糧食，打光棍。姜廷衛的父親是6個兄弟中唯一一個成家立業、有子嗣的人。因此，作為家中的三子，姜廷衛除了照顧年長的父母，還理所應當地承擔起照顧五叔、六叔的責任。

維持如此大的一個家庭，想想都覺得辛苦，況且姜廷衛還是十里八村唯一的赤腳醫生，只要有人來求助，不管路途多遙遠，也不管白天晚上，他拎起藥箱就走。

在農村，生男孩意味著繼承香火、土地和勞動力，可是，面對一個又一個女兒的出生，他從未說過半句抱怨的話。相反，每一個女兒他都視為掌上明珠。

姜廷衛對女兒的管教是出了名的嚴格：食不言寢不語，必須用右手拿筷子，家里來了客人不許上桌吃飯，不許圍觀，到別人家里敲門要輕聲敲三下，不許跟男孩子說話、瘋鬧。若有誰違規，父親從來不會打罵，只消一個眼神，女兒們便在心底深深地自責了。

家里經常夜半有人來敲門求醫，爸爸從來不拒絕，甚至會翻山越嶺地去給人看病，無論多晚，都堅持再翻山越嶺回到家。在黎明的輕霧中歸來的父親，疲憊地背著藥箱的樣子，在孩子們眼里是那么的帥氣偉大。而她們能為爸爸做的，就是做爸爸的助手，幫爸爸煮飯盒里的針頭消毒，清理患者的嘔吐物。

爸爸寫得一手好字，每到春節，鄉親家的對聯都是爸爸寫的。沒有書桌，爸爸就在鋪著草席的炕上寫，一寫就是一天。女兒們有的負責燒炕，有的負責給爸爸遞紙墨，久而久之，姐妹幾個都寫得一手好字。爸爸的二胡也拉得特別好，但只有到了春節，他才有閑情把那把二胡拿出來，給村里扭秧歌、唱戲的人伴奏。拉二胡的爸爸跟平時給人治病、在田地里種地時是那樣的不同，表情生動陶醉，讓孩子們在深山里接受了最初的藝術啟蒙。

“文革”期間，村里來了一家城里的下放戶。爸爸見這家人連飯都吃不上，就從家里背了65斤玉米送過去，結果被人揭發。爸爸穿著體面地去接受調查、批斗，卻毫不后悔。那樣的爸爸，讓女兒們打心眼里敬佩。在女兒們眼中，爸爸就是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人。有他在，日子就是香甜的。

媽媽劉桂清跟爸爸是絕配。爸爸樂善好施，她永遠第一時間把東西張羅好，爽利地拿出來；爸爸孝順，她就視爸爸的叔叔們如自己的父母，恭之敬之；爸爸頭腦靈活，今天開荒，明天種果樹，他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夫唱婦隨。

他們是那個年代里，為數不多向親人表達愛意的父母與女兒

女兒們回憶童年時認為，缺衣少食的年代里，自己是“富二代”。富的，是爸爸媽媽忙碌但不缺席的愛。這在那樣一個粗糙的年代，是極為稀罕的。

老五兒時抽搐，抽到斷了氣息，鄰居幫著把孩子包好，準備從窗戶遞出去（按當地的風俗，夭折的孩子是不可以從房門出去的），爸爸媽媽哭成淚人，把孩子抱過來，摟在懷里不撒手，按摩、針灸，輪流在懷里抱了一天一夜，孩子奇跡般地恢復了呼吸、體溫，頑強地活了下來。

長到12歲的老七因病去世，爸爸媽媽一夜間老去。9個孩子，9塊心頭肉，少了哪一個，都是椎心之痛。

在農村，家有9個女兒并不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相反，因為缺少勞動力會受到歧視，甚至是欺負?？墒?，爸爸媽媽分工特別明確，媽媽負責照顧家里，爸爸開荒種地，后來又種果樹、養雞，成為村里為數不多的萬元戶。秋收時節，爸爸推著手推車，里面裝著他培育的特大號白菜，白菜上面盛放著老八、老九，那樣溫馨的場景，不知道讓多少村里的孩子羨慕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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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事實上，在愛里長大的孩子更能當好家。

媽媽的身體在生完小九之后，變得很虛弱，患上了嚴重的哮喘。從那以后，孩子們就再也沒有讓媽媽做過飯，還從媽媽手里接過了照顧爺爺奶奶、五爺六爺的重任。

八個姐妹的青春歲月

五爺六爺是這個家里的寶貝，逢年過節，家里只能殺上一只雞或燉一條魚來改善一下伙食，雞腿、魚肉、魚頭都會送到五爺六爺的盤子里，孩子們就啃一點骨頭，吃一頓炒魚鱗。五爺六爺把雞腿的骨頭剔出來，放在嘴里咂咂味，把雞腿留給孩子，孩子們一見，趕緊流著口水跑開了。五爺六爺后來老到生活不能自理時，孩子們從來不曾嫌棄，給他們洗臉洗腳，端屎端尿，兩個老人最后走得干凈體面，毫不孤苦。他們走后，鄉里邀請媽媽劉桂清參加五好家庭表彰大會，希望她能在大會上發言。劉桂清拒絕了，五爺六爺的離開，對于他們一家人來說不是解脫，而是失去了兩個至愛的親人，她和她的孩子從來都認為，照顧長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一母生九子，連母十個樣。老大姜艷珍性格內向，是家里公認的“老黃牛?！贝蠼愠踔挟厴I后當了老師，全部的收入都用來貼補家用，結婚后，更是成為家里“有錢出錢”的主力軍。二姐初中畢業后在村里當了會計，九妹是在二姐的后背上長大的。大姐顧家，二姐則心細如發，清晨早早起來為妹妹們洗臉梳頭，每天的發型都不同。到了晚上，睡覺前，二姐端著小盆，督促妹妹們洗臉洗腳，檢查她們的個人衛生?！拔覀兙艃旱男∈中∧_最白”，這是二姐每天晚上給小九洗漱后，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每逢換季，二姐一定會節衣縮食地扯些布料，讓姐姐妹妹穿上漂亮的新衣服。為此，她除了成了“月光族”，還要“開小差”——春天挖野菜，去人家的蠶場落繭，秋天采蘑菇……到了春節，二姐一定會買回各種各樣的發卡，讓妹妹們過一個漂亮的新年。

搬到鎮上后，母女特意回到老宅留影紀念

有一年正月十五，二姐回到家里時，不見三妹，到處去找她，結果三妹在鄰居家玩，剛好趕上飯點，被鄰居留下來吃餃子。三妹的餃子剛吃了一半，就被姐姐從墻頭拎回了家。晚上，二姐出門倒水時，看到墻頭上那已經凍成冰砣的半個餃子，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那沒有吃到妹妹嘴里的半個餃子，讓二姐內疚、心疼了大半輩子。

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及五姐結婚時，都是哭著離開家的，她們放心不下父母和妹妹們。1975年，海城大地震，莊河也有震感。彼時，小九在二姐的單位，二姐的兩個女兒在村小上學。震動傳來，二姐第一反應是把小九抱回了家。這時，二姐夫把電話打到了二姐所在的村支部，問她有沒有把兩個女兒接回家，二姐這才想起自己的兩個女兒。

最高級的炫富就是家庭和睦

1990年春天，姜廷衛患上了肝癌，從確診到離世，前后不過4個月的時間。姜廷衛彌留之際，8個女兒齊刷刷地圍在他身邊。女兒們泣不成聲，女婿們紛紛握著岳父的手，告訴他：“這個家，我們來管?！?/p>

父親在意識還清醒的時候，拉著老八的手，對女兒們說：“你們姐妹8個，老八性子最寬厚溫柔，以后，老八，媽媽就交給你了?！崩习藴I如雨下地點頭：“這輩子，我養媽?！?/p>

1993年，老八結婚后的第4天，就帶著丈夫住到了媽媽家。盡管姐姐們一再要求把媽媽帶回自己家照顧，可是，老八無比堅持：這是爸爸的臨終遺愿。

此去經年，8個女兒紛紛出嫁，老八歸去來兮，一直守在媽媽身邊，這一守，就是26年。26年里，女兒們只要有時間，就會回家看望媽媽。特別是媽媽每年農歷正月三十生日這天，8個“小棉襖”帶著丈夫、孩子齊聚，為媽媽祝壽。

媽媽生病，住在莊河市內的醫院，全家人放下手頭的工作，聚在媽媽身邊。媽媽不愿意住醫院，8個女婿就搶著背老太太下樓，引來大家羨慕的目光。

八女婿邱煥江入贅26年，對待岳母如自己的親生母親，幫岳母洗腳剪指甲，逗岳母開心，岳母年紀大了之后，不能下地行走，上廁所、外出，全由他來背。兒子邱子看在眼里，26歲的大男孩，工作在莊河，但每到周末都往家里跑，幫爸爸媽媽照顧姥姥。

那一年，老六在回家看媽媽的途中遭遇車禍。姐妹們第一時間趕到醫院，她們都手足無措。這時，她們的兒女站了出來，全權承擔起照顧六姨的責任，直至她康復出院。也就在那一刻，八姐妹才感覺到時光飛逝，他們的兒女們都長大了。

2019年3月6日，劉桂清88歲生日。為了這一天，姜家八姐妹們商量了許久，她們決定統一服裝，隆重地為媽媽祝壽。于是，也就有了那段一夜爆紅的“家有8姨”的視頻，姜家八姐妹也因為孝順而成了網紅。對此，她們既意外，也淡然：“孝順媽是應該的，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笔前?這世界上最高級的炫富，就是家庭和睦。

而88歲的劉桂清除了不能獨立行走，耳不聾眼不花，家里的大事小事，她心里明白得很。88歲的她不知道什么是網紅，她只是知道自己有8個“小棉襖”，四世同堂42口人，每隔十天半個月，她的女兒們就會齊聚一堂，圍著她，熱熱鬧鬧，一如當年。這樣的時光，讓她覺得：女兒們正年輕，而她也不老，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