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鑄在福州

楊國棟

一

1932年元旦剛過，肆虐的超強臺風在東南沿海飄飛，繼而就是瓢潑大雨，將房屋、山巒和道路澆了個濕透，有些幼小的榕樹因強勁風雨的擊打轟然倒地，四野里一片狼藉。行進在福州倉前山古舊街道的陶鑄，平生第一次見識了這么狂猛的風雨，感覺到在臺風天去指定的老街道槐蔭里秘密接頭，可能更安全保險，也就撐了那時時興的大把油紙傘，悄悄地來到半山腰的民房。按照地下交通站給他的暗號敲門，三長一短，這時就有一個面色黝黑的男人開門，問他找誰。陶鑄說，我是廈門來的，找黃孝敏先生。黃孝敏微笑著說：“風雨飄搖不入家?！碧砧T馬上接口說：“如家掀起狂飆浪?！眱扇怂闶菍ι狭税堤?，于是歡快地握手。

原來，根據中共中央的安排，陶鑄調任中共福州中心市委書記。由于當時的中共福建省委遭到敵人嚴重破壞，中央決定在福建成立廈門中心市委和福州中心市委，直接受中央管轄指揮。黃孝敏告訴陶鑄說，接頭的地方是情報站，中心市委設在倉前街佛寺巷13號，那里才是黨的機關。說著，黃孝敏就帶著陶鑄去了離此不遠的佛寺巷。

半年多之后，曾志也由廈門調到了中共福州中心市委工作。

陶 鑄

陶鑄和曾志根據組織安排、工作需要，假扮夫妻，就住在倉前山的佛寺巷13號那棟院子里。

曾志進入福建戰斗比陶鑄還早。1929年初朱毛紅軍進入閩西時，曾志就被任命為紅四軍前委組織股長。她先后隨軍參加并見證了朱毛紅軍首戰長汀長嶺寨、三打龍巖城、再戰上杭的激烈戰斗。1929年7月，中共閩西特委在毛澤東指導下，于福建上杭召開了第一次黨的代表大會。在這次會議上，紅四軍前委和毛澤東研究決定，從紅四軍中抽調譚震林、江華、蔡協民和曾志等同志參加閩西特委的工作，領導閩西革命根據地的建設。那時候曾志就擔任了閩西共青團特委書記。后來，曾志又到了廈門國統區做地下工作。

就是在那種特別能交流、特別能溝通、特別能理解的日常生活中，曾志找回了原先不能獲得的那些心靈深處的愛撫慰藉。陶鑄、曾志很快因為互相吸引而漸漸地墜入情河愛浪。

二

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帝國主義大肆入侵中國。大量的日貨進入福州，這嚴重地傷害了福州百姓的民族感情，影響了福州的經濟發展。陶鑄敏銳地察覺到民眾高漲的抗日熱情，在福州市區領導發動群眾，舉行以堅決抵制日貨為主題的抗日救亡運動，以及有策略地秘密建立和發展工會組織。在這個基礎上，領導秘密工會組織建立起公開的反日救國會。繼而又在文藝界、教育界和工商界組織反日救國會，建立廣泛的抗日統一戰線。到了1932年8月，福州中心市委已在鋸木廠、造紙廠、北門、南街、文化界、警察、農民中建立了7個黨支部，初步形成了黨在閩中抗日反蔣斗爭中的組織領導地位。

接著，陶鑄又領導福州地下黨，以倉山鋸木工人、英華教會學校學生為骨干，秘密組織了500多名群眾，主動上街查抄、銷毀了11家奸商的日貨，還搗毀了一家日本人開的商店，焚燒了價值數百元的日貨。

這時，陶鑄和已經到了福州工作的曾志趁熱打鐵，又授意鄭維新等黨的基層領導，發表了《告全市同胞書》，號召各地組織成立以抵抗日貨為中心任務的肅劣會。一時間得到各方積極響應。福州市肅劣聯合會于中洲天后宮成立，鄭維新等三人為領導。一個多月內，上渡、中州、天安、觀海、施埔、程埔頭、嶺下、吳厝頂、高湖等20多個肅劣會組織相繼成立并開展活動，嚴厲地打擊了氣焰囂張的日貨奸商。肅劣運動的發展壯大客觀上促進了福州抗日救亡運動的高漲。

斗志昂揚的肅劣會成員持續地開展抵制日貨的巡察。臺江龍潭肅劣會會員在潭尾街睹享堂紙鋪查出大批日本劣紙，予以焚毀，并抓奸商游街，而國民黨警察局竟然庇護奸商，驅散抵制日貨的民眾。為抗議國民黨當局的無理干涉，肅劣會發動群眾罷市。國民黨當局一見形勢不妙，便調來大批軍警，用武力驅散在場的幾百名群眾，逮捕龍潭和藤山的肅劣會會員趙國康、鄭文英等6人。潭尾街事件發生后，陳道和鄭維新等人根據陶鑄的指示，當天晚上在下渡龍津庵召開緊急會議，決定第二天率領大批民眾前往福州警察局請愿。在鄭維新的指揮下，福州肅劣會代表數百人在南公園集中后向福州警察局進發。國民黨當局見民憤已被激發，匆匆忙忙派出軍警前來鎮壓，逮捕鄭維新等群眾代表6人，蠻橫無理地要求鄭維新等人下跪。一身正氣、性格剛強的鄭維新挺立不屈，反過來指著局長丘兆琛，斥責他鎮壓抗日運動的罪行。暴跳如雷的丘兆琛窮兇極惡、歇斯底里地命令警察開槍，鄭維新身中數彈，壯烈犧牲，時年22歲。

福州中心市委書記陶鑄和秘書長曾志聞訊，十分震驚。他們商討后當即做出決定，公開發表《為國民黨屠殺民眾反日領袖鄭維新同志告民眾書》，揭露反動當局軍警的罪行，號召福州民眾罷市罷課，召開追悼會紀念死難烈士鄭維新。陶鑄參加鄭維新的追悼會并帶著資金慰問鄭維新的親屬。在廣大民眾的強烈要求和社會輿論的重壓之下，國民黨當局被迫將警察局局長丘兆琛撤職查辦，同時釋放被捕的所有肅劣會會員，以息民怨民憤。1980年11月，福建省人民政府正式追認鄭維新為革命烈士。

三

說起陶鑄與福州警察局的故事，也是極富傳奇色彩的。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陶鑄聽人說起了福州警察局那些底層的小警察，他們的生活也很拮據。通過查問方知：本來薪水就不是很多的警察，經常被上司克扣薪餉。于是陶鑄詳細了解具體情況，發現三大問題：一是警察局不能按時發餉；二是不能足額發餉；三是餉銀發下來了，層層盤剝克扣，到了墊底的小警察手上，也就所剩無幾了。陶鑄給他們講清什么叫壓迫和剝削，從思想上提高他們的認識，激發他們對克扣餉銀的長官的仇恨。事態的發展果然不出陶鑄所料，平素對拖欠薪餉不滿，早就敢怒不敢言的底層警察們，一旦被組織聚集在一塊兒訴苦喊冤，那種憤怒和仇恨猶如干草澆油，越燃越旺。陶鑄發現時機成熟，便選定幾名通過教育啟迪對于共產主義事業有著堅定信念的年輕警察，成立了秘密的共產黨支部。

1932年10月，在陶鑄的親自領導下，以警察黨支部一小批秘密黨員為主，成立了“福州警士要求發清欠餉斗爭委員會”，一下就發動了全市20多個警察所的200多名警察舉行請愿游行。級別不同的警士們紛紛涌入游行隊伍，站立在省政府和市政府大門口呼喊口號，吶喊訴求，那些執勤在崗的警察不但不阻攔，還悄悄地加入抗議的行列。事情報告到了當時的省政府那里，高級官員們一時手足無措。省政府官員趕緊打電話責問福州市政府官員，被大罵一通的市政府官員也火冒三丈地打電話責問福州市警察局。警察局局長還蒙在鼓里，游行請愿的隊伍已經到了福州市警察局門口。

佛寺巷13號，中共福州中心市委機關舊址

警察局局長內心窩火，臉上卻假惺惺地擠出難看的笑容。隊伍中當即就有許多人喊起了口號：“維護權益，發清欠餉！”“維護權益，發清欠餉！”還有警士喊道，局長在這里當場簽字畫押，否則我們決不肯退讓。面對不斷高漲的呼喊聲，局長只好被迫當場簽字，答應在一個月內發清所有警察的欠餉，同時答應改善一線警士的生活待遇。

由陶鑄策劃、組織指揮的這一起福州警察游行示威活動，是中國共產黨在敵對的偽政府內部實行策反分化的特殊案例，成為在敵人營壘中策反底層民眾為我所用的先例。

陶鑄還憑借超人的膽識和智慧，積極主動地潛入福州馬尾的海軍訓練營，以找老鄉為名義，廣泛地接觸參加國民黨海軍不久的一批新兵。同其中一批窮苦出身的海軍士兵交上了朋友，繼而在海軍訓練營建立了共產黨的秘密支部；同時又在海軍陸戰隊一旅、二旅建立了黨的外圍秘密組織“兄弟會”。后來陶鑄在閩東北建立革命武裝開展游擊戰時，這些在國民黨海軍中的共產黨員和黨的外圍組織“兄弟會”的積極分子，通過地下交通線給閩東北的游擊隊遞情報、送武器，對蘇區根據地的建設和游擊隊伍的發展壯大，起到了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

四

1932年8月1日，中共福州中心市委在陶鑄主持下，于連江馬鼻東面的報國寺召開了市、縣聯席會議。陶鑄在會議上提出，將連江地下黨組織中表現突出的黨員領導如楊而菖、陳祥榕、林孝書等人，提拔到福州中心市委的部分領導崗位，報請中央批準后再行任命。這對當時縣級黨的地下工作者來說，無疑是一個鼓舞和鞭策，激發了他們的革命熱情和積極性。

1932年8月19日，陶鑄以中共福州中心市委的名義給黨中央寫報告說：閩東、閩中各縣群眾革命熱情高漲，到處舉行抗捐抗稅斗爭，尤其是最近連江游擊隊的發動，永泰游擊隊的成立，福安、莆仙游擊隊的擴大，使得閩東、閩中游擊運動初步實現。其實，這些都是陶鑄調任福州中心市委書記后勤奮工作、勇于開拓的結果。當年的春天，陶鑄上任伊始就了解到莆田和仙游的黨建情況，批準成立中共莆田中心縣委，同時將仙游地下黨組織納入莆田中心縣委的領導范圍。陶鑄又花費相當的時間精力，以福州中心市委的名義，指導福清地下黨組織的建設。其后根據陶鑄的指示，福清黨組織在坑塘山村組織了“瑤山人民自治會”，同時建立起一支游擊武裝隊伍。這一時期，陶鑄還十分重視羅源縣黨的建設和游擊隊發展工作，專門指派擔任福州中心市委宣傳部長的黃孝敏和連江縣委書記楊而菖進入連羅交界的鄉村開展活動。這年9月，在陶鑄的指示下，黃孝敏和楊而菖組織游擊隊在飛竹發動群眾開展秋收斗爭，三下五除二就打跑了飛竹地主民團的隊伍，取得飛竹暴動第一勝，繳獲槍支12支，子彈700多發。接著，陶鑄又指示黃孝敏及時組織建立羅源農民武裝。這支赤衛隊聯合連羅游擊支隊，奮力進擊羅源的洋中、嶺頭、東山三村，襲擊應德民團、霍口民團、馬洋民團等18個地主武裝，取得勝利后創建了新的蘇區，實行土地革命，建立了閩中地區又一片紅色根據地。

1932年12月。天寒地凍中，連江和羅源的高山峻嶺間飄著細細的雪花，將陶鑄全身裹上一層銀白，讓準備不足就進入連江山區的陶鑄凍得有些發抖。陶鑄這回巡視連羅游擊區，不知何故被國民黨派出的特務一路跟蹤。陪同他的地下交通員宋建茂就是合山當地人。很有經驗的他將陶鑄帶進了自己住的房間，藏在暗室里，以自己的妻子坐月子為名，在緊閉的房門上貼上“禁沖”的大紅紙條。恰在這時，特務和保安兵進入了屋內，宋建茂熱情地迎上去，端上熱氣騰騰的湯水和一盆紅色雞蛋。特務們看看房門上的紅紙條，又見宋建茂這么短時間就拿出熱雞蛋招待，再加上剛出生嬰兒的啼哭聲，不再懷疑，就拿了雞蛋走了。天黑了，也安全了，陶鑄簡單地吃了些熱菜熱飯，再帶上幾個雞蛋，就繼續冒著風雪，連夜趕到了文朱村。

連羅是陶鑄花費時間精力最多的地區，很遺憾，當時基層黨的領導偏重于發展黨員和游擊隊伍，忽視了對黨員和游擊隊員的嚴格審查和考驗。有一個蔡姓國民黨特務抓住這一軟肋，偽裝成進步青年，混進了地下黨組織。千里大壩潰于蟻穴。陶鑄決定挖出這個潛伏在黨內的蛀蟲。他采用的是“排除法”，以地下黨和游擊隊第一次出事為基點，對此前兩個月加入黨組織的人員進行秘密排查，或真或假下達一些“任務”讓新黨員去執行。陶鑄的這一招很靈，半個月不到，潛伏在連江黨內的敵特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最后遭到槍斃。

連江縣丹陽鎮文朱村陶鑄故居

在文朱村，大雪紛飛的寒冷日子里，面對刺骨寒風和滿山遍野的敵軍追擊，陶鑄以共產黨人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寫下了贊頌閩中連羅游擊區的三首詩歌。然而在戰亂中兩首丟失，僅存一首：“夜冷風寒熱血浮，未除蔣賊恨難酬。隨游山頂觀飛雪，待看赤旗遍九州?！闭\摯地表達了一個共產黨人的熱血情懷。由于當時陶鑄書寫這首詩是用木炭在石灰墻上完成的，故而當地百姓將此稱作“木炭詩”。

1933年3月，連羅地區幾個十分狡猾的流氓土匪分子，故意將一個地主惡霸擊斃后，帶著一批槍支彈藥和光洋、糧食，投靠連羅游擊隊，以此博取信任。游擊隊負責人輕易地相信了他們。繼而就發生了駁殼槍隊長李德標等8人被透堡地主民團收買圖謀叛亂的問題，導致縣委書記兼游擊隊支隊長陳茂章和政委李成被捆綁驅逐出游擊隊的惡性生變事件發生。危急關頭，陶鑄果斷地下達命令，派出已經是福州中心市委特派員的楊而菖和分管軍事工作的任鐵峰，立即趕回連江長龍洪塘游擊隊根據地予以平叛。他們配合當地的畬民領頭人、共產黨員藍禮義，一舉將李德標、鄭大栓和幾名土匪流氓頭子槍決，其余人員被驅逐出游擊隊。陶鑄聽到楊而菖的報告非常高興。他當即組織召開福州中心市委會議，研究決定由楊而菖重新擔任中共連江縣委書記，再次將險境中的連羅地區游擊隊挽救出來，保證了黨對這支游擊隊的堅強領導。楊而菖不辱使命，在陶鑄指導下，組織連羅游擊隊，粉碎了連江、羅源兩縣國民黨軍隊600多人及地主民團的“圍剿”。游擊隊也在轉戰中擴大到160多人，成為閩中地區鄉村反對地主民團武裝的一支勁旅。

令人悲痛的是，1934年初，楊而菖在連江馬鼻激烈的戰斗中，將敵人扔進游擊隊中的手榴彈撿起反扔回去，炸死數名敵人，自己也中彈而壯烈犧牲。時年2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