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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干什么

2019-09-03 05:13遲慶波
遼河 2019年7期
關鍵詞:絞車床鋪紅霞

遲慶波

1

臘月廿五 ,窯上放年假。吃過了午飯,劉紅霞一邊洗碗,一邊對坐在炕頭吸煙的牛耕田說,我下班的時候,早點兒去接我。劉紅霞是窯上的絞車工,被窯上留下,繼續工作。牛耕田沒搭言,只聽見一陣劇烈的咳嗽。劉紅霞匆忙給爐膛里點了半鍬濕煤,煤煙嗆得劉紅霞也咳嗽起來。點完煤,劉紅霞洗了兩把手,然后在圍裙上蹭了蹭,從鍋簾上揀了四個熱騰騰的包子裝在保溫飯盒里。包子是豬肉酸菜餡兒的,皮薄、餡兒大、十八個褶,怎么看都像一朵花。實際上,劉紅霞就是一朵花,只不過是她自己沒有發現。若是發現得早,說什么也不能到窯上做一名絞車工。這臨年靠近了,還要到窯上去,雖說工資是平日的三倍,但心里總有那么一點點的不平衡。劉紅霞是屬于那種“成熟的稻穗低著頭”的人,她總是這樣想:一個煤黑子的老婆,牛個甚?讓值班,就值班嘛,畢竟,錢還是很有面子的。劉紅霞要是不這么想,后面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當然,牛耕田也沒有想到,事情的結果會是這樣。

牛耕田是劉紅霞的老公。一開始,劉紅霞并不喜歡管牛耕田叫老公,招呼個名,或者招呼個姓,都比叫“老公”親切得多,順口得多。劉紅霞在手機上百度過,“老公”這個詞,居然還有太監的意思。每每想到這里,劉紅霞就想笑,是憋在心里說不出口的那種笑?;蛘哒f,只能掛在眉梢的那種笑。后來,劉紅霞也就習慣了。怎么說呢,習慣這東西實在不好說,習慣久了,就成為自然,然后就是釋然。這不,劉紅霞走到炕前,說,老公,早點去接我。牛耕田往墻上靠了靠,喉嚨里“嘶嘶”響著,弄得劉紅霞不由得咽口水。牛耕田扯起被子圍在腰前,一手按壓在胸口,咳嗽得眼淚順著鼻翼淌下來。他伸開手掌,鼻子眼睛胡亂抹了一把,摁滅煙屁股,說,放心吧。

劉紅霞瞅一眼窗外的日頭,刺眼的白?;氐綇N房,把飯盒裝進雙肩包里,又囑咐牛耕田:早點接我。

快走吧,去晚了,井下跑水就麻煩了。

劉紅霞一想,也是,窯上都放假了,真要是跑水,急忙找誰呢?

自行車騎得飛快,劉紅霞一會兒工夫就到了窯上。劉紅霞往地面絞車房扎一頭,開絞車的王姐說,馬秋水井長已經下井了。劉紅霞從墻上摘下安全帽,扣在頭上,碎步向井口走去。

來到二級下水倉絞車房,劉紅霞一眼就看見井長馬秋水坐在自己工作的位置上。馬秋水見劉紅霞來了,急忙離開劉紅霞的座椅。劉紅霞說,馬井長,你就坐那唄。

馬秋水知道這是劉紅霞在和他客氣,還是知趣地讓出了位置。馬秋水在絞車房里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這里也該維修了。說這話的時候,馬秋水仿佛自言自語,又好像是說給劉紅霞聽的。

劉紅霞接過話茬兒,說,馬井長,絞車房早就該維修了。你來休息的時候,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劉紅霞嘴上是這么說,心里卻不希望馬秋水常來絞車房。不過呢,把絞車房裝飾一下,改善改善工作環境,劉紅霞倒是早有這個想法。絞車房是什么?對于劉紅霞來說,這是安身立命的地方,是工作重地??梢赃@么說,劉紅霞在絞車房的時間甚至遠遠超過和牛耕田在一起的時間?,F在,聽馬秋水這么一說,正中劉紅霞下懷。

馬秋水蹲在地上,分開兩手在電爐子旁取暖。他看一眼劉紅霞,說,窯上年終要產量,我哪顧得上維修絞車房。

劉紅霞說,你比老板還忙,哪顧得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馬秋水聽出劉紅霞話里話外的意思,眼睛睜大了看看劉紅霞。

劉紅霞白眼珠往上翻了翻,笑著說,別瞪眼,再怎么瞪,也沒有牛卵子燈泡大。

馬秋水撩一眼絞車房頂懸掛的牛卵子燈,說,我早就和火鋸房打了招呼,木板已經曬干了。

劉紅霞聽到火鋸房,臉立刻紅了一下,便不再言語。

牛卵子燈是礦工們的叫法,學名叫防爆燈。馬秋水的目光從防爆燈上移開時,看見劉紅霞羞紅的臉。

馬秋水站起來,說,你把我放下去,看看三級下水倉什么情況。

馬秋水走了,絞車房忽然沉寂下來。地下八十米,只剩下劉紅霞一個人,她聽見絞車房外的配電盤發出“嘶嘶”的響聲,這聲音像是人的喘息聲。劉紅霞覺得在哪兒聽到過,仔細一琢磨,想起來了,是火鋸房。

劉紅霞非常確定,是那天在火鋸房聽到的聲音。

八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劉紅霞把一袋子煤塊運到地面,藏在火鋸房山墻的蒿草叢里。正準備下井,忽然想解個手。劉紅霞剛剛蹲下來,就聽見火鋸房里的聲音。她提著褲子,繞過山墻?;痄彿坷锏穆曇敉蝗痪蜎]了。

劉紅霞正在猶豫,一個人從火鋸房里走出來。借著月光一看,是井長馬秋水。

2

馬秋水從巷道里走出來,劉紅霞身旁的有線對講機里傳來馬秋水的聲音:紅霞,你把二級下水倉的炮彈泵的電源給上。

劉紅霞大腦溜號,沒聽見二級下水倉排水管的聲音。馬秋水一喊,她急忙摁住對講機的回復鍵說:知道了。

二級下水倉里的水已經漫出來了,順著出貨井直灌下去,與三級下水倉里的水形成回流。劉紅霞又返回絞車房,換上礦靴,趟水開啟防暴開關的電源。

再次返回絞車房的時候,劉紅霞忽然覺得有點對不起馬秋水。破壞了人家的好事,豈不是天大的罪過?劉紅霞也覺得奇怪,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好在是,她并沒有看清火鋸房里面的那個人是誰,否則的話,真就尷尬了。在月光下那個人的身影很熟悉,好像是地面的付煤工韓秋燕。

馬秋水再次回到絞車房的時候,肩膀上多了一袋子煤塊。馬秋水把煤塊扔在絞車房門口,回頭去了水倉。水倉距離絞車房有三十米,馬秋水借著排水管,洗了洗手,回到絞車房,看見劉紅霞的臉還是紅紅的。

劉紅霞也覺得不自在,就問馬秋水,絞車房什么時候維修。

馬秋水說,要不現在就干?

劉紅霞說,誰干?

馬秋水說,還能有誰?咱倆就夠了。

劉紅霞說,我可不會。

馬秋水說,小樣,我自己就行。

劉紅霞一聽,遞給馬秋水一杯水。說不上是溜須,還是鼓勵。

馬秋水說,我上地面火鋸房扛板子,板子放下來后,你運到絞車房門外。

劉紅霞看見馬秋水要玩真的,說,加工資不?

馬秋水想了一下說,給你加二百塊錢,不能讓你白干活。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劉紅霞運完了木板,馬秋水下井的時候,拎著窯斧和一把鋸子,還有少半袋釘子。馬秋水說,紅霞,你在外面等著,需要你干什么,我招呼你。

馬秋水干活有速度,叮叮當當一陣忙活,把絞車房潮濕泥濘的地面鋪上了一層地板。地板的材質是楊木的,細膩、潔白,在井下顯得很清亮。劉紅霞欣賞著地板,聞到了一股家的味道。劉紅霞在地板上走兩趟,溫暖順著腳心一家伙就涌到心窩里。她十分感謝馬秋水,至于火鋸房里的那一幕,劉紅霞似乎不那么在意了。

劉紅霞從雙肩包里取出保溫飯盒,打開蓋子,包子還有絲絲的蒸汽。劉紅霞把飯盒舉到馬秋水面前,說,馬井長,吃個包子吧。

馬秋水看著包子,翕動著鼻翼說,真香。

劉紅霞的中指和拇指捏起一個包子,遞給馬秋水。

馬秋水看著劉紅霞,伸開兩手,在劉紅霞面前晃了晃。劉紅霞看著馬秋水伸過來的兩只臟手,“撲哧”就樂了。

劉紅霞捏著包子,送在馬秋水的嘴邊。

馬秋水咬著包子,“嗯嗯,嗯嗯”直視著劉紅霞。

劉紅霞急忙又捏住包子,隨手把杯子遞給馬秋水。

吃完了包子,馬秋水說,紅霞,咱們再搭張床鋪吧。

劉紅霞早就想在絞車房搭張床鋪。這個想法也和牛耕田提過那么兩三次。用牛耕田的話說,不能吃著餃子想包子。只一句話,就把劉紅霞的想法給懟了回去。牛耕田也是窯上的礦工,還當過生產排長,按理說,由他出面協調,在絞車房搭個床鋪也并非不可能。自從牛耕田得了矽肺病以后,就辭了排長的工作。窯上照顧他,做了抽水工,但工資卻縮水不少。財大氣就粗,人窮志氣短,牛耕田腰包癟了,人立刻矮了一大截。再說,窯上為了他,違規讓劉紅霞來二級下水倉開絞車,這已經是很大的面子了,還要什么自行車?

實際上馬秋水也知道在絞車房搭床鋪不合適,以前不是沒有先例。自從馬秋水來了以后,下令拆除了絞車工的床鋪?,F在,馬秋水主動要給絞車房搭個床鋪,劉紅霞自然樂開了花。

這事兒呢,壞就壞在這床鋪上。

馬秋水量好絞車房的尺寸,選三塊比較寬的木板摞在一起。劉紅霞呢,分開兩腿,騎在板子上。馬秋水吭哧吭哧鋸掉多余的部分,又在巷道里找了兩根六百長的剎桿子釘在防護支架的兩端。木板鋪上去,兩端釘在剎桿子上,床鋪就成了。

劉紅霞很高興,兩膀用力,在床鋪上摁了摁。床鋪顫顫的,劉紅霞也顫顫的,腦后用花手帕扎起來的馬尾也顫顫的,像是落在枝頭的一只花喜鵲。不會壓塌了吧?劉紅霞說。

馬秋水在床鋪上躺下來,兩手抱在腦后,屁股抬兩下,又落下,做兩個仰臥起坐,很嚴肅地說,不做劇烈運動,塌不了。

劇烈運動有兩層含義。劉紅霞首先想到了第二層。當然,這不怨劉紅霞多想,畢竟,馬秋水在火鋸房里和那個貌似韓秋燕的女人有過那么一次“劇烈運動”。想到這里,劉紅霞的臉又紅了。她捶一下馬秋水的肩膀,沒說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馬秋水在床鋪上躺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離開絞車房。

劉紅霞在椅子上居然瞇了一小覺。聽見有聲音,劉紅霞一睜眼,看見馬秋水肩上掛著一卷放炮母線,正在往配電盤的方向移動。

馬秋水把母線接在變壓器上方的配電盤上,床鋪下的燈就亮了。馬秋水又把三八五風筒裁開,圍在床鋪的正面。做完這一切,他退后幾步,端量著床鋪,根本看不見燈泡的光亮。

劉紅霞說,燈泡取暖,虧你想得出。

馬秋水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3

冬天的太陽像是安上風火輪,一家伙就鉆進山里去了。牛耕田覺得屋子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他把嘴巴張成“O”型,喘息著,胸口有了針扎的疼痛感。

牛耕田披上棉襖,在院子里走著。冷空氣吸出喉嚨里的濃痰,喘氣順溜許多。院子里積攢起來的煤塊,差不多有六噸。牛耕田很心疼劉紅霞,一個女人天天往回偷煤塊,也夠難為她了。牛耕田掰著手指算一下,煤塊一千二一噸,六噸就是七千多。刨去這一年的房租和孩子下學期的學費、補課費,還能剩三千多,這個年應該過得很滋潤。牛耕田點上一支煙,又“吭吭吭”地咳嗽著。他轉身回屋,得趕快睡一會兒,積攢力氣,也好早一點兒去接劉紅霞。

劉紅霞也睡著了,并且還做了一個夢。夢里兒子考上大學,正在舉辦答謝宴。輪到她上臺發表感言的時候,竟然忘記了發言稿。劉紅霞一激動,一緊張,一下子就醒了。她的脖子酸酸的,兩腿麻麻的。劉紅霞站起來,瘸著腿,在地板上活動著。

馬秋水在床鋪上睡著了??谒樦旖翘氏聛?,唾液拉長了馬秋水的鼾聲。

馬秋水臉上竟然睡出細碎的汗珠,鼾聲也是細碎的,時斷時續,時長時短。劉紅霞摸一下床板,果然熱熱的,溫度不高也不低。

絞車房地方狹小,再加上電爐絲的烘烤,劉紅霞覺得很燥熱。

馬秋水不知道什么時候把衣扣解開的,寬闊的胸肌山丘般在保暖襯衣下起伏著。腰間的工具帶也松開了,鉗子和螺絲刀散落在床板上。

馬秋水突然醒了,這一覺睡得真香。馬秋水之所以拆掉絞車工的床鋪,怕的就是這一點。馬秋水本來是國礦的礦長,煤炭學??瓢喑錾?。那一次,他巡查完畢零點班的作業面,準備升井時,馬秋水打完三次提升點,絞車居然沒有反應。馬秋水暗想,絞車工一定在床上睡著了。馬秋水年輕氣盛,拽緊點鈴線不松手。點鈴長時間響,驚醒絞車工。煤礦工人都知道,長點,是事故點,這可把絞車工嚇壞了,匆忙中啟動絞車電源。絞車工萬萬沒想到,她盤在腦后的長發在睡覺時松開了。

事故就這樣發生了。

絞車工的頭發絞在提升罐的鋼絲繩里,腦袋就這樣硬生生地切掉了。電源沒有斷掉,絞車繼續工作著,提升罐撞倒天輪架,拉平絞車房。馬秋水多年的業績重新歸零。

當馬秋水來到窯上任值班井長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拆除絞車房的床鋪,絞車女工一律短發。雖然后來礦上取消了婦女大隊,女性不再允許下井,但是馬秋水依然不允許絞車房搭床鋪。

這一次馬秋水對劉紅霞的破例,竟然又引出另一場事故。

牛耕田這一覺,睡得特別香,睡得特別甜,睡得特別有趣味,并且還做了一個春夢,是關于和劉紅霞的春夢。牛耕田吧嗒著嘴巴,回憶著夢里的情景。邊回憶,邊計算著,計算著多久沒和劉紅霞親近了。牛耕田努力翻騰著記憶的筆記本,感覺這件事情太遙遠,遙遠得摸不著一點邊際。牛耕田能感覺到劉紅霞的失落,仿佛自己就是做錯事的孩子,很對不起劉紅霞。

劉紅霞呢,很愛這個男人,即使在心情失落的時候,依舊把“老公”這個詞稱呼得有情調,有趣味,還有那么一點點的曖昧,弄得牛耕田心旌蕩漾。

牛耕田的確是心旌蕩漾。手機顯示,時間快到八點了。再有四個小時,劉紅霞就該下班了。今天是窯上放假的頭一天,牛耕田和劉紅霞商議妥,利用這個機會,多弄點煤塊回來。

馬秋水看見劉紅霞迷離的眼神,身體的敏感部位越發有了反應。他一把握住劉紅霞的那只手,輕輕一拉。劉紅霞沒有防備,一下子就倒在馬秋水的懷里。腦后花喜鵲的尾巴,掃在馬秋水的脖子上、臉上。馬秋水抱住劉紅霞,嘴巴咬住花喜鵲的尾巴。

事實上,劉紅霞是一個非常正派的女人。她二十一歲嫁給牛耕田,十九年了,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牛耕田的事。其實,劉紅霞是很漂亮的,她的皮膚特別好,在牛耕田看來,簡直就是剝了皮的水蔥,細膩中透著光亮,光亮中泛著白光,白光中覆遮著一潭清水。

牛耕田呢,既沒有牛,也沒有田,因此,也就沒有什么可以“耕”的,這才離開家,到窯上做一名采煤工。牛耕田為人正直,是那種為家庭可以拼命的主兒,二十三歲當生產排班長,二十六歲當排長,要不是得了矽肺病,說不上就會當值班井長,甚至是生產礦長。馬秋水就曾經說過,最有資格當礦長的人,就是牛耕田。這么有上進心的一個男人,劉紅霞沒有理由不愛他。

誰曾想到,像劉紅霞這樣一個正派而深愛著自己丈夫的女人,居然也會做出那種事來。

馬秋水咬住那只花喜鵲尾巴的時候,劉紅霞渾身就酥軟了。

后來,就發生了那件事兒。

4

牛耕田比原計劃提前兩個半小時到了井口。牛耕田有自己的打算,趁著窯上放年假,可以在作業面多摳一些煤塊回家。他摩托車帶兩袋子,劉紅霞的自行車還能馱一袋子,牛耕田想到這里,心里就美得慌。要不是冬天路滑,摩托車上馱三個袋子,那絕對沒問題。

牛耕田來到二級下水倉的時候,是晚上十點。他本來是想敲一下絞車房的門的,牛耕田早就養成了敲門的習慣。絞車房是什么地方?那是工作重地,是掌握著礦工生死大權的地方,門口掛著警示牌,寫著“閑人免進”四個紅色大字。平日里,除了井長和礦長,就是老板下井,也不到絞車房里去。牛耕田把手舉到半空,又放下了。要是劉紅霞在睡覺,“咣咣咣”敲門,豈不是嚇壞了她?牛耕田太愛劉紅霞了。在來的時候,他特意為劉紅霞帶了兩個大蘋果。實際上,這兩個蘋果是劉紅霞留給牛耕田的。晚上睡覺咳嗽的時候,咬兩口蘋果壓一壓,也能緩解一下。牛耕田沒舍得吃,在來的時候,把蘋果裝在塑料袋里,怕凍了,又揣在懷里。牛耕田摸摸懷里的蘋果,想給劉紅霞一個驚喜。于是,伸手,輕輕拉開絞車房的門。

在開門的時候,牛耕田還想,要是值班井長也在,就把那個大一點的蘋果分給他,自己和劉紅霞吃一個,等吃完了,再下井挖煤塊也來得及。然而,這個想法很快就沒有了。因為他看到了床鋪上的那一幕。

地板是新鋪的,牛耕田一眼就發現了,材質是精心挑選過的,紋路細膩,色澤潔白,很像女人的肌膚,光滑似水,并且,散發著一種森林里的淡淡馨香。防爆燈的光亮幽黃,輕紗般把淡淡的馨香交織在一起,恰似大集上零售的西方油畫。

牛耕田沒有發作,仿佛是在欣賞這幅油畫。

馬秋水首先感覺到來自身后的恐懼。他一轉身,立刻呆在那里,竟然忘記把褲子提上來。牛耕田突然扔掉手里的袋子,順手摸起門邊的那把窯斧,他很想對著那個人狠狠地剁下去。

劉紅霞回過頭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牛耕田。她先是尖叫了一聲,緊接著,又是尖叫了一聲。

尖叫聲也驚醒了馬秋水,他看見牛耕田手里的窯斧,嚇得面如死灰。

劉紅霞的臉一半紅,一半黑,像是雪地里凍透了的蘋果。

直到這個時候,牛耕田還是沒有說一句話。甚至,他站在那里一動也沒動。

劉紅霞從床鋪上爬起來,和馬秋水手忙腳亂地開始穿衣服。

牛耕田清了清嗓子,依然沒有說出一句話。一開始,他先是臉紅、出虛汗,接著兩腿就顫抖,然后臉部肌肉痙攣、抽搐。后來,牛耕田依著門框,雙手捂著臉,下滑著,慢慢地,慢慢地蹲在了門口。

馬秋水慌亂地穿好褲子,竟然忘記了系上工具帶,他順著牛耕田的身旁,一點一點的,小心翼翼地擠出絞車房,然后,快速地向巷道深處逃也似地跑去。

絞車房里只剩下他們倆,劉紅霞站在牛耕田面前,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希望牛耕田開口說句話,哪怕就一句話呢,或者,就是罵她,甚至打她,都可以接受??墒?,牛耕田一句話也沒有。劉紅霞真的快要崩潰了,爆發前的這種死亡般的沉寂,像是一把鋒利的鋼鋸,刺著她的肌肉,刺著她的骨頭,刺著她的每一根神經,直至把她的心肺刺成碎末。

牛耕田還是沒有說話,蹲在那里一動不動。

劉紅霞的腿像是抽了筋一樣,面條般軟下來,她一下子跪在牛耕田面前,說,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這時候說這句話簡直是十分可笑。劉紅霞也覺得說這樣的話沒有任何意義,但她又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話來。

劉紅霞匍匐在地上,抱住牛耕田的一條腿,哀求道,耕田,你說句話嘛。劉紅霞簡直要哭出來了。

牛耕田哆嗦著,摸出一支煙。井下是不能吸煙的,現在,牛耕田顧不了那么多。他的手痙攣著,好容易把煙卷點燃。他猛力地吸兩口,居然沒有咳嗽。

劉紅霞的眼淚終于流下來了,她開始求饒:耕田,原諒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愛你。

牛耕田終于說話了。確切說,是牛耕田用鼻子說話了,只發出一個“哼”字。牛耕田“哼”完,猛地站起來,甩開劉紅霞抱住的那條腿。

劉紅霞跪在那里,緊張,忐忑,無所適從。

牛耕田說,紅霞,讓我原諒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劉紅霞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劉紅霞十分羞愧,額頭快要碰到地板上,恨不得有個縫隙好鉆進去。

牛耕田又說,做這樣的事,你找個煤黑子也行,哪怕你去開個房,哪怕你去山里,就是去河邊的樹林里呢,我看不見也就算了,為什么偏偏在絞車房?我上班、下班,都要經過這里,你這不是折磨我嗎?

一開始,劉紅霞見牛耕田終于說話了,心里總算好受一點,就算拿斧子剁了她,也是沒有怨言的?,F在,牛耕田說的每一句話,就像刀子割她的肉,剔她的骨,剜她的心。

劉紅霞快要崩潰了,她跪著說,老公……這兩個字一出口,劉紅霞覺得現在這樣稱呼有點不合適,改口叫到:耕田,你能給我一條出路嗎?

牛耕田說,出路只有一條。

劉紅霞眼睛立刻就亮了,瞬間發出光芒來,她沒有說話,靜靜地等待牛耕田的下文。

出路只有一條,弄死馬秋水。牛耕田說得很堅決。

劉紅霞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嚇出一身冷汗。她想,在井下這個特殊環境里,弄死個人那簡直是太輕而易舉了。劉紅霞癱軟在地板上。

5

臘月廿六的那天早晨,劉紅霞沒有洗漱,或者說,劉紅霞根本就沒有心情洗漱。昨天夜里,牛耕田沒有在家睡覺。他從井口回來后,披一件羽絨服就走了。劉紅霞想問,卻沒敢問;想去找,也沒敢找。弄得她焦躁了半宿,嘴上起了兩個水泡。馬秋水比牛耕田早進門幾分鐘。劉紅霞見馬秋水來了,先是吃了一驚,接著是又羞愧又尷尬,竟然找不出一句打招呼的話。馬秋水問,他沒有打你吧?

馬秋水這么一問,劉紅霞的眼淚就下來了。她搖搖頭,便低頭不語。

牛耕田一進門就看見了馬秋水,他不由得驚愕地張開嘴巴。嘴巴周邊的胡子上掛滿了潔白的冰茬兒,像一個突然從天而降的圣誕老人。牛耕田這半宿去了哪里,想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除了帶進屋內的冷空氣和濃烈的煙草味兒,看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

馬秋水匆匆告辭了。牛耕田轉身目送馬秋水出門,眼神里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憤怒。馬秋水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時候,突然轉過身來,對牛耕田說,大哥,你別打劉紅霞,都是我的錯。說完這句話,馬秋水便走得無影無蹤。

晚上十點,牛耕田又來到劉紅霞的絞車房。這一次,他輕輕地敲了敲門?!伴e人免進”的紅色字體,深深刺疼了他。要是在井上,紅色顯得溫暖,顯得活潑,顯得喜慶。在井下呢,就有些驚悚,有些恐怖,有些陰森。

劉紅霞聽見敲門聲,推開門,見是牛耕田,說,來這么早?說完這句話,劉紅霞就后悔了。她現在說話特別小心,每一句話,都好像與昨晚上發生的事情有關。

牛耕田瞅一眼絞車房,里面就劉紅霞一個人。牛耕田問,馬秋水呢?

劉紅霞說,在井下,一直沒上來。

牛耕田說,你把罐提上來,我下去弄些煤塊。

劉紅霞忽然很恐懼,她想起來牛耕田昨晚說的那句話。她猶豫了一下,說,耕田,別做傻事。牛耕田沒有理她。

牛耕田來到三級下水倉,在掌子面看見馬秋水。馬秋水躺在一捆杏條上,身上蓋著一卷三八五風筒布。牛耕田想,只要一鎬下去,馬秋水就一命嗚呼了。但是,牛耕田沒有這樣做,他要把事情做得完美,做得漂亮,做得天衣無縫。

馬秋水起來的時候,牛耕田正在刨煤塊。每一鎬下去,馬秋水就哆嗦一下,像是刨在他的心窩上。馬秋水突然雙腿一軟,跪在牛耕田腳下,說,牛哥,你別怪劉紅霞,千萬別打她,是我主動的。

牛耕田裝了兩袋子煤塊,見馬秋水還跪在那里。他伸出手,扶起馬秋水,說,秋水,這事不要再提了,我已經忘了。

馬秋水很激動,不知如何是好,說,牛哥,我幫你把煤塊運上去。

劉紅霞在絞車房里,預感到要發生什么事情。確切地說,是牛耕田昨晚上的話,讓她聞到了死亡的味道。其實,劉紅霞現在并不怕死,就是牛耕田剁了她,也真是沒有任何怨言??墒?,昨天晚上的事情,真的不怪馬秋水,是自己鬼使神差地做錯了事情。劉紅霞正在胡思亂想,有線對講機里傳來兩個人的聲音。劉紅霞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了,甚至,還有了一點點的興奮。

絞車房里的點鈴先響了四下,然后又響了兩下。劉紅霞先是啟動絞車,拉緊鋼絲繩,提升罐緩慢升起后,緊接著摁下離合,放松車閘,提升罐進入正常運行狀態。提升罐和井口平行的時候,劉紅霞停住絞車。提升罐的橫梁上,站著牛耕田和馬秋水,他們的兩腿間分別夾著一袋子煤塊。

馬秋水說,牛哥,你下去接袋子。

牛耕田下了提升罐,馬秋水把牛耕田的袋子遞給他,然后又把自己的袋子遞給牛耕田。牛耕田把袋子倚在防護支架上,回頭看著馬秋水。

馬秋水一手握著滑道線,雙腿彎曲,力量聚集到腳心,腳心的反作用力被提升罐的橫梁彈起,馬秋水的雙腳就落在井口的邊緣。

牛耕田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提升罐的前面。馬秋水沒看見,劉紅霞也沒看見。馬秋水雙腳落地的一剎那,彎曲的上半身正撞在牛耕田的懷里。

馬秋水的頭像是撞在一堵墻上,軀體在這堵墻的反作用力下,快速地向井下九十米深處墜落。馬秋水都沒有機會驚叫一聲,這個一米八高的漢子,剎那間在牛耕田和劉紅霞的眼前消失了。

6

臘月廿七的那天晚上,牛耕田老早就來到劉紅霞的絞車房。這次,牛耕田不是來挖煤的。他是來哀求劉紅霞的。

劉紅霞覺得這個讓她十分熟悉和依賴的男人忽然變得很陌生,很可怕,很模糊。

牛耕田打開絞車房的門,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牛耕田說,紅霞,不要離婚,我求你了,一切都是我的錯。牛耕田說著,跪著走到劉紅霞的跟前。

劉紅霞坐在絞車前,一動也沒動。牛耕田一下子抱住劉紅霞的雙腿,低下頭,說,紅霞,兒子再有幾個月就高考了,千萬不能離婚。

牛耕田見劉紅霞像個啞巴,抬起頭,目光祈求著劉紅霞。

劉紅霞淚流滿面,雙手捧起牛耕田的臉,說,耕田,那件事,的確不怨馬秋水,他罪不至死。咱們離婚吧。

牛耕田也流淚了,說,紅霞,我知道錯了,那件事,咱不提了。

劉紅霞不再言語,目光呆滯地望著絞車房里的防爆燈,仿佛這昏黃的光亮能給劉紅霞指明一條出路。

臘月廿八的那天早晨,牛耕田對劉紅霞說,院子里的煤塊該賣了。自從那件事以后,劉紅霞好像對所有的事都忘記了。牛耕田這么一說,又把劉紅霞拉回到繁瑣的日子里。劉紅霞想,六噸煤塊啊,就憑牛耕田現在的體格,無論如何是沒法裝車的。

劉紅霞在被窩里嘆一口氣,把臉轉到墻壁上。這些日子,劉紅霞和牛耕田是分開睡的。牛耕田似乎看出劉紅霞的心思,說道,讓馬秋水找幾個人幫著裝車吧。

聽到馬秋水,劉紅霞的臉從墻壁上轉過來,怔怔地看著牛耕田。

其實,馬秋水沒有摔死。

那天夜里,馬秋水在向下墜落的時候,慌亂中居然摸索到了滑道線?;谰€是兩根拇指粗的鋼絲繩,是提升罐的運行線。重力加速度使馬秋水無法停下來,求生的欲望讓他緊緊地抓住了滑道線?;谰€和掌心的摩擦讓他兩手各失去了半個手掌。疼痛使馬秋水失去知覺,重重地摔在罐倉里。

牛耕田嚇壞了,他像刺猬一樣蜷縮在井口旁,身體觸電般抽搐著,喉嚨里發出“嗷嗷”的叫聲。

劉紅霞也傻了,張大了嘴巴。

時間好像凝固了,絞車房里沒有一點聲音。

劉紅霞突然聽到對講機里傳來馬秋水的聲音:紅霞,救救我,救救我……

一開始,劉紅霞以為出現了幻覺,后來,她真切地聽見馬秋水的求救聲,緊接著,她跑出絞車房,對著抽搐的牛耕田踢了一腳,說,快去救馬秋水!

牛耕田哆嗦著,站在提升罐上,兩手死死地抓住鋼絲繩。

劉紅霞把絞車開得很慢。實際上,劉紅霞要是把提升罐放到底,馬秋水就會砸成一團肉餅。

牛耕田下到井底的那一刻,只要再打三個點,提升罐也會把馬秋水擠成一張紙。牛耕田不是沒有這個想法,只是這個念頭剛一出現,立刻被他否定了。牛耕田爬下提升罐,伸手把罐倉里的馬秋水拉了上來。

劉紅霞沒有理會牛耕田,起來開始張羅早飯。實際上,劉紅霞好幾天沒吃早飯了,昨天晚上,她又想了一夜。她想些什么,沒有人會知道。牛耕田在被窩里想了一會,給馬秋水打了一個電話。

在吃早飯的時候,劉紅霞沒有招呼牛耕田一起吃。牛耕田穿好衣服,看一眼吃飯的劉紅霞說,你把煤塊賣了吧,我回趟五道口。

劉紅霞吃了一驚,問道:回五道口干什么?

牛耕田鼻子一酸,說,我真的想俺娘了。說完這句話,淚眼模糊的牛耕田清楚地看見馬秋水血淋淋的兩只手伸向他的咽喉。

早上的時候,先是下了一陣小雪,接著,又下了一陣小雨,現在,又開始下起了大雪,飄飄灑灑的,世界都白了。牛耕田把棉襖的領子立起來,出了家門。

牛耕田來到201國道上,沒有坐出租車,也沒有坐公交車,沿著國道一直往前走。大雪片子越來越大,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知道馬秋水能否放過他,只覺得死亡的氣息一步步向他逼來。牛耕田在國道上蹲了一會,心想:傍晚時分,怎么也能趕回五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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