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景

2019-09-09 05:59遲慶波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19年7期
關鍵詞:礦長吊橋嫂子

遲慶波

1

花容推著一輛二八式自行車,踏上了晃晃悠悠的吊橋。自行車的貨架上,掛著兩個簡易保溫箱,里面裝滿了包子。走在鐘擺一樣的吊橋上,花容感覺很吃力,細碎的汗珠從額頭上滲出,雨打梨花般掛在了腮上。

九點時分,國礦和個體小煤窯的礦工陸陸續續上了吊橋。國礦工人待遇好,礦上有浴池,把粘在身上的煤屑洗了個“屌蛋凈光”。個體小煤窯沒有這樣的待遇,下班的礦工滿臉煤塵,就像從灶坑里掏出的燒糊了的山藥蛋。年輕的礦工呼喊著奔向吊橋,花容在吊橋上蕩起了秋千。

花容慌了神兒,把自行車緊緊地靠在了吊橋的鋼絲繩護欄上。她倒是不怕把自己蕩進江里,卻怕把那兩箱子白花花的肉包子蕩進水里喂了甲魚?;ㄈ菀恢?,汗就下來了,白底藍花的襯衣就緊緊地黏在了身上,瞬間就勾勒出一幅山水畫?;ㄈ菔幵凇扒锴А鄙?,感覺兩只乳房也在擺動,臉立刻紅了。她分不清是誰故意把吊橋蕩起,只看見許多張白臉和黑臉。黑色的“山藥蛋”咧開了嘴,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在她的面前用力跺了兩腳,一臉壞笑。

王茂全躺煤矸石上,背靠著一棵老梨樹。梨樹上開滿了潔白的花朵,有幾片花瓣飄在他身上,王茂全翹起二郎腿,悠閑地點燃一支香煙,然后,把身上的花瓣撿起一片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出一片燦爛。天氣有些熱,他把礦靴脫下來,扔在了煤矸石上,一股臭咸魚的味道漫延開來,把一樹潔白碾作了塵。

王茂全正在看風景,看風景的礦工卻沒有看他。此刻,吊橋上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叫罵聲。

王茂全聽出那是花容的聲音,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急忙穿上礦靴,就著煤矸石的高度,翻過鐵絲網圍欄向吊橋上跑去。

吊橋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王茂全扒拉開眾人,問花容:嫂子,什么情況?

花容紅著臉說:他摸我。王茂全剛想問花容,摸你哪了?就看見花容的胸脯上趴著一只黑色的五腳大蜘蛛。

“山藥蛋”一看見王茂全,就急忙上前解釋,說,王礦長,我不是故意的,是吊橋搖晃得厲害,不小心碰到了她。

王茂全哪給“山藥蛋”解釋的機會,一個霸王錘就砸了過去。

王茂全用力過猛,吊橋就晃。這一晃不要緊,他的霸王錘就走空了。霸王錘一走空,王茂全的身體就失去了重心?!吧剿幍啊币婚W身,伸手一牽王茂全的胳膊,就力解力。

王茂全站立不穩,一個狗啃屎,趴在了橋板上。

吊橋上笑聲一片,把一江春水攪動得碧波蕩漾。有人就喊:王礦長,不行啊,功夫不到家啊。

王茂全也是要臉的人,哪能在工人面前失了面子。他翻轉身體,氣運丹田,彎曲雙腿,就勢又來了一個“鯉魚打挺”。

他沒“挺”起來。

小時候在稻田里逮蛤蟆,逮著后掄圓了胳膊用力甩。蛤蟆“嘎”的一聲就粘在了地上。王茂全就像那只蛤蟆,“嘎”的一聲印在了橋板上,鼻子就開出花朵來。

王茂全見了紅,怒火直沖腦瓜頂。索性在橋板上一翻滾,就滾到了“山藥蛋”的腳下?!吧剿幍啊币豢床缓?,想躲。王茂全怎容他躲閃?說時遲,那時快,雙手緊緊抱住了“山藥蛋”的雙腿。他兩膀一較力,一聲吶喊,把“山藥蛋”掀翻在橋板上。王茂全騎在“山藥蛋”的肚子上,掄起斗大的拳頭,把“山藥蛋”揍了個滿臉桃花開。

“山藥蛋”只覺得口腔里酸的、咸的、辣的、苦的全有了,唯獨沒有甜的。

王茂全罵道:你爹是宰豬的,我今天先把你宰了!

花容顧不得她的包子,使出渾身解數,也拉不開二人。

二人在橋板上翻滾著,一個沒注意,順著吊橋護欄的鋼絲繩的空隙就掉到了江里。

橋上亂成一鍋粥,高喊著:出人命了,救人??!

花容的衣扣,不知什么時候掉了倆,就像打開了兔籠子的門,一只不聽話的“兔子”就蹦了 出來。她顧不了許多,一屁股坐在了橋板上,愣愣地瞅著吊橋下面的江水。

2

周玉清在地下六百米的作業面上,手持煤電鉆在煤壁上打炮眼,煤電鉆的抖動使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周玉清沒有吃早飯,早就餓了。當他在作業面上打完最后一個炮眼的時候,已經感覺到體力有些不支了。周玉清把煤電鉆和電纜線往后撤了十多米,隨手就扔在了木質防護支架的旁邊。他告訴助手,把炸藥和雷管裝填入炮眼里。助手說,我哪會裝填炸藥?周玉清說,你干一輩子也是那個屌樣兒。

周玉清的助手一邊往炸藥里插雷管,一邊笑著說,我要會干,早就當班長了,何必做你的助手?周玉清笑著說,我教你怎么裝填炸藥,我真的餓了。助手說,王茂全這個王八蛋,怎么還不把包子送來?是不是又和你老婆黏糊上了?

周玉清的老婆是花容。助手說自己的老婆和礦長王茂全黏糊,心里不高興,又不能和工友翻臉,就在助手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說,去去去,別在這兒“嗶嗶”了,說著,拿起炸藥和雷管裝填炮眼去了。

周玉清一邊裝填炮眼,一邊想著老婆花容蒸的包子。那包子的確是好,皮兒薄得似乎可以看見里面的肉餡兒,咬一口,順著嘴角直流油。周玉清的舌尖在牙齒的周邊翻了個卷兒,深深地咽了一下口水。

昨天傍晚,周玉清下班后在走廊里洗澡。他邊洗邊看老婆花容剁肉餡,兩把菜刀錚明瓦亮,在花容的手里上下翻飛。案板上“噠噠噠”的聲音很有節奏,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窗斜射進來,溫柔地灑在花容的身上,把她的披肩發染上了淡淡的金色?;ㄈ葜淮┝艘患咨男”承?,案板上奏響的音樂感動了胸前的那一對乳房,于是,小背心里就跳起了歡樂的舞蹈。周玉清瞬間就有了一種沖動。他不敢再欣賞這歡樂的舞蹈,便把目光移向了別處,可是,又一處風景吸引了他。

花容穿了一條牛仔褲,沒有腰帶,豐滿的后臀和寬寬的胯骨填滿了牛仔褲的每一處縫隙,微微后翹的肥臀豐富了周玉清的另一種聯想。他從澡盆里蹦出來,來不及拭擦皮膚上的水,從后面抱住了花容的細腰。

花容一驚,突然明白了。她晃動了兩下身軀,喊道,干什么?

周玉清憨笑著,松開了雙手。

花容轉過身,手里晃動著兩把錚亮的菜刀,端量著周玉清的下身,笑道:再不老實,給你剁下來喂狗!

周玉清笑了,助手問笑什么?周玉清搖搖頭,什么也沒說,繼續裝填他的炸藥。

上午十點,王茂全還沒有把包子送來,周玉清心里罵道,這個“山驢逼”!

王茂全不是“山驢逼”,“山驢逼”不能當礦長。在井下,值班礦長有絕對的權利。他能讓你掙大錢,也能讓你掙不著錢。周玉清深諳此道,他不敢得罪王茂全,想盡一切辦法搞好關系。

周玉清的班組得到了實惠,自然是小河有水大河滿,周玉清的腰包也就鼓起來。鼓起腰包的周玉清不是“鐵公雞”,隔三差五就安排王茂全下館子。

花容也是“把家虎”,把金錢看得比命還重要。周玉清向花容要錢的時候,仿佛是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里拔牙?;ㄈ莞嬖V周玉清,與其把錢浪費在飯店里,倒不如在家里炒幾個菜來得實惠。

周玉清的腦袋不是花崗巖,在家里安排王茂全吃飯,氣氛格外融洽,效果要比在飯店里好得多。

這一天,周玉清又安排王茂全吃飯,二人在炕上酒興正酣,花容在炕前包包子,偶爾也能和炕上的二人說說笑話。王茂全就問花容,嫂子,整天在家呆著,怎么沒出去找點活干?

花容說,外頭的活兒哪容易找?再說,我還得伺候你周哥上班呢。王茂全就笑了,說,嫂子家里不缺錢。

孩子正念高中呢,正是缺錢的時候,你有好活,別忘了嫂子。

王茂全喝一口酒,說,嫂子要是真想掙錢,我有一個好活兒,只是怕累著嫂子?;ㄈ菡f,我倒是不怕累。

周玉清夾一口菜說,礦上的活兒她可干不了,她不是那塊料。

不是礦上的活兒,王茂全說。我看到了一個商機,就怕嫂子不愿意?;ㄈ莘畔率掷锏陌?,笑著說問,什么商機?

王茂全神秘一笑,我看嫂子手藝巧,可以包包子賣。

花容“格格”笑了,你別逗嫂子了,要是好賣,你家弟妹怎么不去賣?

王茂全說,嫂子,我不是開玩笑,這個買賣我想了很久了。只是,我家那口子身體不行,又沒有你那手藝。你想啊,咱礦上有多少人?一千多啊,上白班的就有六百多人。礦上那幾個分礦礦長我也熟,班長我也認識不少,我可以操作一下。就憑你的手藝,起點早,貪點黑,包四百個包子沒有問題。一個包子掙四毛,一個月下來,就是小五千啊。

花容一聽動了心,起身給王茂全續茶水,說,這事能成,我就干,我給你提成。王茂全樂了,說,嫂子,就憑我和周哥的關系我能要提成嗎?能常來喝碗水就行。

周玉清裝填完了炸藥,用炮泥把炮眼堵了個密不透風。他把雷管的紅綠導線分別鏈接了起來,助手把放炮母線遞給他,他把雷管的紅色導線接在了母線的一端,然后,捋著母線撤往躲避巷。在躲避巷里,周玉清按下了起爆器的開關。

炮響之后,濃煙散盡,周玉清到作業面一看,好嘛,一炮崩倒了三架防護支架。他急忙喊助手和小工,和他一起處理崩倒的支架。這時候,頭頂的煤炭在炸藥的作用力下,開始脫落。四噸煤炭就把周玉清拍倒在巷道里。

助手和小工趕過來一看,沒了周玉清的蹤影,急忙喊人來救周玉清。

安全礦長聽見炮聲,也來到周玉清的作業面。一看出了事故,急忙組織救援。

安全礦長不見王茂全的蹤影,火氣就來了,問道,王礦長呢?

沒有人回答。

王礦長現在在哪兒呢?

3

春天的江水嫵媚里透著溫柔,懶懶的陽光播撒下來,甚是柔和?;ㄈ葑跇虬迳?,一只乳房露出大半截,兩眼直勾勾地瞅著江水里的兩個人把一江的春水揉碎。

吊橋上看熱鬧的人像下餃子一般跑向岸邊。

二人墜落的地方離江心比較遠,水不是很深。二人掙扎了一會,站了起來,江水剛剛淹沒到胸口以上。站在岸邊準備下水的人看兩人沒有危險,就停止了動作,大聲喊道:王礦長,在江水里洗澡,舒坦不?

岸上一陣哄笑。

王茂全爬上岸來,哪有心思打斗,直凍得上牙敲打著下牙,臉色變成了濃霜打過的紫茄子?!吧剿幍啊眹N嘚瑟瑟撒開腳丫子蹽回家去了。

王茂全看“山藥蛋”蹽了,就想跑回礦里換衣服,迎面撞向花容?;ㄈ菡f,別回礦里了,我家近,回去換上你周哥的衣服暖和一會再回礦上。

王茂全一句話也沒說,推起花容的自行車就跑了?;ㄈ輧墒直г谛厍?,扭著豐碩的屁股緊跟在自行車的后面。

江岸上有人喊:包子啊包子,我的大包子!

太陽早已經升得很高,光線里盈滿了溫暖,照得人心里癢癢的,仿佛爬上了兩只小螞蟻?;ㄈ菁业男』ü房匆娭魅嘶貋砹?,哼哼唧唧地纏著主人的腳。

王茂全在花容家的走廊里脫下濕透了的衣服,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等著花容給拿衣服。

花容先是端出來一個澡盆放在走廊里,然后從爐子上端來一鍋水。這鍋水本來是給周玉清下班后洗澡的,沒想到現在就派上了用場?;ㄈ葑屚趺自谠枧枥?,告訴他把背心也脫了。她把鍋里的水舀在臉盆里,又兌上涼水,試試溫度,正好。

一臉盆溫水從王茂全的頭澆到腳,一股暖流涌遍了王茂全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一只“小螞蟻”從毛孔里鉆出來,從他的前胸游離到了寬闊如坪的脊背。

花容遞給王茂全一條毛巾,說,我再換一壺熱水。王茂全抻開毛巾,反剪兩手,毛巾便在后背上游走?;ㄈ莅彦伬锏乃b進水壺里,然后拎著水壺讓里面的水慢慢流出,天女散花般把他的肌膚包裹起來。

王茂全一抬頭,看見花容一只手拉扯著掉了兩顆紐扣的衣襟,一只手拎著水壺,彎著腰在往他后背上灑水。王茂全隱約看見了衣襟縫隙里的風景,這種若隱若現的風光恰恰是動人心魄的。他不敢抬頭,努力夾緊了雙腿的同時,微微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氤氳出一片潔白如雪的花海。

一陣“細雨”飄來,雨珠經不起花的細膩,開始時慢慢的,慢慢的移動,然后突然加速,慌慌張張地投到另一朵花蕊里,便巋然不動了。

他的心抖得厲害。顫抖,顫抖,一直在顫抖。呼吸有些急促,仿佛有一種缺氧的感覺。他分明聽見了急促的呼吸聲。呼吸聲纏繞在一起,打了一個結,王茂全大腿的肌肉就繃緊了,有些疼。他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把兩條腿夾得不能再緊了。他真真切切地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子從細雨中的花海里走來,近了,更近了。

王茂全猛然間站了起來,把花容嚇了一跳。他轉過身子,抱住了花容。

花容手里的水壺,“咣當”一聲落在水泥地上。聲音那么大,大得仿佛能把房子震塌。

嫂子……

王茂全輕輕叫了一聲。

花容沒有回答,腦子里一片空白。

她感覺到他臂膀上的肌肉在膨脹且迅速地隆起,像一條生命力極強的藤把她緊緊纏繞起來。

臂膀中的她在一種無形的力量的擠壓下有些癱軟?;ㄈ輥聿患熬芙^也來不及反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王茂全慢慢地,慢慢地把腳移出澡盆。一只腳,兩只腳。

日頭爬上正當空,旁邊沒有一絲云彩,熱乎乎的陽光懷抱著玻璃窗,窗子抵擋不住陽光的誘惑,不小心敞開了自己的胸懷,把溫熱的光線牢牢地拴在了臥室里。

4

花容趕到礦務局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大夫早已給周玉清做了處理。

周玉清正躺在病床上吸氧,手背上插著輸液管?;ㄈ菀幌伦訐淞诉^去,眼淚“撲簌撲簌”落下來。周玉清是清醒的,他想抬手去握花容的手,可惜,沒有成功。

花容明白丈夫的意思,伸手緊緊抓住了周玉清的臂膀。身旁的一個年輕人輕輕地抻了一下花容的衣袖?;ㄈ菡J識,是礦上專門處理工傷事故的。他沒少吃花容的包子。年輕人走出病房,花容會意,也跟著他走出來。

在走廊里,年輕人說,嫂子,事故已經出了,礦上會做出妥善處理,只不過,周哥的腰很嚴重?;ㄈ萋犓@么一說,眼淚又下來了。

會癱瘓嗎?花容問。年輕人把手拎包夾在腋下說,這個不好說。

花容蒙了,一屁股坐在了走廊里的塑料凳子上,雙手捂著臉,哽咽了。年輕人說,嫂子,你先別哭,聽我說,醫療費不用擔心,有保險公司呢。眼下的問題是,你來護理,還是礦上派人護理,你自己選擇。

花容說,我來護理。

年輕人坐在花容身旁,笑著說,嫂子,你要想清楚了,護理費是每天五十元,周哥的生活補助費是每月六百元。你權衡利弊,不要急著回答我。

花容沉默了一會,說,我考慮好了,你們礦上派人護理吧。

年輕人站起來,從手拎包里掏出三百元錢,說,嫂子,這些錢給周哥買兩件新衣服吧,他的工作服讓我給扔了。這是我的手機號。年輕人遞給花容一張名片。

年輕人走過長廊的拐角,又轉回來,再一次遞給花容二百元錢。

周玉清在醫院里住著,花容繼續做她的包子生意,一有空閑,她就跑到礦務局醫院探望周玉清。家里雖然少了周玉清的收入,憑著花容的勤勞,并沒有影響孩子的學業。只是存折上的數字沒有遞增。

說話間就到了夏季。

花容把包子推到煤礦院落的大門口。大門口有一棵大梨樹,枝葉茂盛,煤塵附著在葉片上,沒有了初春時的光亮。密密麻麻的生梨蛋子懸掛在枝頭,偶爾有幾縷陽光從葉片的縫隙里穿過,斑斑駁駁地摔碎在煤塵里。

六位生產礦長坐在樹下,等待著花容的包子?;ㄈ輥砹?,七手八腳地幫著她把自行車貨架上的兩個保溫箱搬到地上,等著花容點數。

花容不急著撿包子,順手從車把上方便袋里掏出一盒芙蓉王香煙,隨手扔給一位礦長?;ㄈ菡f,大伙分著抽,我給你們撿包子。一位礦長就說,嫂子,好煙吶?;ㄈ菪χf,謝謝大伙兒照顧我的生意,一包煙不算什么,就是表達我的心意。

王茂全躺在煤矸石上,背靠著另一棵梨樹。嘴角上的煙卷兒輕微地擺動著,煙霧從另一個嘴角冒出來。他乜斜著眼睛,看著花容蹲在地上彎腰撿包子?;ㄈ輿]有腰帶的牛仔褲拉扯不住上衣的下擺,一圈潔白細膩的肌膚就暴露在他的眼睛里。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工作服上的煤塵,走到花容的身后,大聲說,給我撿一百二十個包子。

花容嚇得一哆嗦,回頭一看是王茂全,便笑道,要死啊,那么大聲,要嚇死我???王茂全咧著嘴笑了。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開過來,停在了大門口?;ㄈ菀豢?,是煤礦老板的車。車窗打開,彈出一個禿腦袋,問道,有沒有包子了?花容說,楊老板,你來晚了,沒有了。

楊老板說,那不還有倆大的嗎?花容一愣,立刻明白了。笑著說,你家嫂子的那倆大“包子”,還不夠你吃???

大腦袋彈了回去,小轎車一溜煙跑了。

王茂全看看包子打包完畢,揚手招呼煤臺上的扒車工。四個扒車工和一個蹬鉤員,一溜小跑過來,把打包袋拿走了。地上揚起一片灰塵。

花容一邊收拾保溫箱,一邊從牛仔褲兜里掏出一盒煙,遞給了王茂全。王茂全打開煙盒,給每位礦長發了一支,說道,哥兒幾個,晚上有事沒有?都說沒有。

王茂全說,下班后,老地方見,我請客。六位礦長說,好啊,不見不散!

半邊月亮升上了天空,被幾朵無精打采的云彩纏繞著?;ㄈ菰趶N房里忙活著明天的包子。這些日子她憔悴了很多,周玉清的病情雖有好轉,何時出院仍是遙遙無期。她真的很感激王茂全,若沒有他的從中周旋,她的生意也不會這樣好。她忽然想起,是否該安排王茂全吃頓飯呢?

自從“洗澡”事件后,花容再也沒有安排王茂全吃過飯,她真的害怕再生出事端。但是,沒有這份收入,這個家恐怕就垮了。找個怎樣的機會好呢?花容糾結著。

王茂全從飯店里出來,感覺天空有些旋轉。夜風從臉上走過,把胃里的酒就勾了出來。他蹲在路旁的邊溝上,彎著腰,胃里的酒香就順著邊溝里的水在流淌。他閉上眼睛,看見了花容正蹲在大梨樹下彎著腰撿包子。

王茂全晃晃悠悠站起來,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王茂全醉眼朦朧,站在花容家的圍墻外向院內望去,廚房里的燈光從走廊里穿過,越過房門口跳到了院子里。他輕推大門,大門上了鎖。他手搭墻頭,兩膀發力,想翻過墻頭。墻頭沒翻過去,倒是把胃里的酒翻了出來,他嘴一張,吐在了墻上。

王茂全蹲在墻腳,點燃一支煙,猛吸兩口,把煙霧徐徐吐出,渾身好像有了力量。這一次,翻越成功。

5

清脆的電話鈴聲在王茂全的上衣兜里響起,彩鈴是《老婆最大》,嚇得他趕緊松開了正在懷里掙扎的花容。不用看,這個時間節點打電話,一定是家里的“醋壇子”。他穩了穩神,深吸一口氣,煩躁地接了電話,說,別嗶嗶了,酒場已經散了,正在往家走。

王茂全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暗想道:為什么不提早把手機關掉呢?

王茂全翻出墻頭,戀戀不舍地瞅了一眼屋里的燈光,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在他回家的路上,他給一起吃飯的每一位礦長都撥打了電話……

王茂全回到家里,老婆從他的襯衣上發現了白色的面粉。她沒有聲張。

第二天,依然是個好天氣?;ㄈ莸难劬t腫,感覺很不舒服。她把自行車支在那棵大梨樹下,等待著王茂全和值班礦長來取包子。

門衛正拿著一根塑料管子在灑水?;ㄈ菡f,大爺,吃包子啊。門衛說,孩子,我不吃,帶著飯盒呢。你愛人還住院?

花容說,是啊,還住院呢,腰部以下還是沒有知覺。門衛搖搖頭說,哎!什么時候是個頭兒???聽說,礦上已經花了十幾萬了。門衛繼續搖著頭,兩手扯著塑料管子到院子里灑水去了。

花容眼睛酸澀,她笑著笑著,眼淚要掉下來。她深吸一口氣,把眼淚咽進肚子里。

朝露落下去,日頭吊起來,沾滿煤屑的梨樹葉子打了卷兒?;ㄈ萁忾_了領口的紐扣,燥熱霎時鉆入她的懷里,燙得她心生煩躁。她等了很久,沒有等來取包子的人。

花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敲響了警衛室的門,問道:大爺,礦長今天開會嗎?

門衛說,沒看見值班礦長升井啊,要是開會,黑板上應該有通知的。門衛和花容同時瞅了一眼掛在大門口的黑板。黑板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些白色的粉塵落在上面。

花容退到大梨樹下,繼續等候。

飯口已經過了,依舊不見值班礦長的蹤影?;ㄈ莺芙乖?,在大梨樹下來回踱步。

三井的值班礦長從運行的車皮上跳下來,向煤臺上的扒車工要了一支香煙,點燃?;ㄈ菁泵ε苓^去,滿臉堆著笑容,問道:礦長,今天要多少包子???

三井值班礦長的笑里藏著尷尬,說,嫂子,今天不吃包子了……花容一聽,眼睛就直了。三井值班礦長急忙躲開了花容的眼睛,一轉身閃進了礦長值班室。

中午的太陽往西邊移動了一乍,大梨樹的影子向東邊挪移。

花容把保溫箱艱難地固定在自行車的貨架上,推著車子往家趕。她要準備明天的新鮮的包子,否則,就要熬夜了。

第二天,花容把新蒸的包子,又推到了昨天的地方,依舊沒有等到取包子的人。

第三天,重復了昨天的故事。

花容的嘴上就起了泡。三天,損失了一千二百個白花花的包子,她好心疼。問題出在哪兒呢?她就納悶了。

花容很快做了一個決定。決定在王茂全下班后,請他吃飯。不過,不是在家里,而是在飯店。

花容在鎮上一家小飯館預定了一個單間。今天,她沒有準備做包子的食材,她要和王茂全好好談談。她真的不想失去這份生意,特別是現在。

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窗,燥熱之后的溫暖瀟灑地撲在光潔的桌面上。餐桌上擺放著兩套餐具和一壺茶水?;ㄈ莸男氖庆?,她不得不喝一口茶水來壓一壓心里這個活蹦亂跳的“兔子”。她在焦急地等待著礦長王茂全。

王茂全來了。

剛剛洗完澡的王茂全穿戴整潔,滿臉的陽光和夕陽的余暉巧妙地碰撞在一起,立刻驚艷了花容略帶憂傷的臉?;ㄈ轃崆榈卣泻敉趺渥?,親手斟滿了一杯茶。修長的身材走出房間,告訴服務員,可以做菜了。然后,在吧臺上要了一盒芙蓉王香煙。

花容打開煙盒的包裝,遞給王茂全一支,親手點燃了他叼在嘴上的芙蓉王?;ㄈ菡f,茂全,你告訴弟妹出來吃飯了嗎?王茂全說,我告訴了,只是沒有告訴她是和你在一起吃飯。

花容的心平靜了許多。

四個菜上得很快,花容要了一瓶精裝“大泉源”酒,她麻利地斟滿了兩個酒杯,說,茂全,嫂子這兩天生意不好做,還請兄弟多多費心?;ㄈ菡f完,一杯酒就下了肚?;ㄈ菖e著空酒杯說,嫂子先干為敬!

王茂全急忙把一杯茶水遞給她,說,嫂子,酒不是這樣的喝法。

花容說,一兩半的酒杯,我估計問題不大。

王茂全就笑了,說,看來嫂子好酒量!花容說,從來沒喝過酒。

王茂全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甘醇綿軟的酒力滋潤了王茂全的胃粘膜,于是,就生出無限的興奮。他說,嫂子,生意不是問題,只是……王茂全就此打住,兩眼光芒,直視著花容。

花容胃里火燒火燎,隱隱作痛。酒精變作紅霞爬上她的臉,于是,房間里就開出花來。她慌亂中端起茶杯,一口氣喝完了這杯茶水。

兩杯酒下肚,花容感覺房間在旋轉,眼睛有些看不清對面的王茂全。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她使勁搖晃了一下頭,努力地睜開眼睛,為王茂全斟滿了第三杯酒。她的手有些顫抖,酒,溢出了酒杯,在桌面上畫了一條不規則的拋物線。

街燈亮了,夜幕點燃萬家燈火。

一瓶“大泉源”酒喝完了,王茂全又要了三瓶雪花牌啤酒,在他轉身的時候,一只手背在身后,悄悄地插上了房間的門。

狹小的單間里已經沒有了傍晚時的溫度?;ㄈ莘植磺宄锸M的水還是啤酒,反正喝什么都是一個味道了。她站起來,想去衛生間,把胃里的東西往外倒一倒,順便洗一洗漲紅了的臉。她踉踉蹌蹌扭轉身子,雙手卻扶在了窗臺上。

王茂全的臉上見了汗,他似乎看見了那個從細雨中的花海里走出來的女子要跌倒,匆忙從身后扶住了她。他一只胳膊攬住了花容的細腰,另一只胳膊伸出去,隨手拉上了單間的窗簾……

這個夜晚是昏暗的。大朵大朵的烏云爬上來,屏蔽了天空中微弱的星光。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花容家的胡同口,一個醉酒的女人從車里下來,步履蹣跚地向胡同深處走去。出租車略一停留,一眨眼,消逝在夜幕里。

花容伏在大門上,頭疼得厲害,仿佛要炸裂了一般。她衣衫不整,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撲簌落下來。

下雨了。

一個女人從黑暗的角落里悄悄走來,掄圓了手中的膠皮管子,狠狠地向這個醉酒的女人的頭上砸去……

6

煤礦警衛室的老頭,每天上午都扯著塑料管子在大門口灑水,他發現大門口似乎缺少了一道靚麗的風景。那個漂亮的賣包子的小媳婦好幾天沒有來了。他搖著頭,拖著水管子,把水灑成了一個扇形。他無意中發現了王茂全頭上纏著繃帶,臉上帶著傷,像被貓撓過的一樣。

門衛笑著大聲說,王礦長,臉上怎么了,是工傷嗎?

王茂全很尷尬,擺擺手,說道:喝酒喝醉了,掉進邊溝里磕的。

王茂全站在大門口,夏日的陽光甚是強烈,刺得他無法睜開眼睛。

他冥冥之中,看見了花容蹲在大梨樹下,彎著腰,笑容可掬地在撿她的大包子……

責任編輯/董曉曉

猜你喜歡
礦長吊橋嫂子
絕愛
嫂子的笨辦法
一定要救活他
相親
這座吊橋真膽小
還錢
特殊昵稱
狗姻緣
關于我死了,其實我還幸福地活著的故事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