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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辮子

2019-09-10 07:22沈洛羊
作品 2019年8期
關鍵詞:街坊詩書小哥

沈洛羊

1

小時候, 我們詩書街有幾個缺胳膊或少腿的人。每次偶遇他們,我都會沉默下來,不知所措地睜大眼睛。

這幾個畸零人,數郭公住得離我們家最近,只隔著兩間店面。郭公的左手掉了手掌,奇怪的是,這只斷手沒有生理衛生課本上告訴我們的血管、骨頭等,只有光禿禿的皮膚包住缺口,看上去像一把茶槌。我們詩書街的女人們喜歡喝擂茶,茶槌是必不可少的工具。若非節日,擂茶一般選在上午十點,早、中餐的中間。媽媽總是從角落里取出牙缽,扔下幾片茶葉,澆點水,然后取下墻上掛著的茶槌,使著暗力把茶槌搖成一團麻花。

媽媽將茶葉擂成茶末,澆上些許芝麻,將剛燒開的滾水倒入牙缽,這就成了待泡的茶。桌上擺一碟花生、一盤爆米花,便可以喊鄰里的女人來共享了。那年月,只有碰上年節,擂茶的內容才會升級,比如芝麻多了,比如滾水換成了雞湯或豬腳湯。時至今日,擂茶仍是詩書街女人們特別喜歡的消閑方式,只是其配料之豐富,涵蓋山珍海味,已遠非當年可比。

郭公是我們詩書街最老的人。打從我有記憶時起,他已相當老了,滿臉皺紋,甩著一只茶槌樣的左手,走近來一股陰風。他在我們街中段開了一家米店,兼營咸雜。每次他來串門,我都躲在爸爸身后,咬著指頭偷窺他。郭公總是笑哈哈地說:“小姑娘,真嫩啊,借我一塊肉下酒吧!”說著用那只好手來捏我的臉,我急忙躲開,有一次躲得急了些,頭一偏,竟碰上他的茶槌,我嚇得大哭,委屈地縮入內院。接連三夜,我夜夜噩夢。

雖然我對郭公的茶槌既驚且厭,然而我并不討厭郭公一家,甚至應該說,我喜歡郭公一家。郭公的老婆胡嬤和郭公一樣老,她有一張破舊的大餅臉,皺紋如蜘蛛絲般稠密,幾粒黑痣如被蛛網網住的蒼蠅,每當她說話或發笑時便顫動起來。郭公的孫子郭崇達英俊瀟灑,十幾歲混進了石帆城白字戲班,是詩書街所有女人的夢中情人。他四處演出,偶爾回石帆城戲劇院演出,萬人空巷。為了親近他,戲迷們是愿意付出代價的。尤其那些女戲迷。詩書街的人都在傳說,有不少大姑娘不顧廉恥,跑到戲臺后去糾纏他。這不,時不時地,總有一個城外的姑娘尋上郭公家門來,硬要在他們家的貨倉睡覺。郭崇達的大妹郭曉冬豐乳肥臀,愛笑,彌勒佛一般,她似乎不以胸前那兩顆大金瓜為累,搖著磨盤似的巨臀,給詩書街的街坊們送米。細妹郭春珊異常美麗,她是詩書街乃至石帆城最漂亮的姑娘,皮膚白如牛奶,梳著兩條粗大烏亮的辮子,一旦取下橡皮筋,烏黑的發絲便鳥群般撲灑下來,密實如一株炎夏的榕樹。我不止一次望著春珊姐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想,唉,同為女子,我要是能有她一半的美就滿足了!

人人都說春珊姐不單長得漂亮,而且口齒伶俐。我們詩書街的女人,往往都有詞不達意的時候,這時候,就必須比手勢、伸大腿、擠眉弄眼加以補充。而春珊姐從來沒有詞窮之時,還時不時帶出一個成語,讓街坊們心癢癢的。比如說看戲,有位街坊看了戲以后這樣復述她的觀感:“那個人上來了,衣服,金的,兵將,紅的,手中拿個長家伙,舞了一圈,下去了。那個人又上來了,衣服,黑的,兵將,白的,手中也是個長家伙,舞了一圈又下去了。金的又上來了,黑的又上來了,兩人拿著長家伙對打,打了三四下,黑的丟了家伙,金的追著,黑的丟了帽子,死翹翹了……”春珊姐講起來則頭頭是道:“《百花贈劍》講的是元代的故事……朝廷派遣御史江六云改名???,打入安西王軍中,為安西王所賞識。安西王總管巴喇鐵頭嫉妒他,用酒將江六云灌醉,把他扶進元帥百花公主寢處,妄圖借刀殺人。誰知百花公主見江六云氣宇軒昂,不但不忍殺害,反而突破禮教束縛,托以終身,并把祖傳的青鋼寶劍贈與他,訂下了婚姻盟約?!?/p>

要說春珊姐唯一的缺點,可能是懶惰了些??蓪σ粋€美麗的姑娘來說,懶惰真的是缺點嗎?

我這么說,漏掉了重要一環。小時候,我不明白這一環有多重要,所以并沒有覺得郭公一家的成員構成有什么不妥。小時候,我膽小怕事,凡事不求甚解,只覺得大人的世界滿藏秘密。然而,像我這樣笨的女孩,上學以后,也慢慢產生了疑問:既然郭公胡嬤是春珊姐三兄妹的爺爺奶奶,那么,他們的爸爸媽媽呢?

在媽媽的擂茶會上,偶爾有關于春珊姐一家的片言只語。我喜歡坐在角落里,聽那些女街坊張三李四說個不停。有個女街坊總是取笑我:“長耳朵,好聽話?!边h在我出生好多好多年前,春珊姐的爸爸郭炳權逃港了,媽媽呢,改嫁了。就這樣,春珊姐一家缺了至關重要的一環。不過,大約我出生那時節,春珊姐的爸爸從香港那邊來了信,還寄了照片回來。那段時間,國門初開,石帆城旅港同胞潮水般涌回,帶回了舊西裝,帶回了虎標牌萬金油,半導體、錄音機,最重要的是還帶回了港幣。在石帆城人的記憶中,這是一群富貴中人,他們集體獲得了一個“香港客”的榮稱,并產生了一個關于香港的小童謠:“香港客,剝宅宅(脫光光),無一千,有八百?!比缃襁@個帶著時代氣息的榮稱仍然沉淀在石帆城人的日常言語中,看到那些衣著新鮮、舉止有派頭的男女,脫口便出:“哇,香港客!”然而,春珊姐的爸爸并未出現在第一波香港客回鄉的浪潮中,據說他逃港前被打為右派,他在信里對自己這樣的人能不能回鄉充滿疑慮。他在信里還說他又娶了個菲傭老婆,生了個女兒。從照片上看,郭炳權留著一個港味的發式,和那些回鄉的香港客一般無二,我懷疑這些香港客的發型皆出自同一個師傅之手;他的菲傭老婆有著一個巨臀,比他年輕好多,女兒相當漂亮。

后來,郭炳權終于也回鄉了,發現什么事都沒有,也回來過幾趟。不過,他大約在香港混得并不如意,從來沒把香港老婆和女兒帶回來過。他也不像其他的香港客,給詩書街的小孩大把大把分糖果,過年給孩子們一塊錢一塊錢發紅包。所以,詩書街的小孩對他印象都不深。

2

春珊姐不分時辰來我家串門,進了我家她仿佛鐵塊遇上了磁石,在我小哥身后畫圈,不知是看小哥作畫呢還是看小哥。這時候,她變成了一個很笨的女孩,平時的伶牙俐齒不知哪去了。好不容易尋出一句話來,小哥總是愛理不理的。沒多久,小哥煩了,執著筆回頭讓她一邊涼快去。她也不生氣,訕訕地來到我的房間。

春珊姐的光臨讓我有一種過節般的快樂,竭盡全力想招待她,然而結果卻只能給她端上一杯茶、一塊餅干,或者兩顆糖。比起她時常帶給我的蝴蝶發夾、小手絹、小瓶香油啊,等等,簡直不值一提。春珊姐毫不計較,總是急著打開我二樓房間的窗戶,向日葵般盯著小哥作畫的背影。順便說一句,我們家是石帆城的畫像世家,我們家畫像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我曾祖父的時代。在家族的傳說中,曾祖父曾有一番奇遇,救過一個流落江湖的異人蕭師我,蕭師我擅畫人物,號稱全國第十、廣東第一。曾祖父得了蕭師我的真傳后,由一名鹽農搖身一變為畫師。曾祖父篤信“一藝傍身,千金不換”。畫師雖不能大富大貴,但填飽肚子、養活子女是沒有問題的。放眼寰宇,能做到這兩樣,夫復何求?因此曾祖父的畫技秘不示人,只傳兒子不傳女兒。然而石帆城是那樣的小,我曾祖父生了三個兒子,如果把顧客一分為三,很可能可以做到填飽肚子,但不能養活子女。好在我祖父三兄弟,只有我祖父對繪畫感興趣,總算避免了兄弟相爭。我祖父有五個繼承人,他沒有曾祖父幸運,五個兒子都有繪畫的天才,怎么辦?總不能個個當畫師吧?我祖父采取了聽天由命的態度,五個兒子都得到了他的真傳,至于他們將來如何生存,會不會兄弟同行相爭,他盡量連想都不去想。我的伯伯們似乎讀透了祖父的心思,先后離開了石帆城,另尋空間操持畫業。因我父親排行最末,在伯伯們的愛意中留在石帆城繼承祖父的衣缽。因此到了我父親這一代,石帆城依然只有一個畫師。

春珊姐長時間地盯著小哥的背影,目不轉睛地看著小哥很藝術地揮動手臂,她簡直像我崇拜她一樣崇拜著我小哥。和春珊姐在一起,我總覺得自己皮膚不夠細膩,指甲不夠緊致,上學以后,我在書上認識了一個詞——自慚形穢,我想用在這里特別恰當。偶爾小哥會站起來,伸展伸展手腳,或打一個哈欠,每當這個時候春珊姐都趕緊收回目光,裝作去看鄰里間隔開天井的那道墻。

我們詩書街是石帆城上一個繁華時代的遺存、縮影,在我們石帆城,只要你說住在詩書街,聽者多半會羨慕地說:“富人區??!”整條街的房子皆統一格式,兩層,騎樓式,臨街是做生意的店面,樓上囤貨,遇有過夜的客人,可以打個便床。后門通向一個天井,天井里一般栽著一株樹,或桂樹,或玉蘭,或叫不出名字的闊葉木。我們家栽著一株龍眼,中秋節前后,總可以吃到飽滿甘甜的龍眼。春珊姐家栽著忍冬,暮春時節掛滿金銀花。吃住在后樓,也是兩層,樓下是廚房、食廳兼客廳,還有一間臥室,樓上兩間臥室,還有個小小的陽臺。詩書街是石帆城的富人區,然而我們的房屋相當袖珍,臥室、食廳具體而微。臥室里擺下一張眠床,已很少有轉動的余地;客(食)廳擺下一張桌子和八張椅子,基本上都不能轉動。廚房也同樣,生活該有的東西總算一樣不少,除此之外,只能容納母親在里面忙碌。

春珊姐不厭其煩地向我打聽小哥的事情,比如小哥每天早晨打的是什么拳,比如小哥除了讀書還喜歡什么,那個偶爾來找我小哥的女孩子是誰。

我和春珊姐其實并無多少共同語言,年齡差距放在那里。好在小哥是我們倆百談不厭的話題。有一次我玩弄著春珊姐柔滑的發梢,沒話找話說:“春珊姐,你要當我的嫂子該多好呀!”

春珊姐抖了一下,臉紅到耳根,澀澀地說:“你小哥哪里看得上我?”

“你這樣漂亮,小哥肯定看得上?!?/p>

“真的呀!”春珊姐認真地看著我,確認我不是撒謊后,摟著我甜膩地說:“那你就是我的小姑子了?!?/p>

我興奮起來說:“那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春珊姐敷衍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說:“你長大后,總要嫁出去的?!?/p>

“我才不嫁呢!”我嘟起了嘴。

“好好,不嫁,不嫁,小公主。等你多長兩歲,看你還說硬話不?!?/p>

我明顯地感到,我和春珊姐的差別不單在于美貌,還在于思想,一時有些悵然。

3

郭公來我們家,主要是找我小哥談天。這一老一小,為什么能夠建立談友的關系?對我來說,是個謎。我不明白,小哥對春珊姐愛理不理的,對郭公卻頗熱情,沖上一壺茶,一老一少竟可以談半個鐘頭。大概世上萬物,自有它獨特的緣分吧。高考落榜后,小哥表面上毫不在乎,卻變得沉默,整天窩在家里作畫。爸爸媽媽心里著急,背后沒少討論這件事,但面上若無其事??吹贸鰜?,郭公找我小哥聊天,爸爸媽媽并不反對,大概希望多多少少能讓小哥從沉重的陰影中稍稍移開吧。

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當年12月,大哥和全國570萬名考生一道走進高考的殿堂。次年,大哥接到中山大學錄取通知書。消息傳來,轟動了整條詩書街,轟動效應漫延至石帆城,并迅速傳遍全縣。

我當時并不知道,大哥已經無意中為小哥和我的生活定下了某種基調。以至于16年后,也即1993年當我考上師范學校時,仍有人問我:“你是某人的妹妹?”我點點頭,問者便露出崇拜的神色說:“真是羨慕你??!當年全縣只有六人考上了大專,你哥是唯一一名考上重本的?!蹦菚r大哥已經在美國硅谷某數學研究所擔任研究員,他破譯了一個世界難題:BSD猜想。國際數學學會將其命名為魯友加定理,魯友加就是我大哥的名字。沾了大哥的光,我從小就得到了不應屬于我的某種“勢”,街坊們對待我就像時人對待諸葛孔明或者劉伯溫的妹妹差不多,生怕得罪了我。這既讓我得意又給了我無形的壓力。我既生為我大哥的妹妹,就要區別于其他孩子,成績要好,也要懂禮貌,甚至要有些天才的表現,才配得上我大哥的妹妹這個稱號。爸爸媽媽不開心時總是說:“瞧你這事干的,要是你大哥……”老師也習慣于說:“你是某人的妹妹,得給全班同學一個表率……”

有大哥罩著,好像小哥和我無論怎樣努力,都沒法讓人滿意。遠在美國的大哥特地給小哥打來了電話,還給小哥寫了一封長信,安慰小哥并鼓勵他再戰。這在大哥是破了例的事。大哥自小寡言少語,無論在校在家,同學家人對他的記憶不是抱著一本書在看,就是在紙上計算公式。到美國后,三頭倆月總是我母親打越洋電話過去,可他滿腦子數字,連尋常寒暄的能力都喪失了,非要我媽媽一句句問他的三餐、衣物、住處,他才一句句答下來。這個樣子的大哥聽說小哥不愿意重讀,竟然給小哥寫了長達兩三千字的信,可以想見大哥真正是急了。大哥說,一個知識時代即將到來,在未來社會,不掌握更多更高端的知識,很難有大的出息,而要獲取高端知識,非考上大學不可。

小哥給大哥回了一封信,竟然把大哥說服了,這是大家所沒有料到的。小哥說,一個人適合干什么,這是先天決定了的,并不是每個人都要上大學,世上的事很多,都需要有人去干。國家主席只有一個,大多數人只能平庸地活著。只要努力活著,不做壞人,有什么可恥的呢?小哥在信中還舉了個例,某某某(大哥的高中同學)考了八年都沒考上,去年和小哥同班,依然沒有考上,你說咋整?

不過到底小哥答應大哥復讀一年,如果再考不上,再子繼父業,在石帆城當個畫師。

郭公認為小哥雖然高考落榜,但仍不失為一個有見識的人。所謂“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人一旦掌握了足夠的知識,即能夠看清社會的發展道路。像孔明先生,足不出戶便能來一個《隆中對》。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郭公常常來串門,是有意讓春珊姐做我的小哥嫂。在生活中,我們總會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這也是其中一個。所以每次郭公到我們家來,我雖然又怕又討厭,但卻懷著期待。郭公雖說和我小哥聊得來,然而只要聽聽他們聊天的內容,馬上便明白這聊天是不對等的,基本是我小哥在吹牛,郭公頻頻點頭,再加上一兩句贊嘆:“讀書人,不一樣??!”瞧瞧我小哥都聊了些什么:我們地球不過是太陽系一顆恒星,太陽系位于銀河系這個鐵餅狀的星系的外側。宇宙中像銀河系這樣的星系、超級星系多了去。星系和星系之間充滿了黑洞……“讀書人,不一樣啊”……今夜的星光,從明代時已照過來了,在太空中穿行了四百多年,今夜才被我們所看見……別看我們好像還處在農業社會,石帆城的農民們還在使用兩千多年前已經出現的鐵器——鋤頭,可是一個新時代要來了,在這新時代里,光憑體力勞動是賺不到錢的,許多新機器被發明出來,代替人力……“讀書人,不一樣啊?!?/p>

小哥有些話相當有趣,讓人印象深刻,比如他說美國奉英國為宗主國,每天晚上英國女王的褻衣換下來后都要運送到美國,讓美國總統親自替她洗滌了次日早上再運回去!這種話我信,郭公也信。后來書讀多了,我才知道小哥在胡說八道。

只有當郭公和小哥聊起一些重大的戰役,這時才不是小哥說,郭公聽,而是一來一往,甚至郭公說的稍多。在他們的交談中,我先于書本得知不少現代著名的戰役。不久我驚訝地發現,郭公竟然是一次著名戰役的親歷者!這無論如何都是讓人崇拜的。那時候,我們看的電影都是戰斗片,崇拜的都是戰斗英雄,哇,郭公的茶槌,不,斷手,竟然是戰爭留下的!

在媽媽和詩書街女人們那些擂茶會上,家長里短,說人人說乃是少不了的,甚至可以說擂茶是形式,聊天才是內容。她們的話題有時候會涉及郭公。讓我大為震驚的是,操著一口石帆城土腔的郭公竟然不是我們石帆城人氏,他的老家距石帆城有萬里之遙。而且,郭公不是春珊姐的親爺爺,也就是說,不是郭崇達和曉冬姐的親爺爺,他只是胡嫲的丈夫。

天啊,這個帶著戰場印記的老家伙,身上隱藏著多少秘密??!

4

那個甩著“茶槌”的郭公又來我們家了。這次他向小哥提了一個要求,讓我們全家都吃了一驚。

大概和恢復高考制度差不多同時,社會上出現了錯劃右派平反風潮,不少人在熬夜寫申訴書,甚至出現一些專替人寫申訴書的人。我的舅舅也在其中,他在教師的崗位上被勒令回鄉務農22年后,再度走上三尺講臺。右派平反工作告一段落后,申請平反的浪潮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擴大了范圍。比如說,現在,郭公就向小哥提出,請小哥替他寫申訴書,請求政府恢復他老兵的榮光。

郭公剛開始向小哥提出請求的時候,我還以為郭公要為自己的兒子郭炳權,也即是春珊姐的爸爸申冤呢,誰知大謬不然,郭公要替自己申訴,這足以讓我們全家目瞪口呆。

在媽媽那些擂茶會上,偶爾會提到郭公初次出現在石帆城時的情形:一個陰蒙蒙的冬季黃昏,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出現在石帆城街頭,他斷了一只手,身上那套衣物骯臟和破爛的程度讓人懷疑他是從蠻荒走來的,然而胡子拉碴不足以遮蓋他年輕的容顏,從他清澈的眼睛看,甚至可以說他還沒有完全長大成人。他背著一個早該扔掉的小背包,逢人便用官話打聽詩書街怎么走。石帆城雖是一個沿海小鎮,歷史上卻是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節點,曾經船舶輻輳、冠蓋云集,會說官話的人不少。很快,他便步履艱難地出現在詩書街頭。這次他轉而打聽郭信義的家是哪一間。被打聽的人一臉疑惑,詩書街的人全都彼此熟悉,雖然這種熟悉從來都沒有發展成手足之情,當災難臨頭的時候,大家是會選擇各自飛的;然而這并不妨礙在災難沒有來臨的時候,對鄰居懷有一種好奇的刺探。郭信義被抓壯丁那天,許多人都看到了,卻都沒有吭聲,只是將消息傳回給胡嬤,胡嬤一聽便暈厥過去,醒來后呼天搶地。從她的哭訴中,街坊們知道郭信義鬼迷心竅,這年頭,偏要給一家三口拍個照。拍就拍吧,可郭信義聽聞相館的老板被抓了壯丁,頓時坐不住了,偏去相館取回自己的照片,誰知道就這樣一去不回頭啊。

詩書街的人懷著些許羞愧,更多的是懷著好奇,把這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引到胡嬤家門口。胡嬤正在喂兒子郭炳權一口一口吃飯,忽見門口簇擁著一群人,吃了一驚,慌里慌張從竹椅上站起,把竹椅都帶翻了。據旁觀者說,衣衫襤褸的乞丐激動地說著話,比手劃腳。胡嬤剛開始沒有聽懂,一臉茫然。當衣衫襤褸的乞丐從內衣中掏出一張照片遞給胡嬤時,胡嬤天旋地轉,要不是幾個鄰居大嬸扶住她,她必定一下子癱在地上。雖然這張照片有胡嬤本人,還有胡嬤的老公郭信義、兒子郭炳權,但胡嬤自己卻是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是郭信義一去不復返的原因。

有人將胡嬤扶進屋里,有人讓衣衫襤褸的乞丐坐下。有人去取了些食物遞給衣衫襤褸的乞丐,他謝過以后便不客氣地開吃,那咀嚼的聲音相當嚇人,喉結上下急速聳動,食物從中經過清晰可見。胡嬤不會講官話,她執著照片連連向衣衫襤褸的乞丐發問,旁邊站著懂官話的街坊替他們翻譯。經過連番問答,翻來覆去的問答,人們知道了個梗概:郭信義被抓壯丁后,在部隊里認識了同樣被抓壯丁的郭文甫,天啊,郭公原來有這樣一個美好的名字。因是同姓,兩人便格外親近。他們在戰場上結下了兄弟般的情誼。大決戰前夜,兩人相約,如果能活著回來,那么生生世世為兄弟,如果一方死了,另一方則要照顧對方的家庭。大戰進行了三天三夜,斷斷續續,但不下戰壕……一枚子彈穿透郭信義的太陽穴,郭文甫將他抱在懷里,郭信義已經說不出話來,他的最后一個動作是伸手進內衣。郭文甫替郭信義完成了最后一個動作,取出了郭信義內衣里的照片。郭文甫的哭聲在炮彈紛飛的戰地根本都聽不見,他的淚和戰友的血混在一起,也沒人去細細分辨。還沒等郭文甫從痛失兄長的悲痛中緩過來,一枚炮彈像爆竹一樣撲到眼前來,他下意識地用左手一擋,暈了過去,在暈過去之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不能完成對兄長的諾言了……不知過了多久,郭文甫醒了過來,天降大雪,遍地的尸體看上去像是蓋著棉被在睡覺,只有一兩聲凄厲的鶴唳才讓郭文甫肝腸寸斷。他想起兄長說過的家鄉石帆城,那個陌生的地名因為兄長而具有了特殊的魔力,成為他活下去的理由和目標。

接著是漫長的流浪歲月,運氣好的時候可以鉆進草垛,通常是望著星星陷入夢鄉。經過市集,經過鄉村。有時過河,有時爬山。有時打工,有時乞討。曾經在醒來的時候,發現一條蛇鉆進了衣服;曾經被一群狗追逐,咬得鮮血淋漓。也曾碰到路尸,頭顱四肢看上去還是好好的,可一叢青草穿過了肚皮……饒是這樣,他居然穿越了整個中國摸到了遠在天邊的石帆城。

街坊們發出長長的唏噓,卻久久不愿散去。有一個見多識廣的街坊說起一個狗行千里尋故主的故事,大約是想證明狗既有此能力,人更不在話下吧?那時候的娛樂特別少,街坊們的好奇心也特別重。不過,左鄰右里的女人們看出郭文甫相當累了,便給胡嬤出主意讓他在前樓住下。郭文甫鼾聲如雷,一陣陣從樓頂上傳下來,街坊們找不到賴著不走的理由,才看著戲臺謝幕般怏怏地回家去。

次日,閑人們又擠滿了胡嬤家,繼續深挖郭文甫的來歷。郭文甫也不負眾望,回憶了許多細節。問題是一個人的經歷在自己看來那是整個世界,可經不住外人三日問,便迅速味同嚼蠟了。要擱在現在,人人都忙得很,忙賺錢、忙娛樂,誰還會這么無聊?很快,詩書街的管事者找上門來,建議胡嬤和郭文甫組成一家子。理由有三:首先,郭信義和郭文甫在戰場互相托付自己的家庭;其次,郭文甫竟然越過千里尋到石帆城,尋到詩書街,尋到胡嬤,緣分啊;再次,事關風化,詩書街可從來沒有出過傷風敗俗的事,組成一家子便什么問題都解決了。仿佛詩書街真的是道德模范街,不這么干,胡嬤將無法在詩書街立足了。

自從郭信義一去無消息之后,胡嬤郭炳權孤兒寡母斷斷續續地承受著那些好心的街坊鄰居的騷擾,他們爭著給孤兒寡母溫暖。胡嬤知道這些溫暖難以消受,既驚且惱,甚至開始懷疑人生。郭文甫帶來了郭信義的最后消息,肝腸寸斷之余,郭文甫在她的眼里自然與眾不同了。如今聽了管事者的建議,心中暗許,只問了一個問題:他們不是互相托付自己家庭的嗎?他在老家有沒有另一個家?

答案令人欣慰:郭文甫是個孤兒,尚未娶妻。他之所以和兄長互托家庭,是年輕人覺得這樣說特別壯烈。

解決了這個問題,郭文甫和胡嬤組成了一家子。遠在我出生之前,郭文甫完成了從郭文甫到郭公的蛻變。他學會了石帆城方言,和胡嬤共同撫養郭炳權。郭公和胡嬤沒有自己的兒女,在詩書街那些諳熟各種秘密的男女口耳相傳中,原因在郭公,明擺著嘛,胡嫲是生過郭炳權的,郭公和胡嫲既然生不了,一定是郭公的問題。這個問題也許曾在詩書街做過多年的秘密的談資,不過,我出生以后,它已經被嚼過無數次,味同嚼蠟了,人們懶得去談了。時間已過去了足夠久,久得郭炳權這個沐浴著詩書街的陽光、呼吸著詩書街的空氣的人憑空消失了,也沒人去談,如果不是這個消失的人留下了兒女,且個個在詩書街越長越大,我想,人們會徹底把他忘記。時間已經過去了足夠久,久得郭公能說一口地道的石帆城話,包括每個尾音、顫音,每一個粗俗的詞語,久得讓人足夠忘記郭公的來歷,成為詩書街上一個甩著茶槌的老人,成為一個隱藏著秘密的人。

那些日子,小哥每天和郭公談談寫寫。我已從大人的談話中大體了解郭公的來歷,但郭公說出來的一些細節仍讓我深感驚奇。比如郭公剛被抓到部隊時,發給了一套上衣大、褲子小的棉衣,這是從先前犧牲的戰友身上扒下來的。也有訓練新兵,但并不給槍支,因為槍支根本不夠。吃的也時好時壞,這要看有沒有打勝仗。郭公還詳細地說明他所在部隊的番號、長官名字,這個名字我曾在大人們的談論中聽到,后來又在歷史課本上遇到。

郭公的申訴要求是恢復他老兵的榮光與待遇。當小哥問他當年為什么不去尋找大部隊時,他有些羞赧地說:“還不是為了兄長的囑托嘛!”

小哥雖然自詡見多識廣,可是也不知道郭公這種情形能不能申訴,但既然郭公提出了要求,也不好拒絕。申訴書送上去后,沒有什么回音,這讓郭公相當氣餒。

5

春珊姐給我們家送了四張戲票,她親手交給了小哥。小哥沒有拒絕,春珊姐很高興,在我房間里跳了兩跳。

在此之前,石帆城戲劇院隔段時間都要貼出預告:某月某日,石帆城白字戲劇團回鄉演戲,還貼著郭崇達的大幅劇照,穿戴著古人衣冠,稱得上“風流倜儻玉樹臨風”。每回春珊姐都要給我們家送戲票。這可是四張金貴的票,市面上價值不菲。我們家好像過一個小節,加了一個菜,又穿上做客的衣服,這才浩浩蕩蕩往戲劇院去。進了戲劇院,我發現郭公一家都來了,且和我們鄰座。經過一番不經意的安排,我發現春珊姐和我小哥剛好是連號,我小哥的小手臂輕松地擱在隔開座位的橫木上,春珊姐便沒有擱手的余地,但她對此好像心甘情愿。

鑼鼓敲響,我立刻注視舞臺,哇!這是一個多么神奇的世界,俊男美女,能歌善舞,說的話那么好聽。郭崇達扮演的角色讓我屏聲息氣,他又唱又跳,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詞都讓我心儀!我看到了一個完美男人的化身,這樣的男人叫我去干什么,我都不會拒絕的。倏忽間,我有點理解春珊姐對我小哥的感覺,我悄然回首,春珊姐剛裝作無意,小手臂碰了一下小哥的小手臂。她發現我在看她,臉上的顏色忽然由淺轉深,額頭微微前傾,舉起扇子把自己的臉遮住。不過也許這只是我的幻覺,因為我立即又盯著舞臺。

那天從影劇院回家,我一路沉默,眼前總是郭崇達的影子,耳邊都是他的唱詞。這是我第一次受到舞臺藝術的熏陶,我不自覺地尋找與白字戲有關的一切。我們家有一個遠房的香港客,送了一臺錄音機給我們家。當其時,隨著香港客回鄉,石帆城的商店里出現了錄音機,附帶出售錄音帶,也有白字戲錄音帶。媽媽也喜歡聽白字戲,在我的糾纏下,有時候也會破費買一兩盒白字戲錄音帶,這樣,我好比一只倉鼠,每日饕餮不已。小小年紀,我已知道了世間有一種病叫“病相思”。這種病幾乎出現在每一出白字戲中,為街坊們所津津樂道,但局外人的話聽來總是無心無肺。相思無形無相,卻令人似瘋若狂。陷入相思的羅網,走得出?走不出?全憑運氣。等我長大以后,我認識到白字戲的偉大之處。相思這種東西,世間雖常見,文字卻難述。才如李清照,在描述愁緒時也只作得“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讓人感到愁緒之重,卻要加上自家體會,方明個中滋味。白字戲那些旦角長吁短嘆、骨瘦形銷、奄奄欲睡,給了我一個“病相思”的形象!

這次看戲似乎拉近了小哥和春珊姐的距離,春珊姐來我們家來得更勤了、停留時間更長了。春珊姐好像陣陣的浪濤,不論小哥這塊巖石如何巍然不動,她都要撲上來,折騰一番。這天,她嘰嘰喳喳在小哥耳邊聒噪。小哥忽然放下畫筆,轉過身來問她:“你小小年紀的,將來想做一個什么樣的人?”

這本來是個問小學生的問題,可是顯然卻將春珊姐問倒了。她轉了兩個圈才說:“什么樣的人,賢妻良母唄!還能怎么樣?”

小哥認真地說:“賢妻良母,有那么容易做嗎?”

春珊姐漲紅了臉:“那有什么難的?我能理家務,又能招待客人……”

小哥鼻子里發出“嗤”音,春珊姐的臉有些慘白,說不下去了。小哥一本正經地教訓春珊姐:“賢妻良母,起碼要相夫教子。相,就是扶,扶助。你不知道夫在想什么,不理解夫的心理,你怎么扶?你自己都不懂天文地理,如何教子……”

小哥得勝似的操起畫筆,轉身繼續作畫。

春珊姐呆立了一會,慢慢地來到我房間,我遞給她茶,她接了放在窗臺上,依舊呆呆的。忽然,她自言自語:“敢情說,你母親不是賢妻良母嗎?我們詩書街的女人個個不是這樣過來的嗎?”

我嚇了一跳。春珊姐仿佛從夢魘中醒來,像看陌生人一樣看了我一眼,很快地跑掉了。我瞧春珊姐不對勁,趕緊跟在她身后。春珊姐呆呆地,回到家里便和衣在床上躺下,好像不知道我在身邊。

忽然,春珊姐一陣哽咽,我趕緊問,春珊姐,你怎么啦?

別~理~我~

春珊姐哭開了。

阿彌陀佛,這不是活脫脫的“病相思”嗎?

6

經過一年的復讀,小哥終于接到了省美專的錄取通知書。我們家再度充滿節日的氣氛。大哥特意從美國飛了回來,還帶來了我未來的大嫂,一個在臺灣出生的美籍華人。大嫂是個自來熟,立即和家人、街坊打成一片,相比之下,大哥反倒成了一個陌生人。

爸爸請來開相館的街坊陳春雷,請他替我們全家拍一張全家福。大哥把庭中的桂樹設為背景,大家從屋里搬來兩張椅子,爸爸和媽媽坐在中間,大哥大嫂和二哥站在后排。我太矮,陳春雷讓我站在爸爸媽媽的中間。拍照的時候,許多街坊圍著看,春珊姐也在其中,她直勾勾地盯著小哥。

那段時間,小哥變了一個人,整天不著家。出于習慣,春珊姐照樣頻繁地出入我的房間,雖然看不到小哥,可她還是習慣于看著小哥經常坐的那張畫椅。我感到春珊姐陷入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矛盾糾結之中,她忽而高興忽而傷情,長時間陷入沉默,轉瞬間又坐立不安。有時候她做夢般吐出一些斷斷續續的音節,一看到我立馬漲紅了臉,從這些自言自語中,可以知道她既歡喜又絕望。終于,她這種溫順的失落升級了,有一次我看她邁著獅子般的步伐,跑出詩書街,街坊跟她說話她都沒聽見,對著她的背影罵:“這個瘋女子?!蔽抑浪艿胶_吶タ礉O船、看海鷗、看潮汐。也許她希望能遠遠看一眼小哥。

在我看來,她仿佛一個溺水的小孩,一下子在水面上露出頭來,一下子水面上只留下一串泡泡,如果沒有人施救,用不了一兩分鐘,水里又會多了一個淹死鬼。詭異的是,岸很近,伸出的援手又不止一雙,可是春珊姐拒絕這樣的好意,她好像寧愿淹死。

多年以后,我也陷入了春珊姐這種狀態。于是我全然理解了春珊姐,回想那個夏天,石帆城最美麗的女孩懷揣絕望的愛,在喧囂中陷入孤獨,一陣心疼讓我流下同病相憐之淚。

我曾經問過春珊姐:“你說話了得,字也寫得好,為什么不上學了呢?”我下半截沒說出來:“要是你考上大學或者中專什么的,小哥一定不會嫌棄你?!?/p>

春珊姐說:“讀書的時候我的語文成績是好的??墒俏业臄祵W老不及格。要知道這事和我的終身幸福有關,再怎么我也會拼的……”

小哥出門前一個晚上,月亮在我們家桂樹間靜靜佇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被一種使命感激發著,春珊姐的遭遇無疑和白字戲里的“病相思”同樣嚴重:明知無望,卻還舍不得:更絕望的是,對方并不知道這種無望、這種舍不得。我想美麗的春珊姐不該承受這樣的不幸,可我卻又不知如何將春珊姐的愛戀告訴小哥。小哥見我傻傻站著,走了過來,笑哈哈撫摸我的頭發:“我們的小公主在想些什么???”

我流下淚來,小哥蹲下來,拭去我的淚珠,輕輕地說:“好好讀書,寒暑假小哥回來看你?!?/p>

我哽咽著,說我不是為自己傷心,我丟三落四地挑明了春珊姐的心思。小哥顯然有些驚訝,等他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之后,他站起來,時而踱步,時而抬頭看看桂樹間的月亮。半晌,小哥發出一聲嘆息,這聲嘆息竟然如弦如詩、一唱三嘆。我瞧著小哥,一顆心嗵嗵直跳。小哥俯下身,認真地說:“春珊是個好姑娘,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p>

我不太懂小哥的話,可那一瞬間,我心里有些什么東西掉在地上。

小哥走后,春珊姐還是一如既往地來找我,如果小哥偶爾來了一封家信,她總要多番追問,央求我把信拿給她看。其實她不用央求的,我自愿偷偷地從爸媽房間里取出信來,讓她撫摸讓她看。她每次都是如獲至寶,雙手捧著一讀再讀,直到可以背下來。我多次想把小哥出發前夕說的話轉告她,結果卻沒有說出口,這終于成了我的秘密。

我們家的全家福洗出來之后,我拿著它左看右看,忽然在桂樹的一角發現了半條辮子。從它豐厚油亮的樣子,我一眼認出了這是春珊姐的辮子,頓時無限傷感涌上心頭。我感到某種讓人氣餒、某種類似于命運的東西。美麗如春珊姐,竟以半條辮子的方式,為自己的愛情做了祭奠。

7

郭公呢,陷入了另一種固執與希冀。那時候,市面上還沒有復印服務,郭公把抄寫申訴書的任務交給春珊姐。對這個差事,春珊姐倒是不反感,小哥那一手經過訓練的小楷早在石帆城出了名,春珊姐一邊抄寫,一邊想起小哥,有時候淚水潸潸,郭公還以為他是替自己的遭遇流淚,對我爸說:“我這個孫女啊,孝順?!弊詮男「缛プx大學之后,郭公來我家的次數明顯少了,他和我爸爸的談話遠不如和我小哥的談話愉快。在不斷的抄寫中,春珊姐的書法進步得很厲害,到后來,她抄寫的信乍一看,還以為是我小哥親手寫的哩。

郭公不斷地向上級寄申訴書,然而一直沒有回音。有一次不知受什么觸動,郭公腦洞大開,跑到石帆城鎮政府去詢問,鎮政府辦公室的小楊非??蜌獾亟哟怂?。在石帆城,大概沒有誰不曾聽過春珊姐的美名,正如我小哥不知道春珊姐暗戀她一樣,春珊姐也不知道鎮上的男人基本上都以她為夢中情人。她只知道她所到之處,男人都對她獻殷勤。她以為男人都是這樣的,除了對她愛理不理的小哥。

甚至連郭公自己也不知道,孫女的美貌,已經替他在石帆城掙下了某種獨特的“權勢”,郭公還傻乎乎地以為這種“權勢”來自他的孫子郭崇達。這種“權勢”讓郭公好像某個高官的前輩,大家見到他都客客氣氣的。小楊臉上掛著笑,殷勤地讓座泡茶遞扇子,小心翼翼地和郭公聊天。郭公掏出一份春珊姐抄寫的申訴書,小楊一聽是春珊姐抄的,像接過一個初生娃娃一樣接過信,貼在他的眼鏡片上認真地讀了一遍,其實他在尋找春珊姐留在字里行間的處女香。

讀完了信,小楊暗暗為難。那時候要求平反的人確實多,可是郭公的情形不太一樣。正如后來他和郭公鬧翻之后,他在石帆城揚言的一樣,郭公乃是一個逃兵,戰場上的逃兵甚至可以和叛徒畫等號,可以直接槍斃的??墒悄菚r候小楊心里正藏著不可對人言的希冀,他想了想對郭公說:“老同志,郭爺爺,您這申訴書有個缺點,我也不怕對您實話實說,就是,嗯,哈,沒有旁證,從頭至尾,那個,都是你自己提供的材料。如果能找到當年的戰友,給你寫個證明材料,那就好辦多了?!?/p>

郭公一聽急了:“我那些戰友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我去找誰寫證明材料?”

兩人談論了一下天下大勢,小楊答應郭公盡力幫忙,郭公說了些感謝的話就回家了。

過了幾天,小楊手提兩瓶酒、一包茶葉出現在詩書街,走進了郭公的家。詩書街和其他的街其實也沒什么兩樣,街上的小女孩長大以后,正應了那句“一家養女百家求”的俗話,總會有一些陌生的小伙子來糾纏,或者糾纏了一段時間后不再出現,或者糾纏見效,娶走了某個女孩,以后重新出現在詩書街時,街坊便會說:“這是某人的女婿?!被蛘哒f:“這是某人的老公?!毙畹谝淮纬霈F在詩書街時,街坊們都把他視為上門糾纏的小伙子,難免議論紛紛,包括他的長相呀,年齡呀,言談舉止啊,總的看法是長相配不上春珊姐,可人家是鎮府的工作人員,這就彌補過來了。春珊姐再漂亮,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米店老板的孫女。街坊們一致認為,用不了多久,這個小楊準會把石帆城最美麗的女孩娶走。

小楊給郭公透露了一個消息,郭公當年所在部隊的首長近期可能要到地區視察,如果能找到他當證明人,一切都將迎刃而解。其實小楊是說鬼話,他一個鎮府的小小辦事員,哪里能知道首長的行蹤呢?然而郭公卻相信了,這畢竟是他不斷寄送申訴書后的第一個回音,而且是由鎮府的人員上門告知的,這意義非同小可。郭公拿過小楊提來的酒,讓胡嬤趕緊去炒兩個菜。

小楊出現在郭公家里的事,讓我心里掀起了波瀾。雖然我知道小哥心里沒有春珊姐,他的志向高遠,石帆城的一切人一切物都不在他的視線之內。然而由于春珊姐對我小哥的崇拜,讓我有了春珊姐是我們家人的怪異想法。當時我還不理解,一個人不想擁有的,為另一個人所擁有,乃是理所當然的,難道讓春珊姐當老姑娘?

小楊的頻頻出現,仿佛讓春珊姐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慢慢地又正常過來,有說有笑,那樣子相當漂亮啦!有一次我忍不住對她含沙射影,她愣了一下,小指在拇指上面急速捻動,說:“但凡你小哥心中有一點點我,說一句,我等到天荒地老也是開心的?!闭f著摟著我大哭,我也莫名其妙地跟著她哭起來。

8

石帆城最美麗的女孩嫁人了,然而詩書街的街坊們全都跌破眼鏡,新郎不是小楊。聽說春珊姐嫁人那天,小楊喝醉了,在街上到處撒酒瘋,逢人便說郭公是潛伏在人民內部的特務,幾十年前戰場的逃兵,早該槍斃了他。

據目擊者說,那天,石帆城第一個百萬富翁杜鐵容將一輛小車開進了詩書街,停在郭公的米店門前。有人說這是史上第一輛進入詩書街的小車;有人說少見多怪,幾十年前的詩書街不也曾經出入過許多車輛?不過沒一輛是這么漂亮的。不管怎么樣,這輛小車把詩書街的街坊們都鎮住了,沒人敢走上前來,都遠遠地望著。杜鐵容首先鉆出車來,他有著瘦弱的身材、斯文的長相,接著下車的是兩條戴著墨鏡的壯漢。杜鐵容說了句什么,兩條壯漢便打開車后廂,抱出好幾箱見所未見的洋貨來。豐乳肥臀的曉冬姐還沒有見過這種陣勢,立即轉身對著內屋喊爺爺奶奶。郭公胡嬤走了出來,還沒說話,杜鐵容笑說:“郭公胡婆,我是石街的杜鐵容。久疏問候,今天來看看阿公阿婆?!?/p>

杜鐵容,這個名字在石帆城哪個沒有聽過?事情是這樣的,大概和恢復高考制度同時,也和平反潮基本同步,石帆城興起了走私潮。那時節,三天兩頭可以聽到,某某某發了大財了,某某某又遭了殃了,隨著這些說法,一船船手表、金條金鏈在黑市間流傳著。詩書街的人偷偷地跑進這些弄潮兒的家里,偷偷地把積蓄托付給他們。當時的契約,如果船被政府抓住了,大家倒霉,如果安全上岸,彼此發財。這樣過了些年頭,石帆城第一個富豪杜鐵容誕生了。人人都說杜鐵容身家百萬,當年“萬元戶”這個新名詞剛剛在報刊零星出現,可想而知百萬富翁在民眾心目中的分量。杜鐵容在石帆城建了一幢豪宅,它矗立在石帆城石街的東頭,成為石帆城的地標。從古色古香的鐵欄門看進去,它有一個寬闊的庭院,建筑風格中西合璧,玻璃長窗洋氣極了,房耳上雕刻的圖案卻是本地傳統。

郭公胡嬤趕緊讓座上茶。在杜鐵容和郭公胡嬤談話期間,兩條戴著墨鏡的壯漢一直守在門前,因此街坊們沒有機會蜂擁上前,這種不能參與其中的滋味還是第一次嘗到。

杜鐵容沒坐多久便告辭出門,街坊們不待小車揚起的煙塵在詩書街上消失,都爭先恐后擁進郭家。郭公胡嬤已經把那幾箱洋貨抬進內屋了,對眾人的詢問也是淡淡地回答。

次日,在石帆城扮演媒婆角色的米碎娘走進了郭家。等米碎娘走出詩書街,春珊姐要嫁杜鐵容的消息立即傳遍石帆城的各個角落?;槎Y即將在望海山莊舉行,眾所周知,望海山莊是杜鐵容杜老板開的,石帆城有史以來第一座酒樓兼賓館,帶著資本主義豪華與頹廢的氣息。詩書街各家各戶都接到了杜鐵容的請帖,他還特別交代:不收禮。街坊們都張開了嘴巴,久久合不攏。

9

杜鐵容是石帆城城郊十三鄉人氏。這十三個村莊依附著石帆城而存在,在石帆城人的眼中,卻如不在。正如石帆城人聽到詩書街,會發出一聲驚嘆:“富人區?!甭牭绞l,未免要鄙夷地撇撇嘴:“十三鄉的?!痹谑侨说目瘫≡捳Z中,是這么形容十三鄉人家的:“門后只有一缽尿?!?/p>

其實石帆城人有所不知,這一缽尿往往是全家人一夜的排泄物的綜合體,每天早上須挑到菜地里澆菜。那天早晨,杜鐵容的寡母捏著他的鼻子將他的美夢強行中斷,同時將一句話送入他耳中:“該去澆菜了?!倍盆F容揉揉眼睛,有些惱火。等他挑著糞汁出了村外,看到清晨的田野,他便快樂起來,甚至哼起了一兩句荒腔走板的白字小調:“蠟燭有心還惜別,青鳥無情心難通?!彼χ觳?,在田間小路疾步快走。忽然,有一個年輕人在曙色中飛奔而來,杜鐵容稍稍往路邊一避,生怕糞汁污了人家,誰知這人將手一探,一串金燦燦的東西頓時掉進糞桶,年輕人死死看了杜鐵容一眼,這才往前跑去,不過這次腳步從容多了。

大概半支煙時間,田間小路上又出現兩個年輕人,雖然沒穿制服,但看他們腰間掛著手銬,杜鐵容立即知道他們是“便衣” 。那年頭,新生事物層出不窮,高考、平反、香港客、外出打工,還有走私潮。杜鐵容隱隱約約猜出了怎么回事。

兩個便衣邊扇著鼻子前的空氣,邊問杜鐵容:“看到斑魚了沒有?”

杜鐵容心一緊,將手一指,兩個便衣朝年輕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杜鐵容聽過斑魚的大名,當時十三鄉走私的人那么多,如果硬要找出一個始作俑者的話,可能大家都會說:“斑魚?!卑唪~出身漁民,有一次在深海不知遇到了什么人,帶回了一船的手表和半導體,大賺了一筆。奇怪的是,這個始作俑者似乎運氣不佳,不少后來者弄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后,不是金盆洗手干實業去了,就是升格為幕后大老板,不再親自參與行船??砂唪~一直拼搏在狂風巨浪中。這可能與他的好色、好賭有關。據說他曾一夜之間嫖了十一條女,又曾一夜之間輸掉二十萬元。

兩個便衣追出數百米,忽然一個便衣折返來,捏著鼻子對杜鐵容嚷嚷。杜鐵容聽不清他說什么,但很快明白他的肢體動作的意思:“將糞桶放下?!?/p>

便衣轉著身子在地上撿了一根樹枝,轉過身吸了一口氣,這才將樹枝伸入一個糞桶,攪動了半天,轉身喘一口氣,又繼續攪動,不一會兒,便衣的臉色發紅。

杜鐵容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他。

便衣終于扔掉了樹枝,跑掉了。

杜鐵容將糞桶挑到菜園,澆了菜,桶底露出金燦燦的東西,他四周張望了一會,將糞桶挑到一個小水潭,將金燦燦的東西倒進去。這東西進了水潭,如昏暗的舞廳亮起了燈光,照出了潭底的水草、小魚等。他知道,這樣的東西揣在懷里不安全,埋在看菜園子的狗吠寮(鄉間一種竹子和稻草搭成的低矮“房子”。果瓜成熟季節,看園人時常帶著一條狗在里面棲身。如有人走近,狗便會狂吠,因此俗稱“狗吠寮”)里容易被發現。

想了想,杜鐵容找來幾張破紙和樹葉,將金燦燦的東西包了,將它埋在水潭底。

剛剛埋完,兩個便衣押著斑魚走過來了,一個便衣喝道:“斑魚說了,他將金項鏈交給了你,還不交出來?”

杜鐵容看斑魚,斑魚迅速地努了努嘴。

“我不知道你說啥?”杜鐵容老實巴交地說。

斑魚這時出聲了:“警察大兄,我哪有什么金項鏈??旆帕宋野?!”

一位便衣踢了斑魚一腳:“放了你,想得挺美?!庇謱⑹忠恢付盆F容:“你這家伙不老實,跟我們走一趟?!?/p>

杜鐵容在拘留所里吃了三天監飯,什么都沒有說。出了牢,他依舊挑著糞桶去澆菜,斑魚蹲在田頭候他。

“兄弟,把東西還給我吧!”他笑瞇瞇的。

杜鐵容什么都沒有說,帶他來到水潭邊,跳下去挖了半天,掏出一串金項鏈,洗了洗,遞給斑魚。

斑魚像捻念珠一樣捻著金項鏈,塞進懷里,另一只手取出錢包,掏出一沓錢遞給杜鐵容:

“兄弟,謝謝了?!?/p>

杜鐵容手一擋:“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p>

斑魚做出塞的動作,杜鐵容做出躲的動作。

“是不是嫌少喏,兄弟?”

“沒的事。不是我的東西,掛在我鼻子上也掛不住,是吧!”

斑魚確認杜鐵容真的不想要報酬,臉色和眼神都變了,他還是頭一回看到這種人。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斑魚,我聽說過?!?/p>

斑魚來找杜鐵容,原是做好了一切準備,如果杜鐵容想吞他的金項鏈,那么他將要啟用他貼身藏著的利刃,如果杜鐵容漫天要價,他會讓杜鐵容明白報恩也是有限度的。他唯一沒有想到的,正是眼前這種情形。他有些不知所措,仿佛陷入情關的小女孩,圍著杜鐵容打轉,不愿離去。瞧這個杜鐵容,雖然看上去不是聰明絕頂的人,可也不是鼻涕流到下巴的角色呀。這樣的人,為什么不要錢呢?

“那,兄弟我告辭了?!卑唪~學電影里的角色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擊,行了個禮。

“好的?!倍盆F容轉身就走了。

斑魚看著他的身影,一陣發呆。

10

幾天后,斑魚突然來到杜鐵容家,左手提了一串豬肉,右手提了兩條魚。他把豬肉和魚交給杜鐵容的媽媽,說:“阿姨,我和鐵容是朋友,晚上在你家吃飯?!?/p>

酒足飯飽,斑魚說:“咱們到外邊走走吧!”

無星無月,倆人朝一片木麻黃林子走去。斑魚說:“兄弟,知道為什么別人叫我斑魚嗎?”

“不知道?!?/p>

“斑魚值錢吶!我們家是世代漁民,我隨爸爸出海,我爸老是希望撈到斑魚,那些阿公阿婆、叔伯阿嬸取笑我爸,都把我叫成了斑魚,嘿嘿!”

“斑魚真的很好吃?!?/p>

“哈哈?!?/p>

穿過木麻黃,海灘出現了。斑魚在一塊圓石上坐下,杜鐵容也在他身邊坐下。斑魚遞一支煙給杜鐵容,杜鐵容搖搖手。

“哪有男人不抽煙的?!卑唪~硬把煙塞進杜鐵容手里,拿出一個銀色打火機,頭部臥著一個西方裸女,“鏘”一聲,火苗躥上裸女的奶子,杜鐵容只得湊上去,點著了煙。杜鐵容抽了一口,直咳嗽。

“你是真的不會抽煙??!”

兩人聽了一會兒海濤聲。忽然,夜色里多了一塊慢慢移動的黑色,斑魚掏出一個哨子,吹出一個長音。海面上回了兩個長音。杜鐵容努力張著眼,看著那移動的黑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終于現出了一只船的樣子。

斑魚又吹了三聲短促的哨音,木麻黃里忽然冒出十幾條大漢,每條大漢都帶著一個塑料桶。船停了下來,在朦朧的夜色里可以看到它有點兜兜轉轉的。大漢們脫下衣衫,扔在沙灘上,抱著塑料桶往船游去。

大約一支煙工夫,大漢們開始陸陸續續游了回來,當他們爬上沙灘時,都彎著身子,手里的塑料桶沉重了好多,放在沙灘上,散發著淡淡的光芒。杜鐵容第一眼像看到了嘵嘵動彈的蝦姑,他咬咬自己的舌頭,疼的。手表,滿桶的手表,十幾桶都是手表。當年,手表可是稀罕物,在此之前,杜鐵容只在有錢人的手腕上看過表,村里不少孩子,拿圓珠筆在自己的手腕上畫個手表形狀,也玩得蠻高興。當時男女訂婚,流行以手表定情,手表越貴表明越有身份。

斑魚隨便提起一個塑料桶,對杜鐵容說:“你拿回去吧!”

“給我也沒用啊,我賣不出去?!倍盆F容老老實實地說。

斑魚一陣狂笑:“明天你替我送到一個地方去?!?/p>

關于杜鐵容發家的傳說很多,我也是道聽途說,不知真假。

11

黃昏時分,杜鐵容的“貨船”在石帆城某處沙灘登岸,這原本是個非常偏僻的所在,雜草叢生,大白天人跡罕至。然而杜鐵容的望遠鏡里忽然出現了一個精靈,不,仙女。那么美麗,又那樣孤獨,抱膝坐在一塊巖石上,若有所思。

杜鐵容看呆了?!柏洿辈丛跍\灘上,杜鐵容丟下它不管,徑直朝那仙女奔去。仙女若無所覺,看看日頭落盡,才起身回家。她不知道,自己身后尾隨著一個男人,那是石帆城最有錢的男人。杜鐵容跟著春珊姐進了石帆城,很快便打聽到她的名字……

杜鐵容和春珊姐的婚禮,讓人見識了什么叫豪華?;檐囈皇v,每輛都披紅掛彩,浩浩蕩蕩地開進詩書街。為了營造喜慶的氣氛,詩書街的街坊們都自覺把自行車、送貨的小推車往家里收,把街道讓給婚車??上У氖?,詩書街多年失修,坑坑洼洼的,給婚車造成了一定的麻煩。好在詩書街保留著上個繁華年代留下的整齊劃一的騎樓,盡管舊了,卻自有一種舊式的威嚴,還能襯托出婚車的氣派。

春珊姐解下辮子,做了一個時髦的卷發。新娘身著大紅旗袍,在兩個故作鎮定的伴娘中間嚶嚶哭泣。我們詩書街有這樣的傳統,叫“哭阿母,雙頭好”,新娘的哭泣與否關系到婆、娘兩家的興旺發達,非哭不可。盛大的婚禮總是讓人念念不忘。新娘踩著紅地毯上了車,跟在后面的是郭公胡嬤、曉冬姐和石帆城女性的夢中情人胡崇達。許多旁觀的街坊感嘆:最小的孩子卻先出嫁了。在上車之前,春珊姐回頭看了我一眼,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春珊姐這一眼別有含義。然后,春珊姐將一束花拋給胡崇達,并說:“愿阿兄早日娶阿嫂?!焙邕_一直呆呆地跟著,這時仿佛吃了一驚,搶前半步將迅速墜落的花束接過,那角度剛好與我目光相接,他那雙俊美的眼睛忽然朝我眨了眨,把我嚇了一跳。

杜鐵容在自己開的望海酒店從一樓到六樓全都擺了酒席,其菜式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服務員一律穿著民國時代那種學生裝——白衣藍褲,戴著空姐一樣的白帽子,實在讓街坊們開了眼界。杜鐵容的婚禮值得記入石帆城史。

在眾人大快朵頤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小楊在石帆城里撒酒瘋。小楊不敢罵杜鐵容,鎮長副鎮長都是杜鐵容的座上賓,你小楊算個啥?小楊只敢罵郭公,罵他攀高枝,罵他是叛徒。罵來罵去也沒人聽,因為鎮里的人都跑去喝喜酒了。小楊只好罵給一條狗聽,后來總算來了一個乞丐,忙執住乞丐手,訴說衷腸。那乞丐好像也是經歷了一些傷心事的,一邊大喝小楊遞上去的劣質酒,一邊狠罵負心人。兩人罵來罵去,天色黑了,小楊醉了。

次日小楊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詩書街口的垃圾桶邊。他清清干涸的喉管,往沒有春珊姐的詩書街望了最后一眼,拍拍身上的臟東西,走掉了。

12

春珊姐住進了杜鐵容那座聞名石帆城的大屋,她曾邀請我去她家做客。單從外面看,你還不足以明白這座房子有多豪華,客廳里擺著一套檀香木家具,包括像小屋一樣大的茶幾,十張雕著龍鳳的單人座椅,兩張四座位的長椅。她的房間比詩書街的一座房子還要大,配有浴室、衣帽間,還擺著那時難得一見的32寸電視機,房間里的柚木地板和小孩的臉蛋一樣光滑,赤腳走過,麻酥酥的舒服。

春珊姐給我泡一種看上去淡淡的茶,喝起來頗有余味。她給我擺了好幾種糖果、水果。我問杜老板哪去了?春珊姐說他長年在外,一個月難得回家一趟。

坐了一會,杜鐵容的寡母從樓上下來了。這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子,當得知我是誰家的閨女后,她說了一句頗文雅的話:“書香門第哦!”

春珊姐和她的家婆要留飯,我婉辭了。

那天從春珊姐家里出來后,沿著樹蔭回到家中,我發覺我和春珊姐已經沒有了當初的親密。盡管她每回娘家必順帶來看我,給我帶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禮物,我也照樣為她泡茶、遞糖果,可她身上多了種陌生的氣息,那是她的主人在自己的領地里留下的標志,這種氣息準確無誤地表明:“瞧!這個美麗的女人是我的,我的?!边@種氣息驅逐了春珊姐身上的處女香,讓她既討厭又迷人。我不知道,春珊姐是否后悔過,從春珊姐身上不斷變換的時髦衣服來看,杜鐵容對她不錯。她的穿著打扮成了石帆城女人的風向標。

那段日子是郭公胡嬤活得最滋潤的日子,作為石帆城第一個百萬富翁的親家,郭家不經任何努力便擺脫了物質的制約。郭公胡嬤時常給左鄰右里送一些稀罕物。郭家米店甚至擁有了詩書街第一輛送貨車。不過在我看來,曉冬姐仍然是曉冬姐,笑瞇瞇地為街坊們送米;如果客戶比較遠,曉冬姐也時不時會動用那輛送貨車。郭崇達也依然四海為家,偶爾才出現一回;奇怪的是,他一直沒有結婚,街坊們都說他挑女人挑花了眼。

有一次在品嘗過一種國內初見的洋酒之后,郭公不知怎么想起了向上級反映情況的事。他乘著酒興跑到鎮府去找小楊,小楊既不讓座也不敬茶,直勾勾地瞪著他,仿佛在看吃屎的狗滾泥漿的豬。郭公被小楊那樣的目光盯著,酒意神速消失。他忽然覺得對不起小楊,正想說點什么,小楊伸手把他請了出去。

郭公低聲嘟囔著出了鎮府辦公室,正想回家,鎮長扶著二樓的欄桿向他招手,揚聲要他上去坐。鎮長殷勤地給郭公讓座敬茶,差不多讓郭公產生鎮長就是小楊的錯覺。在鎮長的鼓勵下,郭公談了自己多年來申訴的事。鎮長答應幫忙。鎮長同時請求郭公在杜鐵容面前多多美言,為家鄉的建設多出力,比如說,石帆城的石街破爛不堪,也該修修了。郭公也諾諾答應了。

13

盡管杜鐵容一個月難得回家一趟,春珊姐的肚子卻迅速隆起。我必須說,春珊姐成了孕婦也是石帆城最美麗的孕婦,她身上的孕婦裝也帶著領導潮流的氣派。她的肚子大得好像是假的,讓人懷疑是不是懷了雙胞胎甚至三胞胎,這樣的肚子讓我震撼,它毀壞了很多又創造了很多,讓一個女人面目全非。

春珊姐的大女兒嫣若降生那年,郭公家又發生了一件奇跡。那天,詩書街一下子來了兩輛車,其中一輛是鎮府的,街坊們大都見過,另一輛是吉普車,雖舊卻帶著一種凜然的威嚴。街坊們呆呆地看著它們開過來,突兀地停在郭公家門口。鎮長先跳下車來,點頭哈腰,吉普車上走下一個將軍模樣的人,問了一句:“就這家?”石帆城鎮長笑容滿面,側身為將軍帶路,一個秘書模樣的人落后將軍半步,兩個穿著軍服的警衛員在門口站崗,讓人望而生畏。

街坊們目瞪口呆,這郭家真是善于創造奇跡的人家。

大約一個小時以后,將軍和郭公幾乎同時出現在街中,兩人摟在一起大哭。將軍上車后,還搖下車窗向郭公擺手。

街坊們開閘的水流般涌進郭公的家,郭公家中多了一個軍用水壺,上面有某某軍區后勤部的字樣。郭公還主動告訴街坊們,這是他的一個戰友,已經當上了將軍。將軍今天來看望他,還給他送來了500元。

原來小哥替郭公寫的申訴書到底生了效,一位同樣參加過那次著名戰役的將軍記起了有這樣一位戰友,于是專程來詩書街探望。

那時候,石帆城有一種論調:你可以看不起一條雞、看不起一條牛,可你不能看不起一個人。一個人除非到死了的那一天,你不能料定他身上會發生什么事。那時候,許多奇跡正在眼皮底下發生,助長了這種論調。

14

忽然有一天,石帆城街道的墻壁上總是張貼著法院的公告,打個紅叉的,起碼槍斃一個人,沒打紅叉的,沒有槍斃人。紅叉的公告大多是殺人、搶劫、強奸。沒有紅叉的公告大多是“投機倒把罪”。這些公告簡直成了街坊們的故事讀物,尤其那些強奸犯的故事,閑人們茶余飯后議論紛紛。當然,后來電視、電影、網絡普及了,街坊們讀到了比那些公告更為復雜的故事。

有一日,我在一張沒有紅叉的公告上看見了杜鐵容的名字,當時涌上我心頭的第一念頭是:不幸的春珊姐。杜鐵容坐牢的消息傳開之后,街坊們說什么的都有。你只要聽聽他們的議論,必會驚訝于多數人“瞧不起窮的,嫉妒富的”的心理。很多人預料春珊姐不日將會提著一個破布包,像乞丐一樣回到詩書街來。他們這樣說的時候,也許心中隱隱出現郭公當年出現在詩書街的一幕。然而這一幕始終沒有出現。杜鐵容家大業大,不是說塌就塌的。春珊姐照樣回娘家,但并不落魄,她又生了兩個男孩,昭若和莫若,簡直是杜鐵容的模子印出來的。嫣若雖是女孩子,卻帶著兩個弟弟吵吵鬧鬧,調皮搗蛋,如果不是太過分,春珊姐一般都放任自流。

15

不久,郭公死了,但并非死于街坊所熱望的落魄,而是,死于虛榮。

那些日子,我忙于備戰中考,蓬頭垢面,生物鐘紊亂,大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勁頭。大哥小哥都打電話提醒我,人生有幾個關鍵時刻,我所面臨的即是其中一個。此時不拼更待何時?

那天黃昏,我暈頭暈腦從學?;氐郊?,剛進詩書街街口,望見我們家門前搭起了辦葬禮的涼棚,涼棚兩頭各放一張倒放的椅子,椅子上貼著兩個毛筆字“借路”。我嚇了一跳,趕忙踩剎自行車,沒等停穩就跳進屋里。

“誰死啦?”我突兀地問。

正蹲在院子里淘米的媽媽抬起頭,說:“郭公?!?/p>

我明白了,我們石帆城辦喪事都是這樣,誰家門口都沒有那么寬的場地,需要向左鄰右舍借地。盡管郭公是我們詩書街最老的人,打從我有記憶時起,他已相當老了,滿臉皺紋,甩著一只茶槌樣的左手,走近來一股陰風,但聽到他的噩耗,仍讓我悲傷。

郭公的死因是媽媽告訴我的。不知從何時起,詩書街忽然流行鑲金牙,不少人將滿嘴好好的牙敲掉,換上金牙,換一顆要五元錢,可以說是很奢侈的消費了。好些人的腦子好像突然出了問題,全都以一口金燦燦的牙齒為榮。試想,電影里滿口金牙者不是漢奸,便是狗腿子,哪有一個好東西?但那些人好像中了邪。你不能和一個中了邪的人講理。郭公也中了邪,不過他那口搖搖欲墜的牙齒說實在的也該整整了,他曾經在吃飯時發現一顆門牙脫在飯粒中。所以,郭公想換一顆金牙,并非全然出于虛榮,而是有著現實的需要。

那個給詩書街人換金牙的張牙醫假扮正規醫生,也穿上一件白大褂。告知郭公換牙的價錢之后,他讓郭公躺在一張牙床上,讓他張開嘴。一陣臭氣讓張牙醫禁不住要嘔吐。不過,郭公那僅剩的幾顆牙齒既黑且搖,不費吹灰之力即能拔掉,實在比那些滿口好牙的人容易操作。因此,張牙醫在內心里將那陣臭氣抵消了。果然,張牙醫輕輕一拔,郭公的一顆牙已離開了牙齦,再一拔,又一顆。拔完,郭公坐直身子,張牙醫正想喊他躺下,郭公忽然渾身顫抖,臉色大變,一會兒就死翹翹了。

張牙醫嚇得魂飛魄散。

眾人一邊將張牙醫扣住,一邊將郭公送到石帆城衛生院。石帆城衛生院宣告郭公已經死亡……經過石帆城的法醫鑒定,郭公身罹癌癥而不自知,已經是晚期了。如果不拔牙還好,一拔牙那毒素冒出來,必死無疑。我心里有些難受,雖然郭公是我小時候噩夢的來源,可他畢竟是春珊姐的爺爺。

石帆城葬禮的高潮在出殯日,一班鑼鼓從早上開始敲敲停停,法師身穿道服,又唱又跳,還指揮孝子賢孫適時發出哭聲。許多人穿著麻衣,站在涼棚下閑聊,這是郭家五服內的親人。親戚朋友來相送的,都被讓在椅子上,上茶。依我們這里的風俗,大長子孫(大兒子的大兒子)看到親戚朋友來送奠銀的,須下跪奉茶;可以看得出來,郭崇達并不樂意充當這個角色。是不是他嫌棄郭公不是他的親爺爺呢?反正他那不愿意誰都看得出來,但誰也拿他沒辦法,他把這當成了演戲,別人也不好指責他。

郭崇達、曉冬、春珊除了麻衣,頭上還戴著草編的麻圈。都說“女要俏,一身孝”,胖了兩圈的春珊姐依然那么美麗,嫣若、昭若、莫若依舊吵鬧,有時候需要郭崇達嚇唬一下。

出殯時辰到了,街坊們都站在詩書街兩旁送郭公最后一程。我也和家人站在門口。送葬的隊伍慢慢過去,郭崇達手捧香爐,走在棺木后面親戚朋友的前頭,他幾乎和我擦身而過,旁若無人地盯著我。我忽然心跳加快,他又像春珊姐出嫁那天一樣,朝我眨了眨眼。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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