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總帶來更多雨水

〖雨水總帶來更多雨水

雨水總帶來歡喜，帶來魚

雨水帶來更多像雨一樣的水

雨水打碎了欲望的陶罐，放出外物

放出掩藏不住的怨懟和鬼魅

不曾抵達的雨水洗刷了草木的罪名

萌動的河流，掐著春心的命脈

沒有誰是無辜的，雁過留聲

雨水讓不懷好意的人如坐針氈

〖石頭和楓葉

在溝壑里鋪上一層石頭

在石頭上鋪上一層秋水

在秋水上鋪上一層楓葉

在楓葉上鋪上你的身影

在你的身影上鋪上我的眼神

在我的眼神中鋪上淚水

石頭和楓葉

誰和誰

更加難舍難分？

楓葉和石頭

誰比誰

更能掩入耳目？

從溝壑里拽出石頭

從石頭里拽出秋水

從秋水里拽出伊人

從伊人里拽出柔腸

從柔腸里拽出秋風秋雨

從秋風秋雨里拽出十里畫廊

百轉千回的蒲石河

我只用一枚執著的楓葉

亡羊補牢

飲盡最后一瓢秋水

這個秋天已將我徹底蠱惑

而我卻面不改色

〖君山銀針：一杯茶中的江湖

我含著茶杯邊沿的時候

我感覺我就是巍巍的岳陽樓

唇邊是遠山，舌下是長江

一排皓齒，即是八百里洞庭

在君山，喝著君山銀針的時候

我感覺百箭穿心

在橫無際涯的夕陽之下

我通體金黃

我就這么站立在水深火熱之中

我懸空，萬筆書天

我沉浮，旗槍列陣

我聳立，群筍破土

我一點點把身段放低

讓江湖越來越高

一個騙子或者一個大盜的身份

總是意味著劫后余生

可我畢竟只是一介百無一用的書生啊

登斯樓也，才有去國懷鄉

而一杯茶足以讓我陶醉

放松對歷史的警惕

那短暫的恍惚啊，難道

真的就是百廢俱興？慶歷四年

是不是夢中的黃金時代？

我可不可以感佩一根形象的雀舌

那芽尖如玉的銀針

一定是范仲淹品咂過的

如今精華不再，風雅盡失

我開始附庸一杯殘渣

〖用一杯茶忘記洞庭

君山有多遠，江湖就有多遠

君山有多高，君威就有多高

江中有湖，湖中有江

一根隱秘的銀針刺穿朝暉夕陰

用一杯茶忘記那些

比酒還渾濁的遷客騷人吧

把酒臨風的滕子京，不及

一根龍麟鳳羽耐人咀嚼

或者他是杞人呢？我看不清

他的真實面目。誰是天呢

誰又是天下呢

我怎么也忘不了自己

如果我能在憂樂之間

打開一個缺口，如果我能

在前后之間插入一個楔子

我甘愿做如玉的針尖，或者麥芒

夜晚，背靠歌舞升平的江湖

聽一群紅男綠女們在岳陽樓下

吟詠亙古喜憂參半的人生

我已無路可退

〖在歷史冊頁間逡巡

無論如何變身，岳陽樓

都是夾在歷史冊頁間的滔滔淚滴

唐宋元明清，一脈傳承

左一行，是長江

右一行，是洞庭

如果我涉水而來，執一頁扁舟

是不是更能看清

歷史的縱深，憂樂的源頭

挖沙船是出頭的椽子

我看不到迷霧里的罪魁禍首

當我回頭，我逡巡在三江口

哪一個朝代的暗流

還在我的腳底下蠢蠢欲動

像一尾化石般的中華鱘

棱角分明，若隱若現

像炊煙一樣在巴陵大地升起的

岳陽樓，是歷代文人墨客的岸吧

我迢迢千里逶迤而來

只為上岸，只為脫胎換骨

只為在江湖的夾縫中，茍且偷生

〖賦得冬日晴空留別

天空一絲云也沒有

離別，就沒了抓手

那虛席以待的心

像這個冬日上午的太陽

一樣孤單

動車啟動之后

孤獨，就變成了

兩個人的事情

一個原地不動

一個在某種引力的作用下

做殊死抵抗

〖蒲石河記

紅了的，是你鮮艷的

紅圍巾

在我的內心

留下你狠狠的牙痕

未紅或正在紅的

是背道而馳的歡愉

是歧途

不曾抵達的美

流水無情

石頭波瀾不驚

蒲石河有不動聲色的

口德

而賽馬小鎮

根本看不到一匹馬

它棗紅色的身子

像極了驚鴻的背影

〖大寒感賦

大寒有多寒？

心涼了

三伏天也會滴水成冰

一場雪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呢？

一枚雪花擁著另一枚雪花

數九寒天也會心生歡喜

雪地上能留下腳印

那是積雪的下面沒有什么陷阱

鳥兒比人更了解這一切

一枚雪花會嫉妒另一枚雪花么？

消亡是彼此共同的命運

腳前腳后而已

天這么冷

我們還是坦誠相見吧

像雪后的藍天空無一物

詩人李犁說

這樣的天氣去會友

絕對是生死之交

世界那么干凈

連業障都戴著雪白的口罩

而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

是的，冬天所剩無幾

焐一焐

心、就熱了

〖逋

你留下的這個生僻字

就像那一次，你

謎一樣的造訪

生字

可以用《新華字典》

解決掉

而你的不告而別

讓我今生有著怎樣的

“拖欠”？

“逃亡”

是逋的另一個解釋

盡管你的離去

與此毫無干系

難道你悄無聲息的腳步

只是怕驚醒

星海灣的海浪？

逋，是否

還有另外的解釋

譬如“老地方”，譬如“陌生”

讓陌路熟絡起來

需要怎樣求之不得的機緣？

而逃離，僅僅只需一個

生字

那些在詩歌里

愛得如癡如醉的人

是不是把失之交臂都當作了

枯燥生活里優美的句子

而我們竟然宿命般

擦肩而過

悔，是每個人

都認得的另一個字

那輕易被我忽略的留言

是你留給我

此生無法償還的租子

這一切讓我恐懼并竊喜

就像我總是倚著一枚虛偽的雪花

望梅止渴

而身居孤山的林逋

卻渾然不覺

創作手記

用時間來揣摩詩歌的秘密

詩歌是有教養的，寫詩的人必須有與之匹配的教養。

詩歌要適合吟詠、朗誦，押大致相近的韻;詩歌要有畫面感，賞心悅目;而詩歌的分行，在哪里停頓，在哪里換行，有內容，還要有形式，形神兼備。這大致可以解釋聞一多的理論。思想則是更高的境界。一個真正的詩人，成敗唯有“思想”二字，有了思想，就成功了，反之就失敗了。

詩歌是需要激情的，但激情終究是一時的。長遠的，一輩子安身立命的，還是需要一個人的人格、品質，對世道人心的悲憫，對大千世界的無限敬畏。不違背良心，像美好的文字一樣活得優雅，不卑不亢，拿得起放得下。像煉字一樣，用時間來揣摩詩歌的秘密，煉就一顆我自巋然不動的內心，任外物侵染。

或者說，寫詩就是一場修行，紅塵萬丈，一卷書，一盞燈，獨坐晨昏。

板凳要坐十年冷，詩歌不寫一句空。至此，方才到了境界。而在此之前，你千萬不要妄言——你是個詩人。真正意義上的詩人，就應該是像詩一樣生活著的人。他敏感、激情、豪放，不與一切世俗為伍;他鄙夷金錢、權力，重情重義，仗義執言，不向權貴低頭，不為五斗米折腰;他純凈如一汪秋水，純粹如一縷清風;他表面平靜如水，內心波瀾壯闊;他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他平凡如草，但仙風道骨;他從平常事物中間找出閃光的語辭，向人類提供源源不斷的精神食糧……

李皓

1970年8月生于東北鄉下，1989年3月入伍，現為大連《海燕》文學月刊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詩歌委員會秘書長，大連民族大學新聞系客座教授。一級作家，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