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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終關懷

2019-09-10 07:22楊少衡
花城 2019年3期
關鍵詞:李莊淵源秘書

楊少衡

1

辦公廳主任把邵泰和叫去談話,通知他將手頭的信息工作移交給本處室的小齊,另有重要任務交付邵泰和承擔。

“去給宋主席當秘書?!敝魅握f,“從明天開始?!?/p>

邵泰和愣了好一會兒,脫口道:“怎么會呢?”

“我們認為你很合適?!?/p>

邵泰和知道那是怎么合適,這件事絕不能干。他即表態,稱感謝領導信任,只是他到機關不久,情況很不熟悉,這么重要的任務,只怕做不好。經過前一段時間的努力,目前他對所承擔的信息工作已經基本上手,也愿意繼續努力做好。建議領導另外考慮合適人選去跟隨宋主席。

主任說:“我們研究過了。就是你?!?/p>

邵泰和還是力辭,拿自己的家庭困難做理由,稱目前他是只身在省城工作,妻子女兒還在下邊縣里。兩地分居,來來去去,牽扯不少時間和精力。給宋主席當秘書需要全心全意做好服務,他這種情況容易分心,只怕會耽誤事情,給領導造成麻煩。

主任說:“有困難可以提,工作先接。其他的不必多說?!?/p>

主任強調這一安排是對邵泰和的看重與培養,邵必須聽從安排,承擔起重任。話說到這個程度,邵泰和能怎么辦?他可以不改口,堅決反對,死活不干。那樣的話領導會不會改變主意呢?也許會,但是邵泰和還能指望在這里立住腳待下去嗎?有的人或許可以不管這個,所謂東方不亮西方亮,人家條條大路通羅馬,邵泰和不行,他基本上屬于一窮二白,沒有那個資源與本錢。領導們之所以覺得他“很合適”,這其實是最重要一個原因:他別無選擇。

因此無話可說。辦移交吧。

小齊聽說他要去跟宋淵源,臉上全是同情,情不自禁拍了下手:“你死了?!?/p>

邵泰和自嘲:“我該死?!?/p>

那時心情真是不好,很絕望。

給省領導當秘書從來不被認為是壞事,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多少年輕干部求之不得,怎么在邵泰和這里搞得像是給押赴刑場了?這里邊有個特殊情況,眾所周知。

宋淵源眼下被稱為“宋主席”,他其實只是副職,省政協的副主席。這個職務于他是新任,在此之前更了得,他是省委副書記,已經擔任數年。宋淵源在副書記任上風生水起,勢頭強勁,人們普遍認為他是下一位省長,卻不料在換屆中突然逆轉,竟然沒被排進新一屆省委班子中。以他的年齡,即便沒有升,至少也該留任才是,哪想會一片空白,昨天還坐在主席臺上,今天那個名字便不知去向。當時的解釋是他另有任用,人們猜測或許要調到其他省交流,或者去中央部門高就。幾個月后省“兩會”召開時,情況才得以明朗,原來無處高就,人還留在本省,只是轉到省政協當了副主席。這樣的安排看似意外,卻屬必有緣故,大家心知肚明。那時候外界有聲音,稱宋淵源“有點事”,在中央巡視組巡視本省期間查出一些問題,因此不讓他當省長,連副書記也當不了,安排到省政協去。他到省政協后分管港澳臺僑委,恰好菲律賓僑界有一個重要活動,需要領導率隊出場,應當是宋淵源的事,卻報了另外一個領導帶隊,宋被擱在一邊,公開的說法是他本人提出不去,剛剛到位,情況尚不熟悉。事實上他當副書記時,在省委那邊也分管這一塊,熟悉得不能再熟。消息一出,機關內外便有很多竊竊私語。明擺的,宋淵源被禁足,限制出境了,顯然問題尚未了結。他從副書記轉任副主席,并不意味著那些事一筆勾銷,相反,更大的可能是為了更深入調查他的問題而把他從原位挪開。調查期間他當然不可能被批準出境。

但是省政協辦公廳的領導面臨一個棘手問題:只要上級沒有宣布宋淵源被采取措施并免職,那么他還是副主席,還必須按規定為他提供相應服務。這些服務中有一條就是配備秘書。宋淵源當省委副書記時配有秘書,轉到省政協后,他的秘書沒跟過來,必須由這邊為他選配。問題是這種時候誰愿意去干這個事?給領導當秘書,即使無意謀取好處,起碼不要給自己找麻煩。宋淵源日薄西山不要緊,眼看著像是馬上要出事的人,萬一他真給動到,秘書是不是也得跟著“進去”?這個時候去跟他,不是自己找死嗎?這只是其一,其二更讓人望而生畏:這位領導個性很強,脾氣很大,非常強勢,在省直機關人所共知。給這樣的領導當秘書本就如履薄冰,很不好對付,如果還要承擔風險,那當然絕對不能干。

事實上,邵泰和并不是宋秘首選,在此之前,辦公廳領導已經找過兩個年輕干部,這兩人無論從哪方面都比邵泰和合適。特別是兩人都已經在省直機關工作數年,情況比較熟悉,腦子比較靈光,口頭表達更好,長相也比邵泰和出眾。但是兩人都不愿意承擔重任,且都有辦法找到分量足夠的領導出面幫助說話救急,謝絕看重與培養。辦公廳主任在兩次受挫之后才注意到邵泰和。邵泰和無力招架,只能被逼上梁山。

但是他還是得想辦法搭救自己。以邵泰和的情況,拒絕安排肯定后果嚴重,但是并不是沒有其他辦法。所謂“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眼下邵泰和只能愿打,人家領導可以不愿挨,如果宋淵源不要邵泰和,那就解套了,辦公廳主任自當再做選擇,也不會因此遷怒邵泰和。問題是邵泰和與宋淵源相距遙遠,連一句話都說不上,哪里有可能請人家領導替他拒絕?

原來天無絕人之路,也給邵泰和留了一條。邵泰和有一個特殊渠道:他有個大學同學是李莊的小舅子。李莊是省委辦公廳副主任,宋淵源的原秘書。

邵泰和找到那位同學。同學頗講義氣,只問了一句:“急嗎?”

“很急,越快越好?!?/p>

同學說:“去買個果籃?!?/p>

同學帶著邵泰和去了省立醫院,在那里見到了李莊。那段時間李莊除了上班,業余時間基本都在醫院,他父親突患腦溢血住在醫院特護病房,已經昏迷多日。果籃說是慰問病人,實際純屬擺設。

邵泰和請求李莊幫助給宋主席說說,理由還是那些,不熟悉情況,沒經驗,家庭困難等。李莊眼睛一瞪:“別給我說那些。不就是害怕?有那么可怕嗎?”

邵泰和無言以對。

“到省里機關才幾天吧?”他查問。

李莊屬于前輩,又是領導,在邵泰和面前端著架子,面露不耐煩,如果不是小舅子在場,沒準會把邵泰和當場趕走。他板著臉查問邵泰和來歷,估計是覺得邵找他請求這個不應該。邵泰和報告說,他在大學畢業后成為選調生,在鄉鎮工作了三年,恰省直機關補充年輕干部,省組從基層選調生中遴選,他報了名,經考試被錄用,進入省政協剛半年。李莊聽罷即訓斥:“就你這樣,讓你干嗎干嗎,不要挑三揀四?!?/p>

邵泰和表示自己從不挑三揀四,只是這件事壓力太大,感覺自己對付不了。

“對付不了也得對付?!崩钋f說,“什么事都得有人干?!?/p>

那時特護病房里的紅燈閃爍,警示音嘀嘀叫喚,病人有麻煩。邵泰和自知不是時候,只能起身告辭。

同學沒幫上忙,感覺有愧,解釋說:“他那老頭眼看不行了,他心情不好?!?/p>

邵泰和自嘲:“是我該死?!?/p>

這時還能怎么辦?如李莊所說,什么事都得有人干,攤上了就得做。邵泰和的這事算個什么?其實與李莊守在醫院的任務差不多,那就是送終,文明形容叫“臨終關懷”。這件事對邵泰和有好處嗎?恐怕沒有,想來反有壞處,但是還得有人做。人做事不能只看對自己有沒有好處,還得服從需要與可能,既然無以逃避,那么就認了吧。

邵泰和需要給自己一個理由,人做什么都需要理由。

2

宋淵源果然令人畏懼,即便到了捉摸不定的“臨終”之際。

按照慣例,邵泰和被確定后,辦公廳主任把他帶去見過宋淵源,略做介紹,稱邵政治素質好,踏實可靠,年輕好學,工作主動等。宋淵源只是擺擺手,表示知道了,沒興趣多聽。他抬眼盯了邵泰和一下,邵泰和只覺像是給針扎了一般,不禁就低下頭,默然無語。其實主任也怕,當時便知趣打住,帶著邵泰和撤退。

邵泰和領到了宋淵源辦公室的一套鑰匙,記住了若干諸如“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等注意事項,第二天一早正式到宋辦上班,一上班就碰了一大釘子。

那天邵泰和提前半小時到崗,到崗后其實沒多少事需要他,擦地板抹桌子燒開水之類雜務已經有工勤人員做好,邵泰和只是把文件卷宗理一下,把需要提交領導過目的文件挑出來,按重要程度排個次序。邵泰和所在的秘書工作間位于宋辦的前室,秘書相當于替領導把門,要進里間辦公室見領導,需要先經過秘書辦公間。宋淵源自己要進去也得從邵泰和眼前走過。

八點整,宋淵源準時走進門來。這位領導氣場十足,個不高,臉瘦削,不怒而威。

邵泰和站直身子,打了個招呼:“宋書記好?!?/p>

他眼睛一瞪:“是這么叫嗎?”

邵泰和立刻改口:“宋主席好?!?/p>

“連這也不會?”

邵泰和只好再次改口:“宋,副主席?!?/p>

“哪個鬼教你的!”宋淵源惱火、斥責。隨即把邵泰和丟在一邊,眼睛直視前方,用力推開里屋門,徑直走進他的辦公室。

邵泰和不知如何是好。

管宋淵源稱“宋書記”,那不是誰教的,是邵泰和偷偷學的。辦公廳主任找邵泰和談話,僅兩人在場時,講的是讓邵跟“宋主席”當秘書,到了領邵泰和見領導,當著宋淵源面即改口稱“宋書記”。邵泰和覺得這該是當面表示尊敬,拿人家以往最重要職務稱之。至于“正”“副”之別,正式場合當然得嚴謹,副職就是副職,不能肆意說正。但是習慣上沒那么嚴格,尊稱時通常都會把那個“副”字省略。

但是宋淵源不買賬。書記不是,主席不行,正的不合,副的不對,怎么稱呼都錯。邵泰和還能怎么叫?難道稱“宋省長”?那豈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或者稱“宋淵源同志”?那是秘書可以叫的嗎?或者什么都不稱:“喂”?找罵??!

直到把文件案卷送進去給宋淵源,邵泰和還不知道自己得怎么辦??梢砸谎圆话l把案卷往領導面前一丟了事嗎?當然不行。那一刻鬼使神差,邵泰和隨口稱呼:“首長,這些文件請您過目?!?/p>

宋淵源當即拉下臉來。還好,沒有即刻發作。

邵泰和悄悄退出,感覺非常絕望。

開始那幾天都一樣,別說不知道如何溝通,連搭話都難。邵泰和意識到自己讓人家看不順眼,原因不明。當然,以宋淵源眼下的處境與心境,或許誰都讓他看不順眼,不同的只是那些個誰都可以遠遠閃到一旁,無須拿自己去給他看,邵泰和沒有這種幸福,只能硬著頭皮在宋淵源眼前晃來晃去,讓人家倍加不順眼。

那一天上午,宋淵源要去大會堂參加會議,邵泰和拎著宋的公文包,跟隨領導離開辦公室。他們在電梯間門外等了會兒,電梯門開時,邵泰和趕緊先進電梯,從里邊按住電梯控制板的開門鍵,等待宋淵源進電梯。卻不料宋淵源不抬腳,拉下臉就訓斥:“誰讓你跑在前頭?”

邵泰和意識到不對,趕緊跑出電梯,按住外邊控制板的下降鍵,等宋淵源進電梯后再放開,跟著進去。

第二天又來了一回。那天下午宋淵源去省委小會議室列席會議,會前到辦公室這邊取材料。邵泰和還像昨天一樣把他送到電梯間。電梯門開時,邵泰和在外頭按著控制鍵,一邊小心地往旁邊躲,讓宋淵源上電梯。不料宋眼睛一瞪:“往后躲什么?”

“您先上?!?/p>

“誰說我得先上?”

沒辦法,邵泰和只能趕緊踏進電梯,在里邊等。但是宋淵源卻不跟著進來,只是站在電梯外頭,冷冷看著邵泰和。邵泰和沒有辦法,只好再從電梯走出來,站在走廊上。他沒再按控制鍵,站在一旁看著電梯門關上,電梯下行離去。

宋淵源一言不發,拿手比了比,意思很明確,讓邵泰和把公文包給他。邵泰和遞過公文包后他又擺手,示意邵走開。邵泰和感覺不好這么走掉,只能稍微往旁邊讓讓。宋淵源自己伸手去按控制板下行鍵,一會兒電梯上來了,他自己走進去,沒說一句話,也不看邵泰和一眼。電梯門關上,下行離去。宋淵源沒有發話,邵泰和怕進去后被趕出來,只能原地不動,獨自留在走廊上。

然后邵泰和直接去了辦公廳主任那里。主任在他的辦公室里,里邊還坐著五六個人,廳領導們在開會呢。

主任問:“小邵什么事?”

“想跟您匯報一下情況?!鄙厶┖驼f。

主任吩咐邵泰和等一會兒,邵泰和遵命退出。

他在走廊外一等等了半個小時,這半小時讓他轉而冷靜下來。他找主任原本是想再次請求撤退,這個秘書他真是干不了。宋淵源表達得很清楚,看邵泰和不順眼,動輒得咎。宋淵源不接受邵泰和,一定也在責怪辦公廳給找的人很差,出于某個原因宋淵源不好直接要求換秘書,于是就給邵泰和臉色,讓邵自己待不住,主動要求離開。邵泰和自認為確實是努力想把工作做好,可惜水平太低,經驗太少,讓宋淵源這么看不上,實在沒有辦法。如果可以忍受,他不會找領導麻煩。請主任趕緊換個人上吧。但是在走廊上站了半個小時后,邵泰和覺得自己不能這么說,那不對,也沒有用。

主任辦公室門打開,領導們一一走出,只留下主任一個。

“小邵進來?!彼愿?。

邵泰和向主任報告了情況,如實匯報。沒等說完主任臉上就掛不住了。

“小邵,這不算什么!”他說。

邵泰和稱自己很困惑,不知怎么辦才好。

“堅持住,不能撂擔子?!?/p>

主任就怕這個。邵泰和表示自己確實很想請求領導允許撤退,但是心知領導不會答應。就他本人的心愿,也是希望接一件事就把一件事做好。他來找領導,一是想讓領導了解一下情況,二是想請領導點撥一下,接下來他得怎么辦呢?

主任沒吭氣,好一會兒又問:“他還有什么情況?”

主任了解宋淵源的表現。除了給邵泰和臉色,讓邵左右不是,還有什么更極端的狀況?罵人嗎?吼叫嗎?扔文件嗎?情緒失控嗎?

邵泰和吃驚:“領導為什么問這個?”

主任看著邵泰和:“你沒感覺到其他異常?”

“我不知道?!?/p>

“他兒子死了?!?/p>

“什么?!”

“知道就好,在外邊不許亂說?!?/p>

原來主任他們剛才在這里開會,討論的就是這個事。宋淵源有一個兒子,是獨子,前天忽報在新加坡意外去世。這位宋公子在本省相當有名,年紀輕輕就當了省經貿委的一個處長,后來給派到香港,任本省在港一家企業集團的副總,不久轉任老總。該集團是省國資委旗下國企,實力雄厚。宋公子原本有父親這棵大樹蔭庇,企業搞得風生水起,跟其父一樣勢頭強勁,不料一朝殞命。

邵泰和大驚。宋淵源碰上這種事,除了一張臉冷若冰霜,居然該上班上班,該開會開會。這種時候,未必邵泰和就活該讓人看不順眼,但是發生了這種事,宋淵源沒有更多情緒上的特別表現,乍一聽說,真是讓邵泰和驚訝不已。

主任把宋公子死亡這件事告訴邵泰和,目的只在于要求邵泰和堅持住。宋淵源眼下是非常時期,兒子又發生那種事,情緒不佳可想而知,這個時候臉色不好算什么?當個秘書連這也受不了怎么可以?現在絕對不能在其他事情上刺激他。要是邵泰和不吭不聲,一拍屁股走掉,宋淵源還不跳起來?除非宋自己明確要求,否則秘書不能換,邵泰和必須堅守崗位,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也不會太久了?!敝魅谓o邵泰和打氣,“不要怕?!?/p>

這話什么意思?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聽起來,宋主席果然時日無多了。

“要是發現什么異常,趕緊報告?!敝魅谓淮?。

“明白?!?/p>

邵泰和咬緊牙關,在宋淵源的眼皮底下繼續晃動,如他私下自嘲,繼續“臨終關懷”。這種事于自己確實沒什么誘人之處,但是總得有人去做,不能只認有沒有好處。所謂“我該死”,邵泰和這種人注定必須做這種事,就像有人注定要去掃大街淘化糞池,想清楚就是了,勉為其難吧。

那幾天宋淵源臉色特別不好,卻也沒有更多異常。機關內外相關傳聞紛起,所有傳聞都把宋公子的死因與他父親的處境牽扯在一起,這種事其實也屬不言自明。有傳聞稱宋公子人在新加坡,死于游艇事故,其實是跳水自殺,原因是有關部門查案涉及他,早就決定把他弄回來深入調查,他聞訊后以商務活動為名從香港跑到新加坡,已經在那邊躲了一段時間,早有潛逃跡象,卻又走投無路,終選擇自殺。在此之前,其父親的事情其實有一部分也跟兒子有關,宋淵源轉任其實受累于兒子。傳聞紛紛,無從證實,卻有一個情況為不爭事實:宋公子死于境外,其喪事在境外匆匆辦理,宋淵源的夫人帶著媳婦、孫子前去奔喪,宋淵源本人卻未曾前往。是他無法去現場經受喪子之痛嗎?不是。據說他一聲不吭,連出境申請都未曾提交,因為自知不能辦。對他的調查還在進行中,他早就被限制出境。如果他申請前去奔喪,不知要驚動到哪里,或許反會在上級領導那里凸顯其子的問題,于他更為不利。

3

“他不在吧?”李莊在電話里問。

邵泰和報告說,宋淵源此刻在主席會議室,今天上午是黨組學習時間。

“他情況怎么樣?”李莊問。

邵泰和報告:“正常,沒有特殊變化?!?/p>

李莊說:“都不容易?!?/p>

李莊命邵泰和來找他一下,就現在。邵泰和答應,問一句:“去省立醫院嗎?”

李莊說:“功德圓滿了?!?/p>

邵泰和感覺電話里的聲音有點怪。李莊即補充:“前天走了。昨天出山?!?/p>

真是“都不容易”。首長與前秘書家里都死人了,一個死了親兒子,一個死了親老爹。死亡總是讓家人悲痛,認真比較起來,或許人家宋淵源還會更不容易些。

邵泰和趕到省委大樓,問到李莊的辦公室。李莊正在里邊整理柜子,他的左袖上還別著一個標志父喪的黑布條。

“那個東西給你?!彼钢鑾讓ι厶┖驼f。

茶幾上有一個黑色小包,打開來,卻是一個工具包,里邊裝著一只灰白色的金屬榔頭,以及鉗子與螺絲刀。包里還嵌有一只硬塑料透明小盒,裝有幾根鐵釘與螺絲釘。

李莊說那是德國貨,工具質地是合金鋼,結實又精密。這個工具包跟了他好幾年,現在移交給邵泰和。

邵泰和吃驚道:“我拿它做什么呢?”

“你以為???拿錘子往頭上砸,殺人滅口?!?/p>

不由得邵泰和笑,稱那個活他干不來。他知道這種鐵釘釘木頭釘磚頭不能釘人。這些工具他家里都有,工具包李主任自己留著用吧。

李莊說:“兩回事?!?/p>

怎么說兩回事?家里的工具那是私人用品,這個工具包則用于公務。

“辦公還需要用它?”邵泰和不解。

李莊稱辦公不需要,但是下鄉需要。每到一個地方,住進賓館后,必須先檢查窗戶。如果窗戶是那種可以拉開的,一定要先做處理。用錘子也就是這只榔頭,釘幾根鐵釘把窗扇固定好,確保不會被人從外邊拉開。第二天離開之前再用鉗子把鐵釘拔出來。如果不好拔就用榔頭后邊的羊角鉤撬。注意收好鐵釘以備下一站用。

邵泰和道:“主任,這需要嗎?”

“你不需要。他需要?!崩钋f說。

“他”當然就是宋淵源。李莊跟隨宋淵源,每次下鄉都得帶上這東西。如今好一點的賓館都是鋁合金門窗,根本沒法釘釘子。省領導下鄉,當然不會去住什么街道民宿,這個工具包已經基本用不上了。但是必須帶著,以防萬一。這是宋淵源的要求。早年間,宋還沒當省領導之前,在一個部門任職,有一次下鄉住招待所,半夜里有人從窗戶爬進他的房間偷東西,他醒了,起身相爭,被人家拿桌上的玻璃煙灰缸砸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差點喪命。案子始終沒破。從那以后他特別在意安全,直到現在。

邵泰和說:“現在他從不下鄉?!?/p>

“馬上就要了?!崩钋f說。

李莊問邵泰和是怎么來的,邵泰和稱騎自行車。李莊命他先把自行車扔下,坐轎車回去,有幾箱東西讓邵泰和押運回政協辦公室那邊。

那是幾紙箱書,《二十四史》,全套。李莊說宋淵源喜歡這個。宋轉到省政協后,書早應當送過去,不巧開始時政協那邊秘書總沒配好,加上李的父親往院,事情便拖下來?,F在不能拖了,讓邵泰和趕緊拿走。

李莊打電話叫安排車,不一會兒駕駛員便進門來,幫著邵泰和把那些箱子搬下樓,放到轎車上。李莊最后交代說,如果宋淵源沒有問起,那就不要提到他。以后邵泰和也不要來找他,包括不要給他打電話。

邵泰和說:“我還是希望李主任多關心?!?/p>

“又怎么啦?”

邵泰和表示自己很慚愧,盡管做了很多努力,宋淵源還是不滿意,臉色很差。

“他那個情況,你還指望笑瞇瞇?”李莊批評。

邵泰和讓李莊放心,無論宋淵源怎么看他不順眼,他不會再給李莊出難題,因為自知確實無處逃避。他做什么事都希望能盡量做好,只是少不更事,沒有經驗,不知道這種事得怎么做,怎么才算做好。

李莊看了邵泰和好一會兒,交代了兩句:“不要主動跟他說話。不要提他兒子?!?/p>

“明白?!?/p>

“也不要說我?!崩钋f再次強調。

“明白?!?/p>

其實不太明白,李莊高深莫測,讓邵泰和感覺詭異。

畢竟是跟隨多年,這個李莊對宋淵源了如指掌,可稱料事如神。當天上午下班前,邵泰和即接到通知,下午跟隨宋淵源下鄉,目的地是本省西部山區。

那回去了一輛中巴,是某個議題的調研。宋淵源帶隊,辦公廳跟了若干人,主任親自隨同。按照慣例,宋淵源坐中巴車左側第一排,就是司機后邊那個位子,該位子前邊有個桌臺,通常為領導席,有時也供主要陪同者同坐。本車第二領導,辦公廳主任不敢挨著宋淵源,他坐宋后邊第二排位子,既與宋隔開一點,又可以一路匯報些情況。宋淵源獨自占據前排兩個位子。邵泰和雖稱叨陪末座,卻不能躲在后邊,他是秘書,必須靠近宋淵源。上車后邵泰和坐在宋的右側,車門邊上來的第一個位子,那是個單排位,與宋淵源只隔著過道,可以隨時為領導提供所需服務。

路上出了個意外:主任的保溫杯掉了。中巴上備有礦泉水,但是主任自備茶水,裝在一只不銹鋼保溫杯里,他把保溫杯放在一旁座位上。不料進縣城時恰逢修路,道路不平,車輛顛簸,那保溫杯被從座位上晃下來,“咕嚕咕?!表樳^道滾到車門邊,恰從邵泰和腳邊滾過。邵泰和不假思考,趕緊從座位上站起,跨一步,正打算彎下腰拾那杯子,卻聽一旁宋淵源喝了一聲:“這是你干的嗎?”

邵泰和不禁一愣,回頭看了一眼。宋淵源眼光尖利正盯著他。一路上宋淵源始終板著臉一言不發,或許于堅守工作崗位之際仍懷喪子之痛。不料這種時候他還會為一只保溫杯發難。邵泰和撿杯子有什么不對呢?他是宋淵源的秘書,不是主任的秘書。主任的保溫杯掉了,讓主席的秘書去撿,這把主席擺到什么位置去了?

這時中巴又一顛簸,保溫杯“咕咚”又往前滾。邵泰和不管不顧,幾步上前,把那只保溫杯拾了起來。

宋淵源勃然大怒:“你沒長耳朵嗎!”

主任忙起身檢討:“宋書記別生氣,是我的錯?!?/p>

他真是錯個屁。如果有錯也是保溫杯、邵泰和、駕駛員、中巴車和那條路的錯,或者不如說就是宋淵源自己的錯。

那時中巴車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感覺尷尬。

中巴車開進縣賓館。邵泰和進房間后把自己的東西一丟,轉身就去敲宋淵源的房門,領導的房間與秘書房間是對門,中間只隔著過道,如在那輛中巴車上。

宋開了門,一看是邵泰和,一張臉頓時發黑,一聲也不吭。邵泰和同樣一聲不吭,只是閃過身鉆進屋子,一直走到窗戶邊。

他檢查窗戶。其實根本無須檢查,這個賓館很新,窗戶是如今通常所見的鋁合金窗,主體密封,邊扇可以開窄窄一條縫透氣,不能全部拉開。這條窄縫不容人爬進爬出,哪怕可以,此窗亦無處可供釘鐵釘固定。

但是邵泰和必須加以檢查。他的手上還抓著李莊給的那個工具包。宋淵源還記得這個工具包嗎?也許。邵泰和不做解釋,因為李莊交代過不要提。

宋淵源在后邊看著,突然說了句話:“讓他過來跳跳看?!?/p>

邵泰和一愣。腦子忽然一亮,明白了。宋淵源讓誰過來呢?一定是主任,保溫杯主人?!疤础笔鞘裁匆馑??讓主任來看一看這條窄縫是否可供跳樓?宋淵源一定是懷疑邵泰和聽命于主任,檢查窗戶的目的是為了防止首長跳樓。

邵泰和不禁心頭一顫,意識到責任重大?;蛟S李莊把工具包交給他其實更有深意?邵泰和得留神點,別讓宋淵源出事??紤]到宋此刻的處境,如果真的想不開,往樓下一跳,一了百了,豈不是與兒子不能相見于葬禮,只好相逢于九泉?一旦發生這樣的事,邵泰和也算熬到頭了,無須繼續“關懷”。他會被追究嗎?未必,畢竟一人做事一人當。但是作為秘書,邵泰和能算盡職嗎?哪怕不是秘書,可以聽任那種事發生嗎?

因此不能止于檢查窗戶。即便那條窄縫跳不出去,還會有其他隱患。

邵泰和發覺宋淵源已經走開,進洗手間去了。他趕緊扭頭四望,尋找潛在危險。他感覺此刻最需要警惕的可能是繩索,便急忙撲到客廳的大桌旁,拉開抽屜檢查,果然在其中一個抽屜里找到一截網線。邵泰和手疾眼快把它拿出抽屜,塞進口袋。

“搞什么鬼?”后邊突然傳來問話。

不知什么時候宋淵源從洗手間出來了,邵泰和的動作沒逃過他的眼睛。

邵泰和說:“沒什么?!?/p>

“拿出來?!?/p>

邵泰和只好伸手,把網線從口袋取了出來。

“放回抽屜去?!?/p>

邵泰和不松手。

“沒聽到嗎?”

邵泰和不回答,公然抗拒。他緊緊抓著那根網線,低著頭從宋淵源身邊穿過,走出房間,回手把房門關上。

控制這條網線并沒有讓邵泰和的心情放松下來。出門后他立刻想起房間里隨處可見藏著電流的電器插座,想起電視機旁硬得像磚頭的機頂盒,以及垃圾桶上足以供人窒息的塑料袋。那時他心里滿是絕望。明擺的隱患無處不在,如果宋淵源打算讓自己出事,他還有很多辦法,防不勝防,邵泰和實無能為力。

當晚邵泰和徹夜不眠,只怕走廊對面的房間里出什么大事。還好,清晨時宋淵源準時起床出門。首長健在。

那一回他們在下邊一連跑了五天。邵泰和猜想,或許因為喪子,宋淵源待在他的辦公室里感覺痛苦,不如到下邊跑一跑以求疏解。李莊很了解他,所以斷定他馬上就要去下鄉,果然料事如神。如果是這樣,是不是可以放心,宋淵源不會拿一條網線把自己吊起來?邵泰和不敢掉以輕心。他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必須能做什么做什么。每到一地他必檢查窗戶,同時收起網線,待第二天離開前再悄悄放回去。

五天后返回,平安無事。

4

李莊被帶走了。

邵泰和一回到省城就聽到李莊出事的消息。他猜測,李莊之所以沒有早一點出事,原因可能就是他父親快死了,容他在醫院多守幾天。李莊一定早就知道自己躲不過去,父親一走,他趕緊跑回辦公室收拾東西,交代邵泰和帶走,他特意交代不要跟宋淵源提起他,應當是怕互相牽連。然后他自己就“進去”了。

李莊是宋淵源的秘書,跟隨多年。宋淵源當年春風得意,非常強勢,令人很恐懼,避之唯恐不及,只有李莊跟他最近,步步向上卻又始終留在身邊。宋淵源包括已故宋公子的事情,無疑李莊知情最多。前秘書給弄進去,目標何在非常清楚,緊接著該是宋淵源了。邵泰和作為現任秘書,是否也有資格享受陪同“進去”待遇?不知道。難免心里忐忑,只能走著瞧。

一如兒子自殺后的表現,宋淵源在李莊出事后若無其事,什么都不說,該開會開會,該上班上班。不同的只是他時常下班不走,待在他的辦公室。有時命邵泰和到機關食堂打飯,送到辦公室吃。吃完了繼續待著不走。干什么呢?看書,就看李莊讓邵泰和帶到辦公室的那套《二十四史》。

那天邵泰和從食堂打飯回來,打開辦公室大門,忽聽里邊傳出可疑聲響,呼呼呼呼,像燃煤機車啟動,又怪異又響。邵泰和大驚,匆忙把飯盒往桌上一丟,三步并作兩步穿過辦公室,推開虛掩的隔門闖進里屋。只見宋淵源坐在椅子上,低頭頂著辦公桌,肩膀一抽一抽,渾身顫抖。一本《宋史》丟在桌上。

邵泰和跑過去大叫:“首長!首長!”

他不應,也不抬頭。邵泰和跑到椅子后邊,兩手從后邊插進他的胳肢窩,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架起。邵泰和聽到有個東西從他身上掉下來,“啪啦”摔在地上,低頭一看,卻是一個小相框,相框里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笑模笑樣。

是宋公子。

宋淵源在哭泣。他閉著眼睛揮手,示意邵泰和出去。邵泰和沒理會,即扶他到一旁沙發上坐,跑到衛生間里擰一條濕毛巾給他擦臉。而后邵泰和打電話叫駕駛員。幾分鐘后車到,邵泰和扶著宋淵源走出辦公室,坐電梯下了樓。

那時宋淵源似乎已經累了,表情還像平常那樣令人恐懼,似乎隨時準備發作,卻始終一言不發,不要求,也不反對,任憑安排。早過了晚下班時間,辦公樓里幾乎沒有人,一直到上車,沒有被誰看到。

邵泰和把宋淵源送回家中。

后來那段時間里,宋淵源每晚都在辦公室待到深夜,邵泰和每晚陪同,直到把宋淵源送回家。宋淵源似乎情況穩定,沒再發生意外,以致那天晚間抱照片痛哭的景象,在邵泰和感覺里越發像是幻覺,好像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但是邵泰和不敢松懈,只怕意外說來就來。如果宋淵源在辦公室出事,秘書有責任,不像回家之后有家人負責。

邵泰和感覺疲倦,時間似乎變得分外漫長。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間,宋淵源在他的辦公室待到深夜,忽然在里邊喊:“小邵?!?/p>

邵泰和急忙跑進里屋。

一切正常,宋淵源坐在辦公桌后邊,桌上放著本書。

宋淵源指著身后柜子交代邵泰和,讓邵幫助整理一下柜子里的書籍。這里邊有一些書是省圖書館的,有一些好像還是從省委黨校圖書館借的。請邵泰和檢查一下,各自還回去,日后有需要再說。

“明白。我會抓緊時間?!鄙厶┖驼f。

他問宋淵源還有什么交代,宋不說話,盯著邵泰和看。邵泰和不禁心里發毛。

宋淵源突然說了一句:“你有一種品質。不錯?!?/p>

邵泰和吃了一驚,一時無言。

“難得,也需要?!彼螠Y源說,“堅持下去,不要懷疑?!?/p>

“是,是?!?/p>

邵泰和不知說什么好,只能還拿那一套應對,說自己缺乏經驗,有很多不當,請首長批評。宋淵源稱缺乏經驗不要緊,關鍵是接受經驗教訓,包括別人的經驗教訓。人如果能夠一以貫之堅持初衷,很多災難就不會有了。他還請邵泰和諒解,同時表示感謝。謝什么呢?最難的時候他曾經自問,小邵支持得住,他怎么可以支持不???

“請首長……”

宋淵源擺擺手打斷邵泰和,談話至此結束。

那天是周五,隨后雙休。到了下周一,宋淵源停止上班。他被宣布停職檢查,卻沒有“進去”。不久他的處理決定公布,因為幾項嚴重錯誤被撤職,降級為副巡視員,那是非領導職務,按規定該級別不配秘書。

邵泰和短暫的秘書生涯就此終結,回到辦公廳重操舊業。他在私下里調侃,稱自己果真該死,宋淵源健在,卻早被他“臨終關懷”掉了。畢竟有所了解感悟,想來也不錯。

責任編輯 許澤紅

題 圖 黃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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