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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隆德

2019-09-24 03:02陳霞
回族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大伯

題記:現代性迫使人們不停地刪除,可就血親而言,隧道里的基因是無法更換的。盡管有人不屑于這種血濃于水的原始鄉愁,可,作為生者,在愈加嚴重的代際隔膜中,至少應該有一次莊嚴的生命呼喚。

為了母親的微笑,小妹斷然決定走隆德,這消息盡管來得倉促,卻并不削減我將“出發”的喜悅。想了許多年的還鄉之旅終在今日得以實現,想象中,老屋的柴門,是要摸一把的,老井的古水是要掬一捧的;最好能在老家的泥土院里感受一下黎明的曉月和夜晚的星空;如果再好一點的話……嘿,二十日走,三十日歸。時間緊迫來不及多想,快快將大腦掃描一遍,一些零散的記憶浮上了心頭。

我的祖籍在隆德。父親賣身葬父離家后,奶奶天天站在梁頭上等他回來,等盼了四十年;后來,奶奶眼睛哭瞎了,臨死一月,直立山頭天天喊著我父親的小名兒,望著他離去的方向,長長短短地、一聲一聲,呼喚著遠去的孩子,直喊到咽了氣……而我的父親,到奶奶離世也沒能回去……這些心酸的往事都是聽姑父講的。我姑父姓靳,叫靳民居,常以身為陜人而滔滔不絕。他活著的時候只要有機會說話,不管問不問,他都會拉著悵悵的秦川調兒用他沙啞的聲音講述過去那些天朝黃歷和隆德舊事。

他說隆德由于處在陜西寧夏甘肅三角中心,明初屬于陜西平涼靜寧州,清代歸甘肅管轄,后來才劃撥給寧夏的。他說民國九年,老家發生過一場八點五級的地震,當時房屋倒盡人死過半。震后第二日,老天余威不減,山城境內揚風攪雪飛沙走石,凍死者難計其數,流離慘狀口不忍述……他說大姑就是因饑餓時吃了發芽的土豆毒死的;三叔最可憐,因誤燒了人家的麥場,活活被打成了傻子,后來抓進監獄,是出獄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病死的;還有一個小媳婦窮日子過不下去,就喝毒藥自殺了……在苦難的記憶打撈中,知道老輩人早已離世,去看的親人,是這棵苦樹上稀稀拉拉吊的幾個“小果子”,無奈人還沒有邁出一步呢,心就像被什么東西給咬了一口,無端的痛疼感莫名襲身,一鞭子,一鞭子抽打在我的身上,我那些未曾見過面的親人們呀,這是怎樣的一次尋親呢?

臨行前,上網查看,又一猛棍打上頭來——父親生前所住的那個楊溝鄉已不存在了,地圖上抹去了它的名字,村民按照國家“吊莊移民”的政策都拔“蘿卜”挪到了別處。沒等我回過神來, 十年前去過老家的大妹、二妹便吹起冷風——咱們的“苦根”,長在寸毛不生的石頭上,那難走的路,土厚如墻,行車如牛,那時我們進莊子,是智雄弟用手刨土,才刨出來路。

從新疆出發,在銀川落地。

沒料到想了幾十年的回鄉路,真正付諸于行動,僅僅用了兩小時。

下飛機后,成群的喜鵲迎面飛來。大伯的兒子陳智雄來接我們,一見面,就風趣地對著那些熱情的鳥兒說:“知道、知道,別叫了……”

“你長得太像姑媽了,深眼窩,卷頭發……”小妹一見到智雄弟,很快就和他聊起來。

第二個見到的親人,也是一個卷頭發,深眼窩……他是我大姑的兒子,長得極像我的父親,七十年代初,他去過新疆,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只聽他遠遠喊了聲“妗子——”就撲到我母親身上。

“妗子”,隆德話的意思是舅媽,因我父親在長輩中排行老二,所以,老家的人稱我母親為“二媽”。

親人們相聚。

十年前托大妹送我彩色香袋的堂姐來了,忙前忙后,為我們端水遞茶的弟媳婦來了……

我們沒有抱頭痛哭,在相互的對望與尋覓中,我走過去抱了一下我的堂姐,堂姐名叫陳巧蕊,是寧夏石嘴山市龍湖區王站村的新遷戶。她蓋了新房,娶了媳婦,穿戴整齊,上下一新地站在我的對面???,我那時,握了她的手,擁了她的身體感到自己熱切的心慢慢往下沉。我千里來看的姐姐,在我心目中,是一個高大的堡壘,是龍頭,是堅強的戰士。但是我抱住了她的肩,卻抱不住她那孱弱抖動的心。她用那種嗚嗚咽咽、含糊不清的語言回應了我。我感到自己被一種叫作“苦寒”的東西給猛擊了一掌,冷氣襲身,我倒退一步,心上又覺抽了一鞭子。

我哪里能不知道,這個大我兩歲的姐姐,當前正是我這個家族陣亡空地上的排頭兵……她個子比我高,力氣肯定比我大,她的存在是對我的掩護。拉她坐在自己身旁,一種血親冷熱之交錯的刺痛讓我內心涌起無比的憐惜與悲傷。

她告訴我,父親回鄉的那一年,大伯正在鄉里當干部,家里窮得朝不保夕。父親買了一雙鞋、兩雙尼龍襪送給她,她高興得一夜睡不著覺;父親見家人用缺了口的大黑碗洗臉,就去集市上買了一個新臉盆,可,大媽哪里舍得用,擦干凈,擺在桌子上當裝飾品。臨走,父親留下五百元錢,抓了十個小雞娃,讓小心養著……那夜,她高興地擠在大伯和父親的懷里睡著了。

我們這次來,最高興的是小寶子。

小寶子已年過半百,最佩服的人是我大伯,他說,當時他因為嫂子虐待,不堪忍受,實在沒辦法,曾去求過大伯。那時,大伯是村上的支書,他想報名參軍,大伯不同意,就睡在大伯的炕頭上,哭了一夜。半夜時,大伯要看他的腳,問是不是平的,他一賭氣,走了。后來,他在火車站背煤,掙了五十元錢,自個兒去了新疆,在二媽家住了那么長時間,從來沒有人給他臉子看……”

小妹問:“你恨大伯嗎?”

小寶子說:“才不呢,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如何偉大?”

“他口碑好!威信高??h上、鄉上開會,大伯從不做記錄,坐在會場上,只管埋頭睡覺。有一次大伯到省城去開黨代會,主席臺上點他的名,問他為什么開會睡大覺?大伯把頭一抬,只‘嗯了一聲,又作睡眠狀。四圍的人解釋說‘這個人,你們不用管,你看他閉著眼,回去傳達時,上面沒有想到的,他都能給村民講得明白得很?!?/p>

月亮上來了!

這是2010年的中秋節。

我們在故鄉溫熱的懷抱中說一陣,哭一陣,追憶著父輩人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個團圓日,我們說了很多話,也流了許多淚,等母親給晚輩們發過“紅包”后,便切入了此次回鄉的正題。

問:屋呢?

答:搬了!

問:墳呢?

答:不知道!

又問:那么,咱爺爺叫啥哩?

又答:咱不知道!

沉默……等著,想了一會兒,這一次點了名:

“小寶子,你的媽媽叫什么名字?”

“嗯……不知道?!?/p>

真的不知道嗎?不知道……這么說,千里來尋的根,前面是空的?那么,知道名字的,年齡最長、最老的人是誰呢?

小寶子拉長了秦音,那就是……大伯陳有裕了??墒?,大伯他……埋在新疆呀?

那年,我大伯得了癌癥,當醫生將肝癌晚期的結果告訴他時,大伯斷然決定去新疆!一生為人謹慎,辦事穩妥的大伯,明知自己大限已至,為什么要拋尸他鄉呢?我想來想去,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太想念他的弟和他的妹了,他們手足三人活著不能相見、死后是要埋在一起的。果然,西域大漠收留了他們——父親剛剛去世,大伯就死了,緊接著,姑母也死了,自此,大樹西遷,兄妹三人埋骨天山。

很顯然,這是一趟沒有線索的尋根之旅;在我故鄉的深處,沒有可讀的家譜,沒有可祭的祠堂,沒有可叩拜的老人,也沒有可以尋查的歷史,沒有可尋的答案???,鄉愁是扎在人心上的刺呀!

七十多歲的老母,跟父親結婚五十多年,這是她第一次回家來拜見公婆。半個世紀的崢嶸歲月,一萬八千個含辛茹苦的日子……嘩啦啦倒下來,一起堆在了這位老人的心上,山路彎彎細雨蒙蒙,氣蒸云海十八旋……自銀川到隆德四百多公里的追思路,高度在海拔兩千九百四十二米,我們坐著大巴車,越黃河,鉆隧道,翻過了紅軍長征途中的最后一座山,走了六個多小時,于中午兩點二十分到達了父親的出生地——隆德縣城。

到家了。

冷風嗖嗖卻熱淚滾滾。

這個苦甲天下,窮困冠首的小縣城,并不像人們傳說中的那樣破敗。相反,它,清涼,靜穆,氣象如曉月中的舊夢,雖是秋高且抹著一層新綠,氣候與地貌類似天山腳下的木壘河,讓人感到親切,優美,一見如故。

回鄉來,天放晴,淅淅瀝瀝的小雨,也停了。偷偷捏著一把汗,祈禱天公作美有奇跡發生,簡單地吃過午飯后,我們揮車上路向六盤深處的楊溝鄉駛去。

智雄弟也是第一次帶著媳婦回鄉,他是村子里唯一考出去的大學生。當年在縣城里求學走的就是這條路。據說那時他步行走,從天亮要走到天黑才能到家。他說舊時山地上長的野生蕨菜為貢品,被一代一代的人挖光,地皮露出來,荒得很。小妹拿著照相機一面拍照,一面感嘆著“回去,要打聽一下,寧夏這個姓陳的政協委員叫個啥,把家鄉的路修得這樣好,要不是他修的這條路,我們恐怕寸步難行呢?!?/p>

快到村頭了,馬上,馬上就要到家了,讓人發愁的是天色漸灰,下起小雨。

眼見,雨點越下越大,汽車在崎嶇的盤山路上開始打滑。遠遠看見埔堡在云間挺立,表弟指著老家的房子說:“看,就在那”。那時,路邊的野狗、野貓開始飛竄,有一些不認識的鳥兒和野雞在車前閃晃,就像是進了一個野生自然保護區……大約走了四十分鐘后,車子在一個三岔路口停了下來。

下車探路,分頭去敲那些掩映在樹叢人家的門。

所有的大門都不開。

一村人悄然,山林問仙道。我打著雨傘往前走,門上的對聯還沒有褪色,水井上還有木蓋,一扇一扇的門卻敲不開。

緊緊關閉著的門,鐵鎖上了銹,整個村子都是空的!

正要轉身,忽見一穿著長靴的男子向這邊走來,仿佛從桃花源“冒”出來的武陵人,我們趕快上前求問,他告訴我們說:“這是閆廟村,楊溝村往西走,翻過梁,就到了?!?/p>

匆匆忙忙上車來,全身冷得瑟瑟發抖。在我們的心上,這剩下的幾里路真是太長太長,眼見天一點一點黑下來,心切切,淚汪汪,路卻越走越危險。祖先的家,近在咫尺,觸手可及,雙腳卻不能抵達……車尾打著彎,往下滑, 這可怎么辦呀!“蒼天呀,我可是帶了父親一起回家的呀!”

司機不敢往前開。

智雄弟急了,指著近在眼前的山梁喊:“看——就那里,老房子……”啊呀!看得見,望得著,眼睜睜就是過不去!

大家急得轉著圈,又努力了半天,還是不行!如果寧……可能會……天幕將落下,黑云壓陣,雨注如瀉,我求呀求,神靈沒有降靈。

全部的人,從車上跳下來——

一句話也不能說,直直立在雨中,向同一個方向望過去:我們望呀望,望斷天涯,眼前是穆蒼蒼,青蕭蕭,層層疊疊崎嶇不平的一往秦川;煙云翻卷著清輝籠罩著秋草,和著農田、瓦房、鄉間路與天公一起落淚。這是生命分裂的地方,也曾是古戰場,漢長城行奴役下苦勞的地方。

古詩源《隴頭歌》這樣寫著:“隴頭流水,嗚聲嗚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p>

好一個肝腸斷絕啊——當年我爺爺下世,窮得不能入土,兒子以身葬父,換得兩張卷席送亡人入土時,肝腸斷絕!后來,我奶奶在盼她十六歲的兒子回家,盼得兩眼望穿,雙眼望瞎都不能回來時,肝腸斷絕!現在,我們千里還鄉情切切,淚汪汪,卻進不了家門,肝腸斷絕!

老祖宗啊——我們回來了。埋著爺爺奶奶的山頭,生我父養我父的老屋……你們的兒媳,孫媳,代替父親而來的孩子們,現在正在被清雨澆身,朔風刺骨,卻只能以爺爺奶奶那樣肝腸斷絕的心情,對著祖先長眠的方向面西而泣……長天共灑淚,揭不開那密密層層的雨簾。秋風同回眸,望不斷那千溝萬壑的山塹!

這可真是應了一首詩:

八百里秦川長呀

兩千里家路遠

霜發墳頭夢難舍

淚磅礴

斷腸人天涯跪相別

山不讓路,我們沒辦法,急匆匆。母親拔了兩棵帶根的草,智雄弟刨了一包帶泥的土,幾個人垂首而立,默默地向著祖山鞠了三個躬,還沒等轉身上車,我們就被黑暗的莽園吞沒了……

回到賓館,母親又記起父親臨終前的話。

“七個孩子交給你……成人……”

“你那時……”

“我不想活了,死在家里,又擔心娃娃害怕……”

“想不到呀!”母親哽咽起來。

我們心酸的,又哭了一會,就睡了。

半夜醒來,打開床燈,突然發現墻上有李白《將進酒》草書一首:“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碧靺?!如此絕詩,誰人抄寫在我的床頭?那一夜,我睜著眼睛到天明——

第二天,太陽剛露頭,隆德新華書店的女經理,就來為我們送行。智雄弟急著回銀川上班,我們坐大巴到西安,本來說好是先送我們的,結果,突然有變,銀川的車要先走,這下慌了手腳,智雄弟與弟媳,大包小包把我們送上車,一個飛去扔來一包熱雞蛋,一個奔來捧著兩個燙燒餅……然后擁抱、握手、垂淚,忙忙亂亂地分開了。

告別時,我和小妹不甘心,又跳下車,想在寫有“隆德”二字的石碑前留個影。那時,隆德大橋、六盤山、白象河觸目可見,背景意義深遠??匆娔_邊有朵粉色的小花孤零零地站在地上搖搖擺擺;一束橘黃的沙棘花突閃過去,聽見胸腔里低音的嗚咽——小松樹,大垂柳,金色的紅太陽……我們走了!

就在我們急匆匆六神全忙,饑不擇食地拿著照相機狂轟亂炸時,突然,車窗外,爬出一個小孩的頭喊著“車走了,車走了……”

多么熟悉的鄉音??!

是那種略帶一點陜音的秦川長調:“車——走——了!”

聽到這一聲燙人的、清亮的童聲鄉音,我和小妹同時抬起了頭,兩股長淚從臉上滾落下來……飛速地跑上車后,跌在座位上,快快抱住那小男孩的頭猛親一口:

小老鄉,叫什么名字?

中一人!

啥?

就是“中國的一個人”。

好家伙!誰起的名?

我爺爺!

你爺爺是干啥的?

我爺爺叫中宏天,是用毛筆寫大字的!

你爸爸呢?

叫中文章!

哦——我的天吶!

再見了,隆德。

來不及聽一曲父輩們詠唱了幾千年的秦腔!顧不得瞧一眼祖輩們烽煙深處墳頭上的無字碑……突覺著忘記什么又留下了許多……小老鄉不停地從口袋里摸東西,摸出一把豌豆送給我,我放在手心,金子般的發亮,一數,九顆。分小妹幾個,然后包起來,裝進紙袋。一會兒,中一人的父母走過來,送給我們一捧沙棘花,這一束“黃梅”還未拿定細看,窗外,一片奪人的錦繡便匆匆閃過。眼睛趕忙移出去,又是觀光又是記錄,顧不過來時,速將一只手遞去,喊著媽媽——趕快拍照!霎時,車子已馳過了兩個道口。

隆德,再見了!

故鄉的茅屋、刺柳、整潔的草垛,霧鎖的青山,紫褐色的油麻堆,還有紅瓦房、蘭花花……你不是破敗的黃土坡,你是我生命中的青紗帳,是我血液里的寂靜源。

此乃天地有感呀神靈回顯,當天夜里,我竟然奇跡般夢見了父親;夢見他目光中閃著希望之光向我走來,我驚喜交加,身不由己地大聲高喊著“爸爸回來了——”直到把自己喊醒來:后人呀,如果你再一次降生于此地,請感知我今日之心頭大憾,懂我為此而死不瞑目的苦衷。

父親走的那天,我幽魂般在街上亂跑,一直等他咽了氣,我才回到家。未見他最后一面,也沒有哭,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門檻上想,想了幾個月,終于想明白了。我想,在那生死訣別一刻,父親如果有話要說,他,最想對我要說的話,一定是要我替他回老家去看看。

這個遺愿,在我心中懷揣了三十年;我沒有一天不想這件事???,父親的故鄉,非尋常之地,就像我父親的為人,雖然清貧,卻異常尊貴。

想我父親活著的時候,從不與人套近乎。出差在外,也沒有去過子女的家。他老人家一輩子不欠人情,不借人東西,不在別人家吃飯,不看鄰人吵架,不愿打擾旁人,不給孩子添麻煩……自我出嫁后,父親雖是常常去我住的那個縣城里開會,并不通知我;既是我知道后專門去請他,他也不會來。不料,父親的生地也像父親的為人這般,倔強而固執,使人隨便不能靠近。

或許,正是因了父親這份清貴,世上有了兩個令我揪心的圣地,一是父親的墳頭,二是祖籍的墻頭。時光如水,父親的墳頭我可以年年去,去為他培土、祭掃、修墓,去見他的墳場一天天的變化,目睹它怎樣由一開始的數十家陰宅變成現在的近千家陰宅……如何由原來孤單的一棵樹變成了如今的蔥蔥密林……可,不知為什么,祖籍的墻頭,我卻無緣觸摸,遲遲不能如愿?

還好,六月是豐厚的,又一年夏天,偶遇佳機,外出學習期間我在寧夏停留了幾日???,當飛機在銀川落地我斷然決定再走隆德時,唯一能帶我進村的表弟陳智雄卻一臉猶疑。他說國家1991年就開始移民吊莊,溝里一個人都沒有,你去了,狼吃了咋辦?再說夏季草深樹密路都找不到。后來,見我態度堅決,就提前預告道:“姐姐你執意要去的話,我們只能遠遠地站在山坡上看一看?!?/p>

我說,好好好,就站在梁上看看吧。

新疆有個木壘,寧夏有個隆德,這是我父親生前住過的兩個地方。從木壘到隆德,相距大約兩千多公里??蓛商幍纳絼莸匦螀s驚人地相似。都是依山而居,一樣的冬暖夏涼。

再走隆德,又見青煙薄霧,裊裊云衫;橋依舊,雨依舊,清涼依舊。一個人抱著暖手袋在隆德賓館等人,回頭看那賓館的床頭詩,已不是李白的《將進酒》,而成杜甫的《飲中八仙歌》:“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蓖饷骘L寒,室內陰潮,墻上酒詩火辣。

作家咸國平來了,熱情地帶我們去了藝術街,公柳園,那時,天上的細雨時滴時停,路上積了一灘一灘的水,一條街幾十家畫舫,我們一間一間看。隆德不愧是藝術之地:梅也有,菊也有,新詩舊詞,琴棋書畫……紅牡丹,大公雞,山水,牧童……看得我又驚又喜又驕傲!心里想,爸爸的故鄉真是不簡單——人人都懂書法,家家都有畫廊,青山臂舉藍天,柳樹頭頂云傘,各個清流少年威挺將軍氣度不凡。

轉悠累了,我們坐在故鄉的夜店吃火鍋。服務員是靦腆內斂的寧夏小姑娘,透著女兒厚厚的拙樸,沉靜中略帶單純,微笑中含有隱忍。故鄉的風,拂面如洗撫著我疲憊的心靈。就這樣,隨著夜幕的輕輕閉合,我們走完了隆德縣城的一條街。

帶著父親回鄉來,到了山梁的岔路口,又走錯了。

車,陷進了路邊的土坑,一個輪子卡在樹樁上,不能動。烏云罩上心頭,快快跳下來開始想辦法。幸虧老鄉咸國平認識供電所的人,趕緊打了電話等他們來。

我左右轉著圈,不知所措。

一時走不了,獨坐梁上,呆望。聽到布谷鳥的叫聲,沿坡而上。一拐彎,眼前豁然開朗,直愣愣,站在梁上傻了眼:猛吸一口清氣,放眼四看,綠呀!春樹、槐樹、楊樹……無邊的苜蓿地,臺梯式的綠毯子連在一起;向左看,果林里有野桃,野梨,野杏兒……累累掛滿枝頭;右邊的坡梗上,黃的刺玫,紫的小菊,粉的山大王,一坡一坡鋪上去,星星一樣閃著亮光;崖的縫隙中盛開著紫白色的山菊花,田野中,大豆正在開花,麥子正在出穗,苞谷節節拔高;一只山雞“噗嗤”落在腳下,它鮮紅的尾巴,一翹,一翹,與邊上翻飛的彩蝶爭奇斗艷,滿眼都是新鮮???,回鄉的路,咋就這樣難???眼看到了家門口,卻看不見老宅子的影,摸不到老墻上的土 ,又是肝腸寸斷呀!

記得那一年九月,我們娘兒三,興沖沖走到這里,在此,被無情的暴雨攔住,站在雨中,望著對面的山梁內心多么悲涼!這會兒,我默默地祈禱著,真想趴在地上給老天爺磕幾個頭。

正愁著,一個背草的人過來了。

趕快上前去求問,老人才一說話,我就被他熟悉的鄉音感動了!眼前說話的人,突然變成了我的父親……黑衣衫,深眼窩,發卷,背駝,神情肅穆。

老爺爺,這是楊溝鄉嗎?

不哦,喔再向前走五里路,咱就到了……

正問著,供電所來了七八個人,他們抬的抬,挖的挖,一會兒就把車子從坡上弄了下來。老鄉們非常熱情,非要護送我們一程,快到地方時,他們齊刷刷從車上跳下來,我們拍了一張合影照。之后,我們朝右走,他們往左一拐,上了公路。

說是下了坡就到了,但,智雄弟一直找不到原址,他不知朝哪個方向走,急得不停地抓頭,我們更是兩眼摸黑,繞著林場的白房子轉了幾個彎,天上開始滾黑云,我的心,又捏了起來。

進了一個荒村。

殘墻上,開著一樹黃色的迎春花。朝下看,院子里,到處都是紅花綠果,撥開齊腰深的草,避開蕁麻,一步一探地走過幾條荒無人煙的空巷。門,關閉著,悄然無息的村子里沒有鳥,沒有動物,沒有一個可以詢問的人。

我們沿著一條小路往前走,路過菜地,蘿卜、菠菜、蔥、蒜……看得十分誘人,彎下身子拔了幾根芫荽含在嘴里,香氣沖鼻。

看見一家院子里掛著窗簾,樹一樣高大的牡丹花正在怒放。像有人的樣子,弟和弟媳開了門,剛抬腳進去就聽見女的喊聲——“嗷??!這么大的杏子……哇——石榴!快來看!酸棗,草莓,櫻桃,花椒樹……”“呵呵,我的爺爺呀,這里的花兒可真多……滿得很!”智雄弟邊贊邊數著,芍藥、金針、玫瑰、月季,馬蓮花……我進去一看,發現還有蘭花、菊花、百合花;花叢中,有幾棵柏樹和松樹,花園四周的泥臺上,爬滿了粉白兩色的喇叭花,黑石豇窩子倒扣著棗木拐棍立在墻根,花布門簾,是那種淡藍色的竹子,洗得干干凈凈。窗臺上放著嬰兒的奶嘴,玩具,香皂盒,漂亮的紐扣……還有一把梳子和一面小圓鏡。

一拉燈,還亮著。人呢?廚房的門,被風刮開了,用麥草編制的鍋蓋放在灶臺上,暖瓶,壇子,辣子罐,升子,計量器,一樣也不少。落滿干苜蓿的柴房里,有窗,有炕。墻上糊的年畫是“寶燈良緣”、“珍珠塔”等。農具房里,整整齊齊擺著連枷、耙子、耬、耕子、磨、犁頭、鋤、背篼、鐵锨、鏟子……作家咸國平,手撫摸著這些農具感嘆道:看不到嘍,這些打糧食的農業工具現在都成了博物館的文物展覽了。臨走,他抓起門口的掃帚,把院子認認真真掃了一遍,我想給主人留下一件禮物作紀念,在背包里摸了半天 ,找出一支筆 ,坐在門檻上,寫了一個便條塞進門縫里,用白簾子擋住,出來了。

正午的天空,一會兒晴朗,一會兒陰云,草太深了,又找不到路,轉了一圈,智雄弟焦躁起來,突然想起了老鄉提到的林場,又快快返頭,朝那一排白房子走去。

推開大鐵門,荒草萋萋,所有的房子都敞著窗戶。幾十年不住人的荒涼,我們一間一間看。走到最里面,是一個教室,講臺上,有粉筆和一個銅式的鈴鐺,黑板上寫著六年級學生的名單。一看課表,智雄弟高叫一聲,“啊呀,找到了!”“唰”地拿了望遠鏡就往外跑。

我不明白,站在原地爬在墻上看了半天,才發現厚厚的課表底下,有作息時間表,上面蓋著一個紅章子,落款是“楊家溝公社趙家溝大隊完全小學”。

隨即,便也一步跨出來,趕快追著問,找到了嗎?他把望遠鏡遞給我,說:“看——就是那……你對著梁看,是不是塬?房子?”我接過望遠鏡,朝那茫茫綠海一望,隱約看見一些土墻,他說,你再看看有沒有鋪子?堡?咱家就在一個鋪堡的旁邊。

原來,這秦川大地的七溝八梁上,找一座古堡實屬不易。當地人說法不一,深處為垴,兩山相夾為峴,三山兩道為岔,沿川道溝河而住為莊,以階臺居住成村落者為塬。那高高低低的丘陵梯田,像纏著清一色的綠帶繞山而轉;每隔一個山頭都有一個堡子;每一個堡子邊上都有山民棲息,且,多是順溝建房,就勢而居。所以到了夏天,川道山梁都被長草覆蓋,綠茵茵一片外來者難以辨認。

智雄弟緊著的眉頭終于開了。他一面擦著汗一面喊:來、來、來,快吃午飯,吃完了,進莊子。于是,我們席地而坐,望著對面的山梁,咀嚼著香甜的食物……大家嘻嘻哈哈笑了一陣,最后商量決定讓駕駛員留下,把車開到大路上等我們,其他人徒步前行。

隴西盆地,由于地殼運動的變化和地震的影響,七道梁,八條溝,一梁一個莊,一溝一窩樹,全部掩映在秘密的森林里,剛一下坡,一條大峽谷就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噗、噗、噗,跑到溝底,一看,哦??!還不錯,居然彎彎曲曲淌著一條河。趕快把雙腳踩在石頭上,摸一把水,爽!再摸一把好清涼!又看見一片沙棘林,驚喜地穿過苜蓿地,樹,越來越多,草越來越深??諝庑迈r,風景不錯,弟和弟媳激動地站在河邊拍照,作家咸國平,唱著歌,早已大步跨著上了山梁。

想了幾十年的回鄉路,終是如愿。

奶奶的溝呀,爺爺的梁!孫兒回來了……棲棲遑遑站在斜坡下,舉頭向上看,幾滴雨點打在我的臉上,空氣變得凝重起來。是逆風嗎,還是因為要向上攀登的阻力在作怪?感覺行腳重似千斤雙腿邁不動。一會兒,隨著雨點的飄落,陰沉沉的天空中,突然飛來一只大鳥,在我頭上“鵠兒”、“鵠兒”叫。

我吃力地向上爬,才拿棍子撥開一棵纏住我的樹,密密匝匝的草又抱住了我的腰。我艱難地沿著樹溝往上攀,幾片白嫩的槐花落在我的肩上。雨滴打濕了它的葉子,我的心,起伏不定,像天上的云朵一樣翻滾起來。

抬頭向上望,快到第二個臺階了,夢幻般卻見一束沙棗花搖晃在我的面前,一把拉過來,開得正旺呢,貼在鼻尖聞一聞,香似槐味——又疑心是不是看錯了,再拉過來看一遍,枝上有刺,葉有銀粉,也是白黃相間的小鈴鐺……又是一個想不到啊。

就這樣,我,一進三退。我一走一叩首、一步一驚心地走完了一溝樹,又走完了一坡草。大鳥一直跟著我,我走一步,它叫一聲。聽著“鵠兒鵠兒”的呼喚,我恐懼地瑟瑟發抖,感應著無人可知的血親之疼,那“鵠兒”兩字,原是我父親的乳名,它是鳥嗎?那嗚沉沉的一噎,凄厲地慘叫一聲,落在了我看不見的地方。

祖先的老宅子,在梁上第三個臺階。

智雄弟,三步跨作兩步,在梁上飛奔,我隨其身后,也踏著荒草飛奔起來。他一邊跑一邊呼喊,風把聲音傳給我:

“這是三叔瘋了以后點火的地方……”

“這就是老房子的院墻……”

他一面跑,一面指給我看,這是祖先落腳的窯洞,這是駐扎軍營的地方……四四方方的堡子,被野蒿覆蓋著,留下二三百米的殘垣斷壁。我們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到東邊——故園里的土墻、煙道、麥場、水窖、老井、菜地、野蒿……

“嗷——嗷——”風中,有什么東西在嚎叫。

老宅子,找到了!

驟雨怒泄,天空破裂?!稗Z隆隆”滾雷響,“噼噼啪啪”的大雨倒下來……那陣,冷風似刀割,暴雨如鞭打。我心畏懼,垂手默立,且泣且禱:老天爺??!就讓我們在這里多待一會兒,好嗎?這是我奶奶想父親哭瞎了眼睛、呼喚我爸爸回來的山梁。我似乎可以感知到奶奶喘著粗氣的呼吸;這是我三叔受人欺凌被人打傻墜落地獄的現場,我似乎可以感知到他被侮辱被損害的心靈呼叫;這是我的祖輩們最初的誕生之地,我似乎由此而傾聽到人類生命最古老的歌謠!

隴上煙雨蒙蒙,悄然無息。

雨中,那一排白房子,孤立風中如泣如訴。那是大伯為村民修建的學校,今已人去樓空,留一襲素白供后人瞻仰……這橫栽墻根的七棵核桃樹,它是父親五十年前從新疆帶去的種子。今吾父歸天,七子四散,核桃樹卻依然挺立,正予我避風擋雨……

山雨天沐。我的眼,不能睜開,頭不能抬起來。我的淚水伴著雨水流淌著,跌入鞋幫里,咕咕溢出來,我全身濕透,我手腳冰涼,我靈魂出竅,混成前世的秘密與這片鄉土結成了一體。

巋然不動的黑土墻呀,我是在最后一刻才看見了你!

親親的黑土墻,我多想撲過去抱一抱你:失落多年,塵封多年,遺棄多年,你被掩埋得多么凈潔呀,多么尊貴!追蹤溯源,陳姓到今約有三千零五十年的歷史,在來源不同的四個祖群中,我是舜帝的后裔?白永貴的后裔?劉矯的后裔?以及侯莫陳氏的后裔?

不知道。

感嘆我覓源無痕,來路不明——所見血之盡頭,只有這清新如洗的黑土墻。它,幽深如漆,莊重如山。如此攝人魂魄!如此鮮明奪目!

嗚呼!足也。

青山淹沒了我的歷史源頭,蒿草掩埋了我的祖脈古道,卻永遠抹不去我血親記憶中這座歷久彌新的黑土墻。

陳霞,女,新疆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新疆作家班學員。出版有《回家》《天風吹固的冰火》《畫心》《荒原上的孩子》《天山腳下》等散文作品集?,F定居新疆昌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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