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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間的活物(敘事詩)

2019-09-24 03:02陳友勝
回族文學 2019年3期
關鍵詞:棗紅馬老狼兒子

陳友勝

在遠去喀納斯的路上,我聽到關于人、馬、狼、羊的傳奇故事……

西北風掠過綿延高峻的阿爾泰山

在灰蒙的天空中行走,將大把的雪

連續撒下來,一夜間覆平溝坎

將草原的褐黃抹殺了,為它

穿一件銀色的山羊絨棉袍

人近中年的哈森拜克從兄弟家議事

歸來(商量為兒子完婚),酒足飯飽

現正迎著飛舞的雪花,走上

被雪掩埋的山道;他胯下的坐騎

那匹不久前剛剛馴服的棗紅馬

艱難地擺動蹄子,像一團燃燒的火

在茫茫的白色浪濤中摸索著行進

哈森拜克有點心焦。這位草原上

出了名的騎手,曾經的賽馬、叼羊冠軍

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路途上消磨時光

而這匹棗紅馬,是他從朋友的馬群中

親自選定的。你看它細長的脖子

精壯有力的蹄腕,隨風揚起的長鬃

尾巴,這絲綢般光亮的毛色

還有那機敏和善解人意的品格……

從哪一點說,它都不會是個劣種

而絕對會是一位能給他帶來榮耀的朋友

可今天,這是怎么啦?難道一場大雪

就使它變成一位步履蹣跚的老者

這哪里像他哈森拜克的坐騎

簡直只配去拉搬運氈房的大車

他收緊雙腿,用腳尖抵抵它的肚皮

然后舉起鑲銀的銅馬鞭發出一聲吆喝

催促它加快行進的步履……

棗紅馬終于耐不住主人的煩惱

勾一勾脖子,拱一拱背

沿著鋪雪的山路急急向前馳去

天上的雪花仍在飄,地上的雪沫在飛濺

旁邊的山巖在退走。哈森拜克笑了

嘿嘿,風雪只能嚇住那些懦夫

對于能征慣戰的騎手,你什么也不是

他哼哼著,在心里唱一支牧羊曲……

但猛然間,右前方出現一面陡壁

就在路的拐彎處;他依稀記得

秋深時,曾來過這里——就在那個崖下

作為打狼隊長的他,曾親手獵殺過

兩只狼崽:灰色的體毛,黃耳朵……

而同時他也想起:那陡壁的左邊

是一道深壑,現在有雪的白光閃耀,看不清

但那卻是個十分危險的地方,如果失足

一定會被摔得骨碎身粉……

啊,危險……他緊收馬韁

棗紅馬似乎也意識到眼前的險境

可那奮進的蹄子一時已難以收住

就在瞬間,哈森拜克感覺好像飛了起來

起先還在馬背上——那匹懂事的馬呵

穩穩地馱著他,向下降落

但接著,馬似乎猛地側扭了一下腰身

將他甩出馬鞍,甩向一塊突出的巖臺

同時,他似乎聽到棗紅馬在下方

十分遙遠處,發出一聲凄烈的哀鳴

接著他仿佛突然跌落進自家的氈房

在鋪開的花毯上昏睡不醒……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雪也不知啥時停了

哈森拜克似乎在夢境中,覺得

有一只老狼,正在向自己靠近……

他猛地驚醒,費力地睜開眼睛

啊,這哪里是夢,分明是真實

一個灰蒙蒙略帶斑紋的狼頭,兇煞的目光

黃耳朵,還有那張開的大口和口里

噴出的腥膻的熱氣,直撲向他的臉

更主要是那尖利的牙齒,正伸向他的脖頸……

他本能地勾下頭,說時遲,那時快

狼的牙齒已咬進他的綿羊皮外套,深深地

咬進了他左肩胛的皮肉中。啊,血

一陣鉆心的刺痛。他很快明白了

眼下發生的事情:遭遇狼了,它已咬住

我的肩胛,好險吶,要不是我緊急防備

它一定會咬住我的喉嚨……

(其實那狼原本就是打算咬他喉嚨的

但因為他有經驗,在緊急時刻勾下了頭

使狼無從下口,所以才咬向了他的肩胛)

他不明白自己從馬背上落下,到底

落到了何處;但他想一定是自己

摔傷后流出的血,那血的氣味

引來了狼,才使自己陷入面前的處境……

(這時,他才感到背脊上另一處的疼痛)

一時間,他突然恢復了往時的清醒

動了動手臂,伸曲了一下手指

幸好,它們還未受損,還能發揮原有的功能

來不及多想,其實就在狼下口的瞬間

他的胳膊已抬起,向上伸出

伸向狼的脖頸,十根有力的手指

如同兩把鋼叉鋒利的刺,彎曲著

深深叉進狼灼燙的喉嚨中……

這只厲練的老狼,萬沒想到

今天遇上了真正的對手,這眼看

到口的獵物——那從空中掉下的美味

怎能讓他在倏忽間得而復失呢

(這一點哈森拜克此時還不知道:

原來他被棗紅馬甩落的巖石平臺

就正在狼巢的洞口前面,離得不太遠

老狼聽到了聲音,但不敢輕舉妄動

它以為是獵人找上了自己的家門

想徹底收拾它們……但過了一陣

聽聽沒有動靜,又聞到新鮮的血腥味

便受到莫大的刺激,才試探著走出洞外

向獵物一步步靠近,終于撲了上來)

老狼雖然感受到喉嚨處的劇痛

但咬緊的牙關卻絲毫也沒有放松

血,那熱乎乎咸絲絲滋養生命的液體

正向它的口中緩緩流進,使它

有了一次初嘗這特殊美味的快感……

(關于向人類下口,這還真是頭一次)

須知,它已經十余天沒有進食了

原因是今年的深秋,草原上

突然冒出一些黑洞洞的槍口,還有

那些槍口里不時射出的噴火的子彈

已經獵殺了老狼的不少同伴——灰老大、黃老二

還有它一胎同生的五個兒女中的三個……

說起來也還真有點感人,那天,就在

十余天以前,他被一位獵人瞄上了

但就在那最危急的時刻,它三個兒女

中的一個,卻突然跑了過來,擋在

它的身前。槍響了,它終于免受致命之害

能有機會向山溝里的樹叢中逃命

(獵人的另一槍只打中了它的尾巴)

而那可憐的小狼,卻終于成了槍下鬼……

老狼扭動了一下身軀,在心里自言自語:

“唉唉,我那可憐的孩子呵,為了我

你已光榮獻身……而如今,我的

另兩個幸免于難的兒女,仍藏身在洞中

十數天來,我們不敢外出

所有的食物也早已享用罄盡

說來還真得感謝狼神眷顧,是它顯靈

讓你從天而降,落到我的門口

為了我的孩子,也為了自己

我怎能輕易放過它親賜的獵物……”

哈森拜克被肩胛處的疼痛折磨著

但他緊握的手卻一刻也沒有放松

十根彎曲如鐵的手指在老狼的喉嚨上越卡越深

真沒想到今天的對手竟如此兇頑

那刺進自己肩胛的牙齒依舊咬得很緊……

許是流血過多的緣故,他的頭腦

一時間出現暈眩 ,暈眩中閃過一些情景——

今年入秋,草原上的狼害突然變得嚴重

它們四處竄奔,襲擊羊群

甚至夜間跳進棚圈,將羊叼走

為此,牧民的利益受到侵害

而其中受害最深的正是他——哈森拜克

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就失去近三十只羊

那可是正上膘的二齒羯羊呵!他一直

都沒舍得賣,是留著準備辦事的呀——

兒子已相好親,準備在不久后成婚

女兒在省城上大學,也要一筆費用

還有自己也想蓋幾間新房——看看快老了

政府已劃出地界,并資助他們定居……

近些年政策越來越好,羊群的規模逐年增擴

他籌算了一下,將它們賣了后

主要的事情也可辦個差不多……

可這些可惡的狼,眼看著就要將他的計劃“吃掉”

本來近些年人們響應政府的號召

對它們采取保護的態度,可現在……

不得已,隊上向縣上作了反映

林業部門同意他們在有限的時間里

開展一場打狼活動。而他,這個勇武的中年人

便自然被大家推選成了打狼隊的“首領”

他清楚地記得: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

就有二十只狼在他的槍下斃命……

這時的老狼終于感覺到喉嚨處的劇痛

眼睛變得迷離,呼吸也開始短促

就在一瞬間,它猛地出現暈厥

暈厥中再一次看了看面前的獵物——

白色的羔皮帽,濃眉,高顴骨……

呵,這不是那個獵手嗎?不久前

舉槍向自己瞄準的人……我的死去的兒子

還有尾巴上被子彈打穿的傷痕……

那一定是他……是的……

今天你終于成了我的……獵物

為了我死去的……孩子,還有……活著的

我說什么也要堅持,不能將你放過

朦朧中,它用出全身氣力

再一次將自己的牙齒緊緊咬合……

哈森拜克感到狼的身子在扭動

并覺出有數根鋼齒正在向左肩深處穿進

仿佛已夠到心臟,他開始出現眩暈

上下眼皮也不聽指揮,慢慢往一起靠攏

但就在這一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啊,眼前的老狼——黃耳朵,灰色的毛身

不斷扭動的尾巴和那上面的傷痕……

啊,這不就是它嗎?不久前在山腳下

他舉槍向它瞄準,但有一只小狼

擋在了它身前;槍響了

小狼被擊倒;當他再次舉槍時

它已跑到山溝邊,結果只打準了它的尾巴……

啊,這只老狼……那一定是它

你這個逃犯……這個窄路上的冤家

我那損失的羊只中……說不定就有你吃掉的

我怎能……輕易將你放過

為了我的羊……還有孩子和其他人

絕不能讓你再次從眼皮底下逃脫

眩暈中,他不由使出全身的勁

再次將自己的手指深深地摳進

接下來是一陣靜默,仿佛他們都累了

需要作一次短暫的休憩,以恢復體力

但緊接著,就有斷續的聲音傳出

如同阿肯的彈唱,說出一番各自的道理

“須知吃羊……是狼族固有的天賦

況且無我的監督……羊吃草都馬馬虎虎”

“你本該有自己的尋常食物:兔子,沙雞……

為什么非要拿我們的羊……去擺筵席”

“兔子?……它們本是草場的死敵

我們……可沒少拿它打牙祭”

“完全是……荒謬的邏輯

那些羊……是我們用血汗養大的”

“天地間……沒有絕對的我和你……

凡物都是……上天的賜予……”

“對你們……我們本已十分寬容……

多少年……都采取不聞不問……”

“那真是……一段美好時光……

足以體現……人類的寬宏大量……”

“但你們……全無自知之明……

變本加厲……蠶食羊群……”

“我們……也不想這樣……

可崽仔……正在成長……”

“人活著……也不全為個人……

孩子……也需要幫襯……”

“為自己,也為兒女……”

“為兒女,也為他人……”

“還有……”

“其實……”

“我……”

狼的牙齒終于失去咬合力

它漸漸松口,將頭歪向一側

最后的嗥叫竟變成游絲細語

“你……”

哈森拜克的手也慢慢垂落

上身傾斜,挨著狼的軀體倒下

嘴里吐出一聲輕而無力的嘆息

“……”

“……”

大山、溝壑,此刻都歸于沉寂

只有哈森拜克的血滴下,又很快凝結

如五月草原上星星點點的花

默默開放出旖旎與瑰麗……

仿佛過了幾天幾夜。但這一切

其實都在不久的時間內發生

如同就煮了兩壺奶茶

或者僅僅是烤打了一坑馕餅……

但哈森拜克從離家到此時已過兩天

這使在家的妻子多少有些不放心

剛剛落了雪,山路本來就十分窄滑

可能他酒又喝多了,很容易出事情……

于是便叫來兒子,讓他到叔叔家去接父親

兒子跨上坐騎,向山那邊的叔叔家馳去

馬兒跑過積雪的草原,登上山路

便漸漸放慢行進的速度,踏踏,踏踏……

終于來到那個陡崖旁的拐彎處。似乎

有什么征兆,或者是一種感應,他不由

向崖下望去,心上便掠過一絲驚悚

原來在那塊突出的巖臺上,正有一團

黑乎乎的東西,仿佛是人又像是什么物體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便趕快下馬

從旁邊的較為平緩處走下山崖

又急急向前奔去,三步并作兩步

他終于看清了,那棕色羊皮綿外套

一只灰色的狼,還有狼身旁露出的

半邊四方形臉……啊,父親

他似乎頃刻間明白了一切,怒火頓時

燒紅了雙眼,轉瞬間,靴筒里的刀子

已到了手中,然后一個箭步跨上前

將它深深刺向了狼的脖頸。但狼卻沒有動——

原來它已經死了。他狠狠踢了一腳

又趕緊去捧父親的臉,此時

他才發現父親左肩處的外套,已被

鮮血染紅了一片。悲傷,憤怒,但他

并沒忘記用手去試他的鼻息。啊,幸運之神

看來你并沒走遠,這兒還有一絲生命的熱氣

一息尚存的哈森拜克被兒子救回家中

在草原醫生診治下活了過來

他的歷險經歷也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

于是有記者上門采訪,將他的事寫成報道

登上報紙,在當地、新疆甚至全國都引起

不小的反響;有一些熱心人還寫來了信

打問他的身體狀況,稱贊他是“打狼英雄”……

但哈森拜克并沒因此感受到過多幸福

就正像人們很想聽到的那些“豪言壯語”

卻始終沒有一句從他的口中吐出

他依然靜心地養治,同時心中又有了新的主意

在他的傷勢進一步好轉后,便帶上兒子

來到出事的巖臺,找到了狼的尸體

但他們既沒有剝其皮,也沒有取其骨

而是將它完整地移到它的洞口邊,并用

石塊和雪為它堆了一個簡單的墳墓

至于洞內是否還有它的兒女,他沒有問

也沒有想去探個究竟……這些都使兒子

多少有些不解,幾次用疑惑的目光看父親

但父親沒有言語;直到所有的事已做完

才若有所思地說:“世間的萬物同理

它也是上天對人間的賜予,也有自己的

需要和用心疼愛的兒女……”

兒子似乎明白了,點著頭表示同意

冬去春來,在積雪已經化開的日子

他帶上兒子又來到巖臺下,沿著

陡峭的山坡一直下到深深的谷底

在一片嶙峋的亂石間,他們終于看到了

棗紅馬——它的已經折斷的四蹄

拋在一邊的馬鞍和被尖石劃破的凝血的背脊

還有頭顱,雖然已被摔得變形

但撐在一塊山石上,依然高高揚起

而那些鬃毛,盡管已顯零亂

卻仍舊像火焰,在微風中飄動……

哈森拜克的表情驀地變得肅穆

他原先的估計此時得到最后證實

是它,正是它在那最危急的時刻

將主人拋向了巖石的平臺;而自己

卻落進了這深不可測的溝谷……

他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淚花

默默地低頭,向后退走了幾步

如同告別同族的鄉人,右手撫胸

嘴里念出一些虔誠的禱語:

“忠勇篤厚的朋友呵,愿天堂之門為你打開

收留你的靈魂,讓你得到安息

我,哈森拜克——一個被你搭救的人

愿意將你盡職盡責、舍身為人的德行和

高尚至愛的情誼永遠地傳頌銘記……”

兒子理解父親的話語,他也在默默禱祝

將這一幕動人的情景牢牢鐫刻在心底

后來哈森拜克請了人,按照本民族

禮俗,對馬進行了安葬,并為它

修了如人葬一般漂亮的墳墓;當地政府

也受到了感召,在眾人的一致請求下,并

征詢了他的意見,決定由專家在縣城的

十字路口,建一座人和馬親密相依的雕塑……

哈森拜克早已重新坐上馬鞍

開始了已度過半生的放牧生涯

但此時的他已與過去不同

在有了閑暇時,腦子里會出現一些

疑問:人,狼,羊,這些天地間的

活物,還有形形色色的生靈

他們之間的關系,到底應該怎樣擺放

為什么相互依存又有著矛盾……

哈森拜克在心里想著,自想自問

似乎明白了,又好像還沒有完全弄清

但讓他稍感欣慰的事卻終于來臨

因為縣上的林業部門已發下通知

從即日起,狼恢復進入保護動物的名單

陳友勝,新疆作家協會會員,昌吉州作家協會副主席,昌吉市作家協會主席,副研究館員;出版詩集5部及長篇小說《風雨奴爾加》等。新疆昌吉州作家協會、回族文學雜志社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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