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 鳥

孫玉秀

一

柳根哭第一嗓子時，“咔嚓”一個閃電，窗外不遠處的老榆樹，瞬間被擊折了一根枝椏。

柳根媽心里忌諱，對柳根爹說：“這孩子命不咋好！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去一去晦氣！”

柳根爹看了看孩子，細長的身子，細長的腦袋，細長的眼睛，長得的確有點個別，便說：“這孩子咋長得像柳根子魚似的，就叫他柳根吧，這名字好養活?！?/p>

柳根媽白了男人一眼說：“他長得再丑也是你兒子！”

柳根爹說：“叫啥都不要緊，只要長大給我省心就行?！?/p>

柳根三歲時，柳根媽又生了一個弟弟。這弟弟生來就長得胖墩墩的，格外招人稀罕。柳根爹給他起名叫寶根，也特別偏愛于他。

柳根不招家人待見，連學說話也慢。弟弟寶根能說很多話時，他才能蹦出幾個單個的字。說完了，便用手背抹一把快要流到嘴角的鼻涕，咧開嘴“嘿嘿”地笑幾聲。

柳根媽懷里抱著寶根，見柳根這模樣，皺皺眉說：“一邊玩去！我作了啥孽啊，生了一個半傻不傻的兒子！”

柳根七歲時，同齡的孩子都背書包上學去了。柳根媽心里著急，也給柳根做了一個軍綠色的書包，買了鉛筆和本子。

柳根爹說：“你想讓那傻小子去念書？”

“不念書咋整？長大后，那不成睜眼瞎了！”柳根媽嘆了一口氣說。

“可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全，我看進學校也是白搭，學校能收？”

“咱們大字認不了幾個，咋也得讓他識幾個字?！?/p>

“唉！去就去吧！但有一點，他要是在學校惹出啥事來，我可不管，丟不起這張老臉?！绷f完，一轉身出去干活了。

柳根媽沖他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他也是你兒子，你憑啥不管？”

柳根不知爹媽在吵啥，他見弟弟寶根手里拿著一塊餅干，舔了舔嘴唇，趁寶根不注意，一把搶過來塞進嘴里，還沒等品出甜味來，寶根伸著小手，“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柳根媽聽到寶根哭，低頭見是柳根搶了他的餅干，去炕上抄起笤帚疙瘩，對準柳根的屁股就是一頓打，口里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弟弟吃的，你也搶！還真得把你送學校去，眼不見心不煩！”

柳根不僅沒哭，還站在一旁對著弟弟“嘿嘿”傻笑。

柳根媽氣得直掉眼淚，對柳根喊：“出去玩吧，別在家里礙手礙腳的！”

柳根這一次很聽話，跑到院子里，見大門外有一群孩子在玩泥溜溜球，也跟過去湊熱鬧。

同齡的鐵蛋見柳根出來了，故意推了他一把說：“傻子，你也能看懂這個？你要是會玩這個，我兜里的溜溜球就都歸你了！”

柳根被推了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地上了。孩子們見了柳根的傻樣，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柳根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也咧嘴跟著“嘿嘿”笑幾聲。

翠花跑過來喊：“鐵蛋哥，別玩了！嬸子說太陽都偏西了，讓你回家吃飯！”

鐵蛋回頭對翠花伸長舌頭，扮了一個鬼臉說：“不用你管！”

翠花突然指著不遠處喊了一嗓子：“快看，瘋女人來了！”

一群孩子像一樹挨了石子的麻雀，一哄而散。

柳根把翠花擋在身后，張大嘴巴，呆看從遠處瘋跑過來的女人。

瘋女人又哭又笑，嘴里不知念叨一些啥，瘋瘋癲癲地走遠了。翠花這才緩過神來，推了一把柳根說：“傻子，你躲開，我要回家！”

柳根也不生氣，沖著跑遠了的翠花，“嘿嘿”傻笑了幾聲。

二

柳根上學了！那天雷鳴電閃，下了一天的雨。

柳根背書包到了學校，班主任張老師問他：“你叫啥名？”

“俺叫——柳——根！”柳根拖長聲音回答，又咧開嘴“嘿嘿”地笑。

“老師！他是傻子！”鐵蛋從座位里站起來，指著柳根說。

張老師的臉嚴肅起來，對鐵蛋說：“你要學會尊重人，在班里坐著的都是同學，沒有傻子！”

鐵蛋被張老師說了幾句，還有些不服氣，梗著脖子小聲嘀咕說：“傻子就是傻子，干嘛不讓說?！?/p>

班里的同學見張老師訓斥鐵蛋，都不敢嘲笑柳根，只是在操場上玩時，見了柳根都躲得遠遠的。愿意陪柳根說話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石頭。石頭不傻，但他不太愛說話，也不大合群，便常和柳根站在一起。

柳根讀書挺認真，認識了幾個字，可就是讀不順暢。班里每次讀課文時，柳根都把頭低下，心里跟著讀，嘴上卻只能跳出幾句不太流利的話，引得全班同學一陣哄笑。

讀三年級時，柳根那天上學遲到了，站在教室門口半天，老師才發現他。

張老師推門讓他進來，問：“咋來晚了？”

柳根低頭說：“吃、吃飯晚了！”

張老師憋不住樂，又問：“那你吃了幾碗飯??？”

柳根憋紅了臉，想了想，伸出三個手指頭。

張老師笑著拍拍柳根的肩說：“記住，以后上學不要遲到?！?/p>

放學后，鐵蛋領著幾個同學圍著柳根喊：“傻子！你吃了三碗飯??！真能吃！”然后一起哄笑起來。

柳根站在那里不作聲，瞪著眼睛，氣鼓鼓地看著鐵蛋。

鐵蛋握緊了拳頭，在柳根眼前晃了晃說：“傻子，你瞪我干嘛？不服氣咱就比試一下！”

柳根沒哼聲，彎腰拾起一塊帶棱角的石頭，對準鐵蛋就撇了過去。

鐵蛋“??！”了一聲，便捂住太陽穴蹲在了地上，鮮血頓時順著手指縫里流出來。

“傻子！你敢打人！”鐵蛋指著柳根喊。

柳根知道闖禍了，背著書包轉身就往家跑。

當天晚上，鐵蛋爹媽找上門來。柳根爹臉上掛不住，拎了一根柳條棍，對著柳根就是一頓打，邊打邊罵：“傻根子，看你還敢不敢闖禍了！”

柳根躲不過，長一聲短一聲地哭。柳根媽上前搶下了柳條棍說：“再打就出人命了！”

柳根爹說啥也不讓柳根上學了，把家里的一頭小牛扔給他，讓他每天牽著，到地頭或山坡上放牛，等牛吃飽了再回家。

柳根怕爹的臉色，只好每天早晨去放牛，眼看著弟弟寶根背著書包從他面前走過。

柳根開始放牛時，常坐在山坡的石頭上，向下呆望村里那一趟校舍。聽見校園里的喧鬧聲時，便咧開嘴跟著笑。

不知哪一天，柳根不再笑了。他把小牛栓在青草多的地方，就去抓蝴蝶，掏鳥窩。放?；貋頃r，若是遇見了翠花，就會追過去，把蝴蝶和鳥蛋送給她。

翠花喜歡蝴蝶，討厭鳥蛋，所以見了柳根就說：“蝴蝶留下，鳥蛋快拿走！”有一次趕巧被鐵蛋撞見了，鐵蛋氣哼哼地追上來，一把奪下翠花手里的蝴蝶說：“傻子的東西你也要，以后想要蝴蝶，我送給你！”從那以后，翠花再也不要柳根的蝴蝶了。若是看見柳根，老早就躲得遠遠的。

石頭每到周末都出來，經常陪柳根去山坡上放牛。

兩個人站在山坡上，望著遠山和村前滔滔的江水。石頭大聲問：“柳根，你有沒有夢想？”

柳根眨了眨細長的眼睛，笨拙地搖了搖頭說：“夢、夢想、是啥？”

石頭沒看柳根，目光凝視著遠方，指著天邊說：“夢想就像那朵云，飄啊飄，飄過了這條江，飄過了遠山，飄到更遠的地方?！?/p>

柳根沒聽懂石頭在說啥，抬頭看見幾只小燕子從他頭上飛過。柳根看了一會兒，傻笑了幾聲說：“夢、夢想就是那只鳥，在天上飛啊飛?！?/p>

柳根張開兩只手臂，學小鳥的翅膀，用力扇動幾下，口里發出嗚嗚的聲音。等他在原地上轉了三圈，腦子忽悠，“撲通”一聲便坐地上了。

石頭看見柳根的傻樣，“撲哧”一聲樂了，也張開手臂喊：“飛嘍！飛嘍！”

傻根見石頭那么高興，也跟著“嘿嘿”地傻樂。

三

十幾年后，翠花嫁給了鐵蛋。翠花結婚那天，鐵蛋穿了一套筆挺的西裝，給來幫忙和賀喜的人挨個遞上了喜煙。鐵蛋轉了一圈，才發現蹲在墻角洗碗的柳根。

鐵蛋笑嘻嘻地說：“柳根，洗碗啊，多賣些力！我大喜的日子，別拉著大長臉?！辫F蛋說著，遞過來一根喜煙。

柳根抬頭咧嘴笑了笑，搖了搖頭，伸出濕淋淋油乎乎的一只手，把鐵蛋遞的煙推了回去。

鐵蛋見柳根的笑有點像哭，又嫌柳根那只洗碗的手太臟，便帶著怒氣說：“你好好洗碗！多用清水沖幾遍，別把碗盤洗臟了?！?/p>

鐵蛋說了幾句，把那根喜煙夾到柳根的耳朵上，轉身找水洗手去了。

柳根好像沒聽見鐵蛋的話，只管低頭洗碗。等鐵蛋走后，他把耳朵上的那根喜煙一把薅下來，隨手扔在地上，又伸出一只腳用力踩了踩。再看時，那根煙已經粉身碎骨了，柳根這才“嘿嘿”傻笑了幾聲。

幫工的人逗柳根：“你傻笑啥呢？是不是也想娶媳婦了？”那人說完，引得周圍人一陣哄笑。

柳根憋紅了一張臉，低下頭繼續洗碗。周圍人見柳根沒反應，也就失去了興致。等他再抬頭時，鐵蛋已把新娘翠花接過來了。

一陣鞭炮轟鳴，有人喊：“新娘子來了！真俊??！”伴著一些人的嘖嘖稱贊聲，翠花穿一身大紅連衣裙，裊裊婷婷進了院子?！疤懒?，新娘子！”鐵蛋家立刻沸騰起來。

柳根抬頭看見新娘翠花，一雙細長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盯著翠花呆看了一陣子，“嘿嘿”傻笑了兩聲。等他看見鐵蛋走過去，牽了翠花的一只手時，那雙眼睛又隨即黯淡下來。

鞭炮聲過后，煙氣彌漫在河灣村的上空，嗆得柳根一連咳了好幾聲。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站在臺子上，對著手里的麥克吹了兩下，呼呼帶風的聲音有些震耳。

“各位親朋摯友、各位鄉鄰來賓，大家好！今天十分榮幸……”

柳根蹲在墻角邊，揉了揉被麥克刺痛的耳朵，盯著那位主持人看，只見他的兩片嘴唇快速地一張一合，一串串符號從他口里飛出來，有點兒像唐僧在念經。

柳根一句也沒聽進去，反倒盯著他“嘿嘿”傻笑了幾聲。等虎子站在臺子上時，誰也不笑了。

虎子是村長，也是鐵蛋遠房的叔。雖說沒有血緣，但同村同姓。鐵蛋每次叫他，都點頭哈腰，比自己的親叔還親近。

虎子站在臺上，拿了兩個紅色的本子，先咳了幾聲，然后大聲宣讀鐵蛋和翠花的名字。柳根想起上學時的點名冊，那上面還有自己的名字呢！

虎子宣讀完畢，捋了一下頭上半禿的頭發，在眾人的歡呼下走下臺。主持人又說了一大氣，才讓鐵蛋和翠花喝了交杯酒。

柳根看見鐵蛋給翠花戴上了一枚戒指，還在翠花的臉上親了幾口。柳根這次沒笑出來，心被狠狠地揪疼了一下。這是為啥呢？柳根也不懂，只好蹲在墻角，搓了搓有些酸澀的眼睛。

婚禮結束后，有人宣布開席！鐵蛋兒家的院子里又熱鬧起來，七八張圓桌很快坐滿了人。

幫工的人肩上搭了一條白手巾，雙手托著一個木方盤，上面擺了七八個菜，穿過人群時便喊：“上菜嘍！讓著點，別油著！”

見他們的模樣滑稽，柳根又傻笑了兩聲，低頭洗了一只碗。再抬頭時，見鐵蛋牽著翠花從新房里走出來。他們端著一瓶酒，徑直去了虎子那桌。翠花給虎子倒酒時，虎子看翠花的眼睛都直了。

柳根見虎子喝完那杯酒時，依舊握住翠花的手不放，另一只手偷偷摸向翠花的腰間。柳根的眼里噴出了火，胸膛里有一種東西馬上就要炸開了。他見腳前有半塊紅轉頭，隨手撿起，呼地站起身，對準虎子就撇了出去。

虎子正在說話，感覺有一團東西朝自己飛過來，本能地放開翠花，伸手擋了一下。那塊磚頭正好砸中他的右手，又滾落到飯桌上。隨著幾聲尖叫，鐵蛋家的酒宴頓時亂了套。

虎子用左手掐住腫脹疼痛的右手，發現是傻根干的，氣得嘴唇發紫。

等鐵蛋反應過來時，上前一把薅住了柳根，對準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口里罵道：“你這個傻子！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他媽還攪局來了！”

柳根沒還手，鼻子里頓時涌出一股熱乎乎的東西。他抬起手背一抹，一張臉便滿是鼻血了。

鐵蛋還想打第二拳，翠花攔住了他，哭著喊：“都別打了！”鐵蛋這才收住了手，又對柳根踢了一腳，怒喊了一嗓子，“滾！”

柳根爹知道消息后，跑來對柳根連打帶罵，才弄回了家。柳根媽哭一陣，罵一陣，說自己生下了惹事的禍根！

柳根等爹媽打罵夠了，才打來一盆水，洗去了鼻血。他不哭也不笑，坐在土炕邊，卷了兩根爹的老旱煙，呆吸了半天。

四

翠花結婚快一年了，肚子里也沒個動靜。鐵蛋媽開始看不上翠花，有空就站在豬圈旁罵：“你這個白吃飽！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你看看人家，一年都出兩窩崽子了，可瞅瞅你，這肚子癟的??！”罵夠了，便去拿了一根棍子打，那頭豬立刻嚎叫起來。

翠花聽見婆婆的叫罵，氣得臉都白了，抹著眼淚對鐵蛋說：“懷不上能怪我嗎？那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要怪就怪你媽命不好！”

翠花說婆婆命不好時，鐵蛋一肚子的怒火便按捺不住了。他瞪起眼珠子說：“你要是再敢說我媽，非揍你不可?！?/p>

翠花聽了，哭得更厲害了，“我自從嫁過門，就沒一天舒心過，你打吧，打了我就不活了！”

翠花邊哭邊湊到鐵蛋面前，閉上眼睛等著挨打。鐵蛋最見不得女人這樣，一把將翠花推了出去。翠花沒站穩，一屁股坐地上了，哭著喊：“這日子沒法過了！”

鐵蛋頭也沒回，摔門跑了出去。鐵蛋怒氣沖沖跑到大門外時，把放?；貋淼牧擦艘粋€趔趄。

鐵蛋怒吼：“眼瞎啊，走路也不讓著點！”

柳根揉著被撞疼的胳膊說：“是、是你撞我的?！?/p>

鐵蛋輕蔑地“哼”了一聲，轉身便走了。

沒過幾天，柳根早晨去放牛時，在村口撞見了拖著行李箱的鐵蛋，翠花跟在身后。

翠花說：“記得打電話！”

鐵蛋說：“行?！?/p>

翠花又說：“多打幾次?！?/p>

鐵蛋說：“一百遍了，啰嗦?！?/p>

翠花還想說打電話，見鐵蛋不耐煩，才戀戀不舍回來。

柳根牽著牛，望著翠花走遠的背影，“嘿嘿”笑了兩聲。

秋收過后，柳根家突然來了一位客人。柳根爹急三火四去山上找到了柳根：“傻根子，這幾頭牛交給我，你趕緊回家，那位副鄉長特意來看你了！”

柳根撅起嘴說：“牛沒吃飽，我不回！”

柳根爹彎腰拾起一根木棍便罵：“不識抬舉的狗東西！趕緊滾回家！”

柳根最怕爹打他，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嘟嘟囔囔下山去了。

“柳根，你回來了！”一個干部模樣的年輕人笑著站在他面前。

“你是，是石頭！”柳根看了半天，才認出來。

石頭捶了柳根一拳說：“我回村里辦點事，順便來看看你。自從我家搬走了，快十年沒見了，變化挺大的?！?/p>

柳根咧開嘴“嘿嘿”笑，伸開兩只胳膊學飛鳥的樣子，在院子里轉了兩圈。

柳根媽制止說：“傻根子，你這是發的哪根神經？別嚇到石頭，人家石頭再回來，可就是大官了?！?/p>

石頭明白柳根學飛鳥的意思，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他紅著眼睛拍了拍柳根的肩說：“好兄弟！等我再回來看你?！?/p>

石頭走后，柳根第一次沉默了半天。

沒過幾天，村里接到通知，養牛不許散放，只能圈養。柳根爹掰開手指頭算了算，除去飼料、苞米和人工，養牛也不賺錢，便狠下心將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五頭牛一起賣了。

賣牛的前一天晚上，柳根跑到牛圈前吸煙，拍著那頭老黃?？薜搅税胍?。

家里有了賣牛的錢，沒考上大學的寶根跟爹商量說：“咱家不能只靠種地，種上十年，汗珠子摔八瓣，也賺不了幾個錢，到時我拿啥娶媳婦??！”

柳根爹說：“我老了，除了種地啥也不會，你有啥辦法？”

寶根說：“爹，我都考察好了，扣上塑料大棚，種植香菇準保能掙錢?！?/p>

柳根爹豎起大拇指說：“還是寶根有出息，眼光看得遠?！?/p>

這年冬，寶根張羅蓋起了塑料大棚。柳根便每天帶著一根繩子上山撿柴，不到一個月，家里就攢起了兩個高高的大柴垛。

年底時，鐵蛋回來了，翠花去村口迎接。鐵蛋見了翠花就說：“你穿的那是啥衣服？土里土氣的，趕明兒個，去買一件時髦點的，看人家城里的女人，打扮得多好看?！?/p>

翠花低頭看看海藍的羽絨服說：“這不挺好看的嗎？當初還是你幫我挑選的，咋又說不好看了?！?/p>

鐵蛋說：“太土氣了！”

臘月初十那天，鐵蛋家殺年豬。鐵蛋說：“我去請村長虎子來家里吃殺豬菜?！贝浠ㄒ宦牼蛠砹藲猓骸澳悴辉诩視r，他每次見了我，都動手動腳的，就是請誰吃飯也不能請他?！?/p>

鐵蛋說：“翠花，他不是沒對你咋樣嗎？頭發長見識短，讓虎子高興了，咱家的好處自然少不了?！?/p>

翠花說：“要請你去請，我不伺候！”

兩個人說來說去，便吵了起來。結果是鐵蛋動手打了翠花，逼著翠花陪虎子喝了一頓酒。

五

過了元宵節，鐵蛋又要出門。翠花苦苦挽留說：“別走了！你看咱村的寶根，在大棚里種香菇，那不挺好嗎？”

鐵蛋說：“你懂個屁，城里的路子多，賺錢快?！?/p>

翠花含著眼淚說：“那、那你啥時回來？”

“到時看情況，總不能空手回來?！?/p>

“媽想要孩子，你不在家，啥時能有??？”

“沒錢，要啥孩子！等著吧?！?/p>

鐵蛋走那天，翠花去村口等車的地方送他。

鐵蛋說：“你回吧！”

翠花說：“不回！等你上車再回?！?/p>

鐵蛋點上了一根煙，將頭扭向別處。

翠花說：“別忘記打電話?！?/p>

鐵蛋吐出一口煙圈說：“回吧！”

翠花說：“多打幾個電話！”

鐵蛋把煙蒂扔到地上說：“真啰嗦！”

翠花轉過身，眼角已經滿是淚花。

轉眼到了春耕，鐵蛋家的農活多，人手少，一時間忙不過來。

虎子主動來找鐵蛋媽說：“你家種地缺人手，我給找一臺拖拉機，再找幾個人，有兩天就種完了?！?/p>

翠花說：“不勞駕村長大人了，我已經跟柳根媽說好了，用他家的拖拉機犁地?！?/p>

虎子拉下了臉說：“不用拉倒?！?/p>

虎子走后，鐵蛋媽咬牙切齒罵翠花：“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咋不識抬舉呢！你能，種地的事我不管了！”

翠花說：“不用你管，我自己種！”

翠花當晚就去找柳根媽談好了價錢，租用她家的拖拉機，這也是柳根的活。

柳根給翠花家耕地時特別賣力氣，有時見翠花累得筋疲力盡的，便不聲不響地去幫她一把。

翠花心里感激，可柳根畢竟有些傻，說啥他也不懂。時間久了，翠花也就心安理得接受柳根的幫忙。

快到秋收時，鐵蛋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漂亮的女人。

鐵蛋跟翠花說：“她懷孕三個多月了，咱們離婚吧?！?/p>

翠花指著鐵蛋的鼻子哭：“我在家累死累活，就指望著等你回來過日子，可你竟然領回來一個小狐貍精！”

鐵蛋媽見這種情況，也偏袒兒子說：“翠花，事情已經鬧到這一步了，你就成全鐵蛋吧！畢竟她身上有了鐵蛋的骨血。你過門都兩年了，也沒懷上個孩子，這也不能全怪鐵蛋??！”

這番話刺痛了翠花，她突然止住了哭聲，眼睛直直地盯著鐵蛋，好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鐵蛋說：“翠花，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就答應吧?！?/p>

翠花面無表情地站起身，瞪了鐵蛋一眼，又環視了一眼這個家，去衣柜里找出一套在娘家時穿的衣服，不緊不慢地換上，回頭對鐵蛋說：“我成全你，離！”

翠花冷靜地說完，轉身就走出了這個家。

鐵蛋媽望著翠花的背影說：“她這是去哪兒？不會出啥事吧？”

鐵蛋不屑地說：“一只不會生蛋的雞，能出啥事？”

翠花呆呆地走到村口時，一陣冷風吹過來，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才稍微清醒些。頭上一塊黑幕沉沉地壓過來，馬上就要擰出雨滴來。

翠花想哭，可又哭不出來，想到鐵蛋領回來的那個女人，心就被狠狠地剜痛了幾下！

一道閃電劃破黑幕，轟隆隆一聲巨雷，大雨白亮亮地潑下來。

翠花的衣服瞬間濕透了。她走到江邊，看了看眼前的江水，閉了眼睛繼續走，江水很快沒過了她的膝蓋。

翠花繼續走著，突然有一雙大手從后面抓住了她：“翠、翠花！”

翠花睜開眼睛，才發現抓住自己的人是傻子柳根，便哭著喊：“放開我！讓我去死吧！”

柳根不放手，背起柳花便往村里跑。

柳花在他后背上又打又罵：“傻子！放開我！我不活了！”

任憑翠花胡亂折騰，柳根就是不放手，一直把翠花送到鐵蛋家。

鐵蛋見到柳根后背上披頭散發的翠花，嚇了一跳，知道這是要鬧出人命了。

柳根進屋放下翠花，鐵青了一張臉，握緊了拳頭盯著鐵蛋看。

左鄰右舍聽見翠花的哭鬧，都跑了過來看熱鬧。

翠花這一鬧騰，鐵蛋見不大好交代，便答應給翠花買兩間房子。

鐵蛋和翠花離婚后，帶著那個女人離開了河灣村。翠花不肯回娘家，便獨自住進了那兩間房子。

鐵蛋走了，河灣村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這天傍晚，寶根和爹媽都不在家，只剩柳根在家里忙著剪蘑菇，虎子村長突然推門進來了。

虎子說：“柳根，歇一歇，抽根煙！”

柳根抬頭看見虎子，搖了搖頭，又低頭剪蘑菇。

虎子說：“柳根，再過幾天就是競選的日子，你一定要投我一票！別忘了，也告訴你爹媽和寶根一聲，我到時一定重謝?！?/p>

柳根依舊沒說話?；⒆訜o奈地拍了拍衣服說：“傻子，跟你說了也白說，我還是找寶根去吧?！?/p>

虎子哼著小曲走出了柳根家，轉過一條街，看見眼前一扇虛掩的大門?；⒆拥难劬σ涣?，便輕輕推開了翠花家的門。

六

翠花精神上受了打擊，白天幾乎不出門，有時飯也懶得做，經常一個人悶坐在屋子里。

這天傍晚，翠花愁悶難解，獨自喝了半瓶酒，感覺有些頭疼，忘記了鎖大門，便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了。

翠花！翠花！虎子進屋后，輕輕搖晃熟睡的翠花。

翠花翻了個身，滿嘴酒氣說：“鐵蛋，別碰我，去找你那個狐貍精吧?！?/p>

虎子心下一喜，轉身出去將大門插好，回來抱住翠花說：“我是虎子?！?/p>

翠花迷迷糊糊，感覺有一雙溫熱的大手箍住了自己，便使勁往外推，嘴里罵道：“鐵蛋，你這個陳世美，我就是做鬼也不能放過你！”

虎子摸了一把翠花的臉說：“我可不是鐵蛋，你睜大眼睛看看我是誰？”

翠花覺著這聲音不對，心下一驚，酒醒了大半。她仔細一看，抱她的男人竟然是虎子！

“你給我滾！”還沒等喊出“滾”字來，翠花的嘴便被虎子捂住了。

“姑奶奶，求你了，你千萬別喊！”

翠花掙扎時，一只手摸到了炕上的一把剪刀，對準虎子就刺過來！

虎子趕緊松開捂翠花嘴的那只手，躲開剪刀說：“瘋子！瘋女人！”轉身就往外跑。

翠花哭喊：“來人??！來人??！”

虎子跑到院子里時，正好撞到來給翠花送香菇的柳根。

柳根瞪起了雙眼，堵住了虎子的去路。

虎子說：“你這個傻子！快讓開！”

柳根丟下手里的蘑菇，薅住了虎子的衣襟。

虎子心下一急，一拳迎面打過來。柳根的嘴角頓時流出鮮血，他伸手一摸，摸下來一顆帶血的門牙。

左鄰右舍聽見吵鬧，不知發生了啥事，都跑過來看熱鬧。

虎子急中生智，扭住柳根的胳膊說：“好你個傻子，竟敢借送香菇來調戲翠花，幸好被我撞上了！”

柳根滿嘴是血，氣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鄰居們并不知情，見虎子扭住了傻子柳根，便明白了大概，上前勸解說：“虎子，這傻柳根是想媳婦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放了他吧！跟一個傻子講不通道理，只是委屈這翠花了?！?/p>

虎子不自然說：“可不是，沒想到這傻小子做出這種丟人的事來！”然后沖著柳根厲聲說：“滾回家去！”

虎子說完仰起頭，裝作無事人一樣，背著手大搖大擺走了。

柳根氣得胸脯一鼓一鼓的。

幾位鄰居連拖帶拽，才把柳根推出了翠花家。

翠花停止了哭罵，理一理頭發走出來，見幾位鄰居把柳根推出了大門，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一位鄰居看見翠花，過來安慰她說：“別跟傻子生氣了，幸虧虎子救了你，以后記得鎖大門??！”

翠花一聽“虎子”倆字，氣得渾身發抖，嘴唇都要發紫了，啞著嗓子說：“不、不是?！?/p>

還沒等翠花說明白，那鄰居說：“翠花，你怕是嚇懵了，先歇著吧?！?/p>

柳根爹和柳根媽見了滿嘴是血的柳根問：“你這是干嘛去了，被誰打成了這樣？”

柳根一聲沒哼，沉著臉，蹲在地上抽了一陣子煙。

柳根爹出去打聽了一下，回來指著柳根罵：“傻根子，你咋不讓人打死，免得給我丟人！以后不許再去翠花家！”

柳根不哼聲，轉身出去了。

第二天傍晚，柳根又拿了香菇去敲翠花家的門。翠花打開門，見是柳根，便說：“傻子，你又來干嘛？當了一次替罪羊還嫌不夠??？”

柳根沒哼聲，把香菇放到院子里，扭頭就走。

翠花氣不打一處來，把香菇撇到地上說：“柳根！我警告你，以后不許再來了！我就是死了也不用你來操心！”

翠花說完，“哐當”一聲，把那扇鐵大門關上了！

河灣村大選那天，有選舉權的人都去了村部?；⒆邮孪茸隽瞬簧俟ぷ?，挨家挨戶送了豆油和白面，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跟他競選的幾個人也有暗地里拉關系的，但心里都沒底。

選舉很順利，都在虎子的預料之中，最終他以多出二十票勝出。

選舉結束后，虎子高興，便去商店買了幾瓶酒，找了幾個關系要好的人，想回家整幾個下酒菜，慶賀一下。

他們拎著酒走進家門時，只見大門敞著，滿院子都是水和被砸碎的物品。

虎子跑進屋，見屋內也是一片狼藉，氣得他聲嘶力竭了一嗓子：“誰干的！竟敢欺負到老子的頭上了！”

旁邊人說：“說不定是小偷，打電話報案吧！”

虎子掏出電話，還沒等撥出去，見柳根拿了一根水管子從后園子里走出來。

虎子指著柳根問：“你干的？”

柳根扔下手里的水管子，沖他“嘿嘿”傻笑了幾聲。

虎子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去墻角抄起一根木棒，對準柳根就打。柳根一側身，木棒落空，卻被幾個人堵在了門口。

虎子一腳將柳根踹倒在地上，把柳根打得鼻青臉腫。

柳根抱住腦袋，還“嘿嘿”地笑了幾聲。

那幾個人勸說：“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p>

虎子這才罷手，把滿身是泥的柳根拖出大門外。

柳根爹見柳根從外面一瘸一拐地回來，猜他又闖禍了，剛想問明白，卻見柳根晃了兩晃，一頭栽倒在院子里。

柳根爹見兒子被打成了這樣，心疼地說：“這打狗還要看主人呢，我倒是看看，誰敢這樣欺負我家柳根！”柳根爹把柳根背回了家，便氣哼哼地出去了。

等柳根爹找到虎子家時，有人給虎子作證，說是柳根先砸了虎子的家，才挨了一頓打。

柳根爹氣哼哼地回來，指著柳根的鼻子罵：“傻根子，你咋這么禍害人呢？還不如去死了！”

柳根沒哼聲，低下頭又連吸了兩根煙。

石頭上任那天，聽說柳根死了，是喝農藥死的。石頭一拳頭砸在桌子上說：“柳根，你真傻啊，現在是法治社會，你怕啥??！柳根的事，我必須查清楚?！?/p>

后來聽說，虎子被免去了村長的職務，并立案審查。翠花也不想留在這傷心地，帶上行李箱，到南方打工去了。

第二年春天，石頭來到柳根的墳前說：“好兄弟，我要調走了，不知啥時能再來看你?！笔^說這話時，一群小燕子從頭上嘰嘰喳喳地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