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蔚
窗不知何時被打開了,一股清冷的晨風灌進房間。
在夢中,隨著風,總有一片楓葉,慢慢地泛紅、消逝,緩緩地落在心中的漣漪上。
晨風帶來了鎮上的車聲、喇叭聲,還有叫賣白糕的聲音。
那是家鄉的一種點心,我最喜歡吃,爺爺最喜歡買。秋天時,買來的白糕一定是溫熱的,有人的溫度。
我住在廣州,十月是夏天。我的故鄉在重慶,十月是秋天。
壹
我喜歡秋天,清朗、蕭瑟,帶有一絲孤寂,卻并不那么悲涼。
兒時,我也總是在秋天回到故鄉。
在我的記憶中,爺爺是從秋日走來的,帶著秋日的顏色。
記憶的開始,爺爺是沉默的,卻并不木訥。他不愛講話,笑得總是很慈祥,像秋日澄凈的天空。父親說,爺爺也曾有滿頭如夏日般的黑發。只是時光太匆忙,現在的爺爺,兩鬢已染上秋霜。
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手,布滿厚黃的老繭,如滿地枯萎的落葉。
爺爺當了幾十年農民,一輩子勤勤懇懇。兩個兒子在城里安了家,爺爺才搬到市鎮,偶爾回老家看看。他說,他離不開地,離不開老家。
兒子們很孝順,爺爺的生活平淡、安詳,還去了幾個地方旅游。最后說:“我還是回老家吧?!?/p>
也許在記憶的盡頭,爺爺會回到秋日中,帶著秋日的顏色。
貳
爺爺和奶奶從市鎮搬回了老家,兒子們為他們蓋了一座新房,離舊房不遠。爺爺奶奶很高興,這是他們的根,他們的家。
葉落歸根,人,總要回家。
那時我要上學,沒有辦法秋天回去,只能等到冬天?;孟胫枢l的落葉,故鄉的房子,故鄉秋天的一切。爺爺掛念我們,讓我們回去看看新房子。一字一句,一點一滴,爺爺浮現在眼前。
秋天早已到了,我卻要在秋日中數著冬天。
我可以想象,秋日里,晨風吹著爺爺的白鬢,他在后山撿柴,用干玉米稈燒火,照料著菜地、果林,然后高興地看著柑橘成熟,望著那墨綠色的遠山。
城市的秋天終究是不可愛的,也許鄉村才是秋天的歸宿吧。
我靠在窗邊,望著高樓大廈,人來人往,默默地想。
心飛故鄉里。
叁
飛機重重地顛了一下,心一驚,才意識到到家了。
故鄉的二月已不再嚴寒,卻依舊冷風陣陣,像秋天。爺爺病了,做了一次手術,現在在家中休養。
坐著大伯的車,沿著鄉村公路前行。故鄉的山多,樹也多。
車開進了院子里,大伯大喊:“爸、媽,我們回來了!”不知怎么,心中竟涌起一絲凄涼與悲傷。
爺爺瘦了許多,戴著干活時才拿出來的老花鏡,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笑著望了我好久,才緩緩地說,現在長那么高了。
接著便是沉默。
“想去看看我們的柑子樹嗎?”爺爺突然問我。
“冬天……有柑子嗎?”
“給你留的,想讓你嘗嘗,看看?!?/p>
我深知,那本是秋天的事,爺爺卻將它帶到了冬天。
早晨,清冷的寒氣中,爺爺帶我去摘柑橘。故鄉的早晨濕濕冷冷,朦朧中傳出幾聲犬吠。
爺爺說,柑橘品種老了,不夠甜,也不會像以前挑出去賣,給我嘗嘗就好了。我看見,本應滿樹的柑橘,在冬寒中已落了大半。
接過爺爺遞來的柑橘,剝開斑駁的皮,嘗了嘗,酸。
“挺甜的?!蔽倚χ鴮敔斦f。
肆
最終還是要離開了。
爺爺幫著我們收拾行李,父親不讓他再忙,爺爺不聽。
囑咐過了,該講的也都講了,該走了。
還是大伯的聲音:“爸、媽,我們走了!”汽車的發動機轟鳴起來,坐在車里,覺得車后沉甸甸的。
院子里都是落葉,過年太忙,都來不及掃。像秋天。
爺爺奶奶和我們告別。我看到,冬日的黃昏下,夕陽映著爺爺的背影。
秋天已經走了。
爺爺老了。
創作感悟:
寫這篇短小的散文,也許與我當時的心境有關,字里行間總是帶有淡淡的憂郁?;叵脒^去,想到那逐漸冷清的村莊,想到爺爺奶奶和門前那只叫“灰灰”的小狗,即便是今日,心中依然有一塊柔軟之地被深深觸動。
如今,炊煙縱然飄散在鄉間的黃昏,時間在沉寂中步履不止,站在門前的院子里眺望遠處的村莊,淡淡的憂郁依舊如薄霧般緩緩涌上心頭。但如今的我回望過去,想起與爺爺一點一滴的往事,已不會再將爺爺與那秋天以及黃昏的憂郁相連。我逐漸意識到,鄉村秋天的空靈與澄澈,黃昏時那一抹鵝黃的亮色和春華秋實的安心及成就感,才是爺爺的底色。
這篇文章與其說講述了我的爺爺,不如說講述了一種心境:一個年輕人剛剛觸摸到歲月的痕跡,在憂郁中揣摩老去的意義。但如今,隨著年歲的增長,對于時間的秘密固然略知一二,也明白了老去的更多層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