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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發現的艾蕪短篇小說《旅伴》

2019-10-08 04:01高爽
當代文壇 2019年5期
關鍵詞:旅伴

高爽

摘要:筆者近期在《小說》月刊上看到署名“艾蕪”的短篇小說《旅伴》,經查對,該小說尚未收入《艾蕪全集》及有關文集選集,然而《旅伴》在艾蕪創作中卻具有重要意義。它是艾蕪在現代文學時期發表的最后一篇南行小說,其中傳奇性因素的消失與新“外來者”的介入,意味著艾蕪記憶中“南行世界”的內在秩序被打破,同時也暗含著“南行世界”已失去活力,行將終結。

關鍵詞:艾蕪;佚文;《旅伴》

2014年艾蕪誕辰110周年之際,四川文藝出版社、成都時代出版社聯合出版了19卷本的《艾蕪全集》。和其他現代作家的全集一樣,鑒于多種原因,難免有散佚的文章。全集出版后不久,龔明德就從相關書籍與期刊中整理出艾蕪佚信多封,并指出書信卷中存在諸多紕漏,亟待完善。①2017年陸續有研究者發現艾蕪的書信和文章,進一步證實《艾蕪全集》有待補充。②筆者近期在《小說》月刊上看到署名“艾蕪”的短篇小說《旅伴》,經查對,該小說尚未收入《艾蕪全集》以及文集、選集中。

《小說》于1948年7月1日在香港創刊,由茅盾主編,共出版了12期(1948年7月1日-1949年6月1日);1949年10月1日在上海復刊,由靳以主持,1952年1月???,共出版了24期(1949年10月1日-1952年1月20日)??镒迦擞忻┒?、郭沫若、周而復、張天翼、蔣牧良、沙汀、艾蕪、巴人、以群、柯藍、老舍等。③艾蕪在《小說》月刊上共發表了三篇小說,分別為短篇《暮夜行》(1948年10月1日第1卷第4期)、短篇《旅伴》(1948年11月1日第1卷第5期)和中篇《一個女人的悲劇》(1949年1月1日至3月1日第2卷第1、2、3期連載)。從《旅伴》的內容、發表刊物和作者署名來看,它是艾蕪的小說當無疑議,且《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 艾蕪專輯》和《艾蕪研究專集》中,均收有《旅伴》這一創作目錄。④

20世紀80年代由艾蕪親自編選、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艾蕪文集》中,未收《旅伴》;《艾蕪全集》短篇小說卷的編排仍按照《艾蕪文集》中的順序,補遺篇目里也無《旅伴》。同是刊登在40年代末《小說》(香港)月刊上的三篇小說,《暮夜行》和《一個女人的悲劇》均收錄集中,為何遺漏了《旅伴》?筆者推測原因如下:在發表《旅伴》之前,艾蕪還曾發表過篇名與之頗相似的短篇《伙伴》(1933年6月1日《正路》創刊號)與中篇《我的旅伴》(1944年3月1日《當代文藝》第1卷第3期);《一個女人的悲劇》在《小說》上發表之后,接著就出版了單行本,又編入50年代末出版的《艾蕪中篇小說集》(收有《我的旅伴》)中;《暮夜行》也在50年代入選《艾蕪短篇小說集》與《艾蕪選集》(均收有《伙伴》)。⑤在后來文集和全集的編選中,已出版單行本和曾入集的小說相對容易找到,《旅伴》又和已入集的《伙伴》《我的旅伴》篇名相似,因此可能導致被漏掉。這篇未收入全集的《旅伴》,在艾蕪的創作中具有重要意義(原文附后)。

19世紀末20世紀初,發生在中國的政治革命和思想運動,推翻了封建帝制,促進了少數人的覺醒,但兩千多年的傳統社會結構累積了太多痼疾,舊形態被徹底瓦解仍待漫長時日。20世紀上半葉,就意識形態領域而言,人們尚無法擺脫專制高壓和文化弊端形成的精神枷鎖,沉悶得令人窒息的中國,正如1922年魯迅筆下那間,里面昏睡著很多漸入死滅的人們,且無窗戶難破毀的“鐵屋子”⑥。受到過“五四”新文學革命影響的年輕人也意識到,衰頹的民族急需輸入外來和異質文化的新鮮血液。1929年1月,27歲的沈從文發表了帶有湘西地域風情的小說《龍朱》,盡管它在很大程度上是這個向來自稱“鄉下人”的策略性創作,但在以龍朱象征著“誠實、勇敢、熱情、血質”的“民族健康的血液”中,⑦寄托了作者塑造國民靈魂的理想。4月,23歲的梁遇春在《談“流浪漢”》一文中,贊揚了和“君子”相反的“流浪漢”,他們任性順情,豪爽英邁,充滿天真幻想,也能洞察人性;與小心翼翼、附和別人、互相將就的君子們做成“死國的和平”相比,勇往直前、敢和生命肉搏的流浪漢們則能夠使世界“呈現些須生氣”,因此他提倡,“在這麻木不仁的中國,流浪漢精神是一服極好的興奮劑,最需要的強心針?!雹?/p>

梁遇春或許還不知,1925年21歲的艾蕪已經在用實際行動踐行著他的觀點了。艾蕪獨自南行流浪了六年,歸來后依舊感覺故國籠罩在暮氣沉沉中,他觀察到富有孩子脾氣、可以縱情玩耍的緬甸人比莊重沉靜的中國人年輕有活力,于是也發出慨嘆:“回到中國來,就常常覺得周遭一切,太沉悶了,太古老了,年輕的少壯的血液,總須得打上一針的?!雹峁黄淙?,1935年12月艾蕪具有“流浪漢精神”的小說集《南行記》出版。從這層意義上來看,1920年代“浪漫主義趨勢在中國逐漸物力化的過程”⑩延續到1930年代后,以沈從文的小說集《龍朱》(1931年8月出版)和艾蕪的《南行記》為代表,同是推崇自由生命力,沈從文以愛欲作為其核心,艾蕪把意志看成其重要呈現形式。1932年,艾蕪開始以在西南邊境和異域他鄉的見聞為題材發表流浪漢故事的小說,《南行記》承接了沈從文對異域情調的描繪,以浪漫神秘、明麗昂揚、純真至情的獨具風格成為現代文壇上“極有魅力的藝術奇葩之一”。

《南行記》為中國現代文學貢獻出生活在底層、命運多蹇卻頑強韌性的流民形象,當小說中的“我”以一顆平等誠摯、同情友愛的赤子之心和那些蠻橫的強盜、狡猾的抬竿夫、粗鄙的馬哥頭、油嘴滑舌的煙販子接觸時,不但贏得了他們的信任還得到了幫助,“我”遂看到了人性的惡中之善。他們原始真實的靈魂、求生反抗的意志、自由野性的生命中融進了作者的創傷體驗,寄寓著作者的信心理想,這也是艾蕪在三四十年代遭遇入獄、戰爭、逃亡時寫南行故事的主要原因。一個有力的佐證:1931年艾蕪發表了短篇小說《伙伴》,刻畫了兩個不停斗嘴,兼做走私鴉片的滑竿夫形象,1944年艾蕪因懷念他們身上賦有的最好東西——進取、善良、熱心,而將其擴充為中篇《我的旅伴》。作者原諒了他們賭錢、走私、吸鴉片等缺點,“留著他們性情中的純金,作為我的財產,使我的精神生活,永遠豐饒而又富裕?!?1“南行世界”是艾蕪的藝術創作,時空距離詩化了流浪經驗、淡化了功利意圖,他在認識、描寫、評論人生時也創造人生,于再現生活、形式探索、倫理目的之中力求真美善統一,即作者憑借記憶把體驗塑造成現實的同時,也在幻覺中馳騁想象?!皞ゴ蟮男≌f家們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人們可以從中看出這一世界和經驗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從它的自我連貫的可理解性來說它又是一個與經驗世界不同的獨特世界?!?2“南行世界”體現了這種經驗性與獨特性的統一。因此有研究者指出,艾蕪的作品中存在著豁達開朗與悲憤憂郁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奔涌出赤子的純真與諷刺家的世故兩股互相沖突的感情,這在《南行記》中展現得尤為明顯,便是傳奇與真實兩種因素共同作用產生的藝術張力。

艾蕪幼年從祖母那里聽來的“打魚雀”“蚌殼精”“魏小兒西天問活佛”等民間神話故事和令他癡迷的《七劍十三俠》《七俠五義》《小五義》等俠義小說,都在他心中種下了“傳奇”的種子,此時他最傾慕云游天下的英雄俠客。1925年夏,當艾蕪受新思想影響懷著“勞工神圣”的信念獨自邁向世界時,未嘗沒有想過要成為他最傾慕的《小五義》中小俠艾虎那么一個角色。西南邊陲的蠻荒神秘、蒼莽遼闊恰好放任了艾蕪的幻想,加之沿途切身經歷與當地傳說,都為他日后寫作提供了特異資源。如《山峽中》(1934),故事主人公原型脫胎于歷史上存在的流民、游民,但是小說中人物名字具有濃郁的江湖氣味,生存環境與武俠小說中所渲染那份神秘傳奇色彩相似,它是對現實生活的現代小說形式的表現?!澳闲惺澜纭眰髌娴囊幻嬷饕獊碜园弻ψ匀恍U野氣象的渲染和人物的離奇冒險經歷,真實的一面則來源于他漂泊途中遭受的饑餓、困苦、鄙視及對底層人的同情,《山峽中》《松嶺上》(1934)、《瞎子客店》(1936)、《海島上》(1936)、《烏鴉之歌》(1939)、《荒山上》(1939)均是這類傳奇與真實的結合?!皞髌妗笔拱弻κ澜巛嵊袩崆?,“真實”又讓他深感生活的沉痛:《山峽中》坦率潑辣的“野貓子”,天真地把木頭人兒當做自己的孩子,卻對投入江底的小黑牛沒有絲毫憐憫;《松嶺上》孤獨地生活在山中的老人,在向姑娘孩子們兜售貨物時像老祖父逗孫輩兒玩耍,但他可能就是二十年前那個殺了仇人全家又殺了妻兒后出逃的窮漢子;《瞎子客店》中瞎子主人面對無望生活,仍喜歡拉胡琴唱戲來驅遣憂愁。

艾蕪是一個積極入世的作家,置身嚴酷的社會環境,不可能對周遭置若罔聞,他在1928年秋就參加了由仰光進步青年華僑組成的緬甸共產主義小組,1930年4月被選為馬共緬甸地委代表赴新加坡參加馬來亞共產黨代表大會,因瘟疫流行被迫延長行程時間而錯過了會期,年底因同情支持緬甸農民起義被捕入獄,次年春被英國殖民當局驅逐回國。1931年7月在上海,艾蕪偶遇沙汀,在這位昔日老同學的勸說和幫助下開始致力于文藝。在寫作的同時,艾蕪還從事著社會政治活動,1932年上半年先后被左聯吸收為盟員、被批準加入中國共產黨。1933年3月在與工人聯系工作時被捕,半年后,由魯迅捐錢聘請的律師史良為他們辯護,得以無罪釋放,牢獄事件在艾蕪的生活、心靈、情感上都留下了嚴重創傷??箲饡r期他的處境更加艱難,在戰亂和貧困中攜家人輾轉流亡到寧遠、桂林、重慶等多地。艾蕪的人生經歷和憂患意識決定了他的寫作動機,把文學推進社會進步的功能盡量發揮出來,所以在正式決定從事文學創作之初不久,就和沙汀聯名向魯迅請教,短篇小說采取何種題材才能“對于時代有所助力和貢獻”,在艾蕪看來文學的功用是要消除利己心、驅逐因襲觀念、鼓動人為正義而戰。文學對艾蕪來說是推動社會向前的工具,他的小說反映了社會的風云變幻,啟蒙、革命、救亡的話語都有所體現,《山峽中》這篇最具傳奇色彩的小說中也有明顯的階級意識。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艾蕪也寫了大量具有民族意識和社會批判意識的小說,民族危機和黑暗現實使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艾蕪急切地想要抒發憤懣沉痛之情,有時難免使人物形象成為觀念的表達。

1940年代中后期,隨著抗爭深入和內戰爆發,民族和社會問題愈加嚴重,滿懷熱情改造社會的知識者在與丑惡和黑暗斗爭時,不斷陷入失敗的打擊中。1945年6月,王西彥完成了長篇小說《神的失落》,刻畫了青年教員馬立剛的形象。學生時代自認為擔負著國家命運曾站在十字街頭大聲吶喊的他,到小山城任教受到當地排擠、愛情波折后,認清了冷酷現實,也承認了自己軟弱無能?!渡竦氖洹方沂境?0年代知識者的精神危機和悲?。骸鞍l現自己的理想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不但感到熱情浪費的悲哀,而且自己也已經被熱情的浪濤沖撞到暗礁上去了?!?3同年8月,艾蕪結束了長篇小說《故鄉》的創作,兩年后又完成了另一部長篇小說《山野》,分別寫出了青年知識分子余峻廷的迷惘彷徨與徐華峰的自我懷疑,和馬立剛的無可奈何一樣,同是表現知識者理想幻滅后的心態。沉重的苦悶深深壓在心上,艾蕪想起了自由漂泊的往事,再次將目光回溯到千里之外的地域,歷經挫折,心境有別,所以40年代末期他寫的幾篇南行小說,已不同于30年代。小說的自然背景少了山風松濤的咆哮,人物也不再有離奇過往,多是在窮苦和屈辱的逼迫下過著卑微生活:《寸大哥》(1947)中因長年趕馬、腳落下毛病、不再以運輸洋貨為生的寸大哥,生活無著落,店老板對他嫌惡透頂,借口腳臭將其趕走;《月夜》(1948)中的吳大林,從終日挨打受罵的苦痛中逃離,和扒手小偷混在一起;《旅伴》(1948)中的趙子彪,軍隊撤差之后,因無接濟困居在客店。當小說褪去傳奇色彩,強悍的流浪漢們深陷世俗困窘中時,預示著作者筆下“兩個世界”的沖突趨于和解,人物也不再具有截然對立的性格,“山峽外”的規范滲透進了“山峽中”,《旅伴》的意義正在此。這意味著艾蕪眷戀的“南行世界”秩序已被打破,《旅伴》之后,這一時期的艾蕪果然沒有再寫流浪故事,它成為艾蕪現代文學時期發表的最后一篇南行小說。

《旅伴》寫“我”和“貴族的后裔”蘇德彰,碰巧歇息在客店同一處,因年紀相仿,兩人很快相熟。第二天付店錢時,蘇德彰說全帶的大票子,先讓“我”幫忙給很快就還,“我”慨然替他結了賬。在同去楚雄城的路上,他請“我”吃糕餅,也因沒有小票借了“我”的,吃完茶后,埋怨堂官找給“我”的票子又臟又破,“我”遂覺得他公子哥兒脾氣太重。到楚雄城的客店后,他說去找朋友并一再叮嚀“我”不能先去吃午飯,回來后定請“我”進館子,但直到晚飯后仍不見蹤影。店老板告訴“我”,有伙計趁“我”不在時替蘇德彰索取包袱,店老板和同屋客人趙子彪一致認為“我”被騙了,尤其是老鄉趙子彪為此事憤然不平。沒有拿到包袱的蘇德彰夜里返回,將一雙緞鞋賣給店老板,又紅著臉將店錢還給了“我”。

顯然,這個旅伴的身份和以往所遇到的都不同,“我”第一次和上層社會的公子哥兒結伴而行,他欺騙“我”的行為也和底層流浪漢對“我”的幫助形成了對比:《山峽中》“野貓子”一行人離開后在“我”書中留下了三塊銀元;《荒山上》(1939)那個以搶劫為生的人,提醒“我”要提防路上的逃荒者;《我的旅伴》(1944)中老何熱心幫“我”找事情做;《?!罚?947)中阿符熱情招待“我”;《流浪人》(1948)中的矮漢子多還了“我”付賬的錢。為了突出兩者的差異,作者又安排了“路見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軍人趙子彪這一形象。事實上,艾蕪在無意中進行了一次角色置換,《旅伴》中,蘇德彰和其它南行小說中的“我”一樣是個外來者,“我”在蘇德彰看來則成了一個流民,但是這個新的“外來者”卻充滿心機,如此置換的背后暗示著危機?!澳闲惺澜纭睂粩嗍艿酵鈦硎澜绲耐{,俠義的趙子彪具有了強烈的虛榮之心,面對蘇德彰拿出的緞鞋流露出艷羨又嫉妒的神情。更有意味的是,“我”的感情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人生哲學第一課》(1931)中,對偷走自己那雙破爛鞋子的同伴,則勾起“我”加倍的同情;《旅伴》的結尾,“我”雖同情蘇德彰,但對他所施伎倆不滿,他還的錢“我”不要只是不想給他,于是拿來請客,“我”初到云南時的真情也不得不罩上了世故的暗影。

寫作《旅伴》之前,艾蕪已經意識到“南行世界”將會發生變化,所以他想極力挽住自由、豐富、熱情的生命。在《寸大哥》(1947)中,“我”想為寸大哥他們寫一部趕馬人的書;《私煙販子》(1948)的結尾,面對老陳的關切,“我”甚至想留在他身邊了?!堵冒椤凤@示了流民的個性內涵、生存法則、內部經驗均被打破,艾蕪的情感也必然會受到挫折,他不甘心聽任現實環境強行在他小說中制造一個諷刺和憂郁的世界,就用轉入記憶的方式另行擴展一個開朗樂觀的世界?!栋沤豆取罚?936)和《石青嫂子》(1947)中的女主人公尚且能在惡勢力下或屈辱或頑強地活著,但是《旅伴》之后發表的《一個女人的悲劇》(1949),走投無路的周四嫂子面對家破人亡只能選擇跳崖了。40年末期的南行小說尤其是《旅伴》,暗含著艾蕪的“南行世界”已失去活力,行將終結,所以,60年代和80年代艾蕪兩次南行,都已不能完成三四十年代意義上的精神之旅了。

附錄:

旅伴①(艾蕪)

店子位在街口子上,站在門前,可以望見斜陽照著的青色田野。店里面非常干凈,壁板都是新的,住客的地方,是在樓上,房間寬大舒暢,窗上現著綠色的樹枝。這是旅途中極少遇見的息客店子,使走了一天路的客人,有著說不出的安適和愉快。我洗了足正躺在床上休息,心想,這一夜,可以好好睡一覺了。但拴著藍布圍腰的女主人,卻笑盈盈地帶個年輕人上來,她略略加以介紹,便吩咐我說:

“今晚你們一道睡哪!”

這很令我不快,可又無法反對,因為在云南的旅途上,店家節省床鋪和被蓋,總是把兩個陌生的旅客,派在一間床上睡覺。我已經同好多陌生人,一道睡過了,本是用不著煩厭,只以偶然遇見了好的息客店,偶然起心過一下清爽的生活罷了。

將同我一床睡的年青人,臉子清瘦,頭發油光,穿著整潔,手里提個雪白的小布包,不類出遠門的樣子,光景極像一家百貨商店的伙計,暫時到城外一行似的。他講話客氣,聲音也很柔和,使人覺得不好和他生疏,而且漸漸談得有些親切起來。知道他明天要到楚雄那個城市去,將會同我還②有一天同路的機緣,我便慢慢樂于有這么一個暫時的旅伴了。

他名叫蘇德彰——也許我竟記錯了,喜歡講話,一點也沒有疲倦的樣子,他洗了足后,看見天氣還早,就約我到店外田野里去走走。太陽離地平線不遠,反射出溫柔的光輝,村莊、田野、樹林、都顯得十分寧靜,而且有著怡悅的樣子。我們走了一陣,便在一塊青色的麥苗田邊上,靜靜地坐了下來。他是在附近阿陋井鹽公司上作事的,同上面的人搞得不好,便生氣走了出來。然而,也不想回家去,回家便會遭到家人的責備。他決意到楚雄去找朋友,另尋一個好的位子。一面又說他自己是個“家鄉寶”,還沒有出過遠門,外邊應該怎樣和人交際,他說他一點也不懂得。還望我指導他,言下大有把我當成一個老大哥,可以依托一下的光景。我的年紀并不比他大,實際上也不會同人應酬,我倒覺得他真是個靈敏的人,會把陌生的人一下子拉得同他親密起來,這是最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如果一個年紀大的人,像這樣來拉攏我,我是不能不起戒心的。我看他同我年紀相仿佛,我就用不著防備了。

我們轉進店子的時候,拴藍布圍腰的女主人,正擺著晚飯等候我們,她望著我們笑著說:

“你們兩個人,一下就這么熟了,到底是年輕人啰!”

第二天, 吃了早飯,我們兩人同到柜臺上去給店錢,蘇德彰在衣袋摸了一下,卻沒摸出錢來,只是帶著厭煩似的神情,向我說道:

“麻煩的你,我全帶的大票子!你幫我給一下,等會我再補你!”

在當時的云南,是全用富滇銀行發行的紙票,銀元是不大容易看見的。我有角票在身上,又見他只不過店賬四角多錢便慨然替他付了賬了。

一路上他見有賣糕餅的店子,賣花生胡豆的攤子,便要邀請我道:

“來,我請你吃點東西!”

他總是現出很客氣的樣子,首先把糕餅糖食恭恭敬敬遞給我,然后他才再行取食,極像到了他的家里,他在招待客人一樣。他一面吃,一面感嘆地說:

“唉,走起路來,就是太容易餓了!”

吃了一陣,他又要責備店主人地問:

“你們哪里辦的貨?簡直做得不好嘛!”

在這個時候,全然不像一個商店伙計了,十足是個富家大族出來的公子哥兒。吃完要給賬了,他卻連衣袋也不摸,只是帶著歉然的樣子說:

“對不起,請把你小票借點我,等下我就還你大票子?!?/p>

我當然不好就借得,只是一壁付賬,一壁說道:

“我請客,你借啥子?”

因為吃零食的錢,在數目上,更加顯得少了,當然用不著分彼此的。這個年輕的旅伴,一路講這講那,使寂寞的旅途,顯得毫不沉悶,還是不容易多得的事情,看他吃點東西,倒是很應該的。

他一路走一路說他有個未婚妻,在昆明讀中學,就這學期畢業了,卻不肯回來踐約結婚,偏要到上海去投考什么大學。這事使他煩惱得很。結婚早遲,在他倒沒關系,就怕進了大學,不再認他了。他又打譬喻說,這很像放風箏一樣,線放短點,可以拉回來,放遠了,哪有不斷線的?他寫信去勸,就是要盡量拉線,可是回信講的道理,大得很,想不出法子去駁她??纯淳€就要斷了,心里如何不急?做起事來,更沒心腸。

“公司上的人,不敢辭我的,就是我不愛干的了。我家里的老人同公司的經理,多熟去了,先前一道做過官,是我老人的下屬,事情就是做錯,也不敢講我的。我老實告訴你,我并不是到楚雄去找事,那地方,有啥子事好做嘛,我只是去看個朋友,向他商量下子,到底要咱個才把紙鳶,收的回來?”

他說話很多,自然口就容易干燥,一見有賣茶的地方,就得進去吃茶。我已經把角票使用完,只得摸出一元大票來付賬。他看見茶堂官給我的小角票,便責備地說:

“咱個又臟又破,不給點好的?”

堂官走后,他皺起眉頭,向我說道。

“我早曉得,這一帶換不到好票的,我頂怕了,拿在手頭,臟手,揣在衣袋里,怪不好受。你才肯要這些,我倒寧愿到城里去換!”

我慢慢問出他的家鄉,就在川北一個縣份,因為在云南的軍隊上做事,撤了差,便干在楚雄這個小縣城里,等候昭通那邊商號上熟人的接濟,景況當然很窘的,可是講到收尾,仍然露出傲慢的臉色,毫不示弱地笑笑說:

“這回真是在云南打濫仗了!”

打濫仗原是四川話里的一句成語,表示人在外面,生活毫無辦法,而又偏要苦苦支持下去。在他說的時候,還含雙關的意思,頗覺得他原是一個軍人,打仗于他,正是一份理應該當的事情。所以說起來,一點也不現出窘狀,倒能顯出一付英雄本色似的。他叫趙子彪,臉上雖帶幾分病容,但眼光看人,卻分外有光,說起話來,也很有精神,一向過慣刀槍的生活習染,還能看得分明。話講得投機起來,他就露出關切的神情說:

“你最好就在楚雄。多住幾天,有我姓趙的在這里,看他幾爺子,敢搞些啥子名堂出來。幸好你今天沒跟他去吃飯,你曉得他會帶到啥子地方去,他酒里放點麻藥,看你咱個辦,你又是外省人!”

我不想在楚雄多住,說我明天定得一早動身,并推說,前邊一天路遠的地方,在那里有人替我找好職業,催著我去,萬不能在路上耽擱了,他搖著頭,露出恐怖的樣子說:

“這倒不要去莽撞喃,他們曉得你走了,擱在路上,看你一個人咱個辦?”

我笑著說:

“我錢差不多都要用光了,難道他們會剝我的皮?”

他便冷笑地說道:

“哼,他不剝你的皮,他可連骨連頭連肉都要哩!”

接著他便告訴我,在云南有些地方,會有年輕力壯的人,拿跟騙子拐去,賣跟玀玀,弄到深山老林去拖礦,終身不能得到自由,變成了永久的奴隸。這倒不免使我很有些躊躇起來。因為遇到這樣的災難,實在比之遭劫,和被害,還要可怕的多。終于決定下來,依他的勸告,我暫在楚雄住個幾天,看看究竟會有怎樣的事情發生。反正我是在漂泊,并非有一定的事情,等著我要做。

我出去吃晚飯回來,店老板告訴我,那個在店門口探頭探腦的伙計,乘我不在的時候,竟替蘇德彰索取交在柜上的小包袱。我便問道:

“他拿去沒有?”

店老板現出討好的神色說:

“我咱個會交給他?那姓蘇的,不是還欠你的錢么?我看這個事情很明白,就是那個姓蘇的,想賴掉你這筆賬!”

經這么一說,我也恍然大悟了,隨即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真是古怪,這點子錢,你當面說還不起,就算了嘛,那個還占住要不成?”

同屋住的客人趙子彪,卻惱怒地說:

“他這樣的東西,只想賴掉,你倒不要放松他喃!”

我原諒地說:

“他一個錢都沒有,那把他咱個辦嘛!”

趙子彪憤憤地說:

“那我就要脫他的衣裳,當真我們四川人是好惹的么?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路見不平,就要拔刀相助!”

他仿佛沒地方出氣,竟要借這些事情來發泄一樣。我不想多同他講,怕惹他更罵出更兇更可怕的話來。我只愉快地感到,明天我可以清清爽爽地重上旅途了。

到晚上大家要睡覺的時候,蘇德彰悄悄地走回來了,現在很不好意③的樣子,我沒有同他打招呼,我只是脫衣睡我的。他在房間里面,坐立不住,就又走到柜房里去了。聽見他在問店老板:

“有沒有人要鞋子,我有一雙緞鞋要賣?!?/p>

他的聲音,顯得很是忸怩不安,無疑把身邊的東西出賣,還是第一次的事情了。老板慢吞吞地說:

“你拿跟我看看!”

“就在包袱里的,請你拿跟我,讓我打開你看,……你瞧,滿新的,連足都沒有上過呵!你試穿穿嘛!”蘇德彰的聲音稍顯得自然些了。

接著,便是店老板同他講論價錢,蘇德彰叫苦地說,

“老板,你連一半價錢都沒有還到呵!”

趙子彪原是想睡覺的,也忍不住跑出去看看,很快又轉了回來,露出又艷羨又嫉妒的神情小聲地罵:

“媽的,可惜老子沒有錢,賣的好便宜去了?!?/p>

不久,蘇德彰進來,手里拿著一疊小票子,臉紅紅地說:

“對不起,這是我還你昨晚的店錢?!?/p>

我沒有伸手接,也沒有說不要,只是沉默地睡著。他便把小票放在床邊的桌上。隨又勉強地問:④

我便搖下手說:

“那就不要講了,路上我講過的,那是我請客!”

“那不好嘛,你請那么多!”

他紅著臉說,見我不再開腔,他便走了出去。

趙子彪卻憎惡地說:

“看他那個樣子,簡直假得討厭!你早這樣做,多么漂亮去了!一個人窮就窮,只要窮得硬,怕啥子?硬要裝模作樣的,到頭來,還不是孫悟空七十二變現出原形?!?/p>

“其實他是向我說,我可以一個錢不要的!”我感慨地說,“我曉得他那樣窮,我還要他做啥子嘛?像今晚還我這筆錢,我就不要!只是我不想給他,寧愿拿來請客?!庇谑俏揖徒戌鬯具M來,把票子給他,要去買些花生酒和燒臘肉回來。

“呵,全請客么?好!那酒要買好的,哈哈!”趕著幺司吩咐“先嘗嘗,滲⑤了水的,可不要呵!”隨又向我說道:“你才信他窮!他穿的那樣闊便脫點下來,都賣得到錢!”

注釋:

①龔明德:《尚待完善〈艾蕪全集〉“書信”卷》,《現代中文學刊》2014年第4期。

②熊飛宇:《艾蕪與陶行知的交誼及〈艾蕪全集〉集外文兩篇——從抗戰時期艾蕪的一通檔案說起》,《平頂山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張建鋒、楊倩:《〈艾蕪全集〉書信卷未收的三封信》,《新文學史料》2017年第4期。

③唐沅、韓之友等編:《中國現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 下》,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567頁;吳俊、李今等編:《中國現代文學期刊目錄新編 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66頁。

④四川大學中文系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 艾蕪專輯》,四川大學中文系1979年版,第339頁;毛文、黃莉如編:《艾蕪研究專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632頁。

⑤《一個女人的悲劇》,1949年3月由香港新中國圖書局初版,1950年3月由北京三聯書店再版;《艾蕪中篇小說集》,1958年5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初版,1963年3月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再版;《艾蕪短篇小說集》,1953年11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艾蕪選集》,1959年2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⑥魯迅:《 〈吶喊〉自序》,見《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頁。

⑦沈從文:《龍朱》,《紅黑》1929年1月10日第1期。

⑧梁遇春:《談“流浪漢”》,《語絲》1929年第5卷第5、6期。

⑨艾蕪:《緬甸人給我的印象》,見《艾蕪全集12》,四川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68頁。

⑩李歐梵:《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王宏志等譯,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92頁。

11艾蕪:《我的旅伴》,見《艾蕪全集》第1卷,四川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88頁。

12[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修訂版),劉向愚、邢培明等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49頁。

13王西彥:《神的失落》,見《王西彥選集3》,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350頁。

附錄注釋:

①在輯錄原文時,筆者按照現在常用的語言文字規范,將繁體字、異體字均轉換成規范字,異形詞選擇推薦詞形,有明顯錯誤的字和標點予以改正,其它情況另加說明。

②原文為“偕”。艾蕪在表示“還(hái)”的意義時習慣寫作“偕”,下文多次出現,鑒于《艾蕪文集》和《艾蕪全集》中均將其改為“還”,筆者也采用了這一改法。

③疑似漏了“思”字。

④原文如此,疑似漏排蘇德彰的問話。

⑤疑似“摻”誤排為“滲”。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創傷與中國現代作家獨創性關系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5BZW181)

責任編輯:周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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