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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于西班牙

2019-10-09 03:25葛芳
上海文學 2019年10期

葛芳

1

伊丁不喜歡過年。她試圖忘了自己的年齡,可是他卻嬉皮笑臉地提醒她,馬上是他們本命年了,豬年。她比他整整大一輪, 十二歲。他倆生活在一起誰都覺得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她用不著和別人解釋,只要他們舒服就行。

她說,索性過年我們去西班牙,去南歐尋找一下三毛的愛情故事。他立馬舉雙手同意,皇家馬德里是他最喜歡的足球俱樂部。他興高采烈地研究他的西班牙之旅了。

臨睡前,她在浴室鏡子前待了很久。她脫掉上衣,解下胸罩,只剩內褲。她想好好看看自己,快到知天命之年,人生大半已過,這是一個殘忍的數字,她故意忘掉年齡,尤其在他面前,她覺得心態是最重要的。他之所以和她生活這么長久,也是喜歡她的隨性和周游世界的態度。

乳房下垂松弛得開始走形,雖然她每周都去護胸。她往上托了托,企圖看到它原來的跡象,可它忍不住往下掉,像不聽話的孩子。腹部的妊娠紋猶如細密的河流,緩緩地一波一波。女兒也到了生育年齡,女兒的男人她根本沒時間去審核,隨她去吧。她環抱雙臂,手臂粗壯,腿部健碩有力,在性事中往往搶占著上風。

他是伊丁在七年前認識的小男友。

她筆直地站著,不過似乎有東西在動,真希望它沒動過。是的,是她身上有東西在動,在那兒晃著。

在去西班牙之前,他提議說應該也需要到葡萄牙轉一圈。她曉得他的心思,葡萄牙是C羅的故鄉,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他睡得比她早,朝九晚五的銀行工作,

使得他表面上很循規蹈矩。他到浴室快速沖洗,匆匆在她臉頰上吻了下就鉆到被窩里。有時,她不和他睡一張床,怕影響他第二天工作,銀行系統整天和數字、錢打交道,神經高度緊張,出不得差錯。

她覺得身體里有東西在動,有時在頭皮層,有時在盆腔里,有時在她子宮。

偶爾,她也會和前夫打電話。她隱約其辭,說,我的身體里有東西在動。他沉默了些許,說,或許你該到醫院去看看,不用這么拚命的。他誤會了。他是個好人,在一家國企里當老總,離婚之前他活得很壓抑,工作對他來說沒有快樂可言。他在飯桌上應酬,虛偽地說著客套話,一回到家渾身癱軟在沙發里。他是那種毫無情趣的人,堅守著生活無色無味,無精打采,像移動的傀儡。

她想,他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

伊丁忍了他十五年,終于提出了離婚。他愣了一周。他知道她有自己的事業和渴望,是個鎖不住的女人。很快,他們協議離婚,客客氣氣,覺得這樣對誰都好,只是先暫時瞞住還在上高中的女兒。

她和小男友出游經費都是用小男友的薪水,這是他的自尊,她得給他守護著,所以基本上屬于窮游,住普通的房間,吃當地最實惠的美食。他說,我們主要精力是看風景感受異域風情,房間只是用來短暫的休息場所,不用太講究。

同意!她舉雙手同意他的觀點!

和小男友一起,天空是藍色的,明媚閃光。

他在銀行是個小職員。他無意向上爬,也不善于交際,唯獨和伊丁在一起他無所不談,當燭火映照著他臉龐,伊丁認為這是她前生的緣分。嗯,她臉上亮起來,去親他,他看著她笑了。他把綠色餐巾紙精心折好,再放進專門的餐巾夾里。他的手在任何身體活動中都帶有一種精確的靈巧,如鐘表匠、小提琴家。她把他們生活的居所插滿了花,壁櫥里放著葡萄酒,隨時都會擰開喝一杯。她經營一家外貿公司,三十年前英語學得很專業,所以這時候把控公司順風順水。

2

他們在里斯本做了短暫停留后就飛往馬德里。

麗池公園有些蕭條,因為冬天的緣故缺少綠意。園子很大,走了一圈覺得有些乏力。中間有一座大的玫瑰園,盛夏時會芬芳四溢,現在來的不是時候。草木灰的氣息很濃,伊丁說,當年三毛喜歡和荷西到麗池公園來散步,剛好馬德里很罕見地下了場雪,她看到《紅樓夢》寶玉出家的那一幕,總會想到荷西十八歲那年在空曠的雪地里,歡呼跑著、叫著她的名字。

嗯,他攥緊她的手。

他讀三毛應該不多,沒有她來得迷戀,一個時代一種情結。她也不強求他,這是他們互相尊重彼此的表示。偶爾,她會附和他對足球的迷戀,以及對新潮事物的接納。

他也知道如何取悅她,為她做飯,幫她按摩,在她聽音樂的時候給她磨一杯咖啡。七年前伊丁認識他的時候,他三十出頭,沮喪得要命,他被家里逼瘋了,他的母親下了最后通牒,差點命令他隨便從大街上找一個女人立即結婚。他說,這怎么可能,他學財經的,害怕和女人相處,他壓根兒不清楚現在大上海的女孩要些什么。

這簡直是一場災難——他被女人嘲笑得不知所措。甚至,覺得生無可戀。一下班,他就急匆匆回他租住的巴掌大的房間,用打游戲和看球賽來消遣度日。他說在遇到她之前,生活是灰蒙蒙的一場電影,黯淡凄涼?;橐鍪亲鶉?,進去以后會想著要沖出來。伊丁用錢鍾書的話告訴年輕的他。她是他的客戶,業務方面她從來不給他難堪。她也害怕一成不變的生活,她做不了好主婦,做不了好母親,她想了很多年,最后終于明白她想成為自己,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她絕不會像她母親,勞作一生,身體極度透支,六十歲不到就離開人世,而她父親在母親去世三個月不到又搞了一個女人。

性欲這個問題很奇怪,她父親很旺盛,帶著一個農夫到城里招妓的慌張,用最便宜的價格干,結果性病還殃及到她母親。她的前夫面臨性卻很寡淡。他們婚姻十年以后就形同虛設,這種事沒法去提醒,就像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前夫臃腫的身體像紅燒獅子頭埋在沙發里很快鼾聲如雷。她真想把熱水澆到他腦袋上,然后轉身離開。

小男友的性欲是被她喚醒的。他們約會過幾次以后,伊丁帶他到了她的住所。他仿佛是剛過青春期的男孩,最初是懵懂著,然后是嗅著味道嗷嗷待哺式的迫切。七年前,她風韻十足,女人的財務自由和情感自由讓她像張開羽翼的大鳥。

他們很快找到了契合點,人生苦短,他們要利用一切假期去行走,西藏、柬埔寨、新西蘭、捷克、肯尼亞——這樣一種不謀而合,讓他們的身體有了更大程度的結合。黑夜里,他摸著她起伏的腹部,說這是撒哈拉沙漠。她拽著他的胳膊,說,阿拉斯加的暴風雪正在襲來。隨著音樂的節拍他在她身體上摸索舞動。他們從骨骼到骨骼,從大陸到大陸旅行著。

她的前夫從來沒有和她一起外出度假過,他的護照壓在市組織部,要想出去得組織先通過。

小男友的腳趾清亮,第二個腳趾尤其修長,據說這是美男子的標志。雖然他不算英俊,但五官周正,不是鼠輩之類的猥瑣。而前夫十個腳趾都是灰趾甲,浸透太多生活塵垢。

從麗池公園出來,他們到圣安東市場尋找美食。這里看上去像農貿市場,卻很干凈精致,從西班牙美食到東南亞風味應有盡有。他們要了雪莉酒、海鮮、火腿切薄片生吃,他們面對面坐著,他露出牙齒笑得很放肆。

回來經過太陽門廣場,他們意外發現了大幅招貼“新年快樂”,兩只快樂的紅色小豬拱手作揖,原來是中國駐西班牙大使館制作的。

他手臂環抱得她更緊了,她說,我在這兒,就在這兒。

3

伊丁經常想,他會跟上她幾年?

她一定不會和他提婚姻,一紙婚書對伊丁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了。她的哥哥、姐姐,都為她手心捏一把汗,認為她是在玩火。他之所以和她在一起,一定是為了錢,對,錢!誰還稀罕你的身體??!什么甜言蜜語都是假的!如果再不用婚姻來套住,豈不是人財兩空?伊丁根本不在乎他們的意見——哈,他們世俗傳統、因循守舊,覺得女人窩在家里圍著丈夫孩子忙活才是正經的。

飛機上,她坐在他身邊假寐,實際上牙齒疼得要命。因為空中失重使牙齦咬得過緊,壓迫感開始提醒她那個部位已經不屬于她了,伊丁補過六個烤瓷牙,此時它們很不適,以抗拒的姿態來面對這世界。隨著年齡的增長,伊丁越來越沮喪,牙齒一顆一顆慢慢地開始不屬于她了,頭發一根一根也漸漸不屬于她了,還有內臟的一些器官在秘密發生著變化——保存完好的只有她的心靈。

隔壁的“90后”中國女生看著日本動畫片《名偵探柯南》,樂此不疲,她有著長睫毛娃娃臉。飛機的引擎發動聲和氣流聲不止?;煦缰幸炼∠崎_遮光板,底下是一望無垠的柔軟的紅沙土,遠處是藍色,貌似大海。這一片紅沙土荒無人煙,一點沒有生靈存在的跡象,如同在外星球。她做了大膽揣測,不遠處應該是蘇丹,它處于非洲東北部、紅海沿岸、撒哈拉沙漠東端。飛機從阿聯酋穿越整個非洲、拐過直布羅陀海峽,貼著大西洋飛到里斯本。

她和他曾經在海南熱帶雨林徒步行走時,慘遭螞蝗的攻擊。幾十只螞蝗吸附在腿上,慘不忍睹,它們還拚命往身體里鉆。因為有農村插秧的經驗,伊丁沉著地說,拍!用力拍!千萬不要去拉扯!他戰戰兢兢,依著她的方法拍打肌肉,果然螞蝗們一只只震動著脫落。她用碘酒涂他的傷口,他抿了下嘴唇,寂然不動,像個小木偶,然后說,你真有見識,無所不能??!

哈,她說,再過五年,你辭職吧!陪著我把世界走遍,我經不起太久的等待了。

他也點頭。他們說話不繞彎子,她比他大十二歲,再過五年,她就是五十好幾的人,如果那時他還沒離開她,那就痛痛快快告別工作,然后倆人去行走,行走!

她逗笑著問他,我們最幸福的結局是什么呢?

他帶著傻氣說,死在南極雪崩中,若干年后科考人員發現兩具亞洲人尸體,一男一女。

真是個不錯的結局。她贊成。

他會跟上我幾年?緣聚總有散時,這種事很難說。伊丁對著鏡子朝自己揮揮手,只要在一起,倆人總能激發起最微妙的天賦:愛,創造力,性欲,靈感,激情——這些已經足夠了。而往往她身邊的人是缺失的,她們在跳廣場舞,在小菜場討價還價,推著小孫子的嬰兒車消失于人聲鼎沸的街市中。伊丁可不要這樣的人生。

五十好幾,作為一個女人她很可能絕經了。如果他們還在一起,就在一起了。

伊丁忍不住告訴他,她還是挺喜歡葡萄牙的里斯本。腳下的道路如同海浪,在起伏涌動著,鑲嵌彩繪地磚的緣故。高大棕櫚樹筆直挺立,無花果、菩提、橄欖、檸檬等植物散發著清香。雖然是冬天,風吹在身上并不冷,里斯本是歐洲大陸最西端的城市。走著走著,一陣雨來,也不要緊,那頭還是陽光普照。

她說,我在尋找一種若有若無的東西,譬如說摩爾人搭建的城堡,譬如說法朵音樂女歌手悲情絕望訴說宿命但充滿思念的表情。

地鐵疾馳,她瞥見站臺上的各種上光花磚,有的像孩子們的涂鴉,有莫利亞魚,有奔跑的雞,有綻放的花朵;有的畫著作家佩索阿孤獨的蓄著小胡子的臉,他像個幽靈無處不在;也有排列齊整的花紋,讓人不免有回到青花中國之感。

好的,他說。他有些不安,在收拾行李時他用黑色格紋手帕擦拭了厚厚的鏡片,他迫切期待著西班牙。

4

她身體里有東西在動,有時在頭皮層,有時在盆腔里,有時在她的子宮。

來之前他已經在網上購買好了皇家馬德里的主賽場圣地亞哥·伯納烏球場的參觀門票,二百歐還不到!他欣喜地說。

她是一個徹底的偽球迷,因為他的喜歡也跟著喜歡。

他的興奮度超乎了她的想像,當他們站在頂層俯瞰可坐八萬人的球場時,他忙不迭拍照,要求她幫他拍,擺出各種姿勢。旁邊是一群二十多歲的韓國孩子。他們歡呼尖叫,他也加入了尖叫的隊伍,很快被球場人員制止了。

穿過皇馬俱樂部獎杯廊時他如數家珍,她感覺得出他心跳在一級級加速,這些她都能理解,皇家馬德里具有征服世界的榮光,來自世界各地的球迷都為之陶醉。最后他們經過球員更衣室,她被一股久違的游泳池刺鼻味道沖擊到,很想嘔吐。他卻激動得戰栗,他說,我一定要去C羅那間,雖然他去年離開了皇馬,但他的味道一定還在更衣室!可惜,欄桿將他們攔住了,他的英語交流能力比較弱,他可憐巴巴望著她,她和工作人員溝通也不頂用,這是他們的規矩。他錯怪她,認為她不夠盡力。

拐彎處,她生硬地說了一句,我還是喜歡勞爾,可惜英雄不再。

快要出門了,他們感受了皇馬球員坐球隊大巴的多媒體體驗,一路警車開道,騎手護航,球迷夾道歡迎,他又是靈魂出竅的滿足感,頻頻揮手、飛吻。幸好整個空間里只有她和他。他示意她,一起??!好,一起。

終于出來,走到太陽底下,她臉色蒼白。

他說,你好像不太開心。

她說,沒有啊。

他瞇起眼睛沒有再說什么。

下午一點,國內時間應該是晚上八點,女兒給她發了微信,問她何時回國,好歹她想和父母一起吃頓春節飯。她靜靜坐了幾分鐘,兩手抱住頭,不斷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她說,我沒有不開心。他提議喝瓶葡萄酒,平時他們量不大,這回他喝了一瓶,下午晃晃悠悠走不成路,說索性回酒店休息吧。她覺得也行。

一躺到床上,他脫下了褲子,直接命令她:脫掉!

她尷尬地笑了,大白天的。

脫掉!他突然霸王硬上弓,把她的衣褲全部刨掉。她毫無準備,干澀之疼痛襲來,而他齜牙咧嘴,渾然沒有意識到她的不適。她不想發作,這樣的情況很少發生。床上折騰了十五分鐘,他睡著了。

她想,哪里出了問題。

前夫也發了微信告訴她,他和老婆在她老爹家拜年,陪她老爹喝了一斤五糧液,老爺子風采不減當年!

如今前夫和她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因為沒有性事的壓迫,他們之間的親密度還原成了兄妹一樣的關心。他現在的女人很好,完全是相夫教子型。謙遜,沒有自我,整天圍著丈夫轉,煲湯、燙衣,要不就是修剪花草。伊丁女兒的房間她也收拾得干凈明亮。這種美德,是伊丁缺少的。伊丁明白,自己一路行走任性自私,對女兒也陪伴甚少。高三那年女兒完全是自生自滅的狀態,伊丁說,沒有關系啦,考大學也不是唯一的出路——這丫頭也是倔脾氣,高考前三個月說,給我錢!我要請私教惡補!嘿,天上砸了個餡餅下來,結果真還給她考上了一個二本。

伊丁完全沒有和他在房間里待下去的意愿,穿好外套獨自來到西班牙廣場。陽光照著高大的懸鈴木,有些刺眼。廣場上唐·吉訶德騎著馬可笑地揮舞著手,她在想是否因為她的敏感和多疑。

七年來,他的情感波動有一些,不大。對于其他女人,他一點沒有向往是不可能的。

5

她無意識地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德波神廟。

高速路匝道的環島,三三兩兩躺著流浪漢。伊丁想老爹吞云吐霧抽著煙和他的女婿、外孫女說笑著。他七十四歲,身體一點也沒問題,像畢加索。在馬德里待久了,畢加索的《格爾尼卡》畫面不時跳到腦海中,這個狂暴的、貪婪的、才華橫溢、放蕩不羈的男人。

老爹偶爾會提起死去多年的母親,說,啊,現在的姨就是你老媽冥冥之中安排她來到我身邊的。

冥冥之中!他居然用這個詞語!伊丁很無語。當然,如今的她早原諒了他的負心。只要他活得自在。

德波神廟是從古埃及原封不動給搬過來的,埃及好可憐,沒有能力來保護這些受威脅的歷史文化遺產,拱手送給了西班牙政府。緩慢悠長的夕陽,把她的心也漸漸安撫平息下來。

她在公園長椅子上坐下,對面長椅上坐著三個人,母親、女兒和女婿,一看就是中國人,一聽語音就知道從福建來的。母親在問,女婿回答,女兒盤弄著手機,絮絮叨叨很久,談論著家庭的瑣碎,工作、房價、孩子。伊丁聽著耳炸,換了個位置。

一對年輕的西班牙夫婦帶著孩子在草坪上。孩子咬著發亮的橡皮奶嘴,搖搖晃晃地擺動著身體,像只可愛的企鵝。父親抱起他,在他耳邊細語,小家伙咯咯咯笑,嘴巴喊著全世界通用的“papa”字音。她想起女兒小時候從幼兒園出來幸福地一頭扎進她懷里的樣子,女兒有說不完的話,咬著她的耳朵問:蜘蛛為什么有那么多腿?女孩子為什么長大了會有大胸脯?駱駝為什么能在沙漠里待那么多天?

伊丁蹭著女兒肉嘟嘟的小嘴,覺得像一顆櫻桃,真想一口吞下去。

再過半年女兒自己也要有孩子了——人生快得你無法想像。

他們都在一個個找安穩的巢,等寒風來的時候,可以躲進去。伊丁想,我在尋找什么呢?自我、愛情、行走、放逐?

前夫說,沒有什么比見到準點端上來的熱騰騰的飯菜更讓人心滿意足了。

這是兩碼事。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前夫如今比以前會疼人了,會幫伊丁照料人情世故,也可能是他現在女人的主意,他們大大方方地陪伊丁老爹喝酒歡度新年,給她女兒即將到來的新生命添置衣物。

如果伊丁從庸俗的日常生活里消失,他們反而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了。

伊丁想,我可以消失,消失得越徹底越透亮越好。他們在看春節聯歡晚會,盡管節目一年比一年煽情。他們在不假思索地舉杯,在一切日常庸俗的氣氛里把我遺忘,如同遺忘我的母親。母親在墳墓里輕微地嘆息,她一直都是逆來順受。我在世界的角落里漂泊流浪,可這不正是我需要的嗎?

想到母親時,伊丁會放聲嚎哭一場,她想把她的生命釋放再釋放,把母親屈辱的部分剔除,從而去延展她還沒開始的那一端。

現在問題存在于她和小男友之間了。也許壓根兒就是伊丁她自身的問題。

明天他們去巴塞羅那,他還會去巴薩的諾坎普球場。而且,晚上九點,是西班牙國王杯球賽,巴薩和皇馬對決。他說得眉飛色舞,巴薩的梅西、蘇亞雷斯和皇馬的莫德里奇三大巨星相遇??!

伊丁在莫名地擔心和害怕,有東西在動,在伊丁身體里動,真希望它沒動過。是的,是她身上有東西在動,在那兒晃著。

她得和他說明白,球賽你一個人看,拜托,我不去了!我要去看一場弗拉明戈舞蹈。

6

他在酒店房間,悵然若失坐在床沿上,旁邊是凌亂的行李箱。

去哪兒了,他的目光像冷峻而迷茫的鰩魚雙眼發出的。

隨便走走。伊丁說。

他靠近她,床單皺褶得不成樣子。他喃喃細語,喝多了,這白葡萄酒威力真大。我不曉得你去哪兒了,你手機沒帶。我忽然覺得孤零零一個,像被你遺棄的樣子,太可怕了。

你怕什么?大男人一個??尚?。

伊丁揶揄他。她從行李箱里找到一支淺玫瑰色的唇膏,來到衛生間,看見馬桶上他的尿漬,黏糊糊一灘。她不知道如何整理她的心情。他在七年里交往過兩三個女人,也上過床,據他說,最后都不了了之。她猜可能是被他的尿漬毀了。

她沒有和他討論伯納烏球場的細節,不想自討沒趣。干澀地在酒店房間斜靠了會兒。對,數小時之前,干澀之疼痛,帶給她恥辱與憤怒。

她說,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他打開iPad,玩起了王者榮耀。

好吧,什么都不用去考慮,她混混沌沌,進入睡眠狀態,體內的東西在游弋,從腹部轉移到頭顱,伊丁希望自己快樂地死去,但不希望此刻在他身邊死去——這話有些危言聳聽,她還有一半的人生路要走。馬德里這一天來得太矯情,生活有時需要麻木一點,西班牙之旅是他倆盼望了兩個月才成行的,此刻她在沮喪什么呢?

她夢見了母親。在無邊的寂靜中,灑落的陽光宛如一道金色簾幕,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不知道為什么,在世上她能對話的親人太少了,母親反而成了她黑暗中訴說的對象,母親五十歲的時候牙都掉光了,很遺憾她遺傳了母親這方面不好的基因。她越來越接近母親宿命的年齡,當然,她不認命。她快樂地抗爭著,她用手捂著臉。萬物處在完美而悲哀的秩序中。她夢醒后嘆息了一聲。

她回想起博物館里畢加索名畫《格爾尼卡》,畫幅邊有一張高背椅子,高背椅子上的女館員,目光是那樣百無聊賴。那張椅子永世不變,那幅名畫上的內容悲哀昏暗撕裂紛亂,她的生活應該也是乏味到極點了吧。

??!換作是她伊丁,她寧愿選擇自殺。

她想耍耍性子把小男友丟在馬德里,他還沒有意識到,他在球場把她當白癡——或者他接近白癡狀態了?;蛟S還是因為她太敏感,把一切細節擴大化想得太離譜了。他們是生活伴侶、旅行伴侶、性伴侶——她的疼痛感提醒了她,她覺得好像缺少最重要的東西:愛的黏稠液。

一夜無話。她聽到自己胸腔里發出的嘭嘭嘭心跳聲,時快時慢,竇性心動過緩,體檢時醫生告訴過她,這需要警惕,尤其在睡眠時,她可能會因為心臟跳動過緩而猝死,年紀越大可能性越高。

人是不堪一擊的,任何一種情況都可能致死,她反而無所謂了。

小男友早上又開始嬉皮笑臉了,拖著行李乘火車,三個小時,去往巴塞羅那。那些表情是去往巴薩諾坎普球場莫名激動的前兆,她輕柔地撫摸了下他的頭發,說,我們各看各的,我預約了弗拉明戈舞蹈。

他猶豫了幾秒鐘,點了點頭,好吧。

7

那是歐式拱頂建筑風格,空間并不大,與山洞內部結構相似。坐滿了人,應該不超過二百個位置。伊丁被安排在第一排,喝了點白葡萄酒,模糊的渴望被激起。等了不久,全場燈光暗淡下來。

藝術家們上場了,一開口,一甩舞姿,一彈吉他,就把她震撼住了。女舞者臉上寫滿了悲愴,她用快速旋轉的舞姿和多變利落的手勢博得了掌聲。歌者悠遠,似乎是聲嘶力竭的吶喊,又是深情綿邈的呼喚——這種情緒的表達和她在西班牙患得患失太吻合了:愉悅與激情、遺憾與悲傷、絕望與吶喊。

她被魔怔住了,尤其是男舞者的出現,長發,襯衫馬甲、馬褲長筒皮靴,激烈血性的舞姿讓她真切感受到了桀驁不馴。

眼神是那樣飄忽不定,那樣若即若離,那樣痛苦糾纏,那樣率性肆意,而生活依然狂放熱烈。那些漂泊著的吉普賽人啊,從北印度出發,幾經跋涉,來到西班牙南部,形成了含混的富有魔力的靈魂深處交流的舞蹈。

——伊丁看得失了魂魄,一個半小時的演出,她把自己丟擲在了天涯海角。她甚至愛上了每一個男舞者、男吉他手、男歌者。那個彈吉他的男子雙手白皙靈巧,雖然謝頂,但黑圓點領帶襯出他氣質儒雅迷人。他和別人交會時的笑容,眼神中粲然之光是多么富有生活的直覺??!

時間是用來流浪的,身體是用來相愛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這是吉普賽人的箴言。

她完全被征服了。她想到了三毛,想到了齊豫演唱的歌曲《橄欖樹》,西班牙盛產橄欖樹。三十年后的今天,她恍然明白了年輕時聽的三毛的這首歌想要表達的情感。

她戰栗著發抖,深呼吸,隨著音樂一起猛烈擊掌,喊著“歐嘞”的聲音。

她幾乎忘了他。夜晚出場的時候,地中海的風吹來,舒爽自由。她還回味著弗拉明戈舞。這是她在西班牙最大的收獲,沖擊著她的靈魂。她被一個電話驚擾,這個時候,國內很少有人會聯系她,她低頭找手機,是小男友。

他幾乎是帶著哭腔告訴她,他不知道在哪兒,黑壓壓的,什么也看不清。九十分鐘球踢完,他被凍成狗。十萬人如何退場,他已經在害怕了。當他被人流涌著進地鐵的瞬間,他說,他就被小偷包圍了,他的錢包、護照瞬間被轉移消失了——唯有一根救命稻草,手機始終還捏在手上。

GPS定位,谷歌地圖,不要慌。她在手機里叮囑他,找準一個地方待著,不要亂走,她過去找他,很快。

她已經想得很明白,幫他把臨時護照辦好后,他們就分道揚鑣,從此各走各的。是的,她準備轉上北非,去撒哈拉沙漠,去摩洛哥聽那曲迷人的《卡薩布蘭卡》,去讓自己于平庸的世俗中消失。當然,她不需要告訴他這些。至于他的去向,她也壓根兒不用去操心。

海風漸起,巴塞羅那的夜晚色彩斑斕。流浪藝人彈奏的抒情樂曲,隨著海鷗飛起的弧度,傳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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